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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高原

2016-12-17完玛央金

西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妈

完玛央金

相 亲

次旦看着亘亘说: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坐着不走。亘亘原来就腼腆,被次旦一问,脸红起来:去你的,别胡说!亘亘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喜悦,他已经深深看上了那个姑娘。那个穿红上衣,灰裤子,清秀脸庞,扎两把瓷实的小刷子的机关干部家的姑娘。亘亘的心思还留在那个姑娘光线有些昏暗的家里:铺着碎花布单的床,小巧的床头柜,柜子上一个带流苏灯罩的台灯,蹭掉了些紫红油漆的地板,擦得很亮。靠墙有一个烤箱,上面坐着一把钢精壶,水烧开了,冒出一股白色蒸汽。那姑娘伸出纤细的手指捉起壶把,弓着纤纤细腰往一个花皮暖瓶里灌水。这情景是刚才他坐在沙发上,背对窗户,高大的身体挡得屋里有些昏暗的时候,眼睛不离那个姑娘,仔仔细细看到的。姑娘的母亲接过姑娘手中的壶对女儿说:去,到里屋去。亘亘忙收回视线,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是太唐突了,惹得姑娘的母亲有些不高兴了。亘亘带了一封信,是专程送信来的。

这是傍晚,大院里弥散着饭菜的味道,有家厨房开着天窗,传来铁铲碰铁锅的炒菜声。亘亘和次旦一前一后向大院门口走,次旦的步子迈得快,亘亘虽个儿比他大,腿比他长,步子却迈得慢。他实在是还想坐会儿,看那个姑娘从里屋走出来,再看看她恬静、可人的样子。

亘亘是从百里外的尕昂村来的,村里的曼高妈妈用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信让他带到县上,带给县委职工大院里住着的央达家。她是央达的大姑,央达就是亘亘见到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曼高妈妈在村里是有名的媒婆婆,每天忙着东家出西家进,给东家儿子说媳妇,给西家的姑娘说女婿。亘亘年满二十一,刚刚顶替父亲进乡木器厂上班,曼高妈在那家木器厂帮厨,她很是看上亘亘:高高的个子,稍呈圆形的脸,眉毛黑,眼睛大,皮肤白,帅气。她暗里悄悄把亘亘留给了自己的外甥女央达,她觉得央达应该有这么好看的女婿。

曼高妈近七十了,儿女们都已成家,有在省城和外县工作的,也有在本村种地的,在本村种地的是女儿曼高,嫁与人妇,曼高妈一个人住着。

看到亘亘放下刨子用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到一摞木板上拿茶水杯,曼高妈知道他是要休息了。曼高妈从侧旁的厨房里小跑步到车间窗户前,用手指敲敲玻璃向里面喊道:亘亘!亘亘!你过来,给你说句话。

亘亘抬头看了看她,端着水杯走出车间门。

你来,跟我到这边来。曼高妈把亘亘带进厨房。

厨房里硕大的笼屉吐着腾腾白雾,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亘亘停住脚步问曼高妈:啥事,娘娘?曼高妈回过身,看着亘亘的脸说: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看成不成。

亘亘一下脸红了,嗫嚅道:我,我……有呢。

曼高妈拿着一根葱,顾不得根须上带有泥土,照着亘亘的身上打了一下:别哄我了,你阿妈昨晚还给我说呢。说你工作了,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亘亘心里说:阿妈真是的,咋这么说话。他这才记起昨晚阿妈对他说让他服侍父亲睡下,她出去转一会儿,原来是去曼高家了。亘亘的父亲公伤,眼睛被蹦起的木板打中,提早两年退休,让亘亘顶了班。

亘亘说的是实话,半年前他确实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同学也是儿时玩伴次旦大姨的女儿,次旦作的介绍人,两人书信来往,刚刚互相寄了照片。次旦大姨的女儿在省城,没有工作,开了间裁缝铺,听说手艺不错。

曼高妈哪知这些,以为亘亘是害羞,不好直接表白。她高兴地说:你等着,过两天我给你回话。亘亘正巴不得离开,逃也似地跑到车间里去了。

太阳烤得脊背汗涔涔的,懒洋洋地爬上山坡,次旦来亘亘家。次旦在县城上畜牧学校,请了几天假帮家里割麦。亘亘阿妈擦了一盆凉粉,炒好葱花,腌好韭菜,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次旦说自己有口福,就爱吃凉粉。亘亘阿妈前天就淘洗了洋芋,沉淀好淀粉,今天做了凉粉。次旦端了一碗凉粉到亘亘的住房来找亘亘。亘亘把裤腿绾得高高的坐在小板凳上洗脚。

次旦坐在床边一边吃着一边问亘亘:你和我表妹的事怎样了?亘亘说:不成了。为啥?她不想到乡里来,我又去不了省城。再说,她有一个多月没来信了。次旦说:实际不是那样的,她生病了,病得重着呢!亘亘忘了擦脚,水顺着抬起的脚后跟往下滴,滴湿了布鞋。

我阿妈让我去看看,后天,你去吗?次旦问。

亘亘想了想,对次旦说:怎么给我阿妈说呢?次旦说:就说跟我去浪呢。

亘亘说:那成。

第三天亘亘跟次旦去了一趟省城。次旦表妹得了白血病,头发因医病脱光了,无怪乎她只愿意与亘亘书信交往,只寄照片,不要求亘亘去看她。

次旦表妹倚床躺着,头上戴着红色绒线帽,只跟次旦讲话,不看亘亘。亘亘气恼自己没搭上几句话,弄得胸口像堵了一团乱麻。

最终次旦表妹把脸转向了亘亘,努力笑了笑,说:以后别来了,路怪远的。说完,她往下一溜用被头捂住脸。亘亘听到了她略带呜咽的声音:我累了,想睡会儿。你们走吧。

亘亘和次旦只好起身走出病房。

柏油马路上人来车往,次旦低头不语,亘亘向侧旁看着一排排向后移去的高楼,两只眼睛空空的。

亘亘回来不久次旦告诉他表妹去世了。

亘亘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虽算不上是正式处对象,飘飘忽忽说了也接受了好些情话,这么意外地就结束了。亘亘心里难受了几回,好在感情深入还谈不上,也就渐渐平息了,郁郁地在一个笔记本里加好她的照片,放在衣柜最底层。

曼高妈没有忘自己的许诺,两个月后来亘亘家了。她盘腿坐在炕中上位,抽着亘亘送过来的烟卷。她说:亘亘家阿妈,我去了趟县城,给我弟妹说了,她说让亘亘过去看看呢。姑娘叫央达,今年刚刚参加工作。姑娘还不知道,没有给她说。

亘亘阿妈问:怎么见呢?又问:提上礼吗?

曼高妈说:先别提礼。我写封信,让亘亘专门送信去。

亘亘阿妈笑了:这么做好。

亘亘阿妈怎么想也不能不带上些东西,空手怎么进人家的门呢?晚上她就着白炽灯在锅台上炒大豆。

亘亘进来说:把马牙豆子炒上。

亘亘阿妈没好气地说:知道!

亘亘拿上信,一看信封上写着:立即拆信。几个字不免心神有些慌乱。他想想也不能冒然一个人去,就去约次旦。刚好次旦回家过完周末要回学校,俩人结上了伴。亘亘对次旦说是要去县上给厂子里办点儿事,没说详情。

在次旦就读的学校食堂吃了炒白菜和炒土豆片,亘亘背上装满炒大豆的马桶包,和次旦照信上的地址找到央达家来了。

路过一个小卖部,次旦说:没有烟抽了。买包烟吧。你工作了,买两包。

亘亘笑了笑,没有说啥,进去拿了一条出来。“彩蝶”十四元,亘亘半个月的工资。

次旦接过烟夹在胳肢窝底下,拍了拍亘亘的肩膀:够哥们,今年我毕业,分了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请你。

亘亘说:请我呢,别让你妈全下下。

次旦说:不会偷着掐一点?

次旦见他背上的马桶包不见了,问亘亘:豆子呢?

亘亘说:待在这里,不拿了。不认识人家,咋给呢?

次旦说:也是。

说着俩人走到了县委职工大院,次旦问:到这里找谁?亘亘说:带一封信。

进了央达家,次旦安静多了,把烟藏在了衣襟底下。亘亘知道,他也是被怔住了,他也从来没去过机关干部家。

央达的妈妈给他们让坐的时候,拿眼轮番在二人身上瞟着,她知道大姑姐说这两天有人要来。看完信,她还是不能确定哪一个是亘亘,她直接问次旦:你是亘亘吗?次旦摇头,有些纳闷,指指亘亘说:他是亘亘。

亘亘此时正在拿眼瞄着房间唯一的女孩央达,看她去提开了水的壶往暖瓶里灌水,弓着身子,腰细细的,一边心里猜测她会不会是央达?被次旦一指立时不好意思起来,不敢看央达母亲的脸,低着头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亘亘。

“亘亘”这个词使正在灌水的央达猛然一悚,前两个月大姑来了一趟,坐在沙发上和母亲说悄悄话,几次提到亘亘,说这个人个儿高,眉毛黑什么的,还拿眼偷看自己。央达知道肯定是在把自己跟这个人往一起拉扯。正好母亲让她进里屋去,那脸色明显是在责怪自己不长眼。央达闪身进了里屋,不禁想起母亲说的几句话:丫头家的,来了人不要牙呲得白骨骨的,站在人前面!央达从军队上复原回来,分配工作整整一年,母亲跟前的气氛把她在外四处演出学到的一些开放激越都驱散殆尽了。央达的心有些跳,而且速度在加快,她支起耳朵听外屋的动静,努力搜寻刚才那点可怜的记忆,反复问自己那两个人究竟谁是亘亘?越要想,两个人的面孔越模糊,央达鼻尖上冒出汗珠子了。

央达听到那两个人要走了,母亲故意放大的嗓门:以后来县上了来家里玩啊。央达的心又颤了一下:母亲说这话,是表示欢迎啊!难道母亲第一印象还满意?央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出里屋。她看见母亲正在折一封信,折好后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央达注意看了看母亲的脸,母亲的脸跟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央达又有些云里雾里的了,不由自主,脚底透出些凉意,整个身体像要向一个黑洞坠落。

央达莫名其妙地开始想念那个叫亘亘的人了,甚至想有一天能在街上突然碰到他。央达注意看身边走过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气质土气,穿各式西装的人,莫名地对这种人产生着亲近感。央达常年在外,加上出落得惹人注目,常常有浮佻的男青年缠磨,她厌烦透了,复员参加工作,她家、单位两点成一线地跑,很少出门。

晚上睡觉,央达翻两页杂志,熄了灯努力地想亘亘的样子。一次,竟然清晰地记起了那张略呈圆形的脸,羞赧,少语,只管颔首拿眼盯着自己,目光野辣、赤裸,又满含爱意。她拿枕巾盖上脸,嘴角一翘差点笑出声,接着脸发热了。

亘亘和次旦走出院门,来到大路上,夕阳正好,路边高大的杨树闪动树叶,像是给他鼓掌。这风真舒服!亘亘说。刚才太紧张了,现在他完全放松了,他的心海上空远远升起了一个甜美的脸庞,那是央达的。他感觉要在这清凉的晚风中飞起来。

到了小卖部,亘亘拿上寄放在这里的那袋大豆,次旦有些明白了:你不把豆子拿上,该不会是真的要去认识那个姑娘,怕人家笑话吧?刚才你还说去送别人带的一封信哩。

亘亘把马桶包甩到背上背着,说:走,就你话多!

次旦呵呵呵地笑了。

吃完晚饭,亘亘阿妈急急把碗一推,下炕踏上鞋就往外走,朝亘亘说:把碗洗了,我浪一会儿去。亘亘知道她去找曼高妈妈了。亘亘心里说:找去吧,曼高妈也说不上个啥。亘亘把剩饭舀到一个铝饭盒里,这就是阿妈明天早上的早饭。把铝饭盒煨在灶门上的时候,阿妈会为他和父亲另擀一张面片,然后炒上菠菜,绿茵茵地下上一锅面。

亘亘一边刷碗,一边盘算再过几天,他还要去县上,想法见到央达,或是大着胆,直接写一封信寄到她的单位,先自我介绍,后问她的意思。想着,他乐得裂开了嘴。

亘亘阿妈和曼高妈坐在炕上,亘亘阿妈问曼高妈:你说是啥意思?豆子没要,亘亘背回来了。炒的时候,亘亘还让把马牙豆子炒上呢。说人家是城里的,啥好的没有见过。曼高妈皱着眉头说:就是,是啥意思呢?亘亘回来咋说?亘亘阿妈说:样子高兴着呢,进门就喊阿妈哩。曼高妈说:不成我再到县上去一趟。亘亘阿妈说:豆子都没有要,人家是城里的,看不上我们。曼高妈想我还没告诉你人家女娃娃还是部队上下来的文艺兵呢,舞跳得好的很,知道是女兵你们还会咋想呢?!不好表态,也琢磨不出个道道,曼高妈说:我还要去灶上发面呢,明早要做馍馍。亘亘阿妈不好再坐,俩人一起出门了。

亘亘阿妈回到家,见亘亘屋里灯亮着,她就推门进去。亘亘在磨凿子,平静的很,亘亘阿妈问:你去了到底是个啥样子嘛?亘亘说:没啥样子。迟了,你睡去。亘亘阿妈叹了口气去睡了。

趴在炕桌上写信,写错了十几张信纸,亘亘屋里的灯亮到快天明了。

第二天早上,亘亘上班顺便到邮局把信发了。钉木椅子亘亘用不上心,一锤子砸在了大拇指指甲盖上,出了个大大的血泡。十几天后接到央达的信,客气里透着邀再见一面的口气,亘亘不敢怠慢,没顾上请假来县上见央达。指甲还乌青乌青的。

央达办公室窗台上养着几盆花,白的白,粉的粉,开得正好。好容易等到办公室的同事们走完,央达和亘亘隔一张桌子坐着,两人想说什么又都张不开嘴,一问一答貌似客套,相视的眼波却透出了脉脉情思。央达问亘亘:手怎么了?亘亘挤牙膏似的断断续续说了原由。两人的手放在桌上,被玻璃板底下的绿色衬板衬得白皙耀眼,各自搓着,相看一眼扑哧一声笑了。

出 差

银措热得只用手向脸上扇着凉风。说是凉风,其实也是温热的,八月,麦子都黄了,照得天上、地下一片暖暖的喜气,哪里感觉得到凉意呢。

银措背了一个不大的背包,是大学里用过的,没有红五星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具,一杆吸饱红墨水的钢笔,一沓稿件。衣服穿得太厚,大红毛衣外还罩着浅灰色小西装。在自己居住的高原即使夏季,也不能没有毛衣。走着走着,就觉得背包太沉重了。银措找了一个墙角处,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又往前走。

街道比银措家乡的城镇繁华多了,人多,路宽,又直,店铺一个挨着一个,银措要找的是市印刷厂,她要在那里校对一期杂志,大概需半个月时间。半个月,是主编昨天下午把她叫到办公室破旧的办公桌前交代的。银措当时就心里堵得满满的,还有些怕。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可怎么呆呀。银措记得主编说那家印刷厂在城市北郊,下了客车,出车站门顺着柏油路一直向右走,走过两个十字,再向左一拐,进一个小巷道就到了。银措走过了一个十字,第二个十字却是走了不知多少时间,还不见踪影。

银措突然之间感到了一阵慌恐,匆匆走过身边的人,比自己所居城市要白皙的多的各式面孔,滑过肩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是个需要帮助的怵怵的女孩。还有几个人奇怪地看着自己,特别是那个留着山羊胡,胡须和鬓发一样白的老头,定定地看着她走过自己的锅盔铺,走过自己铺面门口堆得小山包似的散发着浓浓葱油香味的锅盔,还一直看着她走向前面由白布撑成凉棚的酿皮子摊。银措冒上嗓子眼的几个字又被强压回肚里,心里说算了,不问了,往前走吧。银措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早上妈妈给下的一碗面条早就消耗尽了,胃里叽里咕噜的,很是不舒服,她本想买一个烙的焦黄酥脆的锅盔充饥,看见那老头盯着自己,心里莫名地一紧,低头走过了。她又闻到油泼蒜的味道,咽一下涌上嗓子眼的口水,加快脚步去到那卖酿皮子的摊子搭起的白布凉棚底下。

卖酿皮的是个老奶奶,黑盖头遮住了整个头和脖子,只露一张酸梨似的松松垮垮的脸在外边,嘴巴瘪瘪的,不时蠕动,仿佛咀嚼着什么。老奶奶一下一下切好叠起来的酿皮,伸手一抓,抓起那么细长的几根,放到一个铺好塑料袋的盘子里,刚好一盘,她不紧不慢地一一调盆面上浮着几棵草果的醋,飘着密密麻麻白芝麻的辣椒油,白白的蒜汤,然后递给银措。银措接过来附在铺有花格塑料单的小木桌上吃起来。太阳光直射在银措的背上,银措往里挪挪,看见老奶奶坐在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调料盆碗后面看着她。凉棚外面行人很多,却没有人进来吃一碟酸辣凉爽的酿皮。银措吃着吃着手不听使唤了,夹不紧滑溜颤抖的酿皮,一根滑下筷子,溅起辣椒油,几星落在了红毛衣胸口上。老奶奶走了过来,拿来一个毛巾,说:赶紧擦过,俊俊的衣裳,可惜了。银措红着脸接过毛巾,用力擦起来。

付过钱,银措转身离开。银措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竟然没看见脚跟前的长条凳子腿,刚一起步就一个踉跄,背包摔在地上,刺耳的砰里当啷声使自己吓了一跳。银措知道是里面的搪瓷刷牙缸子,心想一定被摔掉几片瓷了。这个缸子是银措拿姐姐的。姐姐插队时同学们送了好几个这样的缸子,姐姐送了一个给银措,正好银措考上了大学。进大学宿舍,银措从旅行包里掏出来摆在桌子上。等住满人,发现一顺溜七个都摆着这样的缸子,只不过上面有的是字,有的是花鸟,花鸟的也不忘在上面喷上一句最高指示。银措的这一个是淡淡的梅花,单单没有字,也许是当时忘了喷吧。银措毕业参加工作也不舍的丢弃,走哪带它到哪。

老奶奶慌慌小跑过来拉银措:胡大!你妈妈没有跟你来吗?你一个人吗?银措又是急,又是羞,又觉得委屈,眼泪冒出来了。头也不敢抬,摇摇,赶紧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走开。银措对自己说:原来我还是像个孩子啊,可我大学都毕业了,都上了一个月的班了。银措不知道自己憨憨的神态,加上一件红色毛衣,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一样飘过人们的眼前,很难让人把她看成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终于就要到第二个十字了,是不是该向左拐,银措犹豫着,想找个人问问。银措四处一看,人们都忙碌地走着,路过身旁,没有谁向她多看一眼。银措凭直觉感觉到马路对面不过三十米处有一个人盯自己好长时间了。那人戴一顶鸭舌帽,双手抱在胸前蹲着,身后停一辆自行车。

银措不想去问他,不想接近他,脚步却莫名其妙地朝他迈过去。那人也好像做好了准备似的看着银措走过马路中心,向自己走来。那人站起身,露出了笑脸。

银措没笑,还把头扭向一边,声音分明是送向那人的:城北印刷厂怎么走?那人不急于回答,对银措没带称谓的白搭话也不计较,笑吟吟地说:你去那吗?现在下班了啊!银措一想,对了,才是中午一点多啊,去了也没人。银措想起老主编叮嘱的一句话:到了地方先把住处找好,再把饭馆看好,然后去办事。银措拿好主意还是去登记旅社,安顿下来心也定了。那人见银措不语又说:你现在怎么办呢?银措说政府招待所在哪儿?住政府招待所是妈妈交代过的,那里正规,相对安全些。那人还是笑着:你身后啊。你刚路过,那不是?银措心里是极不愿意让对面这个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住所的,不吭气几秒钟,经不住那人期待询问的目光,朝招待所方向一看,点点头。

那人像是就在等银措的一句话,走到银措跟前:不然你先登个铺住下来,等他们上班了再去。我带你去。说着就去推身后的自行车。银措心里一咯噔,他去岂不是把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吗?那人不由银措分说,一把抓过银措肩上快要落下来的背包轻轻挂在车把上,对银措说:走,不远就到了。银措跟着他走,暗想着要怎样甩开他。

那人走着,问:你是来出差还是?

银措不想说真话,口里却蹦出个字:嗯。

那人问:在哪个单位工作,去印刷厂印书吗?

与书有联系,银措立时兴奋起来,甚至有些骄傲,能编书,在别人眼里人立马就不一般了,不讲真话的自我告诫被抛在了脑后,银措提高了些声音说:杂志社的,来校对杂志。

呃?编辑啊?也会写东西吧?

才当了一个月,刚毕业分配的,写的不多。

那人追着问:哪个学校的?发表过吗?

师大中文系的,发表过几篇。

那人笑得更灿烂了:我是去年毕业的,校友啊。我是体育系的,现在市一中当体育老师。

说着到了招待所,那人热情地拿着银措的单位介绍信为她登了一个房间。

那人领着银措,叫来服务员打开房门,又为银措打来一壶开水:你要不要洗一下脸,休息一下?银措又有些慌了:不要,不要,我要去印刷厂。银措害怕和那人呆在房间里,说着提起了背包。

那人又笑了,抬腕看了看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哦,一点半了。停了片刻,他皱紧的眉头又慢慢松开,脸上恢复原来的明朗,对银措说:也成,我用车子把你送过去,两点半我有课。

银措说:你去忙吧,我能找着。

那人一会儿说:已经迟了。一会儿说:上课还早。一定要送银措,说印刷厂路远着呢。那人不顾银措,走出门,推上自行车就走,叮嘱银措:把门锁好,把要紧的东西都带上。

银措想拒绝,可不知怎的,就是拒绝不了,跳上那人的自行车后捎架,还对自己说:他再问什么我都不说了。

大约二十来分钟,那人一路蹬着自行车,一路粗口喘气。天太热了,那人背上热烘烘的,还夹杂着浓烈的汗气,直逼银措的鼻子。

先是柏油路,挺热闹,人多车多商店多,后来,拐进左面的一条巷子,人越来越少,车越来越少,隔老远,才看见一两个由农家住房改造的食杂、烟酒铺。一家木板院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手里拉着个五六岁,拖着鼻涕的小男孩。两人都背着花布书包。女孩看着那人带银措驶过身边,眼睛像一滩清澈的泉水。男孩咬着指甲,走很远了,还回过头看银措他们,被姐姐使劲拉着,步子有些趔趄。在银措的心越来越感到不安的时候自行车停住了,那人说到了。银措向前一看,看见一个铁大门,门旁水泥柱子上挂着市印刷厂的牌子。

那人用土蓝色的衣袖擦擦满脸的汗水,说:你进去吧,我上课去了。银措抿了抿嘴,满心感激,却啥也没说,笑了一下。那人一跃身上车,飞快地骑走了。

银措紧张的情绪才完全松弛了下来,慢悠悠地走进印刷厂大门。

印刷厂大院里不见一个人,银措想还没到上班时间,就在院子中央一排宣传栏前看那些技术标兵的照片。

一个秃顶,大约五十多岁的男子从宣传栏后面转出来:你找谁?

银措说:我是杂志社的,来校杂志。一边从包中翻出单位介绍信递过去。

秃顶男子看了一下介绍信又还给银措,说:你们的校样早上托班车带过去了。怕耽误,我们是赶出来的。这几天这里要停电,明后天啥都做不成。你回去吧。

不用在这里呆了,银措一下子高兴起来,说声谢谢,赶快回招待所了。

银措正想着那个人也许晚上还会来,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又没地方躲去,这下可好了。银措很快收拾好东西,到车站赶上了最后一班车。

第二年,银措去这个市参加文学界的会议,还是住在政府招待所。分到这个市报社的一个大学男同学也来参加会议,晚饭后到银措房间闲聊,说着说着提到银措去年来过市里,怎么没与他联系。银措说:来过啊!你怎么知道?男同学个子很小,坐在床上双脚够不到地,两条腿在半空晃荡着:体育系的一个同学说的,他说去年八月见过你,还约我晚上来看你,我们来你已经走了。

银措记起了那次无结果却很是有趣味的出公差,记起了那个在大学校园里未曾谋过面的戴鸭舌帽的同学。同学说:他说同学来了你们都不知道,要不是我在等人遇上,你们啥时才能见一面。

银措随口问:他在等人?等啥人啊?他可什么都没说。

同学说:等他的对象。对象来了好半天不见他的人影,自己走了。后来闹别扭,再后来就吹了。

吹了?银措一惊问。

同学说:人家家里是干部,他家在农村,从认识关系一直时好时坏。

银措无言笑着,禁不住一种复杂的情绪慢慢升腾,淹没掉了自己。同学说:以后来了联系。你看你来了也不打招呼,还悄悄跑了。

银措所答非所问地说:对象吹了,肯定是因为我给耽误了。

同学说:原来就不怎么和,嫌他来迟了等于找到了一个推脱的借口。不愿意见他,最后就吹了。

银措更不知说啥了,幻想着若是明天或是后天,再不然大后天,能在街上遇见他,讲上几句话就好了。反正会议要开五天呢。

见银措心不在焉,同学说你累了就休息吧,明天见。

银措任他走了。

银措拿起铺上的书翻翻放下,又拿起笔记本翻翻放下,又去翻带来的挎包,最后手里什么都没拿躺下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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