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回乡
2016-12-17安琪
这个凌晨三点半即翻身而起的人
也不管北京深秋的寒气
这个五点半即打车奔赴机场的人
也不管路途陡峭,白露含霜
她在空中打盹,睡梦中被故乡的山河撞醒
满眼青翠的绿
树在南方不知道秋之已至
不知道秋之含意
这个在南方不知道爱乡爱人的人
此刻回程接受诗之训诫
满城短袖的男男女女
兀自呼啸的大小摩托
这个在北方的旷阔中迷失方向的人
此刻贪婪吞食着狭窄街道熙攘的气浪与凹凸口音
再一次
她迷失在故乡拆了又建的楼层间恍然已成故乡的
陌生人!
她呆若木鸡
她不知所措
事实上她已是故乡和异乡的弃儿
这是宿命,必然的
如果你也曾抛弃故乡
她就是你!
刘波点评:异乡人的乡愁,已成为我们当下诗歌书写中非常普遍的主题,因为很多人都正在经历这样的精神迁移——离开了故乡,成了没有故乡的人,而在异乡,却又不被真正的接纳;或者因自身的原因,在精神上无法完全融入自己所身处的这座“陌生之城”。这就是我们所遭遇的悖论,在故乡与异乡之间,无从抵达。
安琪在这首回乡之诗中,对比了南北方季节的变化,也以不少的篇幅书写了回乡的心境、故乡的变迁,但最终她还是回到了对自我的反思与训诫:虽然回到了故乡,可乡愁之痛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深切。“再一次/她迷失在故乡拆了又建的楼层间恍然已成故乡的/陌生人!/她呆若木鸡/她不知所措/事实上她已是故乡和异乡的弃儿/这是宿命,必然的”,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异乡,这又是多少漂泊在外的游子们的真实处境。在社会转型的大环境中,这是一些人必然的命运,他们也在思索,也在抗争,但无济于事。敏感的诗人将这样的感受写下来,也可能只是一种记录,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内心悬置的处境,但她毕竟是完成了一次见证,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远去和另一个时代的到来,我们都是时代变迁的参与者和同谋。
作者创作谈:《秋天回乡》是2002年10月我回乡的一次真实感受,单纯从诗句本身来看,并无什么阅读难度,但它包含了我与故乡之间恩怨交集的关系。
说起来我并不是有浓厚故乡情结的人,我从小就想离开家乡,我曾写过“一个没有离开家乡的人你能说他/她有故乡吗?我以为没有。”在长诗《失语》中,我自我鼓劲般地说道“漳州,漳州,我很可能就要背井离乡”,时在1999年,距离真正背井离乡还有4年。建制于唐垂拱二年(686年)的漳州文明开发时间委实较晚,没法像中原、西北那样满目皆是古典书中走下的地名。时至今日,我依然为我出生在漳州这个文化底蕴稍逊的南方小城而遗憾,倘若有来生,我不会希望再落到漳州这片土地上。但今生,我唯一拥有并只能拥有的故乡是漳州。
之于故乡,我不是一个忠诚的孩子,我时时想着并最终逃离了故乡。之于父母,我也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我自己毁掉了能给父母带来体面荣光的一切。有一年春节,重读《史记》后记,读到“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时,我仿佛找到了自我解脱的钥匙,不知不觉拿司马迁来比拟自己,我希望我也能“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多年以前我还在芗城区文化馆时曾参与当地“林语堂纪念馆”的筹建工作,时为漳州市作协主席的小说家青禾先生发言中说了一句话,再伟大的人物最后也只能由故乡来认领。你和故乡的关系从你一落地开始便已注定,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可以抛弃故乡,但故乡不会因为你的抛弃而有所损缺,故乡永远不会缺少一代代人的出生与成长,人到中年,我方明白,是你需要故乡而不是故乡需要你。
但我确确实实已失去了故乡。所有离乡背井的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在《秋天回乡》一诗中我如此写道“她迷失在故乡拆了又建的楼层间恍然已成故乡的/陌生人”于是我抱紧阿多诺的名言来宽慰自己——
“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