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再见,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2016-12-17邓安庆

中外文摘 2016年23期
关键词:二舅衣架大舅

邓安庆

今天在地铁上遇到了我的表哥,一上车我就认出来了。在外婆家的相册里,我总能看到二舅一家的全家福和表哥的照片。他还是像相片里那样黑而瘦,中等个子,穿着蓝色运动装。他靠在车厢门上,低头玩手机。我一下子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如果贸然上去打招呼,会不会吓到他?他是二舅的心头宝,二舅是外婆和全家人的心头宝。只有小学文化的二舅十八岁当上了空军,后来转业成了一名专飞国际航班的飞行员,二舅妈则是空姐。二十四年前,我们举家去广州二舅家探亲,表哥那时候八岁,我六岁。在二舅家,我第一次见到了一桌子的零食,都是表哥的,他还有钢琴和各种玩具。这些爸爸妈妈都不让我乱碰的。

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十四岁,我十二岁。为了二舅一家的到来,我妈妈、我姨妈、大舅妈、三舅妈都齐聚到我外婆家,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生怕他们在城市上待习惯了,嫌乡下脏。现宰的家养公鸡,现从鱼塘捞的胖头鱼,外公大清早起来现做的豆腐,都一一备好了。二舅他们一家不在外婆家住的,他们在城区最好的龙潭宾馆订了房间,只是中午回来看看。大表哥军哥早早地在村子的路口等着,外婆紧张得碗拿起都颤颤的。

“来啦来啦!”军哥一路往外婆家跑一路喊着,后面一辆黑色奥迪沿着村头土路稳稳地开了过来。全家人从堂屋、灶屋、池塘冲出来聚在一起,看车子停下,二舅、二舅妈和表哥相继从车子里出来。站在最前面的外婆和外公开始眼角湿润了,而其他围观的乡亲对着二舅一家和车子啧啧称叹。二舅的确是当空军的料子,那时虽然四十出头,穿着咖啡色长风衣,依旧挺拔英俊二舅妈一点不像是我想象中空姐的样子,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可能有点水土不服的缘故;表哥是个黑瘦的少年,看样子很紧张。二舅叫了一声“妈”,外婆的眼泪落了又落,手在二舅的风衣拍了拍,像是怕拍脏了又缩了回来。二舅转头看看二舅妈,二舅妈短促地叫了一声妈,表哥低头轻轻地喊了一直“奶奶。”外婆探头看他,“长高了!变瘦了!”

我们都被大舅给轰了出来,远远地我看见打扫得亮亮堂堂的堂屋摆着四方桌子,铺上了新买的桌布,舅妈把菜都一一地放好了,有炒螺丝、莲藕炖排骨、鱼炖豆腐、青椒炒肉、还有糯米丸子,都是过年才能吃到的。二舅一家三口各自坐在桌子一边,外婆在厨房热菜,大舅妈传菜。我们都不敢说话,大舅说我们要像城市的文明人一样学会安静。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米饭,一小勺一小勺舀着汤,一小筷一小筷夹着肉。我看得很着急,那些冒着热气的汤都快冷了。二舅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大哥,你们都进来吃啊!”大舅摇摇手,远远地说“我们不饿!”二舅又对着灶房喊“妈,你过来一起吃吧。菜够了。”外婆一边烧火一边摇手:“这点菜哪里够!”二舅看了看堂屋,又看了看我们,轻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回到桌子上。

吃完饭,大舅带二舅一家去二楼休息。那房间新买了床铺、床单和桌椅,水泥地上用拖把拖了几遍,墙壁上重新粉刷一新。二舅妈脱下外套,环顾四周。二舅问:“你在找什么?”二舅妈迟疑地问:“没有衣架吗?”大舅立马对军哥说:“赶紧去借个衣架!”军哥撒开腿就下了楼,冲到隔壁家去借了一个木衣架又飞速地奔回来,好像迟一刻就会世界崩塌。衣架刚放好,军哥的气还没喘顺,二舅妈待要挂上衣服又没挂。二舅又问:“怎么不挂?”二舅妈嘟囔了一声:“有灰。”立马大舅妈就冲着楼下喊:“快拿毛巾来,湿的!”马上姨妈冲了上来,拿着打湿的新毛巾,把衣架擦拭了一遍。

休息好了,跟外公外婆大舅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二舅一家的探亲就结束了。那辆奥迪又一次开了过来。二舅妈很快钻进了车子,表哥也跟着钻进去,二舅站定回头,“我明年再回来看你们。”外婆一个劲儿在抹眼泪。二舅留下了一大笔钱给外公外婆,也给我们各家亲戚一笔钱,让我们好好照顾二老。外婆做的菜剩下来大部分,他们没有吃多少,热一热我们敞开怀吃光了。一天我们几乎没有吃一口饭,也不觉得饿,此时各自像是卸了重担一般。

两年后,外婆去世了。再过一年,外公去世了。两次葬礼都只有二舅一个人回来,他支付了所有的丧葬费。在此之后,二舅也没有再回来过了。而表哥我只听说在国内考大学没考好,被二舅送到英国读大学了,花费百万。再后来听说他在北京买了房,在某国际知名的大企业里工作,跟一位家境很好的女孩结婚。我所知道只有这些。现在他就站在我前面,低头看着手机,跟当初站在外婆家看着地面一样的神态。那时我也是远远地盯着他看,他却没有抬头看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外婆拉着他的手时,他也只是尽着义务不把手收回。他熟悉而陌生,对我来说,他一直在一个光滑的壳里,来自干乡村的泥土不曾沾染上半点,而那些一年又一年找他爸爸求助的乡村“穷亲戚们”也不会让他留下什么印象。

二舅每一年的大年初一都会打电话过来,给我们家拜年。妈妈问:“你全家好吗?孩子好吗?”二舅说好啊好啊,退休了,等着抱孙子。二舅问:“你全家好吗?孩子好吗?”妈妈说好啊好啊,地里庄稼收成好,孙子两个了。他们兄妹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我跟现就在眼前的表哥会是在一个世界里吗?我该不该上去对表哥说:“好多年不见,你好吗?”我该不该跟他说:“从小我就穿着你的衣服长大的,从广州寄来的一袋袋旧衣服里,妈妈把你的裤子剪短锁边,然后给我穿。”或许我可以跟他好好聊聊,说:“嘿,表哥,你这些年是怎样的生活?”或许我们还能成为好朋友,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喝几杯酒,面红耳赤地拍拍对方肩头。可是我没问,一种很奇怪的矜持感阻碍着我上前去。到站了,走出门时,我再回头看了看他——再见,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猜你喜欢

二舅衣架大舅
大舅的一百元
“一舅二舅”
跳舞
与大舅会酒
天生衣架
衣架“变形记”
二舅
二舅当老板
自己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