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红楼梦》的书法景观

2016-12-17陈召荣

书法赏评 2016年5期

■陈召荣

也谈《红楼梦》的书法景观

■陈召荣

清人刘熙载说：“秦碑力劲，汉碑气厚，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金石略序云：‘观晋人字画，可见晋人之风猷；观唐人书踪，可见唐人之典则。’谅哉！”①然而，这样一个普遍认同的书法与时代文化关系说在《红楼梦》中似乎很难找到二者的关联。由康乾争倡的董其昌、赵孟頫“帖学”风靡一时。清初几个皇帝都精研汉字工于书法，顺治“游艺翰墨”时以己作颁赐部院大臣；康熙把题赐御书当作笼络人心、安抚地方官吏的手段；乾隆则纵意游览，到处御书刻石。于是形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仕官书风，产生了“浓墨宰相”刘墉、“淡墨探花”王文治之类。挖空修饰墨涂字面的馆阁体、疏淡骨媚的董体、圆腴丰润的赵体应运盛行。在清廷文化高压政策的思想窒息中，以乾嘉学派为发端，民间知识层穴居的“碑学”悄然而生，复古考据风行，金石文物考古自然影响到书法，成为文字狱阴影下文人们闲暇时的雅趣、失意时的安慰。大概生活于康乾盛世的曹雪芹显然属于遗老后代之类，书法追求上的不入时流也印证了《红楼梦》中的拒绝媚俗的基本立场和对抗现实的排满思想。

从书法自身的艺术品格来说，用文字表达也确非易事，况且准备藏之于深山的“红楼奇书”如果不是丢失了手稿也应该像孙过庭《书谱》一样由自然书写来实证。笔者梳理《红楼梦》中与书法相关内容，主要描写文字可归类为四个方面：

一类是直接用图像显示宝玉、宝钗的玉和项圈上面的小篆，连评者注也一并呈现。②

古人金石上刻字，自然是为了长久流传，而曹雪芹时代所知最早的文字当是留下刻石的篆书。所以这些来历非凡的宝贝上字体以纤细的小篆书写，此处突现的金石篆刻除符咒功能外可另有几层寓意：一是比喻思接千载、恒久不变；二是强化金玉良缘的婚恋观；三是明示二灵物形质精美、巧夺天工，绝非人工所为的俗世之玩件。

二类是牌坊门厅的匾牌题字与对联刻写，这在古建筑和室内装饰中普遍流行。《红楼梦》在这方面着墨较多，因为文字表述的局限大多只是点化题旨作用，不能像视图那样通过意义与书写形式赋予建筑以活力灵性。我们不妨借用沈伊默先生题写片名的旧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精彩演绎作以印证。

上图是正门“敕造荣国府”，门内堂屋正厅“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扁，扁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荣禧堂’，后又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③中堂是“待漏隋朝墨龙大画，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落款小字：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蒔拜手书。”④后文写“敕造荣国府”门匾，还有宁府内“衍圣公”——孔继宗书写的“贾氏宗祠”及对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正殿、抱厦上面悬先帝御笔：“星辉辅弼——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子孙；慎终追远——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⑤另在第五回还写了宁国府上房中挂《燃藜图》对联：“世事通明见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秦可卿屋是唐伯虎《海棠春睡图》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剧中对房内中堂对联的展示尤其用心，以突出主人性情志趣。

第五回写宝玉随警幻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牌坊题字对联与第一回重复）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青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尝。’”二层门内“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宝玉哀求仙子进入“薄命司”，看过“金陵十二钗”正副图册及判词，又见警幻仙子居处“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⑥后续中宝玉生病，和尚召魂灵一游，来到“真如福地”，重临太虚幻境之梦。

三类是有关抄经、练字的书写描述，涉及书房陈设、书写用具和书写学习的具体过程。比如大观园海棠诗社大家随手写出后专门用雪浪笺誊抄集成。另外写黛玉房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摞着满满的书；又写探春房：“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摞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西墙当中挂着一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鲁颜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⑦

第七十回袭人劝宝玉读书练字，贾母、王夫人高兴又担心，提议帮他每日临字给老爷交差。“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⑧

第十回贾敬过寿，让人将《阴骘文》写出来刻了，印好散人。第二十五回王夫人让贾环抄《金刚咒》唪诵。第八十八回贾母81岁，发心要写36501部《金刚经》插着《心经》积功德，分了大家写。这也是古人通过抄经练字，同时养心积德的一种流行方式。

四类是其他一些特殊场景的书写展示。作品中这类书写内容每每笔墨不多，但场景从题记始至日常生活学习，头绪纷繁，电视剧中更是做了多种字体各种风格的作品款式与书写细节展示，甚至有书法秀之嫌疑。

第八回宝玉去梨香院遇见吴新登几个管事的头目，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都称赞的不得了。宝玉从薛姨妈处吃了酒晚间回屋，“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罢！’……一时黛玉来了，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帖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日也与我写一个匾。’”⑨宝玉进得花园后更是心满意足，读书写字，作诗受捧，园子内外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越发得意。

省亲园完工后，贾政认为，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寥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闻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于是有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出。元春省亲后编次“勒石”存示众人。第十七回主要描写贾政携众清客游览大观园,并给大观园各建筑题匾、写联，元春省定后一一用楷书或行书刻写。

第五十三回还写到一幅慧娘的苏绣：“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每一支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的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⑩因慧娘十八岁便死，所留针迹天下虽知，得者甚少，价值无限，当今称为“慧绣”，后被一干翰林文魔改叫“慧纹”。

乾隆书法推承赵孟頫的圆润，同馆阁体书法一样，结体匀称稳当，用笔乌润丰满，没有大起大落的章法布置，安静平和体现他追求完美的审美倾向。但这种唯美选择同样会有缺憾。“惟千字一律，略无变化，虽饶承平之象，终少雄武之风。”⑪《红楼梦》作为一部清代康雍乾时期社会“大百科全书”,书中丰富研究资源长期以来被学术界网罗殆尽，触及历史生活与现代启示的方方面面,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红学”，唯独书法内涵竟然没有人提及,这一现象不能不引发我们的疑思。让脂砚斋弄丢了的手稿什么模样已无从可知，曹公是谁仍然说不清楚，更没资料妄断书品几何？笔者就文本来看，无论是作者对帝王书风之不屑，还是习字用功不足，亦或是只推崇提及的钟王、颜鲁公和米襄阳而与那群粉钗公子们的生活格格不入，结果显而易见，《红楼梦》的书法表现与乾隆书法风格的完美追求一样具有完美中缺憾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