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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山·景—思考一种自由生活的追求与可能

2016-12-17孙善春

诗书画 2016年4期
关键词:山水风景观念

孙善春

观·山·景—思考一种自由生活的追求与可能

孙善春

古代有个词叫做“秋士”,意思是“秋天的士人”。我有时候会问自己:秋士这样的人会不会看山水,又会怎么看山水?今天我们在富阳,又想起著名的《与朱元思书》:“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现在想来,很有禅机:也许只有飞得很高的人,经纶事物的人才能有别样的心态来谈山水,看山水。或者说,来“观山水”。

因此我给今天的题目取了一个“大”标题—“观·山·景”。在接到要在今天这个公望馆开馆论坛上发言的消息时,我正在听余叔岩,正诸葛亮唱到“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忽听得城楼下乱纷纷”;这段唱词非常有趣,因为诸葛亮是“经纶事物”的人,是鸢飞戾天、望峰息心的人。也许,我们所谓的“现代知识分子”或许只能来追摩他的心态,跟着观观山水。

“观”的问题涉及到很多方面,今天勉强来说,最起码有三点:一是所谓“观者”,二是所谓“被观者”,三是“观的关系”。在具体的语境里又涉及历史和文化,在超越的意义上则涉及哲学和思想。用古希腊的观点出发,“观”的问题又涉及三个方面:一是观到本来的面目问题,即所谓的“观念”;二是被看的东西或者看到的东西,涉及“形式”问题。这两者都比较古典一些。第三则是这两个方面是如何联系相关的,可能现当代研究的更多一些,如艺术理论与科学技术中。

古希腊有一个词,叫“pathos”,很难翻译,翻译从来也很多。我倾向于用一种很简单的描述来解释,就是我开始提到的中国古代所讲的“秋士”的感觉。秋天落叶飘摇,人的心也跟着飘飘荡荡,这是一种人的情感波动;那么,人的看也会影响。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亚里士多德说的“eidos”,即我们前面说的“形式”。这个字当然很重要,既涉及看的问题,如看的实践、看的文化、看的历史,也涉及观念问题。以前念书时有人跟我们开玩笑,认为我们学哲学的人最容易,因为我们总喜欢谈观念。那什么是观念?他们说:“一边看一边念,就是观念。”这话说得很粗糙,但是不无道理,涉及“观看”的本质。而我们现在谈论山水的难度就在于,如何在“观”的几个方面中间建立起一个现在的、新鲜的、历史性的观念问题。

我突然又想到鲁迅先生写《社戏》,里面讽刺老旦在台上是“咿咿呀呀”地唱;如果我们思考一下“咿咿呀呀”是什么声音,或者就可能发现,或许这些都不是什么“正音”,但是老旦们却仍然唱得很带劲,自得其乐。左思有一首诗《招隐》,写得很好:“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那么,山水里的“清音”是什么一种音呢?跟老生的唱,跟余叔岩的《空城计》当然是很不一样。

再说“山水”。这二字连用,也可以思考一下。我们看山水画,有时想想,也许更多地讲到“山”字,却仿佛常忽略了“水”。又或者,仿佛一讲“山水”,人们就已经知道了是什么,就会想到很多的诗和人物,勾画出很多场景。但其实?可能并不然。中国古代那么多谈论山水的作品,在现在来看,并没有那么多的能够突破我们所以为的“田园诗”的高度。为什么?我一直认为,山水和田园诗中间存在非常微妙的一些关系,陶渊明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有了山,差一点就到了“山水”。但水到哪里去了呢?这是难以回答的。

理解“山水”很难,因为我们总是很难认识“山水”两个字中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者这不是一个语文学上的问题,这是一个在不同历史时代中,人们分别不断地建设山水的问题。孔子为什么说“仁者乐水、智者乐山”?古人的解释是:“仁”属土,所以乐水;“智”属木,所以乐山。但是在具体谈山水画的时候,这种解释是不那么容易让人信服的。语文能让人带有一种幻觉,让我们在看画的时候拥有知识,拥有一定的反思。

我经常想,“山水”两个字是不是可以抛掉“水”,直接看“山”?“山水”中既有有高山流水、山明水秀;也有山穷水尽、山重水复,乃至残山剩水。中国画的传统,仿佛以为山水已经有了固定传统,有非常明确的东西在那里展开,然而这样的说法我一直无法认同。山水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它还是模糊的。山水为什么会让人这么困惑?对于我,甚至是越来越困惑。可能“山水”两个字中存在着另外一种关系,并不是正面地连接;或者存在另一种连接,或许是一个偏义词,有人认为偏山,有人认为偏水,其中存在的时间和历史性的关系,我们则把它直接上升为仿佛固定的一个山水“观念”。当孔子说“仁者乐水,智者乐山”的时候,“仁者”和“智者”其实是并存的,只不过这种并存从语言的轨迹上无法达成;而在绘画中,问题却并不这样存在。毕沙罗教学生画风景的时候会说,最重要的不是一个个部件画出来,而是同时画所有这一张画任何的地方。他认为,如果不用这种方式,画出来的就不是风景。

风景。是,我的题中有一个“景”字。因为风景很重要,在我们现在的时代。

有人说,从山水到风景是一种历史的沦落,也有人说是范式的转换,我无法在这里断言这其中到底是什么。但肯定的是,这个过程中存在一些变化,有一些所谓的“新东西”发生,这个新东西可能还是“观”的问题。当然,这其中涉及许多方面,涉及人类如何认识,涉及形式显现等问题。而“山水”这两个字,如果理解为互文的问题就又不太一样,互文中间隐藏着时间和空间的交错,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明月还是明月,观依旧是观。只是明月照到现在,而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山水”是人跟历史的问题。如果不能开放地思考这一点,那么很多山水创作的问题都无法开放地来谈。虽然人间处处有可以谈论风景的方式,就像我们有很多生活可以拿来这样或那般地看,可是那种“看”并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观念意义上的“看”,即“观念”的观。

“观”涉及观念,“山”涉及山水的时间和空间,“景”涉及意识的转换和认识的转换。风景可以带给我们很多的思考,西方风景观起源于荷兰绘画,荷兰绘画关乎所谓土地的问题,跟荷兰特殊的地貌、历史、政治都有关系,都是历史性问题。德国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画,会给人们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一个朋友是这样形容的:他画的风景有时会让人感觉突然地进入瞬间空虚状态,但正是在那个瞬间的空虚状态里,人的生命忽然跟上帝发生了关联。所以,或许从弗里德里希的那个时代开始,风景画在西方获得了一种很不一样的意义。

而中国古人谈山,也喜欢谈神仙之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但“神”又是什么样的东西?“神”有很多种,上帝也是神,各种宗教里面都谈神,但是“神”是什么呢?如果在中国画中不得其“神”,我们就看不见山水。有人说所谓的“神”并不是人的精神,也不是所谓的上帝,那是什么呢?那是回忆,往最初的里面遥远的回忆。据说,佛家思想里的“神通”,即是此意。当然,也与析拉图的哲学有关,在其《理想国》的后部分谈到灵魂的回忆。简单来说,所谓的回溯,又是回到哪里?最初的形式,回到“一”,回到可以直接面对观念的形态。但这条路不好走,就像那样希腊诗人说的:“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发现。”

“神”是很难得的,艺术家们想了很多办法去寻找。画家莫奈曾对美国记者说,希望自己是一个天生的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突然有一天早晨醒来又能看见了。只有这样才能变成一个优秀的风景画家。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他回忆的路不太漫长,所以能当一个好的风景画家。我们还会想到奥尔罕·帕穆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其中细密画家要把自己眼睛刺瞎,从虚空里面看到了光明。日本的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主人公为了爱情刺瞎眼睛,却看到了一个新的美好世界。但是跟中国的山水比较,这些问题的阐述并没有让我们对中国山水的理解变得清楚,甚至更加模糊。

达芬奇画了《蒙娜丽莎》,在《蒙娜丽莎》的背景上画了风景。但是达芬奇为什么要画风景?这跟他的世界观有关。达芬奇认为人是小宇宙,人的身上有的东西外面的世界都有,外面有的东西可以从人的角度来理解,比如说山是大地的骨头,河流是大地的血液。所以说为了表现蒙娜丽莎的人的形象,他在她的背景上画了风景。诗人里尔克在他的名作《论山水》里,从古希腊开始谈到风景是怎么样一步步显形的。我认为这可能是在观念的背景下,一个形式显形的问题。我认为,要理解所谓中国山水,或者有必要思考一下西方的风景问题:可能刺激我们更确切的思考,寻找一种“切入”感。切肤之感或痛,才是亲切,关切。

英国的风景画家透纳的速写稿,会在正式稿子里加人物。很多人很讨厌他的风景画,比如约翰·拉斯金,他认为透纳在风景画里加的人都是不高雅的、低俗的人,认为这些人的出现破坏了风景。而在中国的山水画里,山水的形象跟人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有的人喜欢在画中放一个小人,有的却一个人都不放。王维说得好:“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郭熙说:“山水,大物也。”我们知道,对象性的来谈大物是不行的。梅洛庞蒂说风景不是我们面前的风景,它是我们必须深处其中的东西。但是怎么深处其中?是一定要居于山林游于山林吗?还是要整天面对山水画朝夕揣摩,把它挂在墙上当替代品吗?我觉得并不是这样,这里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去揣摩。

黄公望,这个美术馆的不在场的主角,在这里的富春山修过道。我们知道,他是全真教道士。他的祖师爷丘处机写过很多诗篇描述山里的生活,其中有首诗写道:“白酒黄鸡新稻熟,紫茱金菊有清香。”诗中描写的山中生活很平静,像老百姓过日子,但这也是道士的想法。如果现在让山水画家来画诗中的画面,是不太好画的。就像是波德莱尔讽刺当时的法国画家画不出一幅农民干完活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破房子的风景一样。因为我们是凡间飘摇的人类,人是活在不同的世界当中的,风景,或者也只是几个世界的交叠。人处在这些交叠世界的夹缝当中,想成为“大物”的观者,不仅需要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还需要更大的一个观,即“宇宙观”这样的东西;换言之,我们的“观”需要反思,需要升级,跳出去之后才能来谈山水问题。

德国大诗人荷尔德林写过一句非常具有宗教意味的话:这大地之上可有尺度?当我们谈到大地之上的风景的时候,我们有尺度吗?尺度又在哪里?没有尺度的话是不能谈物的,更是不能谈大物的。如果山水是人间的物,他/它/她就遵循着同时挑战着人间的尺度和道理;或者说,涉及两种尺度中间的转换问题,包括他的公约数的问题,情感(pathos)共同的基因问题。这些,是我们不能回避的。

王时敏 山水图

人看山水是不一样的。就算我们知道山水是什么,山水也是很复杂的。《世说新语》里有个故事:风流天下的殷仲文官场失意被贬,上任途中经过这里,看到富阳山水,感慨道:这里的山水这么好,应当出一个孙伯符。他愤慨,觉得自己有本事,但是不能救黎民于水火。注意,“水火”的水。富阳这样好的地方应当出一个杰出的人物,就像孙策一样平定一方,建功立业。明朝有个大旅行家叫王士性,他在书里说到我们附近的杭州。当然,现在我们富阳已经是杭州一部分了。他说杭州人特别勤快,但是不大会过日子,挣到的钱就游山玩水花掉,无论是很有钱的人,还是小商小贩都这样。为什么?原因是看到了这里的山水之美,挣了钱马上就游玩去观山水,所以杭州人的人生很脆弱,一天不干活,不挣钱就过不下去。仲文文采风流,看到山水说应当出一个小霸王打天下的孙伯符,而我们的普通市民家庭看到山水却想到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这就是不同的“观”带来的不同的结果。

我的副标题提到“自由生活的追求”,有些西方哲学的意味;可能尤其是马克思一些。不过今天因时间关系,无法展开。几年前在成都一个美术馆,我帮两位朋友,就是中国美术学院的曹晓阳和佟飚教授,都是出色的山水画家,做了个展览,名字也就叫“山水”。开幕时我在馆门口的墙壁上用毛笔写了四句诗,充作展览的主题思想。今天拿来结尾仍然不差:“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

这是著名的《牡丹亭》里的原话。我想在座的朋友很可能并不知道,从前也并未注意到,是不是?汤显祖说,人生不是骑马观花似的看山色,而是骑着牛,溜溜达达的看,或者才是好生活。但骑马看的,不一定是山;骑牛想的,却是更远的东西。当然骑牛的人多了,最有名的是那位出关的老子,一位得“道”人,远去的“仙”。也许,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之下,在求一种自由与道的路上,我们的“观·山·景”才能成为可能;而这个世界人间,也才能够高山流水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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