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伯特·博德的理性关系建筑学—“圆满的思”是“在当下运思”
2016-12-17戴晖
戴 晖
贺伯特·博德的理性关系建筑学—“圆满的思”是“在当下运思”
戴 晖
2013年12月4日德国当代伟大的思想家贺伯特·博德教授(Prof. Heribert Boeder)于奥斯纳布吕克(Osnabrueck)去世,享年85岁。博德教授1928年生于德国阿德瑙(Adenau),1954年在弗莱堡大学以关于柏拉图早期对话的论文获博士学位,海德格尔是其主要老师。①本文曾于2012年夏由黄水石和谢晓川交给博德教授本人审阅,文中引用的博德先生的原话皆出自这场交谈,作者根据谈话录音对本文做了补充和修正,并收录于2016年底出版的博德先生著作《〈精神现象学〉讲义》的译者序。在官方资料上可以看到博德先生曾在奥根·芬克教授那里读博士。博德先生强调海德格尔当时是具有权威性的老师。就此他做了一个有趣的说明:“当时不像今天通行的样子,博士导师管学生的论文,博士生必须自己做完论文。这在我的学生时代是很普通的。对于有才智的学生,指导是没有必要的。”1958年赴剑桥考察,成为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成员。1959年11月回到弗莱堡,1960年1月完成教授资格论文《根据和当下作为早期希腊哲学的追问目标》,随即于弗莱堡大学任教。1972年任布伦瑞克大学教席教授(Ordinarius)。1988年任奥斯纳布吕克大学教席教授,1996年底退职,退职演讲为“理性关系建筑学地思”②“理性关系学地思”的德文标题为 “Logotektonisch Denken”,发表于《智慧》LIII, 1998 (Sapientia LIII, 1998)。博德教授首次以“理性关系建筑学”为其思想工作命名。。
作为当代思想家,博德先生原创的理性关系建筑学(Logotektonik)实现了重新以理性的态度来对待理性。以理性关系为元素的建筑学破译了西方传统的理性基础—这是从对继承的方面来说;从革新的方面来看,理性关系建筑学对哲学历史、现代世界和后现代语言的整体建筑,不仅实现了理性与自身的区分,也实现了语言与自身的区分,前者关乎哲学的理性形态,后者则开创了西方的智慧形态。智慧是哲学的源泉。智慧形态在每一个历史时代皆以自身的开端性奠立对人性的知及其相应的居住,其法度在我们的记忆中保持为思想的当下。
理性与自身的区分标志着当下思想面对哲学历史的谨慎态度,它在现代省思走向其诸因素的可能的全体性之后才完成,也就是说它以现代世界的完满建筑为中介。自然理性、世界理性和概念继承的理性,这三大理性形态③用博德的符号来直观地表示:思想(C)之事(B)的尺度(A)。自然理性: 世界理性: 概念把握的理性:出现在西方历史的每一个时代并且在现代世界的建筑中得到反省;理性形态的差异性与思想所承载的不同使命密切相关,而不同的理性使命的完满实现造就了它们各自本具的当下,其法度分别在思想(C-关系项)、事(B-关系项)和尺度(A-关系项)上清晰可鉴。④参见“我服务于智慧”:育恩·穆勒与贺伯特·博德的谈话以及“贺伯特·博德对西方思想的阐述”。发表在《哲学资讯》第四期,28-39页,2005年10月 ("Ich diene der SOPHIA, Jörn Müller im Gespräch mit Heribert Boeder","Heribert Boeders Deutung des abendländischen Denkens, Dargestellt von Jörn Müller", Information Philosophie 4, Oktober 2005)。哲学史呈现为三大时代的多元而富有规定性的历史,其中爱-智慧(哲学)每一次皆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对智慧的爱。
理性形态的完满当下在现代世界留下巨大的影像,现代各个因素的完整性⑤单就现代而言,完整性的思想受到压制。而理性关系学的思想一开始就遵循圆融的全体性,它不是从没有解决的问题出发,而是从全体性出发。这是一个向当下的转身!转身看见我们的当下。现代拒绝圆满,“圆满”在德语里和“推理”是一个词(sich schließen 或者Schluß),在现代数学家弗雷格那里可以看到,在逻辑工具意义上的推理遭到排斥,现代不是圆满了,而只是结束了。现代的完整性是理性关系建筑学所赋予的。—博德注虽然不在当下,但却寄之于将来。尤其是现代核心省思(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把迄今世界的否定性规定推向经验的整体性,以这种基本经验的危机促成迄今世界与将来世界的彻底区分。鉴于这个将来,现代和历史不再共享在相互衡量和较量中得到双方尊重的当下。因此,历史与现代的划分不同于在历史中时代与时代的变迁,现代不承认哲学作为第一科学的原则地位,没有对旧的世界秩序的追忆。现代省思在三种维度上阐明自身,它们分别是自我阐释的生活世界,服务于生活世界的科学技术和现代人的本质。
对“生活及其实践的世界”的省思是现代理性结构的第一种形态,代表人物有狄尔泰、胡塞尔和维特根斯坦。它模仿概念把握的理性形态。对科学和技术的世界的省思由弗雷格、石里克和库恩来完善,它模拟自然理性形态。对创造性的人的本质的省思亦称现代的核心省思,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构成现代核心省思的完整关系,它从力量、意志和知三个层面—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力量、建立价值目标的意志、关于可朽者的居住的知—体现着世界理性形态,在对将来世界的筹划中说明和解释人对自身的知。
单数意义上的现代打破了解释学的历史连续性的假象,体现其世界理性的核心省思直指现代人的本性,对世界的当下做出了崭新的规定(社会生产的自由,自我超越的生命,可朽者的居住),以世界当下的区分取代自古以来的人与自身的区分,而后者是智慧所思的主题。然而这个世界的当下才仅仅是现代的将来—它没有到来。在对将来的期盼中,现代思想耗尽了自身的辨别力。现代性的积极意义何在?现代核心省思对哲学历史的彻底否定彰显了历史的冥界的宁静,其另一个杰出的、然而似乎不经意的贡献在于:让我们把哲学和智慧分开。对人性的知—这一智慧的主题—在现代核心省思中以否定的方式保持为思想的关怀。
语言与自身的区分标志着当下思想面对智慧的言辞所抱的谨慎态度。现代基本经验的衰微是后现代的滥觞。无序之思和人性一样古老,它作为后现代思潮而流行于今天,是源自现代的没落。现代的理性意图不再可能是后现代的使命,有鉴于此,与其说“后”现代,不如说“亚”现代—这是当今思想之所在。针对现代和亚现代思想的质的差异,博德先生谈道:
现代自己谈省思(Besinnung),这与反思(Reflexion)截然不同。反思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插进来的,那时狂热地为反思开道,现代省思没落了。省思仍旧有目标。相反,亚现代没有思想的目标,这是已经实现的虚无主义。没有目标。
思想史彻底掉落了,不再需要去反抗传统。取代世界和历史的关系的是语言和世界的关系。在后一种关系中理解的差异性让位于言说意向的差异性。不是语言拢集了一个世界,进而具有居住的本性,而是语言交往的原始差异性瓦解了生活世界的任何边界。这种“他性”的绝对趋向拒不接受任何建设性的整体目光,在飘零的或然性上甚至时间也不现前,没有现在时。
然而,在历史和现代世界那里我们已经认识到理性关系建筑学的圆满建筑,它对亚现代反思的介入祛除了当今思想的多元主义,在三重维度上结束了亚现代话语的无限开放性。这三重维度分别是无序的反思(梅洛-庞蒂、福柯、德里达)、结构主义的反思(雅各布森、巴特、列维-斯特劳斯)和语言分析的反思(赖尔、奥斯丁、达米特),它们既是对现代的三种省思形态的模仿,也是对其世界的颠覆,世界性的当下变成了这种当下在日常语言中的缺失。理性关系建筑学重新赢得的是建筑的逻各斯的当下。用理性关系来建筑,这不属于历史上的理性在自身的存在,但是却创造性地转化了纯粹理性概念和纯粹知性概念,让西方历史的宝贵财富服务于我们合理地识别当下。
当下是否现前?这其实是智慧的抉择。博德先生就此说:
贺伯特·博德《动荡—海德格尔与现代性的限制》
辨别“当今”和“当下”,这很重要。由此我迈出的步骤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迈向当下。当今已经是实现了的虚无主义。这一点处处可见。就像尼采说的:缺少目标。缺少“为什么”,缺少论证。根据没有了。今天的人不知道身在何处。所以,海德格尔说“回步”是必要的。但是他的回步通往哪里呢?这一步导致与现代的分离。然而他为亚现代留下馀地。
知道“当今”和“当下”的区别非常重要,这里,由智慧所承载的思想的必然性才跃出来,这种思不再是哲学,而是智慧之思。但是如上所说,现代结束了,亚现代也结束了,这种智慧之思的必然性才出现。一种经历过自我辨别的思想方式,它甚至看见人与自身的区分是圆满的。作为圆满的,它是智慧。
不是尚待完成的区分,而是已经圆满的区分,是思想的使命。不是将来,而是当下,思想转向当下地运思。当下地运思,亦非过去。当下由圆满所规定着,它已经圆满了。一如巴门尼德说:“决断就在于此:是或者不是。已然和势在必得”(残篇8,第15-16行)。它按照必然性是已然的:现在完成时。必然性是没有困境的思想的必然性。重复一遍:没有困境。这样来把握当下,这个当下很美妙。这儿,完美者在整个历史中焕然生辉。
理性关系建筑学通往智慧之思,这个思想带来全新的知,它一开始就从圆融的整体性出发,让我们踏上智慧的故乡。随着语言本质在亚现代的开放,语言与自身的区分成为当下思想的使命。在历史连续性中变得多义的语言表现为语言在自身中无限制的差异。理性关系建筑学首先打破历史连续性,这不仅消除现代的解释学魅惑,把理性和智慧的诸形态放回其所曾是的真理中去;更重要的是:虽不以理性与自身的区分(哲学)继承智慧所馈赠的尺度,却以思想在当下的区分回忆起智慧之所思,在貌似深渊的陌生地带显示思想的富有成效的建筑力量。
此项工作所展现出的历史、世界和语言这三大整体性,正是我们当今思想所面临的“万物”;认识万物—这个哲学曾经拥有的目标,当下地实现在博德先生对西方智慧形态的思想建筑上。博德先生进一步明确道:
第一是哲学历史的整体,第二是现代省思的整体,第三是亚现代反思的非-整体。这三个步骤通往思想当下的使命。思想经过了历史,回到现前的当下,才发现思想的尊严。现前的这个当下是智慧的当下。
智慧从来没有这样在与哲学的区分中成为主题。哲学不是作为思想,而要成为科学。所以在希腊人那里,作为noein(理性洞见)的思想和作为fronein(思量)的思想的区分是基本的。科学已经掏空了其生命。今天奉为科学的东西,没有合理的形构,而只是个多,许多知识。
识别当下,在辨别中开始。慎思明辨是首要的,第一性的不是历史,不是世界,也不是语言,语言不过流于无休止的多元。首先我们的当下区别于当今,亚现代的今天根本不再有哲学的痕迹;与之相区别的是当下作为现代的将来,现代的将来是第二个当下。这个将来要求理性关系建筑学,建筑历史的诸理性关系,现代的乃至亚现代的诸理性关系。
现在您有了自身工作的坚实基础。这个基础是湛然不动的。哲学曾在其集大成处寻找它。
博德教授生前藏书,于逝世之后被拍卖。
智慧的言辞并没有随着哲学历史而沉寂,由智慧所传承的思想当下地看见人与自身相区分所取得的成就。现代丧失本性的人,后现代瓦解为他性的人,通过人与自身的区分重新获得自身的人性。人居住在透彻的思及其建筑的美之中。如此卓越的美一如既往地属于语言的因素,或者说属于智慧的诗性。
作为当代西方思想家,博德先生毕生的工作不仅廓清了思想当下的目标和任务,他所贡献的智慧之思无疑也为东西方思想文化的平等交流和比较研究提供了新的平台,兴许是东西方在平等的前提下真正相互学习的开始吧!西方思想的智慧形态和哲学的理性形态一样是可教可学的,在语言活跃的当代具备优先于哲学历史传统的地位。智慧之思的突出地位无疑也把东方思想传统推向前沿,在中华民族复兴的时代,理解和认识这个以智慧形态为引导的中西会通的思想基础,让东方思想传统突破历史性的局限,具备世界范围内的包容性,这是当下共同的思想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