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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
——鸟瞰实用主义的路径分歧

2016-12-17陈亚军

关键词:实用主义黑格尔康德

陈亚军

(1.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93;2.复旦大学 杜威中心,上海 200433)

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

——鸟瞰实用主义的路径分歧

陈亚军1,2

(1.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93;2.复旦大学 杜威中心,上海 200433)

[摘要]实用主义内部一直存在着康德路径与黑格尔路径的分歧。简单地说,皮尔士的实用主义是康德式的,而杜威的实用主义则是黑格尔式的。延续下来,普特南继承了康德式的话题但最终走向了杜威,而罗蒂则拥抱杜威却又没有真正摆脱康德。作为罗蒂的学生,当代实用主义殿军布兰顿走在康德转向黑格尔的途中,其问题和细节是康德式的,视野则是黑格尔式的。

[关键词]康德;黑格尔;实用主义;理性;实践

自笛卡尔创立了近代二元论以来,心灵成为独立于世界的另一个并行的实体,认识论成为哲学的中心话题。围绕这一话题,衍生出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分歧。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但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即笛卡尔的“心灵”。认识首先在心灵内部发生,分歧只在于心灵内部的两类表象所扮演的功能到底是什么。

康德对于这幅笛卡尔式图画做了大幅度改造,他的改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将认识论的探究视角从心理学转变为逻辑学,不再着力探讨认识的心理学机制,转而专注于判断(命题)的逻辑性质。知识不是心灵内部的事情,它具有超越个体心灵的公共客观品质。具有主体间性的先天概念而不是主体的内在观念,才是哲学的关注焦点。在笛卡尔那里,“我”拥有观念,而在康德这里,观念(概念)宰制“我”。掌握一个概念不取决于我对于它的清楚明白,而取决于我对一套超越于我的规范的把握。第二,将原先外在于心灵的经验世界改造为心灵与世界合力构造的结果。概念与世界不再是相互独立的两端,而是彼此不可分离的要素。与概念无关的世界(物自体)不再是可以谈论的对象,它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刺激,这种刺激(感觉)经过我们的先天感性直观形式的过滤而以感性对象的方式呈现给我们,我们的先天概念(范畴)再对这些杂多对象加以整理,于是有了经验世界,即我们的日常世界。笛卡尔的乃至近代经验主义的世界是完全独立于概念的世界,而康德的世界则是我们的概念渗入其中的世界。

康德并没有彻底放弃近代认识论话题,相反,他是接着这一话题往下讲的,他的核心关注仍然是心灵如何能够把握世界,他的运思方式仍然是静态的结构分析。就此而言,康德既是近代认识论传统的超越者又是这一传统的集大成者。与康德相比,黑格尔则将近代认识论话题引向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方向。一方面他的解答为近代认识论找到了一条出路,但另一方面他的解答又不同于西方哲学传统,并最终超越了认识论的界限。黑格尔的独特贡献同样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不再从静态的结构分析入手而是从动态的整体描述出发解答认识论难题。如果说康德将近代认识论从心理学提升为逻辑学的话,那么黑格尔就更进了一步,将认识论从逻辑学提升为现象学。《精神现象学》的鹄的,就是要在历史的演变中,展示精神的自我分裂、自我发展。概念与杂多自始至终融为一体,需要考察的不是它们如何合而为一,而是它们作为一个整体如何一步步地通过历史展现自己的内涵,一步步地从贫乏走向丰富。第二,与此相关,世界与心灵不再是对峙的双方。世界的存在与否不再是一个认识论的话题。世界不再是“在那里”的,它从一开始就“在这里”,是精神自我发展的一个环节,精神通过自身的外化行为,发展出世界并通过世界回到自身。因此,世界不是一个静止的存在物,而是和精神交织在一起的、不断发展着的、动态的、体现了精神的存在。康德采用的仍然是“旁观者”的视角,而黑格尔则将其转变为“在其中”的视角。通过这一转变,人和世界不再是一种如何对应的认识论关系,而首先是一种交互作用的实践关系。

由此,康德与黑格尔成为两种不同路径的标识。就古典实用主义而言,虽然在一些边缘地带充满了模糊,但从大的轮廓方面讲,皮尔士延续的主要是康德的路径,他的实用主义是理性主义的,知识论的追求仍然是核心。而杜威则是黑格尔的后裔,他的实用主义是实践主义的,存在论的追求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皮尔士一直对康德情有独钟,他的思想在许多方面受到康德的影响。和康德一样,皮尔士对笛卡尔的心理主义哲学路线做了逻辑学的改造,心理主义让位于语义学,语言而不是观念成为知识论的基本要素。在皮尔士看来,哲学思维不能从笛卡尔所谓的直观开始,因为思维总要运用符号,而符号总在序列中存在,其意义总是在另一些符号那里得到解释。符号的特性是三者的合一,即符号形式、符号对象以及符号解释者的合一,作为第三者的符号解释者只能是另一个符号,一切都在公共领域中展开。笛卡尔的观念是在自我中存在的,这里只有我和我的观念,是二合一的结构,观念意义的解释者与观念对象是同一个东西。由于对象和意义是同一个东西,都内在于我,因此对于意义的把握,只能诉诸我的清楚明白,我的直观。这在皮尔士看来,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找到一种办法,将直观和推论清楚地区别开来。对于皮尔士来说,重要的是将传统认识论转变为符号学,不再谈论我以及我的内在观念,而是谈论语言以及它在推论中所获得的意义。于是,皮尔士就和康德站在了一起,将认识论从心理学推进到逻辑学,将我拥有观念转变为观念(概念)拥有我。康德那里还残留着一些心理主义的用语,如感性、知性、理性等,而在皮尔士这里,一切都是符号,心理主义被彻底放弃了。

在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皮尔士采用的解答方式同样与康德如出一辙。康德的方式有两个关键之处,一是非概念化的自在之物只对我们产生刺激,我们对它无从言说。二是我们面对的世界是经验世界,它渗透着概念,是感性接受性与概念自发性的统一。皮尔士与康德相近的类似观点主要体现在他的范畴学说上:一切现象都涵盖于他称之为第一性、第二性与第三性的三个范畴之下。其中,第一性是自在的存在,即不和他物构成关系、尚未成为现实的性质;第二性是关系中的存在,即在作用与反作用中显示自己的事实;自然界的现象或用自然科学所描述的现象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它具有二合一的结构;与这两种存在不同,与人相关、向人显现的存在则是一种充满意义的存在,是概念渗入其中的存在,它的结构是三合一的,因为意义加入进来了。举个例子说,我们看到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一把伞,这是一个统一的具有意义的经验现象,“给”是一种权利的转让,一种意义行为。但如果用第二性来解释,这个统一的现象便被分离为两个现象的叠加,或者说是两个二合一关系的叠加,一个是从拿伞到放手,另一个是另一只手伸出并握住伞。显然,这不是属人的经验现象,因为在这种描述中,意义不见了。人的经验世界是充满了意义的世界,它类似于康德式的经验世界,是接受性和自发性的统一、感性杂多与概念的统一。而康德的世界本身即自在之物则由皮尔士的第一性所替代了。

与皮尔士相比,杜威选择了另一条路径。他继承的是黑格尔的精神,从来都未真正摆脱黑格尔的影响。但杜威所迷恋的,主要不是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而是他的整体论或现象学。在杜威眼里,近代认识论传统从一开始便误入歧途,因为一旦将主客分离,再想将两者勾连起来就万难做到了,这就好比想徒劳地将已经打碎的鸡蛋重新拼接起来一样。这里的关键不是论证、解决难题,而是彻底改变视角、消解难题。与詹姆斯一样,杜威要求我们不从分析的哲学眼光看世界,而以直接描述的方式回到事情本身,既不把世界中已有的东西从世界中拿出去,也不把世界中没有的东西从外面加进来。一旦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便会看到,我们和世界首先不是一种分离的认知关系,而是一种交缠在一起的实践关系。我们首先在世界之中,和世界交互作用以维持生命的存在和繁衍,我们和世界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主客交织的整体,这种人与世界的唇齿相依,是哲学思考的第一前提,认识论的话题只是在这一前提下才有其位置和价值。

既不是与大写实在的对应,也不是主观与客观的符合,而是人在与世界交互作用中的不断丰富,才是哲学的终极关怀。用杜威自己的语言说,“成长”才是经验的终极目的。这里的成长,不仅是指人的不断成长,同时也是世界的不断成长。人与世界的交互作用,不仅改变了人,同时也改变了世界。我们和世界不是一种静止的面对面的关系,而是一种动态的交织关系,世界不是伫立在那里等待我们认识的对象,而是我们参与构建的结果,因此不存在近代认识论的主体如何钩住客体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主客体如何在实践过程中得以不断丰富的问题。受黑格尔的影响,杜威同样认为,客体从一开始就渗透着主体,哪怕是感性直接性也已经渗透了概念(精神)的中介作用。在杜威的经验主义中,没有类似罗素、逻辑经验主义的感觉所予之类的东西。

使杜威继承黑格尔而与康德拉开距离的主要有两点:第一,我们和世界的关系不是两个实体如何结合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结合在一起的整体如何进一步丰富的问题。第二,世界不是在那里等待我们解释的对象,而是我们参与其中的动态实践结果。

基于以上分野,我把皮尔士的运思路径称作理性的实用主义,而把杜威的运思路径称作实践的实用主义。一个以康德为背景,一个用黑格尔做底色。

实践的实用主义代表了古典实用主义的主流,然而在上世纪语言转向之后,它的命运遭受重创,一度被彻底边缘化。理性的实用主义对语言、分析的重视成为新实用主义的主色调。由于分析哲学的影响,20世纪的实用主义发展呈现出更加纷繁复杂的多个线索,很难用一种静态的方式加以描绘。一方面,几乎所有新实用主义者都受到过分析哲学的洗礼,都不再谈论心灵、观念而专注于语言;另一方面,在语言转向的大背景下,实践的实用主义又以一种新的方式回归思想舞台,与理性的实用主义形成了互动、互补。

罗蒂是新实用主义重要的代表人物,是“语言转向”的讴歌者。在谈到新老实用主义的区别时,罗蒂明确指出,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新实用主义者不再像老实用主义者那样,谈论经验、心灵或意识,而是用谈论语言取而代之。”*R.Rorty,Philosophy and Social Hope,New York:Penguin Putnam Inc.,1999,p.95.就重视语言而非经验而言,他是皮尔士而非杜威的拥趸。然而,在语言转向的前提之下,罗蒂哲学的主调是黑格尔-杜威式的而非康德-皮尔士式的。他反对将语言视为独立的领地、静止的先天知识条件,赞同杜威看待语言的方式,即从实践的角度出发,将语言看作一种实践工具,认为语言在实践活动中,自我发展、自我淘汰,没有什么中性的标准来确定语言的意义。每一种新语汇的出现,都是对旧语汇的继承与超越。旧语汇在实践中被新语汇所淘汰,就像旧工具被新工具所淘汰一样。罗蒂把语言理解为在时间中不断自我丰富的过程,“这里新的每一步给予我们的是与上一步本质上同类的东西,不过它能使上一步的东西变得比以前更确定。”*〔美〕罗蒂:《实用主义、范畴与语言》,《罗蒂文选》,孙伟平等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语言的意义在历史的发展中不断更新、延伸。罗蒂在此选择了黑格尔式的或浪漫主义式的看待语言的方式。

这种理解语言的方式没有给语言和世界的分离留下空间。人们使用语言的实践活动——人的生存活动——取代了表象世界的认知活动。与杜威乃至黑格尔相近,在罗蒂看来,语言既是敞开世界的方式,也是世界自身的内容。在实践活动中,语言和世界融为一体。如果我们不再把语言和世界分隔开来,以表象主义的方式对待它们,而是以实践的眼光看待它们的话,就不存在语言和非语言世界的对应问题,实在论与非实在论的争论不再是一种诱惑,因为“这些争论的解决,对于实践来说,没有任何影响。”*R.Rorty and P.Engel,What’s the Use of Truth? ed.by P.Savidan,trans.by W.McCuaig,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34.

按照这一思路走下去,传统认识论问题将不复存在。语言与世界之间不存在中界面,不存在语言如何钩住世界的问题。然而,罗蒂并没有沿着这条道路走到底,分析哲学的核心关注似乎一直缠绕着他,康德式的话题一直挥之不去,语言与世界的对应是如何可能的,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最终还是采用了康德式的路数。借助塞拉斯和戴维森的论证,罗蒂提出了以下几点主张:第一,世界对于我们只有因果关系,没有语义关系。世界不能证成我们关于世界的信念。用“世界”来说明语言表达式的语义内容就像用“上帝”来说明道德判断的语义内容一样,不过是在寻找一种遁词而已。第二,能够证成我们关于世界信念的只能是另一种信念,语言的意义或命题内容,只能在语言内部得到确定。在“我们”或“我们的语言”之内,可以谈论语义关系、命题内容,而在“我们的语言”之外,除了因果关系,再无其他。第三,“世界不说话,只有我们说话。唯有当我们用一个程式语言设计自己之后,世界才能引发或促使(cause)我们持有信念。”*〔美〕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5页。我们可以通过对信念之网的连续再编织,充分解释人类所有的探究活动。这个再编织的活动或许是由世界的刺激引发的,但如何编织却是由我们语言内部的程序所决定的。

当罗蒂透过实用主义或黑格尔的目光看世界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动态的交织着语言的丰满世界,语言作为实践方式和世界紧紧地嵌在一起,不可分离;而当他透过康德式的目光看世界时,“世界”成了语言之外的一个抽象的幽灵。罗蒂采取的办法就是抛弃指称,抛弃世界,把“世界”变成一个乏味的、不值得哲学家为之操心的概念;让哲学家停留在语言内部,满足于语言共同体的内部交流。

与罗蒂齐名、从另一个方向走向实用主义的是普特南。普特南的实用主义足迹是从康德走向黑格尔。他的内在实在论的基本立场是康德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读康德时最好把他理解成第一次提出我所谓的‘内在论的’或‘内在实在论’的真理观的人,尽管康德本人从未道破这一点。”*〔美〕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童世骏、李光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与罗蒂相比,普特南更关注的是实在论这个被罗蒂扔在一边的传统哲学话题。在普特南看来,语言转向之后,关于世界是什么的描述,只有在语言框架之内,才是可以理解的。换句话说,我们只能谈论在我们的语言框架下显现的世界。在语言框架之内,一切都是透明的,可以谈论的,离开了语言框架,关于世界我们无话可说;可以有不同的语言描述模型,但无法找出唯一对应于世界本身的那一个;关于世界的描述方式是否合理,并不取决于它是否与世界对应,而取决于合理性可接受标准;这个标准是历史的产物,是在实践中形成并相对于语言文化传统的;但是,这种时间中形成的合理性可接受标准并不等于合理性本身,我们要通过合理性可接受标准来谈论“真”,但“真”不能还原为合理性可接受标准;“真”取决于理想条件下的合理性可接受标准*参见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第三章,童世骏、李光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普特南的这一立场难以自洽,超越合理性的真只是表明了普特南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眷恋。罗蒂为此感到遗憾,普特南自己也意识到这里存在的困境:“我的图画,仍然在认知者和‘外在于那儿的’一切事物之间,保留了分界面(interface)的基本前提。”*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p.18.因此在上世纪90年代的杜威讲座中,普特南明确放弃了内在实在论立场而转向了他所谓的“自然实在论”。这是一种与詹姆斯-杜威而非皮尔士更为接近的立场,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而非康德式的立场。站在这一新的立场上,普特南提出了两个在他看来是实用主义最有价值的观点,一是整体论,二是实在论。在绝大部分哲学家那里,这两个观点相互冲突,整体论通常意味着融贯论,而实在论则往往和所予论密不可分。它们都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都不能令人满意。当代新黑格尔主义者麦克道威尔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的工作的主要目标就是为克服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普特南与麦克道威尔有着相同的追求,而与麦克道威尔不同的是,他更加自觉地从实用主义那里寻找思想资源。在他看来,整体论与实在论的一致并互为前提,正是实用主义的深刻卓见*参见H.Putnam,Pragmatism,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Inc.,1995,chapter 1,chapter 3.。原先的内在实在论之所以陷入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坚持实用主义所倡导的整体论。

事实、理论、诠释、价值,这些看似分离的要素,从整体论或现象学的视角看,原本是融为一体的,事实(世界)渗透并预设了诠释、理论、价值,反过来也是一样,诠释、理论、价值也渗透并预设了事实。詹姆斯认为,一个简单的经验中已经有理性的统觉渗入其中,我们根本分不清它们之间的交合发生在什么地方,杜威继承了黑格尔的立场,同样主张,在哪怕最直接的经验所予中,已经有理论解释的渗透。世界(事实)与理论、诠释以及价值之间的关系不是康德式的由分离到统一,而是相反,它们甚至在逻辑上都是须臾不可分的。后期的普特南完全接受了一种黑格尔式的思维方式,并高度评价了麦克道威尔提出的“概念无边界”的思想,认为概念化世界使得直接实在论成为可能,因为世界不再是在那里的世界,世界的概念化使得运用同一套概念直接谈论世界变得自然而无隔阂。语言和世界之间不再有中界面,语言既可以谈论世界同时又受到来自世界的制约。概念化的世界不仅与我们具有因果关系同时也具有认知关系。

作为实用主义之殿军的布兰顿原本是罗蒂的学生。他的哲学头绪繁多,旨在对传统哲学中的多种竞争学说进行学理上的综合。作为塞拉斯的追随者,布兰顿的步调是从他的导师终止的地方即康德开始的。在布兰顿看来,康德学说的精髓,是这样一个深刻洞见:将人的思想或行为与动物或只是自然创造物的反应区分开来的,不是有没有笛卡尔式的心灵要素的事实问题,而毋宁是符合规范的判断;判断是我们在一种独特意义上对之负责的事情,它们服从于规范评价,表达了我们的承诺。康德的核心洞见是概念运用,是遵守规范*R.Brandom,Perspectives on Pragmatis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1-2.,他的规范转向而不是主体转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但康德并没有进一步追问,这些规范来自哪里,性质如何?黑格尔回答了这一问题。按照黑格尔的观点,规范是社会通过实践中的相互承认而构造的。布兰顿站在黑格尔的肩上,深入而细致地揭示了这种社会相互承认模式即他所谓的道义计分模型,提出了一套系统的规范语用学理论。通过从规范洞见向社会线索的转变,布兰顿实现了将实用主义从它的康德阶段推进到黑格尔阶段。

语义学问题是布兰顿哲学的首要问题,意义何以可能?意义的基本单位是什么?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中,我们同样看到了康德和黑格尔的影子。与康德一样,布兰顿主张,意义的基本单位是判断,因为唯有判断才能承担推论前提和结论的功能。而任何概念,唯有在判断和推论中才能获得其语义内容。面对红色的样品,人和鹦鹉都可能发出“红”的声音,是什么将两者区别开来,使得一个是感觉反应,一个是智识反应?布兰顿认为,是判断、推论。人所发出的“红”既是直接的反应,也是在语言网络中的反应,它实际上已经隐含了“这是红的”判断在其中,也就是说,只有在学会、认可了这一判断时,人才会发出“红”的声音。而且,只有在面对红色样本,不仅能准确发出“红”的声音,不仅能做出“这是红的”判断,而且还知道“红是一种颜色”、“红不是绿”等等之后,“红”才真正具有了语义意义。皮尔士用符号链就意义的来源做出了解答,布兰顿采用了类似的做法,提出了推论语义学。语言在推论关系中获得自己的语义内容。如果说,康德的贡献是将判断当作意义的基本单位的话,那么黑格尔的贡献就是从判断进到了推论。结果就是一种头足倒置的观点:首先是推论,其次是命题,再次是次语句表达式即单称词与谓词,它整个颠倒了传统语义学的解释顺序。

语言与世界如何勾连的问题是实用主义关注的另一个重要话题。对于皮尔士、塞拉斯、普特南(作为内在实在论者)、罗蒂(作为语言唯心主义者)麦克道威尔这一派实用主义者来说,它是一个亟待解决的、涉及到众多其他问题的核心问题;而对于詹姆斯、杜威、罗蒂(作为实践主义者)以及后期普特南等实用主义者来说,这个问题其实是个哲学家的问题,是个可以消解的问题,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和世界的实践关系而非认知关系才是真实的、首要的关系。在实践关系中,语言和世界并没有分离。前一种视角是理性主义的,后一种是实践主义的,前者是康德式的,后者是黑格尔式的。布兰顿在这个问题上接受了康德式的提问,并循着塞拉斯的道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在他看来,语言和世界的勾连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即语言入口、语言推论以及语言出口。在语言入口阶段,世界对我们产生直接的刺激,我们则相应给出观察报告,自然的刺激被语言化,观察报告是直接的因果刺激与间接的语言中介的统一。在此基础上才有了其他命题之间的推论关联,从而构成了理性的空间。作为推论的结果,我们有了行动的意向,并对世界产生直接的行为动作,改变了世界。前半段的认知与后半段的行动,都与语言构成的理性空间有着不可断裂的联系。知性合一必须以知为前提。在根本处,布兰顿最终还是位理性主义者。他甚至对自己被冠于实用主义称号有所保留,认为如果说自己是实用主义者的话,必须加上理性主义的限定词。

长期以来,实用主义被当作英美哲学的分支,科学主义的信徒,实证主义的密友。尽管这些看法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尽管从英美哲学传统看实用主义可以发掘出很多宝贵的思想资源,但我还是想指出,这种狭隘的理解严重影响了对于实用主义思想内涵的深度把握。实用主义不只是英美经验主义的后裔,同时更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嗣。而在继承德国古典哲学传统方面,实用主义内部明显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路径,它们交织在实用主义的整个发展过程中,使得实用主义家族更显繁荣,思想更显丰富。如何对实用主义的德国古典哲学基因做深入的考察?如何对于两条路径之间的互动与关联给出细致的说明?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将使我们对于实用主义的理解更加准确,更加深刻。我以为,这也是下一步实用主义研究应该着力的地方。

(责任编辑胡敏中责任校对胡敏中刘伟)

Which Way to Take,the Kantian or the Hegelian?A survey of the Pragmatist paradigm divergence

CHENYa-ju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Dewy Center,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Abstract:There has long been a divergence inside the Pragmatist camp whether to take the Kantian road or the Hegelian road.Simply put,Pierce’s Pragmatism follows the former whereas Dewey’s the latter.In what follows,Putnam has inherited the Kantian topic and,ultimately,been to Dewey;Rorty embraced Dewey but never come off from Kant.As Rorty’s student,Brandon,the last leading scholar of contemporary Pragmatism,has been on the way from Kant to Hegel:his questions and detailed argumentations bear the Kantian style but the horizon sticks to the Hegelian.

[收稿日期]2016-02-2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实用主义研究”(14ZDB022)。

[中图分类号]B7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16)03-0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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