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客家人文性格与商业发展模式互动关系探析
2016-12-17张强
张 强
(龙岩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福建龙岩 364000)
闽西客家人文性格与商业发展模式互动关系探析
张 强
(龙岩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福建龙岩 364000)
闽西客家人文性格的内涵主要表现为淳朴敦古、坚韧刻苦、宗族情结、冒险进取等方面,其与闽西客家商业发展模式的特点——山区商业、家族商业、面向海洋的外向型商业是一种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互动关系。认清民系人文性格的两面性,汲取有益成分,扬长避短,是民系成员应为之举。
人文性格; 商业发展模式; 闽西客家
关于客家人文性格,学界已有一些关注[1],而对于客家人文性格与闽西商业发展模式的关系问题,则鲜有论及。笔者不揣冒昧,拟结合相关文献资料和田野调查,以闽西区域为切入点,从商业、商人角度探讨客家人文性格与商业发展模式的内在关系,对客家人文性格作进一步解读,希冀对于当前我国的和谐社会建设、区域经济合作以及“一带一路”建设能有所裨益。
一、闽西客家人文性格的内涵
人文性格属意识形态范畴,类似于“民性”概念。概指“某一民族或族群历史上所形成的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思维方法、生存理念和行为模式”[2]。谢重光认为,人文性格的概念,“主要是指一个族群或一个民系特殊文化方式中社会心理和精神气质方面的内容”,而对于族群或民系文化特点的形成起决定作用的因素, 一是该族群、该民系所处的自然人文等生态环境,二是该族群、该民系的基本的经济形式或生计模式。[3]
民风民俗是民系人文性格的重要表现形式,我们可以透过地方文献的相关描述来把握闽西客家的人文性格。南宋《临汀志·赋税》载:“汀,山多田少,土瘠民贫。”《临汀志·风俗形势》云:“汀,山峻水急,……经界未行而赋役偏,舟车不通而商贾窒,农罕以耕稼自力,未免有旷土游民;妇不以蚕丝自工,惟事乎治麻缉苎,是以积贮有限,服用无华。”明《八闽通志·风俗》载,汀州:风声气习,颇类中州。刚愎好斗。岛居者安渔盐之利,山居者任耕织之劳。质直好义。宁化县:男力稼穑而不为高贾,女业麻苎而少事蚕桑。勇敢轻生。上杭县:奢侈日滋,词讼日炽。武平县:专尚师巫,不任医药。清流县:民颇健讼。连城县:土壤硗瘠,人民贫啬。归化县:专好浮屠,罕尚文艺。尚质好俭,轻讼易争。永定县:贫者栽山种畲,而鲜行乞于市。
再摘录清乾隆《汀州府志·风俗》描述闽西各县风习的部分内容。长汀县:人心返朴,民趋勤俭。仕习诗书,登显士者,赫有闻人;隐林泉者,恒多端士。衣税食租之子,不出户庭;力田治山之民,常安本分。宁化县:民竞守财,亦隆气节。士多好古,尤喜文词。清流县:俗尚俭约,不事浮华,冠婚丧祭,亦颇近古。居乡以刺船为业,陆而樵、水而渔者,仅足衣食,此外别无土产。外货不至,城鲜贸易,盖由地瘠民贫之故。归化县:民质直无华,男力耕作,女勤织纺。……舟楫不通,无大商巨贾,率多市贩以治生业。连城县:土瘠民贫,男耕女织,户多贾贩,利尽锱铢。士尚文,人习武,族重家规,鲜乱宗之子,室严阃范,少再醮之妻。穷民甘于负戴,世家耻为衙役。上杭县:文物类于大邦,科名甲于诸邑,家家建追远之庙,户户置时祭之资,其渐摩于熙朝之德化者,良深也。武平县:人颇知学而习武。俗尚淳直,人知礼义;力本者多,末业者少;贸迁有无,类非土著。永定县:家弦户诵,朴陋少文。勤力作,妇女亦同劳苦;喜任恤,戚邻不惜匡扶。睹淳沕之风,欣然庆矣。然聚族而矜逞斗,藐法而好讦讼,是亦瑜瑾之疵也。惟司牧者,宽以养其卞急,明以烛其诪张,则庶几称纯俗焉。
通过以上文献的描述,可以得出关于闽西客家人文性格的几点认识。首先,“山峻水急”“舟车不通”“土瘠民贫”等相同的自然生态环境,使闽西八县客家人呈现出带普遍性与相对稳定性的民风士习:朴素、勤俭,质直无华,男耕女织,重本抑末,崇儒重道,尚义奉公,好斗,等等。其次,作为同一民系,在基本民风相同的背景下,闽西各县域亦呈现出各自区域的个性人文性格特征。如,长汀、宁化、上杭的敦古、本分;连城、武平、永定的尚武好斗;连城、永定的经商传统,等等。再次,人文性格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它随民系生态环境、经济社会的变迁而发生变化,内涵不断充实。事实上,随着明清以来客家地区交通条件的改善,客家山区的渐次开发,商品经济的活跃,以连城四堡书商、永定烟商、上杭蓝靛商、各县纸商为代表的商人群体的崛起,闽西客家人文性格明显增添了新的内容,就是经商观念以及社会风气的变化。民国《连城县志·礼俗志》说,连城商人“游武夷,入百粤,而赣旅犹多。至出矿镕银,技能独擅,足迹所经,殆亦半天下焉”。民国《上杭县志·实业志》云:“清嘉道以前,邑人出外经商以靛青业为最著”,“杭人往浙作靛获利难以枚数,此乾隆初年事也。故江西、浙江、广东及上海、佛山、汉口等处于省郡总会馆外,皆有上杭会馆。”再如,道光《永定县志·风俗志》载:“旧《志》云:‘艺不求工。’前《志》又云:‘居服器用,但求坚利,不尚奇淫。’殆前数十年如此,今俗渐繁华。由贸易他省人伙,各罗致所有以相耀,竞尚工巧矣。幸尚不至于靡丽耳。诸如治病、相宅,及篆刻、绘画、弹琴、谱弈之属习,其数者,有之不遗。其神者,亦罕觏也。商之远贩,吴、楚、滇、蜀,不乏寄旅。金丰、丰田、太平之民,渡海入诸番如游门庭。”该记载详细记录了以经营条丝烟为主的永定商人翻江达海、商贸于海内外,大发其财的境况,呈现的是浓浓的经商意识与风气,以及由此引起的社会风尚变化的历史事实。
笔者认为,闽西客家人文性格的主要内涵和特征可以概括为淳朴敦古、坚韧刻苦、宗族情结、冒险进取等方面。闽西客家商业发展模式的特点则主要体现为:山区商业、家族商业、面向海洋的外向型商业。客家人文性格与闽西商业发展模式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是一种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互动关系。
二、客家人文性格与闽西山区商业
生态环境是人文性格形成发展的基本因素。闽西处于万山环抱之中,山多地瘠田少,交通闭塞,由此决定的闽西客家的生计模式是以稻作农业为主、山林经济为辅的山地农耕经济。闽西开发较晚,经济落后于省内其他各州府,粮棉也不能自给,人民生活普遍艰苦、贫困,艰苦的自然生态环境造就了闽西山区客家勤俭刻苦、坚忍不拔、淳朴本分的人文性格。民系形成发展过程中的特点也是形成人文性格的重要元素。闽西客家先民历次的大迁徙,颠沛流离,充满艰辛。人口的不断流动,客居地生产生活环境的相对恶劣,与社区其他民族民系土著的融合斗争,使得闽西客家社区长期处于不稳定不安全状态。这种境况造就了客家人开拓进取、团结奋斗、坚毅果断的精神气质,同时,也形成了好勇斗狠之气习。
闽西的农业发展受到限制,粮、棉、盐等生活必需品产出不足,但山区各县资源、土特产品丰富,人民很早就注意利用它们与外界展开物资交流,以换取本土难以自给的粮食和食盐等生活必需品。这样,“一向闭塞的山区经济,即具有商品性较大的特征。”[4]在明代以前,虽然闽西工商业已有一定发展,但由于地理环境闭塞、交通不便,市场网络不发达,流通的主要商品矿产、盐、粮食等以官卖为主;加之当时社会主流思想仍是重农轻商,从总体上来看,商品经济还谈不上活跃。《临汀志·土产》云:“汀在闽而南,山樵谷汲,稻食布衣,故民之丰约不大相远;粜不出境,故谷价常贱;比屋而绩,故其布多品。”明代中期以来,人多地少的境况使闽西人民的生计变得愈发困难,这势必要打破以前相对封闭的社会经济环境。山区人民缓解人口压力、解决生计问题的主要做法一是向外移民和经商,更为重要的是将注意力从传统的粮食作物生产转向利润更加丰厚的经济作物,并开发山林等丰富的天然资源。《清朝文献通考·户口》称:“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各山县内向有民人搭鹏(棚)居住,种麻种菁,开炉煽铁,造纸做菇为业,谓之棚民。” 在全国商品经济发展的影响下, 清代闽西山区人民因地制宜,广泛种植适宜山区的经济作物, 商品性农业和手工业得到进一步发展,出现了大量从事造纸、伐木、种菁和贩烟等业的手工业者和商人。闽西山区经济发展的商业化倾向和市场化趋势明显,商品流通活跃,城乡市场繁荣,新兴市镇崛起,涌现出了大批商人。他们凭借山区人刻苦耐劳的奋斗精神,依托闽西山区丰富的土特产资源,活跃在海内外商品流通的大舞台上,与泉州、漳州、福州等地商人并驾齐驱,成为福建商帮中的一支劲旅,为繁荣商品经济,推动区域社会经济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受自然人文环境以及传统儒家道德观念的影响,山区的闽西客家人较天然地形成了安分守己、以诚待人、守信不欺等良好务工经商传统。汀江航运和商业贸易的发达,造就了汀州城庞大的挑担队伍。根据张鸿祥的调查研究,民国时期长汀城的挑担工至少千人以上。“汀城的挑夫都有相对固定的群体和固定的主顾,有些挑夫一辈子都为某某行挑担 ”,无论来回都有货,还是来回只一趟有货,挑夫都会去挑。“挑夫和老板从长期的合作中已产生一种互信的职业关系”。汀州城的码头搬运工也有300多人,同样有固定的群体。“这些搬运工群体都坚守自己的码头,决不会抢滩夺生意,他们已形成了自己的职业道德。”[5]“一分定头值千金”是闽西客家商人诚信交易的又一个鲜活事例。晚清至民国时期,永定龙潭墟是永定、南靖、长泰等县耕牛交易的著名市场,龙潭墟场的牛行交易有一个好传统,即“一分定头值千金”:买牛人看中了一头牛,即由牙人(中人)主持,买卖双方商定价钱后,买牛人交一个铜板给卖牛人作为定金,这头牛就算成交了。买牛人办完事,再去牛行交清议定的价钱,牵走牛,买卖双方均守信如律。[6]
客家先民几经迁徙,大约在南宋时在闽粤赣边区形成客家民系。宋元之际,闽西客家人大举移居粤东粤北,明清以来,向粤中、粤西、西南各省、赣南、浙南、台湾和东南亚各地迁徙。闽西客家人新徙居之处,大都是深林险阻、人迹罕至的山区,从事自己擅长的佃耕、种蓝、烧炭、开矿等山林经济。正是凭藉着勤劳、刻苦、坚韧、勇敢、诚信等人文特质与精神,闽西客家人披荆斩棘,不断拓展自己的生存发展空间以及商业经营范围。
三、客家人文性格与闽西家族商业
闽西客家各村落多为分散的山间盆地、河谷地带, 为社会传统习俗的延续提供了自然条件, 也为家族势力的滋长提供了土壤。客家人到达闽、粤、赣边区定居后,面临着严峻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为了争得生存空间,获得土地、山场等,抵御土著和其他民系居民的袭扰,必须聚族而居,依靠家族团结、发展家族势力,方能生存发展。宋明理学家大力鼓吹尊祖敬宗的家族制度,推行乡规民约,对福建家族制度的形成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明中叶以来无论是沿海商民的下海通番,或是山区矿徒、棚民的商品经济活动,大多是属于违法、犯禁的,因而有接连不断的来自闽、粤“盗”“贼”“寇”“乱”的文献记载。“明代中叶福建社会的动荡纷乱是促使民间家族组织发展的一个原因,此外,这一时期福建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也为家族组织的发展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经济条件。”[7]
学界对闽西四堡商人的组织、经营方式及其思想观念和文化传统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研究,认为四堡商人未能摆脱自然经济体系的羁绊,具有明显的地域性和宗法性特征。四堡商人热衷于科举功名、求田问舍,故土难离,这些保守的一面限制了其发展前景,但四堡商人的传统美德,如勤劳、俭朴、诚实、守信、团结等,也有助于其商业上的进取。[8]清代永定的条丝烟业,如抚市黄村黄氏,社前赖氏家族,洪坑林姓家族,高头江氏家族,同样具备了新生产模式的某些特征:商品经济高度活跃,有雇佣和被雇佣关系。每个大型的土楼里都有一个大型的烟丝加工厂,全楼的劳力都在烟丝加工厂从事生产。同样,依靠家庭血缘关系组成的烟号也是永定烟商最基本的经营组织形式。
闽西客家商人们积极参与家族、宗族事务和社会公益事业,表达自己的权势、财力和人力,追求社会声望与地位,体现出客家人文性格中浓浓的宗族情结,在地方乡族社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以永定县抚市乡为例[9],永定设县后,抚市属丰田里,又称中丰乡,通称抚溪乡。抚溪乡有所谓圈内八大坊——怀光、南阳、仁里、中寨、里龙、池坑、寨前、水尾各坊及外围的其他村落。据清朝乾隆年间的人口统计,抚溪乡“八坊”有12000多人,加上外围约6000人,计有18000人,是永定县人口较密集的乡镇。在清代,抚市条丝烟经济盛极一时,其条丝烟外销量占永定县的五分之一,全乡有大小烟棚200余间,资产10万银元以上的烟号有31家,这31家烟号中有19家在家乡都建造了大土楼。自清代康熙以来,至清末民国初年,抚溪南阳坊社前村的赖氏家族和仁里坊桥村的黄氏家族,如赖氏的赖皆有、赖庚兴、赖逊斋、赖德兴,黄氏的黄献龙、黄如带、黄永豪、黄乔山等,实际上垄断了抚溪“八坊”的族长席位。一方面由于二姓获取科甲功名者多,民国《永定县志·氏族志》云,黄氏,“清初,有进士黄日焕有名于时。其余人口富庶、科名之盛,则以抚溪为首屈也。”赖氏,“明、清二代,科甲最多。”而赖、黄二姓家族条丝烟业的繁盛则是其经济基础,上文提及的31家大烟号中有19家为赖、黄姓所有,在永定条丝烟经济中二姓的富商最多。赖皆有,黄献龙,赖庚兴,黄永豪,黄乔山、赖德兴,是不同时期远近闻名的富商,都是对乡族、宗族事业出力较大者。民国《永定县志·惇行传》载,黄献龙,“质直好义,建祠宇,立祀田,捐修文庙及本乡万寿寺香灯田。凡有义举,悉捐资佽助。”赖长照,“字庚兴,例贡,抚溪人。力行善事,邑令霍大光旌‘龙冈硕望’匾,制宪赵慎畛给‘为善最乐’额,邑令张维甲并赠联云‘司马阴功,脚踏实地;大程襟度,人座春风’。”
客家地区有在外游仕或经商去世后遗骸再葬归故里的习俗,可从另一个侧面进一步了解客家这种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与宗族观念。如,永定抚市桥村十三世景川公(1758-1812),“殁于湘潭隆昌栈。后迎骸回乡,葬蛇岌岗。”[10]十五世万贤公(1809-1865),太学生,恩授直隶州司马,“殁于湖南烟店,迎骸回乡、葬于桥蓬下,庚山甲下。”[11]十七世壁山公(1849-1891),“殁于湘潭大码头烟店。1892年运柩回里。1907年正月十四日巳时、葬于窑下隔。”[12]
颠沛流离的移民生涯,锻就了客家民系家族内部的向心力、凝聚力,而其人文性格中保守、封闭的另一面也呈现出来。利用同族关系谋求商业利益,往往具有排斥同业竞争、垄断地方市场的行为,不利于生产技术的进步和经营理念的与时俱进;宗族内部的长幼有序尊卑分明不利于经商人才的涌现。商业从属于举业,从属于整个宗族经济,商业利润主要用于社会性投资和生活性投资,用于满足家族、宗族成员的日常消费与各种礼仪活动,用于置田、造屋、子弟入学,甚而用于械斗。商人难以有更多的资本积累,商业人才的培养未得到应用的重视,当需要转型、引进新设备新技术时,族商无法拿出充足的资本去购置昂贵的新机器;而且,客家地区“耕读传家”“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根深蒂固,经济条件不具备、观念上又不易接受新事物,影响了闽西地区商品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家族的力量曾造就了闽西客家兴盛的商品经济,闽西各邑出现过无数的商号,而不少著名品牌往往只能辉煌存在几十年甚至只维持了一代人,其中的宗族因素值得进一步探究。
客家民系鲜明的宗族性在使其民系内部保持团结的同时,对外也呈现出偏执、狭隘的一面。与其他民系、甚至本民系不同姓氏之间往往难以合作,相邻村落不同姓氏之间常因利益的争夺而产生纠纷。姓氏之间的械斗屡见不鲜,甚至世代寻仇。如永定县,“永民多聚族而居,服畴食德,安土重迁。其间,强宗巨室,不无欺凌弱小,引起纠纷,酿成斗案。于是,氏族制度,遂为世诟病。”“永邑东界漳州之平和、南靖。金丰里之鄙山,有渐染于械斗者。各里或争族势,或争市利,亦有混斗者。”“邑俗强悍,往往发生械斗。其故由于不能破除姓界,遂致因雀角小事酿成争端。”[13]拥有烟草经济光荣历史的永定抚市黄、赖二姓曾在1920-1933年进行了长达13年的械斗[14],当时的国民政府出动两架飞机轰炸、动用了一个团的兵力到抚市开展“清乡”,才把事态平息下来。械斗的起因据称是因雀角小事——黄、赖二姓族人在赌博场里的争吵引起。当地文史研究者总结引起械斗的原因有以下几点:闹事者无文化,不讲理;条丝烟富商后代出现游手好闲、沾染不良习气的不肖子孙;时局不好,世风日下。[15]其深层次的原因,则是赖、黄两姓长期的烟草商业竞争所致。从械斗我们可以窥见客家民系人文性格中的消极面,条丝烟经济的衰败、社会的动荡不安则成了械斗的催化剂。
四、客家人文性格与闽西面向海洋的外向型商业
交通条件的改善和沿海经济的牵引客观上造就了闽西面向海洋的外向型商业。闽西长期以来陆路交通不便,民国以后,才有因战争需要而建设的少量公路。闽西的陆路通道主要是驿道和乡村道,运输主要靠的是肩挑手扛。但闽西江河众多,是闽江、九龙江、汀江的发源地和主要流经区,水路交通发达,故长期以来物资流通主要通过水运。闽西交通条件的改善集中体现在汀江航道的开辟疏浚以及汀州府到漳州之间陆路交通的改善。汀江流域外向型客家经济的兴起始于南宋汀江韩江航道的开辟。汀江航道的开辟是分段完成的。南宋嘉定六年(1213年),汀州知府赵崇模为改陆运漳盐为水运潮盐,开辟上杭至峰市段航道。南宋端平三年(1236年),长汀知县宋慈又辟长汀至回龙段航道,使潮盐从回龙驳运至长汀。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汀州知府陈洪范治理回龙滩后,汀江水运进一步改善,汀江成为闽粤之间的商贸交通大动脉。明中叶后,汀州府到漳州府之间的陆路交通也得以改善。汀州府到漳州府之间陆路交通改善最为明显的有两次。一次是永定路的开辟,明嘉靖年间修通了上杭—永定—湖雷—抚溪(今抚市)—龙潭—漳州的驿道。另外则是龙岩州牧对原有连接龙岩与漳平、宁洋官路的修缮。这样,汀江和九龙江流域的水、陆交通形成规模,两区域的交通线通过永定县连接了起来,造就了龙岩、汀州与漳州的山海互动。并且,取道龙岩或者永定,可连接九龙江流域与韩江流域的水路,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粤、汀、漳的交通网络,汀、漳、潮州形成了一个经济圈,大大推动了汀江流域面向海洋的外向型客家经济的发展。
明代中叶以后,沿海开埠经商热潮的带动以及交通条件的改善,刺激了闽西山区的商品化生产。以三大河流为主要通道,闽西由此与闽、粤沿海乃至海内外物资交流频繁,商业联系日益紧密,成为沿海贸易发展的重要腹地、海上丝绸之路的组成部分。海洋经济的浸染,使闽西客家在保留原有精神性格的同时,又增添了志在四方、勇于冒险、开拓创新等富有海洋气息的人文气质。正是这种气质,推动了清代以来闽西商帮翻江达海,走四方,闯荡海内外。
闽西客家人文性格中颇有勇于进取、开拓创新的一面。永定烟商在做大做强条丝烟经济的过程中就颇有创新之举。如,多行业并举。条丝烟的发展带动了永定相关行业的发展,出现了以包纸、烟刀、烟床等为专门产业的家族作坊,形成了以烟草为龙头的经济模式,从而增强了抵御风险的能力。又如,注重烟丝的改良和品牌的创新。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条丝烟商人,经营模式逐渐在地化,即根据当地市场的需求变化,采购当地的原材料进行加工,进行烟丝的改良和品牌的创新,著名的烟号“苏德茂”就创造了“锭烟”的新型产品。[16]1945年永定坎市镇浮山村商人卢屏民,年老还乡从贵州贵定带回少量烤烟种子。1946年在家乡开荒种植,建成烤房。当年,因缺乏烘烤经验,烘烤烟叶未成功。卢屏民不甘失败,于当年分别写信向云南昆明和贵州贵定的同乡熟人求援,获二地寄回的“小金元”和“大金元”种子。并于1947年再次率领家属和亲房,继续种约3亩终获成功,开创永定烤烟种植之先河。[17]乾隆皇帝御赐永定条丝烟“烟魁”只是个故事,却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永定烟商开拓市场,塑造、推广品牌的真实历史。20世纪80年代美国人把客家土楼误以为核基地的传闻,可理解为客家土楼旅游现代版的传销策略。“岁一刷新” 和“版头所有”同样体现了连城四堡商人敏锐的市场经济意识,说明四堡商人已有了版权意识。[18]
客家人文性格开拓、进取的另一面则体现为冒险犯禁、富有反抗精神。宋代食盐实行政府专卖制度,北宋时期的汀州,食盐主要来自福州起运,经南剑溯流至汀州,路迢、山高、水险,而质劣且贵,百姓怨声载道,而民间从临近的潮州运盐则物美价廉但又不为政府允许,由此私盐买卖就成为风险大而获利高的行业,宋人李焘云:“江西则虔州地连广南,而福建之汀州亦与虔接,盐既弗善,汀故不产盐,二州民多盗贩广南盐以射利。每岁秋冬,田事既毕,往往数十百为众,持甲兵、旗鼓,往来虔、汀、漳、潮、循、梅、惠、广八州之地。所至劫人谷帛,掠人妇女,与巡捕吏卒斗格,至杀伤吏卒,则起为盗,依阻险要,捕不能得,或赦其罪招之。岁月浸淫滋多。”[19]南宋绍定间汀州郡守李华始申请更运潮盐, 闽西即成了潮盐的销区, 得到官府的认可,但永定一带仍大量走私漳盐。“宋时汀州各属皆食福漳盐。明始改食广盐,于潮州广济桥下盘验,故又曰潮盐。”乾隆时,漳州私盐大量进入永定,“永地与漳接壤,潮盐黑而淡,漳盐白而咸。故金丰、太平二里及丰田之近漳者概食漳盐。私民趋利如鹜,商不得诘,官亦不得而禁也。……穷民肩挑背负,以谋朝夕。”[20]
明中叶以来,闽西客家人大批量地迁徙到粤东、粤北、粤中以及倒迁赣南,在山区佃耕、种蓝、烧炭、开矿,但当地官府却对他们横加阻拦、歧视、压榨,常酿成官逼民反的事件。文献记载的明中叶以来来自闽、赣的“盗”“贼”“寇”“乱”大都在这种背景下发生。[21]明政府的禁海政策,使沿海及山区的百姓生计受损,正德以后,福建各地犯禁下海通番现象日益普遍。“明代福建沿海和山区的工商业者们,为了维护自身的经济利益,不得不走上亦工亦盗或亦商亦盗的畸形道路。”[22]
再引一则资料说明闽西客家人文性格中冒险犯禁、破坏性的一面。汀江航运,长期以来存在着船只遇难沉船、沿岸土匪抢劫或百姓哄抢、艄公偷盗等货物安全问题。为了肃清此情弊,保障商人利益、维护地方治安,官府曾定下一些条规,沿途勒碑公告于众,嘉庆二十年(1815)的石碑内容[23],略抄如下:
遵奉 府镇县 宪 给示额定苧棉规条,永禁弊窦。
署长汀县正堂加五级记录十次汪,为恳恩给示严禁奸梢、剪除土匪、以清河道、以安商旅事。蒙本府正堂孙 宪札:据广东监生张青标、湖南监生欧贵顺、江西监生罗茂盛、永定监生赖亿兴、上杭监生蓝三美等呈称:切生贩苧棉生业,由县辖河道经过,运往杭峰、潮郡等处发卖,屡被奸梢搅搭重载误倾命本,盗窃货物,包石灌水,故撞破船,诡称沉失。串同土匪,藉端强抢,小则逼勒取赎,大则引匿分享,视客商为鱼肉,不饱不休。忖生等均属异乡孤客,屡遭荼毒,惨极莫奈。若不恳示严禁,害无了日,势得赴辕禀佥。伏乞给示严行,勒石永禁,并饬差保沿河实力查拿,庶奸梢知儆,土匪得锄,以平河道,普商顶祝切禀,等情。据此,除出示严禁外,合亟札饬札到该县,立即遵照饬差妥役沿河实力确查,船运苧棉如有奸梢搅搭重载,包藏木石,私行窃换,及故撞破船,诡称沉失,串同地棍,藉端强抢,逼勒取赎,或因水涨溜急,风浪汹涌,船难拢岸,居民将货物抢散分享等项情弊,立即严拿按律究办,毋稍宽贷,此札等因。蒙此,除饬差严查拿究外,合行给示,勒石永禁。为此示仰船户、水手及沿河约保居民人等知悉:嗣后如有奸梢土棍串同舞弊,所控一切情事,许客民约保人等赴县呈报,定即严拿按律究办。倘约保水手人等扶同狥隐,一并严究,决不宽贷。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
嘉庆贰拾年玖月二十八日给示勒石晓谕,汀至峰共立拾面。
五、结束语
受自然生态环境、交通条件变化、生计方式以及历史、人文等因素的影响,闽西客家形成了富有个性的多元的区域人文性格,且一直处在变化之中,但其基本内涵具有长期性、稳定性的特征。民系的人文性格往往具有两面性,宗族、乡土观念容易激发爱国爱乡的情怀,也可以带来地方保护、盲目排外;富有反抗精神的“梗化”之民,可成为时代发展、历史进步的推动者,而冒险犯禁则也可能发展成为害地方。包括客家民系在内的各民系的发展史以及本文的相关论述,印证了这一点。如何汲取民系人文性格的有益成分,扬长避短,是民系成员应为之举。明清以来,闽西客家商人勇于进取、开拓创新,发挥本地优势,紧紧抓住特色产业,勇闯海丝之路,大力开拓海内外市场的精神和做法,对于我们今天的经济建设尤其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仍然具有积极的意义。历史上,面向海洋的外向型客家经济以潮汕、漳厦沿海地区以及东南亚的市场为导向, 开展山海协作交流,留给了我们发展区域经济的独特视角, 因此而外迁的客家人及其后裔大量分布在香港、台湾、中南半岛及东南亚各国。作为客家祖地的闽西,宜充分利用闽西与港澳台及中南半岛及东南亚优势互补的经济条件以及血缘、地缘与文化背景等优势, 加强与海外华人华侨的联系,拓宽与海上丝路沿线国家、地区和海内外客商的合作空间,实现平等互利、包容互鉴、合作共赢。闽西融入“一带一路”尤其是海丝之路建设,大有可为。
注释:
[1] 代表性研究成果有:陈支平教授结合北方汉人的入闽进程,概要分析了福建汉人六大民系的人文性格,参见陈支平:《福建六大民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谢重光教授分析了生态环境和经济形式对于民系人文性格的影响,总结了客家人人文性格中的积极与消极因素,参见谢重光:《客家人人文性格刍议》,《华侨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2期;等等。
[2] 郑 镛:《论漳州人的人文性格》,《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5年第4期。
[3] 谢重光:《客家人人文性格刍议》,《华侨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2期。
[4] 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8页。
[5] 张鸿祥:《长汀城关传统社会研究》,香港: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出版,2003年,第 81页。
[6] 黄开焕:《永定东北边陲的龙潭墟》,《永定文史资料》第21辑,永定县政协编印,2002年。
[7][22] 陈支平:《近五百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4,21页。
[8] 陈支平、郑振满:《清代闽西四堡族商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1988年第2期。
[9] 相关资料为笔者在当地调查所得。另外,还参考了黄慕农《历史上抚溪乡“八坊的戚族友谊》,《永定文史资料》第32辑,永定县政协编印,2013年。
[10][11] 《永定抚市黄氏族谱》第五卷,第41,4页,1997年。
[12] 《永定抚市黄氏族谱》第四卷,第406页,1996年。
[13] 民国《永定县志》卷十《氏族志》;卷十五《礼俗志》,永定县情网:http://www.ydxq.cn/difangzhi.asp?bookid=797。
[14] 新版《永定县志·大事记》记载的二姓械斗时间为1930-1938年,永定县方志编纂委员会编,1994年。
[15] 黄慕农:《历史上抚溪乡“八坊的戚族友谊》,《永定文史资料》第32辑,2013年。
[16] 苏炯文等供稿,黄畴改写:《永定条丝烟漫话》,《永定文史资料》第11辑,1992年。
[17] 新编《永定县志》卷六《烟草》,1994年。
[18] 马卡丹:《千年回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第 160-161页。
[19] [宋]李 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6,资料来源于:http://www.dawenxue.org/html/426/426069/23792052.html。
[20] [清]乾隆《永定县志》卷三《食货志·赋役》,永定县情网:http://www.ydxq.cn/difangzhi.asp?bookid=797。
[21] 谢重光:《福建客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9页。
[23] 该石碑收藏于长汀县博物馆,转引自张鸿祥《长汀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上),香港: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出版,2002年,第55-56页。
[责任编辑:黄艳林]
2015-12-30
龙岩学院闽台客家研究院2014年规划课题(LK2014017)
张 强, 男, 福建永定人, 龙岩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副教授。
F129
A
1002-3321(2016)04-00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