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洛斯街》中酷儿形象的解读
2016-12-17甘振翎
甘振翎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纳洛斯街》中酷儿形象的解读
甘振翎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350116)
摘要:《纳洛斯街》是美国黑人女作家安·佩特里于二战后出版的一部关于种族与性相的相互联系以及自由与欲望之间的界限的警示小说。小说中酷儿种族融合主义者形象的隐晦刻画,表达了佩特里对美国20世纪50年代的种族政治与性政治,尤其是这个时期传统的种族、家庭和性别身份认定的保守怀旧思想的批判,以及她为战后美国社会的变革而敲响的警钟。在“酷儿批评”的视域下解读这个白人酷儿种族融合主义者的形象,有助于进一步挖掘该小说的内涵,并展示美国战后初期种族、性别和性相的文化实质。
关键词:酷儿形象; 《纳洛斯街》; 种族; 性别; 性相
安·佩特里(Ann Petry)是美国第一位黑人女性畅销小说家,成名于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的反抗高潮之中。《纳洛斯街》(TheNarrows,1953)是佩特里众多作品中最为复杂且最有深度的一部小说,但是由于该小说多层次的主题和内涵的诸多不确定性,以及它所涉及的跨界关系和同性恋等敏感话题,它并没有像佩特里的处女作《大街》(The Street,1946)[1]那样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而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被笼罩在赖特(Richard Wright)等抗议派黑人作家的自然主义作品的阴影之下。
近年来,随着国外文学界对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研究的升温,佩特里的“无种族界定性”特征和实验性的创作手法愈发引人注目。但是,其代表作《纳洛斯街》中的跨种族婚恋关系和白人酷儿形象等敏感话题依然鲜有评述。实际上,这部小说对美国战后性状态有着深刻的描述,也揭示了20世纪中期美国种族关系和同性恋等一系列非常态性问题,但这一点尚未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因此,本文试图透过小说中对白人酷儿种族融合主义者形象的隐晦刻画,来剖析这部弥漫着作者对美国战后种族关系和跨界同性恋现象的忧虑的黑人女性小说,以求在酷儿批评的视域中得到一个新的认识。
一、何谓酷儿且为何解读
“酷儿”是由英文“Queer”音译而来的,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贬称,有“怪异”之意。自从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伴随着酷儿理论的形成与发展,“酷儿”成为一个开放的反归类的“类别”,既包括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和双性恋的立场,也包括所有其他潜在的、不可归类的非常态立场。“酷儿理论不是指某种特定的理论,而是多种跨学科理论的综合,它来自史学、社会学、文学等多种学科。”[2]它主张把同性恋看作是一种文化现象来加以研究。与女权主义文学批评的策略一致,酷儿理论家们也试图从“酷儿”出发,以性别视角重读和重建经典文学作品。作为一个包容性很强的理论术语,酷儿批评倾向于从一个非常态视角来解读文本的任何片段,不但包括对“酷儿文本”或“酷儿性”文化现象进行批评解析,还包括“对异性恋思维所看不到的主流经典作品中的酷儿影迹与另类潜能的披露和挖掘”[3]。从酷儿的视角重新解读经典作品,往往能给读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启迪和洞见,从而增加作品欣赏或阅读的维度。
《纳洛斯街》问世于美国二战后的文化重建时期。由于当时新闻媒介的误导和理性分析的缺失,美国民众对同性恋产生了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紫色恐慌”(The Lavender Scare),并对同性恋问题普遍采取一种强制性的沉默态度。许多作家与文学评论家认为有关同性恋的描写偏离了文学创作的目的,因为他们不应该“忽略全世界人民所面临的严重问题”而去描述一些次要的话题,如“吸毒、同性恋、乱伦和离婚”。[4]格里克斯伯格(Charles Glicksberg)还坚决反对把种族问题和同性恋问题相提并论,他认为“同性恋”是种族问题之外的一个次要问题,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是对小说艺术的滥用。[5]但是,勇于探索种族关系和性身份多样性的安·佩特里毅然冒着被谴责的危险,在《纳洛斯街》的跨族裔恋情的主线之上,点缀了一个白人种族融合主义者的酷儿形象,在考量种族与性相(sexuality)的相互作用的同时,探索自由与欲望之间的界限。她把跨族裔恋情和更大范围的性压抑相联系,在肯定异性恋和同性恋这两极的相互依存的同时,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具体的黑人个体的性压抑状态,并在普遍意义上的酷儿行为之间进行滑移,其中包括它们都被视为变态行为的历史。虽然有些评论家如内莉·麦凯(Nellie McKay Y)等已经注意到《纳洛斯街》中黑人女性人物截然不同的女性特征,以及男女主人公黑白跨族裔恋情的危险,但是甚少有人关注到文本中有关白人酷儿行为的书写及其内涵。
在文化重塑和种族大融合时期,白人酷儿形象通常是以跨族裔的同性恋形象存在,从而形成一种令人费解的原型。因为他们的存在既有助于种族融合的加速,又阻碍了种族融合的进程。酷儿边缘人物与种族融合主义者结合为一体的形象的产生,与战后美国民众对于性和种族融合的冲动,以及他们对于家庭、种族和性欲望的焦虑是密不可分且不容忽视的。
那么,这种既是酷儿又是种族融合主义者的形象是如何以一个糅杂着性异常、种族入侵和家庭威胁等因素的形象而存在?在酷儿批评的视角下,对《纳洛斯街》中白人酷儿种族融合主义者形象的解读,将从一个非常态的视角揭开《纳洛斯街》的神秘面纱,为读者展示该作品是如何打破同性恋和异性恋的二元对立,并使之与种族问题相融合,引领读者进一步理解美国战后初期种族、性别和性相的文化实质,从而更加充分地再现人类性相的动态范畴,扩大读者的欣赏视野。
二、酷儿问题与种族身份的联系
“同性恋”是美国战后恐怖时期的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话题,它被视为一种变态行为,一种边缘化的反常现象,甚至是一种犯罪。在当时的流行电影和时尚杂志中,常常能看出美国民众对于频现在白人中产阶级男性身上的同性恋问题的焦虑与恐慌,许多心理学或法制期刊还罗列出这种所谓的“性威胁”的症状、原因和治疗方法。美国历史学家弗莱德曼(Estelle Freedman)认为,当时为同性恋者创建的 “性欲性精神变态者”(sexual psychopath)的概念,是为了“在异性恋和同性恋之间划分一个明显的界限,并把后者标注为‘针对儿童的暴力性骚扰者’(violent child molesters)”[6]。美国心理治疗师和精神病学家卡普曼(Benjamin Karpman)则更倾向于“性欲倒错者”(paraphiliac)的说法,他认为这些性欲倒错者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他们拥有一种“强迫性的、无法满足的、不间断的、激烈的”性冲动,以至于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7]卡普曼的分析在当时是超前的,因为他认为同性恋、露体癖、异装癖等怪异的行为必须通过心理治疗而不是通过法律手段来处理,“法律无法阻止,纠正或中断这些性犯罪的行为”[8]。卡普曼的研究结论虽然并不完全正确,但他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病,需要的是药物的关注而不是社会恐慌,他的结论有助于美国主流文化关注人们的性相差异。
随着越来越多的同性恋关系的公开和种族融合机构的出现,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关注战后发展变化中的美国社会的非常态性问题。在20世纪50年代的流行报刊中,读者可以看到关于同性恋行为、跨族裔性丑闻和非裔美国青少年的性行为变化的激烈讨论,穿插着有关种族融合主题的图片,如跨族裔恋人的结婚照和多种族参与的夏令营等。其中美国黑人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可以从新闻报纸的相关文章中窥见一斑。《阿姆斯特丹新闻》曾对哈雷姆地区居民进行民意调查并投票,了解他们是否同意“只要不违背法律、不骚扰他人,同性恋就只是个私人问题”[9]的观点。调查结果是众说纷纭,有的认为必须对同性恋者采取强制性的治疗,有的认为美国社会必须对这些受性异常行为困扰的人表示关爱,有的则认为同性恋是个正常的现象,早已融入美国的社会文化等,可见哈雷姆地区居民对待同性恋等非常态性立场的态度已有所缓和。
但是,美国二战后的历史研究似乎忽略了美国黑人对这些社会身份变化的反应。美国评论界对于同性恋的研究倾向于聚焦城市,指向白人文化,如昌西(George Chauncey)的《纽约同性恋》(Gay New York,1995)和德米里欧(John D’Emilio)的《同性恋威胁:冷战时期美国的性政治》(The Homosexual Menace: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 in Cold War America,1989)。他们对于美国战后同性恋历史的描述,没有提及美国乡村小镇中同性恋等非常态立场,以及其对黑人的影响,也没有注意到种族融合和跨种族文化的快速发展是如何构筑美国战后的同性恋文化,同时还忽略了男性气质(masculinity)的种族维度。因此,《纳洛斯街》的非凡之处在于,它对二战后的一个美国黑人小镇的种族性别认定与态度的区域性差异的关注。小说对小镇中黑人生活的细致描述,生动再现了美国战后初期新英格兰的阶级问题、性状态和种族界限。
怀廷(Fredrick whiting)在评论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白色黑人》(White Negro,1957)时认为:“美国战后的国内小说,无论是扎根于种族融合主义还是遏制主义理念,都在回避同性恋关系。”[10]但是在《纳洛斯街》中,美国战后种族身份的建立却是构筑在跨族裔恋情、同性恋和非传统性取向等跨界的酷儿行为之上,从而颠覆了怀廷的论断。佩特里实验性地探讨了白种人的跨界酷儿欲望和心理,打破了美国黑人抗议小说的局限性和种族偏狭性,也打破了美国战后性问题的历史沉默,从而解构了主流历史中有关美国战后性状态的单一陈述。
三、逾越族裔与性别界限的酷儿欲望
《纳洛斯街》的主线是,美国北部新英格兰小镇中黑人青年林克与白人家族产业女继承人卡米罗之间的跨族裔恋情纠葛与悲剧。佩特里从黑人女性的独特视角出发,巧妙地利用跨族裔恋情这个棘手问题来深层挖掘美国战后时期的阴暗面,而她对白人配角瓦尔基尔的酷儿行为的隐晦描述,则从侧面揭示了美国关于性异常的流行话语中隐藏着的一个处于沉默状态而未被言说的种族成分。
瓦尔基尔这个人物,出现在小说接近尾声时林克对往事的回忆之中。12岁的林克在养母艾比的坚持下,到住在小镇边缘的一对古怪的白人夫妇家打零工,因为艾比坚信“每个男孩都必须知道如何保持一个家的整洁”[11]。但是,林克并没有像艾比所期望的那样,在打工的过程中体会责任感,而是见识了瓦尔基尔夫妇波西米亚式的无节制生活作风,还受到同性恋或是恋童癖的威胁。
这对白人夫妇喜欢穿着泳衣并排躺在室外河滩上享受日光浴,不过,瓦尔基尔先生总是对其夫人视若罔闻而对林克兴趣盎然。夫人在一次家庭茶会上,让林克穿着颜色怪异的丝薄面料的日式和服,瓦尔基尔先生就一直微笑着欣赏林克并当面夸奖这种装扮:“太太真是个天才。我从没想到日式和服有这么吸引人。”[12]自此,瓦尔基尔常常突然出现在厨房,斜倚在门上或躺在厨房躺椅上盯着穿和服的林克。有一天,林克刚到,瓦尔基尔就从河滩上过来和他打招呼,并邀请他到河滩上小憩。夫人表示反对,瓦尔基尔充耳不闻,还玩世不恭地对林克说:“如果你姿势正确的话这河边的岩石还是很不错的床铺哦。”[13]
夫人的劝阻似乎暗示了瓦尔基尔对林克的盛情邀请背后所隐藏的越界欲望,而瓦尔基尔的一意孤行则体现了他对夫人所代表的传统性规范的挑衅和对黑人少年的戏弄。显然,在瓦尔基尔的眼里,这位在家里穿着和服忙碌着家务的黑人少年是个理想的猎奇对象,他可以被扮装成女人,甚至是卑躬屈膝的日本艺妓。
根据酷儿理论家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说法,扮装颠覆了性别的表现方式,以及那种认为存在着某种真实的性别身份的看法,因为“通过性别模仿,扮装暗中暴露了性别结构本身的模仿特性和偶然性特质”[14]。扮装向我们提示了存在于性属与表演、性属与性别以及性别与表演之间的不一致性,并且扮装并不是对某个原有之物的模仿,而是对相信存在一个原有之物这一观念的戏仿。因此,被扮装成日本艺妓的林克,是瓦尔基尔夫妇对既能家务劳作又能提供色欲享受的日本艺妓形象的戏仿之作。这一戏仿并不能存在于异性恋的规范之外,也没有和异性恋规范完全对立。相反,这些戏仿之作以及与此相关的各种性别符码都来自于支配性霸权文化。在这个由黑人少年扮装成的惟妙惟肖但又充满嘲讽的日本艺妓形象中,我们看到的是,主流文化所界定的女性特质被暴露为一种无涉本质的、可以学习和模仿的演出。这些被表演的东西“掩盖——如果不是否认了那些一直就是隐晦、下意识和不可表演的东西”[15]。不过,林克并不是自主地穿上日本艺妓和服的,而是被迫的。他的被动扮装可以理解为,瓦尔基尔夫妇种族融合思想的冲动乃至于极端的反应,也可以看作是他们对黑人男子的“男性气质”的否定,从而暴露了他们固有的种族歧视思想和男权主义。因为在同性恋恋人异性恋角色的扮演中,更年轻且更加温顺的或更加“女子气”的成员常常受到鄙视,这种鄙视的真正来源是男权制现状,而不是什么固有的同性恋关系。[16]瓦尔基尔夫妇通过对林克的扮装,不但满足了他们的种族霸权意识,还满足了瓦尔基尔先生的同性恋或双性恋甚至是恋童癖的非常态酷儿欲望。瓦尔基尔在打破白人、黑人和黄种人的种族界限的同时,还挑战了异性恋霸权以及传统的性别规范。
四、种族融合主义者的酷儿形象
关于同性恋的产生,美国战后初期,占据非裔美国人期刊报纸主导地位的观点认为,同性恋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它是精神方面的不平衡发展所致,其中环境包括低劣的住房条件、不完整的家庭、父亲的缺失、成年人的诱惑以及街角的性误导等,都被认为是造成同性恋的因素。因此,瓦尔基尔代表的正是一种对黑人青少年极具危害性的白人同性恋形象。他的酷儿行为对于失去父亲的黑人孩子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足以诱使黑人少年走向种族观念和性行为的异常,使他们面临被引入同性恋歧途并失去种族真实感和社区归属感的危险。在这种文化氛围的浸润下,寡居的艾比一定也意识到,同性恋对林克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影响,但是瓦尔基尔的体面地位蒙蔽了她的双眼。因此,当艾比听说瓦尔基尔的行为不端时,她感到震惊且无法相信,因为在她的眼里,瓦尔基尔“风度翩翩且有教养”[17]。艾比一开始还不同意林克辞职,当艾比的女友弗兰西斯告诉她“瓦尔基尔先生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他喜欢小男孩”[18]时,艾比还不明白,她认为喜欢小男孩也很正常;直到弗兰西斯说“瓦尔基尔先生是个性变态(sexual pervert)”[19]时,艾比才如梦初醒。林克则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领悟,这个晒得过度的白人先生对他的戏弄和邀请他到私人河滩休憩背后的跨界欲望。
当林克决定到瓦尔基尔家辞职时,夫人不在家。瓦尔基尔穿着卡其短裤踱进厨房,袒露着满是金毛的胸膛和腿,“他的蓝眼睛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活力”[20]。瓦尔基尔在厨房里喝了林克煮的咖啡,然后慢吞吞地告诉林克说,“太太要下午迟些时候才会回来”。然后,他突然变得更加温柔懒散,他夸奖林克是个很帅的男孩并把手放在了林克的胳膊上。瓦尔基尔的手让林克首先想到的是,他所崇拜的黑人酒吧老板比尔·胡德的手,温暖、干净、指甲修剪整齐且皮肤保养的很好。但是瓦尔基尔白色的皮肤和他手臂上的金毛让林克感到反感以至于想要躲开。“他站在那儿,一半是被吸引,一半是恐惧、还有好奇,——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要怎么做。”[21]瓦尔基尔对林克的赞美和热情以及非常态欲望,让12岁的林克感到迷惑。林克突然想起酒吧厨师曾告诫他,“如果男人开始对你甜言蜜语时你得马上逃走”[22]。于是,当瓦尔基尔长满金毛的手臂伸向林克的胳膊时,林克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他迅速地跑走了,再也不愿意回头。
就关系而言,无论瓦尔基尔先生对于林克的亲近欲望是出于对黑人肤色的艳羡、是男性的同性恋欲望还是一个心理变态者对于未成年男子的狎昵癖,其背后都掩藏着一个巨大的想象与阐释的空间。所有这些令主流意识形态感到不适的“变态”举止和欲望,都是主流话语所无法再现或拒绝再现的东西。[23]瓦尔基尔的存在使得传统种族融合主义者的形象复杂化。首先,他的身份具有一种不确定性。他是个住在黑人社区边缘的白人,是一个跨越了种族和社会界限的“种族背叛者”(race traitor)或是一个被边缘化的“白色黑人”(white negro)。他在种族和性问题上的反叛行为,以及他的非常态欲望威胁着黑人少年的性别和种族身份的认定。其次,瓦尔基尔所表现出来的酷儿关系的可能性,包括双性恋、同性恋、跨族裔恋以及恋童癖等多种在性倾向方面,与主流文化和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性别规范或性规范不符的形象,使他在这部小说中成为非传统家庭结构的中心。瓦尔基尔的身份令人难以抵制也无法欢迎;他的怪癖让人们担心,但是他的行为又有助于解构有关家庭、社区和民族的传统狭隘定义。
因此,瓦尔基尔的出现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白人异性恋之外的异常欲望,引向美国战后所要遏制的那些越界行为——跨族裔恋和同性恋。“跨族裔性行为威胁着白人权威,因为它将影响到他们的下一代,而如果白人不能保证他们的后代是纯种白人的话,白人统治的自然基础将不再让人信服。”[24]而同性恋也威胁到白人假定的异性恋的稳定性,因此也是被遏制的对象。佩特里将白人同性恋形象和一个跨族裔的恋童癖相结合,从而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复杂身份,这种跨族裔的酷儿欲望,既打破了美国战后稳定与遏制的神话,也颠覆了传统的种族界限和性别身份认定。
此外,林克的创伤性记忆一方面暴露出艾比的天真幼稚,表现在她对白人的毫不设防和对白人中产阶级的优越性的无条件信任;另一方面揭示了跨族裔交流中的潜在危险、种族融合的威胁和对青少年进行保护的必要性。小说对于这段经历的书写着墨不多,对瓦尔基尔的酷儿行为的描述也只言片语。但是战后种族融合时期,美国黑人处境与黑白种族关系的复杂性在这些简约的描述中被具象化。瓦尔基尔的存在,暗示了美国战后同性恋越来越公开的趋势。但是,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心理学描述,佩特里在美国黑人的语境之下所呈现的非常态的性威胁,充满了奴隶制残余的性压迫的特征。而且,不同于其他黑人作家有关于跨族裔性侵犯的叙述,佩特里笔下的受害者不是一个抵制白人雇主诱惑的黑人女子而是黑人少年。佩特里也不像赖特那样,对他作品里时刻提防男女主人性骚扰的黑人主角进行嘲讽,而是用简约隐晦的描述来避免荒谬的一笑而过的喜剧效果。[25]从而带来了更深层次的警示意义,提醒民众关注这种跨界性侵犯的危害性,及其对黑人青少年的影响。
由于美国战后新兴的社会文化规范强调了模范家庭模式中男性在家庭事务中的合作,林克从瓦尔基尔家的逃离,既是一种对种族身份的忠诚与捍卫其性自主(sexual agency)的表现,也是战后美国黑人对白人霸权文化中的男人家居化的种族抗议行为。它表达了美国黑人对于家庭内性取向模糊化和败坏的男性气质的不安,也突出了性相的不稳定性。林克最终并没有因为他在瓦尔基尔家的遭遇而被同性恋化和白人化,而是成为一个“每个女子都可能爱上”的黑人“阿波罗”,并且时刻担负着维护黑人种族自尊的重任。[26]林克在与固执任性的卡米罗的交往过程中,处处表现出他的理性克制与正义感,从而颠覆了白人霸权文化中有关于黑人超强性欲的“强奸犯”原型,以及颓废懦弱的刻板形象,解构了黑人性相状态的单一表现形式,重塑了黑人的男性阳刚气质。
五、结语
在《纳洛斯街》中,无论是跨族裔恋情主线的悲剧收场,还是白人酷儿种族融合主义者对黑人少年的性威胁片段,都体现了佩特里对战后美国社会问题的敏锐洞察力,以及她对种族融合政策的效果以及族裔间关系发展的担忧。跨族裔恋情和非常态的性别认定在小说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正常化,而性异常如同性恋和恋童癖等酷儿欲望,则被局限在白人男性配角之中,使得这些白人边缘人物和原本属于黑人性相的异常性和无节制的性欲相匹配。同性恋被置于“黑人民族性”的对立面,酷儿欲望与黑人群体相隔绝,从而打破了历史上认为黑人所有性相都属于异常的种族二元观念,暴露出美国白人霸权文化对黑人种族身份进行性别认定的不可靠性,以及所有性别身份的不稳定性。
种族融合主义者的酷儿形象,在美国社会中“模糊不清且让人害怕的地位”[27],象征着战后美国人对种族、性别和欲望的传统定义的不满。虽然佩特里对白人种族融合主义者的潜能表现出悲观的态度,但她通过瓦尔基尔的酷儿形象的隐晦刻画,表达了她对美国20世纪50年代的种族政治和性政治,尤其是这个时期对传统的家庭和性别身份认定的保守怀旧思想的批判。因此,《纳洛斯街》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关于美国战后社会变革的警示小说,它从对种族问题的一般性探讨,上升到一个对社会、文化和政治经济的审视,为美国民众敲响了警钟,从而超越性地弥补了黑人抗议小说的缺憾与单一。
注释:
[1] 安·佩特里的处女作《大街》(The Street)于1946年出版,成功塑造了一个具有鲜明个性且勇于反抗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迫的黑人女性人物形象,成为第一部销售量超过150万的美国黑人女性小说。
[2] 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国外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
[3][23] 杨 洁:《酷儿理论与批评实践》,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1年,第122,133页。
[4] Julian Mayfield, “Into the Mainstream and Oblivion”,inTheAmericanNegroWriterandHisRoots, New York: American Society of African Culture,1960, p.32.
[5] Charles Glicksberg, “Racial Attitudes in From Here to Eternity”,Phylon, vol.14, No.4(April 1953), p.389.
[6] Estelle Freedman,“Uncontrolled Desires:The Response to the Sexual Psychopath,1920-1960”, in Kathy Peiss and Christina Simmons(eds.),PassionandPower:SexualityinHistory, Philadelphia, P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9, p.211.
[7][8] Benjamin Karpman, “The Sexual Psychopath”,JournalofCriminalLaw,Criminology,andPoliticalSciences, vol.42 ,no.2 (Feb 1951) ,pp.191, 194.
[9] Jesse Devore, “Singer says Many Men in Harlem Choirs Are Queer” ,AmsterdamNews, October 5,1957.
[10] Fredrick Whiting, “Stronger, Smarter, and Less Queer: The White Negro and Mailer’s Third man”,Women’sStudiesQuarterly, vol.33, no. 3/4 (Fall/Winter 2005), p.209.
[11][12][13][17] [18][19][20][21][22] [26] Ann Petry,TheNarrows,New York:Kensington Publishing Corp, 2008(orig. pub.1953) ,pp.392,392,392,396,395,395,393,394,394,172.
[14] Judith Butler,GenderTrouble:FeminismandSubversionofIdentity,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p.137.
[15] Judith Butler,BodiesthatMatter;OntheDiscursivelimitsof"Sex" ,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p.95.
[16] 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9页。
[24] Richard Dyer, “The Matter of Whiteness”,White, New York:Routledge,1997, p.25.
[25] 赖特在1957年创作的广播剧《无所不能的人》(Man of All Work)中,对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男扮女装成女佣且不得不在家中处处提防男女主人的性骚扰的黑人男主角进行了嘲讽。该剧具有很强的喜剧效果,却无法引导听众关注跨族裔性骚扰的问题。
[27] James Baldwin, “Preservation of Innocence”,CollectedEssays,New York: Library of America,1998, p.595.
[责任编辑:石雪梅]
收稿日期:2015-11-25
基金项目:福州大学2014年度社科扶持基金资助项目“美国黑人女性文学中跨族裔‘姐妹情谊’的研究”(14SKF25)
作者简介:甘振翎, 女, 福建屏南人,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2-006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