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想像”的嬗变与内在焦虑——对晚清至20世纪30年代文学创作的一种解读
2016-12-17宋瑞荣宋文坛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宋瑞荣 宋文坛(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乌托邦想像”的嬗变与内在焦虑——对晚清至20世纪30年代文学创作的一种解读
宋瑞荣宋文坛(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摘要:面对历史风云的变幻,中国20世纪前30年现代文学创作中的乌托邦写作呈现出多样性的特点。从晚清乌托邦写作中的国族想象到现代革命乌托邦话语与个人乌托邦空间的演变,乌托邦写作主题的嬗变潜藏着作家对现实的焦虑与不安。乌托邦想像与现实的社会问题在相互映照之下发生对话,并且在多维度的空间之中阐述了乌托邦书写可能存在的分殊与矛盾。
关键词:乌托邦想像;国族;革命;个人;
“乌托邦”源自西方近代人文主义学者托马斯·莫尔的代表作品《乌托邦》,莫尔在作品中以空想构建了一个平等公正、秩序井然、没有罪恶和堕落的理想国度“乌托邦”,反映了他所处的航海时代人们对公正秩序和理想社会的诸种渴望。这部作品的巨大影响使之后的西方文学形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严肃主题,许多文学作品围绕“乌托邦想像”展开,汇成一股乌托邦文学创作潮流。1770年,法国作家塞巴斯蒂恩·默西埃出版了《2440年》,预言2440年英法和解、巴黎重建,奴隶制取消等未来世界的场景。1888年,美国作家贝米拉出版了《回顾》,书中主人公沉睡上百年,在20世纪末醒来,而那时的美国已经成了一个空想社会主义国家。除了这些作品,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的幻想小说《铁蹄》,以及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也都是富有幻想,具有乌托邦想像特征的文学名作。
从西方文学创作主流来看,“乌托邦想像”往往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是对美好生活和理想未来的向往,这体现了乌托邦的理想主义内涵。二是乌托邦包含着乌有之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具有一定的空想性质的。那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凌空蹈虚”的幻想呢?如果细究其思想根源,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对“乌有之乡”的表现无不与作家和现实世界秩序的紧张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说,对现实的焦虑和不满,渴望改变现实的激情和愤怒往往是乌托邦小说创作的深层心理动因。有的研究者指出:“出现于转折和危机时代的乌托邦小说总是批判的、激进的。它的义愤和激情常常被认为是夸大而又极端的,虽然它的真正目的是要打破现存秩序的纽带,使其沿着下一个现存秩序的方向自由发展,但它借一个不在场的事物展开一幅虚幻的蓝图,让现实世界在鲜明对照中显得丑陋落后,引导读者形成现成体制和管理方式应该‘基本否定’或‘彻底改变’的信念。”[1]所以,乌托邦想像可以看成是人类在面对现实生活的困境时表现出的精神上的逃离、突围与幻想。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晚清至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所呈现出的“乌托邦想像”便具有了透视现代中国人精神史的意味。20世纪的中国面临着西方现代性的冲击,在作家内心深处,埋藏着关于现代性的焦虑,而这一焦虑正是通过“乌托邦想像”的方式得以宣泄或是纾解。“乌托邦想像”成为现代性焦虑的变形和投射。观察这一阶段的文学“乌托邦想像”可以发现,首先是近代知识分子的政治乌托邦小说创作,其次是革命文学时期的革命乌托邦文学创作,还有以田园审美为特征的审美乌托邦小说创作,这几股创作潮流在表现“乌托邦想像”主题上最为突出。
一、国族想像下的现实焦虑:晚清小说的乌托邦想像
晚清文学作品中的“乌托邦想像”源自于国家与民族正遭受的苦难。社会现实的紧迫感与危机感激发了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由于身处内忧外患的双重压迫以及世纪初的特定时刻,‘新中国’成为晚清乌托邦展开民族国家想像的‘大叙述’形象。”[2]知识分子探讨如何把国家与民族从困境中拯救出来,因此,工商实业、民族政治皆为救国之道。在文学作品中,中国近代屈辱的历史已经成为了过去,国家的崛起与复兴已经成为不可阻挡之势。中国重新成为了世界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恢复了“祖上”的荣光。在这种耀眼的光芒之中,作家寄希望于作家与民族的问题在未来得到解决。所以,晚清“乌托邦想像”中埋藏着作家心中对近代中国的前途命运深深的焦虑。
晚清文学作品中的“乌托邦想像”是把中国进行“西化”的过程。现代西方的发展模式被移植到了对中国的未来想像之中,首先体现为小说中想像的政治体制上的维新改良。《新中国未来记》里讲述了西历一九六二年中国维新成功,走上了强国之路,建党、教育国民、振兴工商、调查国庆、养成义勇、博备外交、编撰法典等现代化西方的政治制度在中国确立,并且把中国带向了繁荣发展的道路。其次是社会发展模式的变更。西方现代社会的发展模式为中国的崛起提供了动力。《新水浒》里旧式的农民起义被改造成发展工商、大兴实业、开办新式教育的西方现代社会的模型,向西方学习,把中国由“旧”带向了“新”。还有就是现代都市的建立。《新上海》里成功预言上海举办世界博览会,建造了浦东大铁桥和越江隧道,还造了地铁。那时的上海俨然具有了现代化都市的特征……由此,我们在晚清的乌托邦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是一个“被西化”的中国,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被直接嫁接到对未来的想像之中。这种想像是狂热的、夸张的,与当时中国窘迫的现实格格不入。所以,在这种貌似很狂热的想像与书写的背后隐藏着知识分子对国家与民族深深的现代化焦虑。乌托邦文学作品中的夸张夸饰的成分越多,作家内心的关于国家现代化的焦虑感则越强。旧体制下的中国羸弱不堪,饱受西方列强的欺凌。因此,这一焦虑一般体现为,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和期待社会现实问题尽早解决的渴望。《新中国未来记》中,主人公在旅顺见证帝国主义统治下的中国景象,中国人民饱受帝国主义的剥削与压迫。于是在第三、四回中,黄克强与李去病二人通过分析西方的革命史,对中国未来的发展道路进行可能性分析。《新纪元》以中国人为主的黄种人通过战争击败了西方列强,民族胜利的背后蕴含着浓厚的民族复仇心理,这些莫不是对近代中国饱受西方欺凌的历史进行文学上的反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作家出于对国家与民族的现代化的焦虑,进行大量的乌托邦想像与描绘,另一方面作家通过夸饰构建出来的盛世景象,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内心的紧张感。因此,“乌托邦想像”与作家的现代化焦虑形成了乌托邦书写中的潜在对话。
综上可见,晚清“乌托邦想像”的背后包含着作家对国家如何走向现代化的焦虑感,它促使作家对国家进行未来的想像与描摹。但平心而论,这种空想并不足以解决现实的问题,它成为特定时代国家意识的表达和投射,反映着那个时代文学的特质和局限。
二、“新人”的觉醒:革命乌托邦的理想寄寓
晚清政治乌托邦想像遭遇到的是现实政治的一次次嘲讽,民主革命的挫折,军阀混战的乱世以及每况愈下的社会现实使晚清的乌托邦想像显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中国的现代性焦虑不仅没有纾解,反而愈加尖锐。在这样的背景下,20年代末开始的新的乌托邦文学创作便呈现出不一样的特点。因应着现实尖锐的问题,作家的创作从对国家崛起的空想与描绘转向了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与记叙。他们通过分析社会问题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并建构出关于新社会的想像:共产主义的社会形态是一种理想的模式。在他们看来,社会积弊良多,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而只有革命才是实现共产主义的唯一途径,“革命的乌托邦”就成为作家笔下新的想像指向。“革命作家描述的‘革命乌托邦’既不是静态的,完成形态的,而是正在生成的,发生变化的……”[3]于是,在革命的洪流中表现了一代“新人”的觉醒与成长,就成为新的乌托邦想像的必由之路。从精神内涵上看,革命文学所呈现出的“革命新人”的急剧涌现与转变,其背后包含着作家对社会的想像和建构。因此,革命乌托邦文学对“个人觉醒”的书写与其共产主义革命的社会想像在精神倾向上形成了同构和一致。
在革命文学的“乌托邦想像”中,人的精神气质的转变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往往意味着人的觉醒,内心革命性的力量得到激发。丁玲的作品《水》描述了一场洪灾过后一群农民是如何进行抗灾自救以及与以镇长为代表的统治阶级的抗争。小说里的洪灾显然是一条链接在农民与镇长之间的一条导火线。洪灾来临,农民一边忙着自救,一边寄希望于政府能给予足够的救援。结果却是,洪水还是冲破了堤坝,政府把救援的钱粮换成了镇压农民的弹药,农民在绝望之下进行反抗。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农民革命性的触发有一定的自我启蒙性质,灾难来临之时,人强烈的求生欲望本能会驱使他们做出重大的选择与改变。小说中婆婆叙述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一个又一个亲人在饥荒中饿死。面对灾难,她的内心显然是绝望的。在农民的角度来看,自然灾难或许难以避免,但是那些建立在自然灾害上人的作恶把农民的苦难带向了极端,只有打败那些富人与士兵,他们的苦难才能结束。所以,“水”在这里就有了两层含义:一是指洪水这样的自然灾害,它带来的是生存的苦难;二是农民觉醒之后,具有了像洪水一样的力量,能冲垮腐朽的社会。显然,作家把推翻这个腐朽社会的任务与希望寄托于广大的农民。底层人物饱受压迫和剥削,他们作为一代革命新人本身就蕴含着觉醒与抗争的力量。
革命文学中底层人物除了自身所具有的革命性力量之外,往往还有一种感化的力量。工人阶级或者说被压迫阶级所具有的昂扬的革命战斗姿态能够召唤与感化他人,这又促成了更多的“新人”觉醒。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中,工人的女儿吴阿莲与小知产阶级知识分子王曼英之间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是相互的。王曼英救起了差点沦落妓馆的小女孩吴阿莲,并且收留了她。反过来,吴阿莲的纯洁与善良唤起了沉寂于王曼英内心深处的责任感、使命感以及革命激情。王曼英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感召之下获得了精神的新生。工人阶级所蕴含的力量内化成为一种可以感化他人的力量,结果就是让他们加入工人阶级,汇入革命的洪流中。《冲出云围的月亮》在表现这种感化的伟大力量的同时,也包含着作家对革命者自身的反思,革命者如何在无比复杂的革命的反复过程中始终保持自己的革命激情与纯洁理想?面对艰巨的革命事业,他们可能会迷失自己,丧失自身的战斗性。理想社会形态的最终建立需要革命者不断成长与斗争,人通过自我的觉醒和他人的感化启蒙获得新生,但这一“新生”的过程是需要痛苦的磨砺和不断的警醒才能达到,这就从革命的需要角度对“新人”们提出了严肃的要求。
三、审美的乌托邦:文学的个人空间
30年代的革命洪流催生了文学的革命乌托邦想像,但同时也将个体与革命、主潮与边缘之间的矛盾凸显。在社会政治领域,革命的洪流以滚滚涛涛之势荡涤一切,因之而起的革命文学也成为具有某种话语领导权的文学主潮,某种程度上挤压着文学的个人表现空间。与此同时,西方现代性的推进又尖锐挑战着传统文明和生活秩序,动摇着传统文化之根本。此时,以沈从文、废名为代表的作家试图在这现代/革命的洪流中保留一方精神的乐土,构建以乡土为意象的精神王国,这便具有了一种构建“审美乌托邦”的意味。作家们因为对政治洪流的畏惧和排斥抽身退出,从文学边缘寻找异质情调,他们通过对现实的思考发现了“文化的问题”,试图在文化中藏身。中国传统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包容性,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理想的、静谧的精神栖居之所。从本质上来讲,这是“五四”个人主义的延续与发展。他们追求个人在时代的洪流中保持个体的独立性和思想的自由性,让文学与现实保持距离以追求艺术的纯粹性,这就造就了一个审美的乌托邦,一个通过文学表现文化与个人选择的独特空间。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通过他的一系列的文学作品构建出来的散发着爱与美的理想的精神故土。它是作家用人性构筑起来的“希腊小庙”。作家尽量淡化外面现实世界对湘西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湘西是一个独立于世的小世界。作家把它同现实世界进行思想上和艺术上的隔离,通过这种方式对湘西世界进行挖掘与呈现。在沈从文看来,以都市文化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是丑陋和肮脏不堪的。以乡村为代表的乡土文化则包含着爱与美,宁静与祥和。作家通过对乡土世界的理想化叙述,与城市文明相对抗来获取个人精神的栖居之所。《边城》中作家在川湘交界之处,构建出了一个茶峒。从地域上来看,茶峒远离外面的现实世界,外面的东西是通过一个渡口进入到这个偏远之地。作家尽量避开与外面现实世界的交流,对湘西的风俗人情进行原生态的呈现。小说通过对翠翠与祖父之间的相依为命、翠翠与天保、傩送两兄弟之间的情感纠葛的叙述,对茶峒人与人之间的善与美进行文学上的呈现,人性的爱与美成为赞美与歌颂的对象。《萧萧》中童养媳萧萧与长工花狗之间的禁忌之恋,是一场人的欲望向封建礼法制度发起的挑战,显然人性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作家在这里依旧是对人的本真欲望与封建的礼法制度之间的矛盾冲突进行淡化的处理,萧萧犯下的禁忌,也得到了家人的“原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的原始欲望和潜藏的野性得到了张扬。《丈夫》中老七与丈夫之间微妙的关系,最后也得到了“和解”——老七离开花船,跟着丈夫回到乡下。湘西世界的一些落后的封建习俗和行为,在沈从文的笔下具有了人性的善良与美丽,这些都潜藏在湘西世界的文化景观之中,作家以一种宽容的心态去看待湘西文化中的“陋习”,往往这些“陋习”中潜藏着人的野性,并且迸发出人性的光芒。与沈从文相比,废名早期的文学审美追求更加纯粹。《菱荡》描绘出了一个优美宁静的菱荡,外面的现实世界在这里失去了身影,有的尽是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共处的原生态景观。《桥》中构建出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处所——史家庄。桥象征着通向寂静宁和的美丽路途,即使是小林、琴子、细竹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也表现出人与人之间的善与美。废名作品中所呈现出的“乌托邦想像”包含了他对佛教文化的理解与追求。佛家的出世观念,让他的文学作品蕴含着对现实的拒绝。废名的拒绝并不是仅仅源于对现实世界的焦虑与批判,而是为了保持思想和审美的独立和纯粹。
他们对个人精神的追寻与坚守,使得文学作品中的“乌托邦想像”呈现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情调。不论是沈从文对人性的歌颂与赞美,还是废名对寂静祥和的禅意的表达,都是对乡村文化的挖掘和坚守。作家对人性美的挖掘和歌颂、对乡土和谐风貌的追求,构成了审美乌托邦文学创作的主题。“美轮美奂的场景与虚无飘渺的特质源于他理想主义的高远目标和现实主义的理性之间的不可调和,源于主题精神的自由诉求与现实羁绊之间的矛盾,也是主体精神的文化困境与灵魂焦灼的意识荒原之间的论战。”[4]审美乌托邦蕴含着作家对自由和谐状态的追求,也是个人话语在主流话语的压迫之下保持着拒绝与坚守的一种自觉姿态。
综上所述,从晚清至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乌托邦想像勾画出了现代中国知识者思想探求的精神轨迹:晚清摆脱民族现代性焦虑的办法是“国家振兴”,夸张的想像背后凝聚着对民族积贫积弱的现实的内心焦虑;当国家振兴的梦想遭到现实的失败之后,继起的是“革命乌托邦”的书写,革命的期望鼓舞了文学对“革命新人”的想像;然而革命的激进与绝对却压抑了个人,因此才有另寻别路的“田园乌托邦”。观察这一嬗变的轨迹不难发现,这是一个不断回应难题的精神历程,现实的焦虑促成了国家民族话语和革命话语的生成,它促成了文学的乌托邦想像在国家、民族、革命、传统和个人等不同的维度中显现其自身。这又是一个国家民族叙事和革命叙事蔚成主流的过程,预示着之后的文学创作中,对“乌托邦想像”的表现将会在政治与审美、国族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不断产生分殊矛盾。
参考文献:
[1]潘一禾.经典乌托邦小说的特点与乌托邦思想的流变[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1):92.
[2]周黎燕.中国近现代小说的乌托邦书写[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7:39.
[3]杨胜刚.想像“革命乌托邦”——30年代左翼小说对无产阶级革命前景的展望[J].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8 (2):12.
[4]许晶.理想抑或现实——废名、沈从文、黄永玉笔下的“桃源世界”[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3:12.
(责任编辑陈方方)
作者简介:宋瑞荣(1991—),男,渤海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宋文坛(1975—),男,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0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254(2016)02-008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