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的绝路
2016-12-16杨俊霞
杨俊霞
今年乌镇戏剧节的重头戏之一的德国柏林人民剧院版的《赌徒》,首演于六年前,导演是德国戏剧大师弗兰克·卡斯多夫。近五个小时的演出,对中国观众来说是身体和精神的极度折磨。
这版《赌徒》基本是按照原著排演的。有四个重大改动:小说的顺叙变成了舞台剧的倒叙,从波丽娜离开之后一年半,阿列克赛在另外一个城市遇到了阿斯特莱开始回忆;删去了小说中波丽娜让阿列克赛故意侮辱武梅海姆男爵、男爵夫人的情节,这个事件揭穿了康宁小姐的真实身份;在老太太的台词中加了大段关于德国、俄国与欧洲、亚洲关系的见解;缩减了波丽娜离开之后小说对阿列克赛一年半经历的描述。
从舞台呈现效果来看,这四个改动起到了不同作用。波丽娜离开之后,阿列克赛把全部的生命、精力、狂热都用到轮盘赌上。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去赌,还不上赌债还被关过监狱。小说中的顺叙强调的是阿列克赛对各种人物及其关系的发现过程,舞台版的倒叙不仅让观众对阿列克赛的落魄与疯狂印象深刻,而且更加强调了小说的后半部分:赌徒面目的揭露过程。侮辱武梅海姆男爵、男爵夫人的情节其实是个非常戏剧化的情节,感觉这个版本中康宁小姐的形象做了弱化处理,与其相关的几个人物与事件都进行了删减,康宁变成了典型的花瓶形象,人物塑造没有小说中丰满,稍显可惜。老太太输到癫狂时发表的政治观点是观众们谈论的焦点,她歇斯底里地嘶喊:“这原本是神迹之地的欧洲已经破碎,亚洲可能才是我们的出路。亚洲就是我们的新大陆,涌向亚洲吧,在亚洲我们不是奴隶,而是主人,在亚洲推动我们的文明……”荒诞和讽喻引得观众们一阵阵大笑,同时又发人深省。这个改动当然不是导演的任性之举,事实上,这些台词来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两年后的另一部小说《群魔》中激进的革命党们的观点。有意思的是,当年在紧张赶稿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对妻子安娜说,他似乎正处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他的面前摆着三条路:去东方,伊斯坦布尔或耶路撒冷,永远定居在那里;去国外轮盘赌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消磨在赌博上;或者再次结婚,从家庭中寻求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安娜的帮助下选择了最后一条路,老太太显然没有这么幸运。
导演卡斯多夫非常擅长调度复杂场面,对剧场元素综合运用与处理的能力超凡。《赌徒》的舞台是本届乌镇戏剧节最复杂的。直径17米的转盘像一个巨大的轮盘赌盘将赌徒们的人生旋转展现开来。四个外侧的演出空间电影院、游乐场、旅馆房间、旅馆外墙过道将第五个演出空间赌场团团包住,随着剧情的推进,赌场的遮蔽被阿列克赛一层层撕开。透过炫目的光晕,赌场里发生的事情若隐若现,但要仔细看清楚,我们还是只能透过影像投影才行。我非常欣赏这个转盘舞台的设计:低俗、简陋、浮华、污脏,乍一看亮闪闪但又透出劣赝的品质,一如赌徒的人生。
作为一名杰出的戏剧导演,更让我敬佩的是卡斯多夫将想法与观念具象表现的能力。将赌场置于四个演出空间的包围之中,其实是《赌徒》主题的升华和具体体现:作品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孤注一掷的赌徒,“放手一搏”这个想法永远在这些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列克赛和老太太的赌徒本质自不用说,将军赌的是婶婶的死、康宁小姐赌的是和将军的婚姻、德格里蔼赌的是将军能继承遗产、波丽娜赌的是追求者对她的爱。但赌了之后又怎样呢?——没有出路。赌就是绝路。赌场被生活包围。生活又是什么?卡斯多夫用旅馆外墙上永远闪烁着的霓虹灯回答这个问题“Leben ist T?dlich”(生活是致命的)。舞台上还有两个巨大的动物模型:一个是巨大的乌龟,另一个是巨大的鳄鱼。两个形象同样都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于1848年的短篇《白夜》写的是主人公“我”和一个少女娜斯晶卡在彼得堡夏至的白夜期间四个夜晚的交往。“我”是一个因为对生活失望厌倦靠梦想过日子的人,是一个软体的中性动物,像蜗牛、乌龟,不是人。在卡斯多夫的《赌徒》中,只有英国人阿斯特莱可以躲进乌龟壳中。这个形象是对阿斯特莱的恰如其分的体现。用小说中阿列克赛的话来说,阿斯特莱是一个腼腆的、异常纯洁的人,“让他用言语或目光吐露感情,他宁可赶快钻到地下去”。阿斯特莱几乎知道所有人的隐秘,但他永远只保持冷眼旁观。鳄鱼的形象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短篇小说,描写官员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被鳄鱼吞下,却仍然在鳄鱼肚子里存活,然后透过鳄鱼和家庭、社会发生联系。透过小说荒诞离奇的情节,陀思妥耶夫斯基抨击的是当时为了引进外资促进俄国经济发展,外国资本享有一切的优先以及道德上的偏向,甚至到了为了保护鳄鱼所蕴含的资本,而不惜牺牲一个人的性命的地步。从这个意义上说,鳄鱼就代表了资本。在卡斯多夫的《赌徒》中,卡斯多夫巧妙地借用了这个意象。经常钻到鳄鱼肚子里和大家讲话的是法国人德格里蔼,康宁小姐也曾爬到鳄鱼肚子里(小说中她的真实身份除了是交际花之外,也靠向赌徒放高利贷敛财),这其实也是对两人形象的具体化表达。
舞台上土豆堆的运用也是神来之笔。小说中阿列克赛和波丽娜大多数的交谈发生在晚饭后散步时喷泉池子旁。卡斯多夫将这些对话大多数放在了旅馆外墙过道的土豆堆上。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犹如被土豆堆绊住踉跄的身姿,终究逃不过生活柴米油盐的算计。波丽娜和康宁小姐瓜分阿列克赛赌赢回来的十万法郎同样发生在这堆土豆堆上。
近五个小时的表演时长,对观众、尤其是对演员是极大的挑战。演员们充满能量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男主角的表演,先不说技术,体力之好令人叹服。最后四十分钟,男主角还要完成一个近十五分钟的独白,讲述他在赌场的内心活动。随着阿列克赛越来越疯狂、失控,男主角高频率的动作,跳到扶手椅上,再跳到扶手椅的扶手上趔趄,之后重复多次,这种有控制的失控,完全如杂耍般精准。五个小时高频率的台词、大信息量的轰炸,观众从身体到精神受到折磨之后的疲累,多像是赌徒狂欢之后的挣扎与疲乏。原来,我们都跟随着卡斯多夫堵了一把。
(作者为云南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