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6-12-16禹德辉
禹德辉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小时候,我与他并无太多亲昵的动作。很多时候,我很羡慕村子里和我同龄的小伙伴,他们常常被自己的父亲高高地扛在肩头,偶尔胳肢两下,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而我只能默默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孤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知道此时的父亲,要么在地里干活,要么在漏雨的瓦房上忙碌着。在父亲怀里撒娇只能是在我的梦里。
小时候,父亲把我当男孩养,我的发型始终是娃娃头,身上穿的是哥哥的旧衣服。我整天和哥哥弟弟一块割猪草、捉蚂蚱,一块收麦子、拾麦穗,一块收玉米、刨红薯,一块掏鸟蛋、摘柿子。
记得那年夏天,父亲从荥阳老城给我买了一双红凉鞋,他还没进门就高喊着让我来穿,可惜無论我怎样努力始终穿不上鞋子。满头大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的父亲,愧疚地搓着手,喃喃道:“怎么穿不上呢,脚长得太快了吧,明天我再去调一双。”可是,调换后的鞋子又太大,夏天过去了我也没穿过一次。
一天早上,奶奶带着哥哥弟弟去地里干活了,正在睡觉的我被父亲叫起来跟他去缴公粮。蜿蜒的小路上偶尔有个长坡,很是难走,瘦弱的我吃力地帮父亲推着装满小麦的架子车。走着走着,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父亲拿出临行前装在包里的一块玉米馍递给我,几口咬下去,我被噎得直伸脖子。望着架子车上那堆像小山一样的粮食,我多想爬到车上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啊!烈日下,我们又累又热又渴,艰难地向前走着,身边不时有卖冰糕的经过,我始终没能吃上一个。
突然,我看见路边有一个卖桃子的,又大又甜的桃子让我垂涎欲滴!这时,父亲扭头看了看我,从车把上取下一个水瓶,说:“喝口水吧,咱家种的西瓜快熟了,比这桃子要甜得多。”
父亲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受家庭成分的影响,15岁他就被迫辍学,从此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不幸的是,家庭成分问题还影响了父亲的婚姻,他年近30岁才在村人的撮合下,娶了也有家庭问题的我的母亲。母亲本是武汉大学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在临近毕业时受我姥爷的牵连,结束了她的大学生涯。母亲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变得疯疯癫癫。
母亲总是趁我们都不在家时偷偷地跑出来,她东瞅瞅西望望,看到“稀奇”东西就捡起来仔细端详,嘴里喃喃自语,奇怪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常引来众多小伙伴的围观和起哄。我常常羞愤地远远躲着。父亲冷不丁冲过来把母亲护在身后,抡起巴掌把小伙伴吓跑。我走过来,父亲说:“妮儿,扶你妈回家。”直到关上大门,那些嘲弄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啊晃,我对父母产生了莫名的恨意。
村子要扩路了,我家的房子被占去了一半,乡亲们都不愿意要的、村头那个干涸的大水坑成了我们家新的宅基地,我又恼又恨,责怪老实巴交的父亲。父亲对此仍乐观对待。
他用一个平板车天天到山脚下拉石子填大坑,还乐呵呵地对我说:“妮儿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大坑快填平了,咱马上就有新房子了。”
父亲平时很节俭,但很舍得给我们买书买笔。看到我写作业,他有时探过头来想关心一下,我却毫不留情地捂着不让看。我每每拿着大红奖状回家,父亲总是把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满面红光地接过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临近小学毕业时,我拿着一张成绩单回家,父亲高兴地说:“妮儿,不错不错,又考了个第一名,今年就报考县中。”
时间过得很快,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初中毕业了。这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被荥阳高中提前录取,我兴奋极了,高兴地把行李背回家。晚上,父亲走进了我和奶奶居住的小屋,沉默了许久,说:“妮儿,咱参加7月份的中招考试上个中专吧!”我扭过头,泪水流个不停,要知道,上高中考大学是我的理想啊!
父亲无奈地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三个孩子上学,咋供得起呀!你明天赶紧回学校吧!”我心里对父亲又多了几分恨意。
在电影里,在我的梦里,美丽的女儿挽着父亲的胳膊,伴随着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在亲友羡慕和祝福的目光里,缓缓地走过红毯成为别人的新娘,这一直是我期待的结婚画面。然而,当有一天我结婚的时候,这一幕却没有在我的婚礼中出现。随着年龄及阅历的增加,我渐渐理解了父亲。结婚那天,我坐上婚车,看着越来越远的父亲双手捧着一个红红的暖瓶站在大门旁,黝黑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不舍和牵挂,我的泪水滚滚而下,再见了,我的父亲,始终默默关怀和支撑着我长大的父亲。
2000年,身患重病的奶奶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靠天天输液维持生命。偏偏我又有孕在身,剧烈的妊娠反应使我在充满中药味、煤球味、尿臊味的小屋里呕吐不止。父亲走过来说:“妮儿,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公婆操你的心。”
父亲一人挑起伺候奶奶的重担,送走了奶奶。奶奶健在的时候,能够和父亲一起照料整日疯癫的母亲,奶奶走后,父亲除了忙农活,还要照料母亲。笨手笨脚的他做好饭端过去,常常被母亲一把摔在地上,父亲赶紧收拾地上的碗片,以免光脚的母亲扎了脚。米饭不吃换面条,饺子不吃换卤面,父亲天天哄着母亲吃饭。他还常对我说:“你妈跟着咱受苦了,要是不疯,该是多有本事的一个人啊!妮儿,以后不管遇到啥事都要想开点,人不能太要强了,你妈的个性和脾气害了她啊!”
母亲吃着我们隔三岔五送去的水果、点心,常常乐得哈哈笑,父亲不舍得吃,还埋怨我们老买东西,他说,一日三餐母亲吃着可口就行。不知节制的母亲常常因吃得太多而拉肚子,父亲把水果、点心藏在冰箱里。母亲竟趁我们不注意时赶紧拿出来咬上几口,这时候,父亲总是说:“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
那天,在厨房里,我看到父亲的胳膊、腰、背上都贴着膏药,还咳得厉害,我强行拉他到医院,一检查,是肺气肿、肺心病。住院不到一周,他就执意要出院,他说:“医院药太贵了,我这老毛病没大碍,再说,你们做的饭你妈也吃不惯。你们都太忙了,不能拖累你们。”
父亲一天天老了,腰身不再挺拔,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一下子扛起一大袋麦子。父亲帮母亲洗头,洗完后,一下一下地梳理,每每这时,母亲安静极了,也正常极了。我想帮父亲照顾母亲,父亲却不让我插手,他执拗地自己干着,说:“我70多岁了,还能再伺候你妈几天呢!”每每听到父亲这样说,我的心里总是隐隐作痛。
闲暇时,父亲常常提起过去的事情,每次提到他当年没有让我上高中时,就直叹气,满脸愧疚,说:“没办法啊,那时候日子太艰难了,不让你早点参加工作怎么办呢?爹对不起你啊!”我说:“爹,我喜欢我的工作,在我们医院,通过我的手,让许许多多的父母拥有了健康的孩子,20年后,现在的这些孩子也会成为幸福的爹娘。”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父亲的怨恨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艰难的岁月里,父亲用他单薄的身躯为我们兄妹三人撑起了一片天;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父亲像一棵参天大树,永远为我们遮风挡雨。可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从小到大,我从未表达过对他的爱。想到这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父亲啊,您40多岁的女儿感谢您给了她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幡然悔悟,年少无知时对父亲的刺伤还来得及去弥补,未来的日子里,让我对您尽一点微薄的孝心,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