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与整合:河湟族群交融的历史考察
2016-12-16马建春
马建春,褚 宁
(暨南大学中外关系研究所,广东广州510632)
重构与整合:河湟族群交融的历史考察
马建春,褚宁
(暨南大学中外关系研究所,广东广州510632)
摘要:地处西北的河湟地区之族群交融颇为广泛,自羌戎、吐谷浑、吐蕃至蒙古、撒拉、东乡、保安、土人、回回等古今诸族群的构成历程表明,他们均经历了在本地域内部社会历史条件下的重构与整合。河湟族群生成的历史和局部肇因表明,强大政治权势在对地缘内诸族群的重构与整合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往往凭借其政治、军事和文化能量,将地缘内族群整合为具有一定共同文化性的地缘共同体。河湟多数族群的生成围绕着一系列的文化特征而展开,因为被吸纳入族群共同体的成员往往要获得文化身份的认同,方能融入其社会。可以说,由于河湟古今诸族群处于特殊的地缘环境之中,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接触、碰撞、交融,这亦符合族群形成和发展的规律。
关键词:河湟;地缘环境;族群互动;重构与整合
黄河自河曲始,顺势融洮河、大夏河,至甘肃达家川与源出青海海晏、汇大通河的湟水相合,继而奔流东下。古人乃把黄河、湟水两水系自发源地流经至达家川的广阔地段称为“河湟”。在河湟诸族群历史演进中,不同族群间的混血和交融自始至终发生着,并已成为司空见惯的常态。从人类学角度看,一个族群既是不同的相互联系因素的群体,又是许多不同的相互联系因素的产物。因此,要探求包括族源在内的族群构成问题,要求我们须用整体的、综合的观点,科学的、比较的方法,尽可能吸取多种学科的研究成果,从更多的、不同的侧面加以观察和审视。而所谓整体的、综合的观点,即从总体上、本质上把握和了解每一族群共同体,并就其构成和发展中的诸因素——生物学的、自然环境的以及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等,作出动态的相互关联的解释。在河湟,我们面对的是一种颇为广泛的融合现象,自羌戎、吐谷浑、吐蕃至蒙古、撒拉、东乡、保安、土人、回回等古今诸族群的构成历程表明,他们基本经历了在本地域内部社会历史条件下的重构与整合,其具体途径表现为:或通过政治强势之影响促成族群的重构与衍化;或经由文化重组完成族群的整合。
一、政治强势下的族群重构与衍化
在河湟历史发展中,总有一些强大的核心族群出现并起主导作用,即当一个族群壮大至一定的规模,并建立相应的政治实体后,乃可能有效地利用本地人力、物力资源,将地域内各族群的文明、智慧和能动性整合到一个巨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共同体内。而在此情势下,其所生成的、深厚的文化因子必然影响到地缘内诸族群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及其他文化层面。显然在某种深层意义上,人类的认知结构具有超族群、超文化、超文明的普遍性。强势族群文化在地缘内的扩张,导致了社会文化、经济物质和人口的区域性互动与交流。虽然这种互动与交流建立在权力和强势基础上,但它却具有一定的深度和广度,也会产生相应的文化结果。
河湟族群生成的历史和局部肇因表明,强大政治权势的根本作用在于对地缘内诸族群的重构与整合。它往往凭借其政治力量、军事力量和文化能量,将地缘内族群整合为具有一定共同文化性的地缘共同体。当然,高度的政治统一性必然要有文化同质性(共同的价值观或生活形态、共同的风俗习惯)作为基础,若无基于文化同质性的身份认同,政治整合也就无从谈起。在政治强势下不断交融、重构是河湟古代许多族群所共有的特征之一。各族群这一特征的具体表现颇为复杂,因时代不同、环境相异,多有差别。
(一)羌戎的重构与衍化
就早期西迁河湟的三苗看,它们于此间的族群重构与最终消失,与羌戎政治集团的强势密切相关。远古时代的三苗,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漫无边际地散布于中土大地,先是出现于南方蛮夷之地,继而聚合于中原重地,随之又再现于西陲边地,其迁徙路线表明,它是族群间历史接触和军事活动的结果。西迁后的三苗,因与羌戎部族共处于河湟,乃发生新的族群重构,并最终融入此间强势的羌戎政治集团。羌戎的发展也说明,它们曾因处于地域强势,以政治文明吸纳其他部族;但随着其走向衰势,乃附属于区间新的政治集团,并最终因完成与其他族群的重构,消失于河湟历史中。
魏晋时期,中央政府对羌人地区的管理比较松弛,北方鲜卑、匈奴诸部族先后进入河湟,并形成拥众割据的混乱局面,各集团急需扩充自己的军事力量。于是,散布于河湟各州郡的羌人成为他们争相夺取的武力资源,羌人豪帅本身也力图自行聚集力量参与争战,但姚氏所建后秦因政权内部复杂,终究成昙花一现。这一时期羌人随着其依附的异族政治集团,频繁迁徙,分布于西北各地及中原地区。《北史·宕昌羌传》曾言这时羌人分布已“东接中华,西通西域,南北数千里”[1](3190)。可以说,这时几乎所有割据西北的势力集团,在其兼并战争中,均将羌人卷入斗争的漩涡。被迫随他族迁移,充满于此时羌人的历史中。
十六国南北朝时,河湟羌人虽然仍保留着传统的部族制,但他们先后附属于汉人所建前凉政权、氐人建立之前秦政权,以及鲜卑秃发部之南凉国、乞伏部之西秦国和慕容部之吐谷浑国等,为其所控制。之后,处于枹罕、漒川等地的一些羌人部族、种姓逐渐融入汉人和吐谷浑中。至唐朝建立,随着吐蕃势力进入河湟并据有此地,羌人乃渐趋汉化、吐蕃化,最终消失于河湟历史发展中。不难看出,羌人与其他族群的重构与衍化,不仅历经时间长,而且情势复杂。虽然作为河湟古老的族群共同体,他们已不复存在于这一地域,但羌人给后来这里诸族群的生成提供了族源成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族群印痕。
(二)吐谷浑国与地方诸部族
自魏晋以来,甘青各地因连年战乱及统治者强迫迁徙羌氐人口,户数逐渐减少。这使得徙入这里的鲜卑各部族得以立足,并且迅速发展起来。进入甘青的鲜卑人部族多,人口众。他们被分置于甘青各地,与当地族群互相错居,遂与汉、羌人民的接触、交往日益频繁。这些鲜卑部族虽然大多来自漠北,但本源不同,互不统属。经过一段时期的分化与组合,到十六国时期,在甘青地区逐渐形成几个势力强大的鲜卑集团。史籍分别称他们为秃发(河西)鲜卑、乞伏(陇西)鲜卑和河南鲜卑(吐谷浑)。其中秃发鲜卑和乞伏鲜卑先后于河湟及其周边地区建立南凉、西秦政权,但均昙花一现。吐谷浑虽建国较晚,却在河湟一带持续300余年,并促成这一地区诸族群发生新的整合。
在吐谷浑国称雄河湟时,其内尚有不少羌人活动,他们后来成为吐谷浑重要的族源。太元十二年(387年),南凉国时,就有岭南羌、胡数万落前来归附。后秃发傉檀曾袭击西平(治今青海省西宁)、湟河(治今青海化隆县)地区的羌人,得手后,除徙羌人3万余户于武兴(治今甘肃武威市西北)、番禾(治今甘肃永昌县)、武威(治今武威市)、昌松(治武威市东南)四郡[2](3150)外,其余均隶于其统治下。这些羌人及原乞伏部和吐谷浑所辖的羌人诸部族后均融入吐谷浑内。显然,诸多羌人部族经历了各个强邻的轮番攻击,他们不时降附于一个又一个政权,是由于此前侵入其领地者多不能持久。尽管羌人部族的生存环境因外族的进入发生变化,但他们尚能保持独立,而随着吐谷浑的兴盛,他们不得不融入这一强大的鲜卑政权中。
(三)吐蕃时代河湟族群的整合
河湟藏人自称为“博”(读bod),是在原住民羌、氐的基础上,与后北进而来的吐蕃等融合发展而成的。主要居住在河湟一带的湟水、大夏河、洮河、白龙江、白水江等流域。有关河湟藏人族源的传说很多,绝大部分都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各地说法虽然不一,但几乎都认为其先民是从西藏或西康地区迁移来的,而且每个传说都讲到,其先人来到这里后,与当地一位美女结婚,逐渐定居繁衍下来。因此说,河湟地区的藏人是原居住于本地的羌人、氐人、吐谷浑人、汉人等,与从西藏、西康地区进入的吐蕃人融合而成的。
从河湟藏人各部族语言及一些习俗的差异看,他们的确来源有别。其中有些部族至今仍名“甲科”(藏语“甲”,即指汉人),说明他们是藏化了的汉人;而“苏乎日麻”等部族则是藏化的蒙古人;“霍科”乃是古代鲜卑人之被藏化者。又如,河湟地区的藏人就有自己地域性的称谓,如聚居于黄河河曲和大夏河流域的藏人自称“安多哇”,而洮河流域的藏人则自称“藏巴哇”。由此可以看出,河湟地区藏人族源的多元性,也说明他们是在吐蕃居于河湟统治地位时,随着其军事势力的发展及文化的深远影响,乃先后被征服继而被同化,最终逐渐融入藏人族群共同体的。此外,他们中还应包含以下河湟古代部族:苏毗、大小羊同、党项、白兰、吐谷浑等。
可以说,河湟地区藏人的生成,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他们与古代河湟各族群及现代各族群之间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其源流既不完全由这一地区土著族群发展而来,也不完全由外来族群繁衍而成,而是由河湟土著(羌人、氐人、吐谷浑人、党项人等)与外来族群(吐蕃人、康藏羌人、汉人、蒙古人等)在吐蕃王朝、唃厮啰政权强势影响下,逐渐交融、繁衍、发展而成的。清人杨应琚《西宁府新志》即云:“西番即西羌,族种甚多,自甘肃历四川、云南西徼处皆有,而散处河、湟间。”[3](469)
在河湟历史上,不同族群在同一政治实体内磨合、趋同的例子比比皆是。纵观河湟统治史,不同的统治者却均采取了似乎同样的策略,即为了取得在这一地区的控制权,并获取权力最大化,往往不惜以征伐、杀戮等方式实现其目的,而为了巩固其地位,他们又常常顺应或符合区域内被统治者的一些社会文化与心理需求。这一张一弛,软硬兼施,正是政治权势下族群得以重构的基础。可以说,河湟一些族群的交融与发展作用于不同时期强势政权的影响,它使其构成往往留有“随众”的印痕。
二、文化重组与族群整合
一定地缘环境中的文化同质性,奠定了族群整合的基础。从宏观层面看,族群是一具有能动性的人们共同体。其形成后,一直处于分化、融合的过程中。历史上一些族群或得以发展至今,或分化为许多新族群,或融入其他族群之中,或与其他群体重组为新族群。对族群生成历史的反观会让我们的思考延伸至历史的深处,以加深对现今河湟族群关系的理解,便于寻求其内在的统一性。因为族群发展更能体现出深邃和厚重的历史时空感,也反映了族群历史的演变进程。只有纵横相交,看到构成河湟族群关系发展的经纬线,才能真正把握其表现出的共时性和历时性,以及相互关系中存在的深度和广度。河湟多数族群的生成围绕着一系列的文化特征而展开,因为被吸纳入族群共同体的成员往往要获得文化身份的认同,方能成为其社会的成员。而具有相同文化认同的族群共同体,又为共同价值观、共同信仰、共同语言和习俗的保持、延续提供了可能,族群成员由此可寻求到支持、帮助,并获得社会保障。故探讨河湟诸族群构成之文化结构,可以使我们了解河湟各族群间的同构性、相关性和延续性。
(一)河湟蒙古人的分化和重组
蒙古人是元明时期逐渐进入河湟一带的。至17世纪中叶,青海的蒙古诸部族人口已发展到20多万,其中一些部族因已信仰伊斯兰教,遂与河湟其他穆斯林族群相交融,独立发展成为具有一定特征的新族群*游牧于河湟祁连、海晏的托茂人,即是信奉伊斯兰教,又保持着蒙古传统文化习俗的独特族群。。后河湟蒙古因原游牧地牲畜减少,生态恶化,牧地变为旷野,而“逃往番族之人多得便益,愿往番族者甚多”[4](37)。显然,由于青海湖周边生态条件渐趋恶化,青海蒙古人弃牧进入半农半牧的汉、藏、土人地区的不在少数,这些蒙古人最终应融入汉、藏、土族群中。民国以来,因牧场纠纷,蒙、藏之间和蒙古部族内部常发生冲突与纷争,一些蒙古部落相继外迁,至20世纪30年代,河湟地区蒙古人口再度下降。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其总数已不足2万人。总之,自清中期始,由于河湟蒙古人口锐减,渐趋弱势,为寻求新的生机,他们乃转而依附于地方强势部族。但在这一族群演进中,因蒙古多信仰藏传佛教,他们往往投向具有同一信仰的藏人、土人群落。如“在都兰、湟源、门源三县境内的各旗,有几部分还能保持着原来的语言风尚;在同德县黄河南,及共和境内的各旗,现在已完全被番族同化了,除老年人外,三四十岁以下的人,大部都不会说蒙古语”[5]。
(二)回回于河湟的再整合
早在元代,一些来自西域的回回人即被安置于河湟地区。明初随着明军对西北地区的经略和继之而来的大规模移民,又有许多原居内地的回回军民迁居到河湟境内。至明末清初,内地战乱不休,又有不少内地回回流民陆续进入河湟。《圣祖仁皇帝(康熙)亲征平定朔漠方略》云,时“西宁等处兵民大半皆是回子”[6](28)。《清实录》亦载:“甘省回民尤繁,河州聚处尤众。”[7](804)回回人初到河湟时人数并不多,但由于明初禁止蒙古、色目人“自相嫁娶”,回回人乃多与外族人通婚,反而对其于河湟地区的人口发展、壮大起了推动作用。亦即回回成为当地重要族群,显然与其婚姻中大量吸纳其他族群成员分不开。此外,随着河湟部分汉、藏、蒙古等族人皈依伊斯兰教,久而久之,其族属也随之发生变化,外人或官方乃以回回视之,尽管有“番回”“蒙回”“汉回”之别,但其族群属性显然已与原族群有别。随教的他族成员多数仍保留着固有的姓氏,河湟回族中的潘、同、曾、苟、魏、薛、裴、孔、龙、董、方、蒋、关、毛、司、豆、景、任、沈、秦、边、吴、包等姓氏,即与回族传统姓氏有别,多由汉族、藏族等演变而来。
早在20世纪30年代,丘向鲁就河湟回民之构成有过这样的论述:“回族由新疆徙入青海或内地各省的时候,原仅哈、李、马、达、改、赛六姓,而现在的回族,除此之外,尚有刘、牛、沙、黑、韩等许多姓氏。这些姓氏的回教徒,可谓全是汉人之奉回教,因而被认为是回族的。……况且汉人愿奉回教将女子嫁给他们的,也是常有的事。蒙族、藏族、土族之信回教者,亦与汉族有同样情形,在青海也有许多的例。而且回族之初入青海者,仅有传教师数十人而已。其能繁殖到现在如此之众,更不能不说是依赖其他各族。”[8]由此看来,作为河湟地区重要族群的回回人,乃是其与当地汉人、蒙古人、藏族人、土人等长期互动中,在新的地缘环境下逐渐融合而成的。
(三)撒拉人的族群建构
根据撒拉人的传说和语言特点,以及我国新疆和中亚地区的历史文献,学界基本以为撒拉人的先民应是元代中亚撒马尔罕地方乌古斯人的一支——撒鲁尔人。当然,元代东来的撒鲁尔人,只是构成撒拉族的主要成分之一。撒拉人最终成为一个族群共同体,则是撒鲁尔人在进入河湟地域后,于长期的社会交往中,同周围的藏、回、汉等各族群相互生活,不断交融的结果。撒拉人进入原以藏人为主的循化诸地后,与之通婚频繁,故在撒拉族源中,有大量藏人成分,撒拉人口也很快壮大。一个著名的例证是,乾隆时期撒拉族反清起义首领韩二个母亲,即为“保安屯番女”[9](259)。《循化志》云:“撒喇各工,番回各半”,“考撒喇各工,皆有番庄。查汗大寺有二庄,崖慢工有六庄,孟打工有一庄,余工亦有之。且有一庄之中,与回子杂居者”[10](157)。以上各番庄均与撒拉人有婚姻关系。史籍即称韩土司“所辖名撒拉回,语言与缠头同,然番民亦有附入撒拉者”[11]。
撒拉人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与明以来零散进入循化的回回人相同,相互间遂联姻不断,一些回回人也融入撒拉族群中。撒拉人姓氏中的马、冶、何、沈、高等多是由回回人融入的。循化街子沈姓撒拉人即自称祖上本为河州回回。《循化志》亦曰:“今又有内地回民迁居工内者,亦为所属。”[12](218)
(四)东乡的“撒尔塔人”
河湟地区的东乡人自称“撒尔塔”,以前有“东乡回”“蒙古回回”之称。学界多以为其源出蒙古,即东乡人是元明时期留驻河州一带蒙古人的后裔。但其本族学者多以为,东乡人是以东乡地区的穆斯林族群为主,融合了当地蒙古、藏、汉等,长期发展而成。其依据是东乡人自称“撒尔塔”(蒙古人对穆斯林的称呼),而历史上河州东乡地区有回回人活动的事实。但无论东乡人先民主要源于何种族群,其重新整合为新的族群显然是在河湟地区,且整合成分基本为河湟世居族群。从东乡人具有代表性的牟氏家族(回回)、唐氏家族(汉)、汪氏家族(汉)、哈木则家族(阿拉伯)和妥氏家族(蒙古)的族源中,我们可以看到东乡族在这里得以重新整合的文化痕迹。此外,原东乡地区的一些汉、藏家族,终因信仰和地缘关系,融入东乡族群中。如锁南坝地区的王家、张家以及王家集的高家、张家等均称其先祖为汉人,而居于羊腊家地区的杨家等则称其祖先原属藏人[13](231)。东乡人口的迅速发展与其族源的多元性和不断吸纳不同族群成员有着密切关系。
(五)土人的多重来源
河湟土族自称“蒙古尔”(蒙古人)或“察罕蒙古尔”(白蒙古),其语言属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基本词汇和蒙古语相同或相近。这些都反映了土人族源与蒙古人的密切关系。在青海互助土人中,广泛流传着其蒙古祖先与当地霍尔人通婚,逐渐繁衍而成土人的传说。霍尔人是藏人原对居于西藏北部以及西藏以北地区的游牧民的泛称,藏文史籍曾用以指回鹘或蒙古,近代则专指土人。学者多以为土人传说中的霍尔人即古代吐谷浑人。公元663年,吐谷浑为吐蕃所并,一部分人仍留居青海故地,成为吐蕃属民,向吐蕃纳税[14](140)。现今土人主要聚居区的湟水沿岸的不少村庄曾是吐谷浑人的活动区域,土语仍称“吐浑”,这说明吐谷浑亦是构成土人的重要族源。此外,土人族源中尚有大量来自内地的汉人和当地的藏人。今民和三川地区和同仁保安地区的土人中,就有不少是明以来由江淮、四川、河州等地戍边、屯垦的汉族军民,这在其传说及遗留的民俗中得到印证;而藏人与土人的相互交融,因宗教信仰的认同,至今仍在发生、发展。
土族人口的重要来源是原青海诸土司所辖的土民,我们从文献所载诸土司的族属中,即可看出土人族源结构的多元性和复杂性。李土司,自称西域沙陀突厥李克用之后;东祁土司,始祖朵尔只失结,畏吾儿人*朵儿只失结,学者一般多依《民族词典》畏吾儿人说,土人以其为本族祁氏先祖,则其应为蒙古人。朵儿只为典型蒙古人名,或因来自元代的畏吾儿地,故有此说。;西祁土司,始祖祁贡哥星吉,蒙古人;汪土司,始祖南木哥,本为蒙古人;陈土司,始祖陈子明,原为汉人;赵土司,始祖朵只木,为甘肃岷州人,族属不详。综观以上土司族属,其来源复杂,有突厥人、汉人、蒙古人和土著人*其族属不详,他们或为吐谷浑后裔,或为羌人后裔,或为藏人。等,且其所辖属民成分亦颇多。不难看出,土人族体的构成,基本展现了河湟地区族群变迁、互动、交融的绵长过程。
(六)保安人的集体记忆
河湟保安人的族源,由于史料乏载,颇多说法。一般以保安人语言属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加之一些本族群传说,认为保安人是在河湟地区的历史发展中,以信仰伊斯兰教的蒙古人为主,与部分活动于青海同仁的回回人、土人、东乡人、汉人和藏人自然融合而成。保安人保存和流传的各类体裁的口头文学,亦印证了保安人于河湟族群构成的历史过程。其民间故事《神马的传说》,充分表明保安人族源中确实存在回、藏、蒙古等族群成分。作为一个美丽传说,它在族内得以长期、广泛流传,说明故事内容也已获得族群内部成员的普遍认同,故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保安人多族群交融的历史和文化。族群的文化特征,实质上即是这一族群生成过程中的心理引领,它表现为族群精神的向往以及与其他族群相区别的异质取向。保安人的形成有100多年,其关于族源的民间传说流传并不久远。故事本身所黏附、叠加的与史实不相干的因子不多,亦未有特殊的变异现象存在,无需进行层层剥离,即可看到保安人中回回、蒙、藏族群之间的交融关系。
三、结语
综观河湟地区各族群的构成,他们不仅与古代活动于这一地区的诸多族群有着密切联系,而且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因战乱、迁徙、交融、通婚等,各族群间互相吸纳,互相融合,从而形成今日各族群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由河湟地区族群的构成,可进一步知晓:族群是历史形成的,具有一定的共同语言、地域和生活方式等文化特征的稳定共同体。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无疑是一个复杂的、不断分化、重组和整合的过程。由于河湟各族群处于一个共同的地缘环境,他们之间的相互接触、相互依存、相互交融是不可避免的,这也是符合族群形成和发展规律的。“可以这么说:没有异族因素的‘纯’民族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在考察某一民族的历史时,忽视或排斥某一民族与别的民族在族源上的联系,显然是背离了每一个民族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历史实际的。”[15](191)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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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德亮】
中图分类号:K280.1/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2-0059-05
作者简介:马建春(1962-),男,甘肃兰州人,暨南大学中外关系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外关系史、边疆民族史研究;褚宁(1989-),男,甘肃兰州人,暨南大学中外关系研究所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外关系史、边疆民族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构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理论与实践研究”(15AMZ001)
收稿日期:2015-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