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名的风景

2016-12-15唐克扬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0期
关键词:芜湖历史建筑

唐克扬

每一座城市都是“历史城市”,谁能说它们不是呢?它们只不过不是“历史名城”而已。

说芜湖是座“古城”怕是有争议的,就在2013年前,此地甚至还没有一处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1978年的某天,受当时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之邀,北京大学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来到江南。侯先生和他的助手在城市郊区的某座小山旁坐下来,他说,此处有着比现城区更早的历史遗存。当时的铁路规划本是要将这座小山铲平的,一座重要的区域编组站将落脚此处,但侯仁之建议让现代的车站挪挪地方——从我们所熟悉的“日常”里,他看到了值得发掘和保存的“历史”。

每一座城市都是“历史城市”,谁能说它们不是呢?它们只不过不是“历史名城”而已。但凡历史,其实都可以无穷无尽地向来处延伸,发掘出更久远的版本。只是在现下,区分“有名”“无名”的办法,各处是不太一样的。其一,很多地方的“历史”,都已被近代的建设涂改得面目全非了,最后的这一抹蹭去了原有的画面,再也露不出它的底色。1876年,由《烟台条约》不大情愿地“开放”,芜湖这座长江边的港市跃升为安徽省的重要商埠,虽颇有近代建筑的留存,“古代”的空气却极稀薄;其二,“历史”毕竟是势利眼的,它只瞧得上“重大”的和“显著”的后果,尽管地方史志吵嚷着,“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水战在芜湖”“周瑜当年曾点将”……这一切却查无实凭。侯仁之们能够确认的,对于当地人而言却过于遥远——仅存的一座古城城墙,已经在太平天国的战火中早早损毁了,江边一座明代砖塔,是人们唯一熟识的“古代”,它荒芜已久,没有确切来历。

一切,都导向一个隐秘却又确凿的事实:我的故乡在“历史”中其实并不一直存在,至少这个叫作“芜湖”的所在,在过去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容器”——甚至它的母体“安徽”,只是在清代中叶,直到所谓的“江南省”,彻底分裂为“安徽”和“江苏”的一刻,也才将将存在。

谈到其他历史城市的理由,可能仅仅是因为它们外表的古老。在涉及故乡的时候,短近的时间却立即成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有足够的理由恋慕养育他的土地,但是,这种感情要升格为“悠久”必有个明确的对象,一旦超越短暂的生命向前追索,便有了“我们从哪里来”的困惑,或者说断裂的主体和连续的客观的沟壑。我们来处的“我们”,是否还是真正的“我们”?

安徽芜湖,宝塔(摄于1917~1919年)      

至少,选择故乡作为历史考察的对象,好处是除了书面的叙事,你还有一种直观层面的“历史”。很小的时候,我就模糊地意识到风景和更久远过去的联系。我们这城市里有不大的地形起伏,爬坡上坎,构成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在昔日低伏的建筑中它们很难遭忽视……从我小学背后的山坡上,你甚至可以越过树丛,隐约地看到一条白色发亮的江水,正是南朝诗人谢朓简洁的句子,“澄江净如练”。

显然,昔日的殖民者也看到了此地的形胜,把他们租界地的中心放在了这里,山上分别有英国和西班牙人建立的领事署、税务司等建筑。它们多属现代结构,或是木桁架的屋面,配上整齐的机制红瓦,或是清水砖墙、石材线脚,围绕着踩上去吱吱作响的雅静券廊;这些建筑的室内,有着当时城市居民难以想象的良好采光,润泽平滑的水磨石地面或是木头地坪。直到不久前市委机关从这里迁走,很少有人能够接近这些神秘的建筑看个究竟,甚至在我小的时候,它们依然是这座城市里最“现代”的一部分。据说,为了给这些神气的建筑让路,洋人强行将山上原有的中国建筑迁走了,它转徙在山脚下另一处不甚起眼的所在,现在这个有名无实的地点叫作“八角亭”。

让我感慨的是这座被放逐的“八角亭”原来的名字——识舟亭,它也取自谢朓的诗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透过这首诗,幼年的我意识到,这无名的山还有过一个那么好听的名字:鹤儿山——“白云迷古树,玄鹤舞空台。”和眼前凿凿的领事署、税务司比起来,确实,更久远的亭子指向的历史显得那么空洞,它就像侯仁之的发现那样,远离这座依然以商贸著称的城市的日常。“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才诗人的目光断然是依着这个方向,在久远以前……可是能够安顿诗心的物理坐标,就像那座曾经在山巅的亭子并不存在,我很快就意识到,“八角亭”口,沿着一度是芜湖市最重要的滨江商区的吉和街,迤西的城市或许本都是荒滩,是现代发展向大江“要来”的地,也是传统生活避之不及的所在,多年前由此看去,定是苇花瑟瑟,天水茫茫。相形之下,倒还是“殖民地式”“巴洛克风格”的铜标签更加实感——芜湖市的地面文物本乏善可陈,它们所代表的,硕果仅存的近代建筑,恰恰是这座城市在2013年首批获准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尽管目力有所不逮,但“传统”在此仍依稀可辨。与万千真正无名的地点比起来,这座小小山头是何其幸运,居然有闻名遐迩的作品,为它提供了真切可感的坐标。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就写到鹤儿山:“……遇了逆风,走了四五天……到了芜湖,那船真走不动了……”小说中的,是他本人一段难忘的亲历:“……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心里闷,且到岸上去走走。见是吉祥寺……两人同进识舟亭……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

如此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如此动人的场面,究竟算是让这城、这山变得有名,或者,更“日常”了?清初名画家萧云从的《太平山水诗画》甚至也明确地描摹鹤儿山的风景,或许,画中的江亭和江中的征帆也正是应着“天际识舟”。比照图像和文字,艺术家更点出了《儒林外史》中应当说起,却又语焉不详的《识舟亭怀古》的诗意所在(这首诗正贴在识舟亭里主人公一眼瞥到的墙上)。在《鹤儿山图》的题跋中,萧云从引苏轼“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的名句,一样表达了“佳丽”的自古和“潦倒”的当时之间的反差,或是绝好的风景和不妙的运厄之间的反差。这种普遍的、真实的情绪,也是《儒林外史》中一干人,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听着“窗上的定风旗新新转动”的兴慨。

这其中,一定是有着艺术家的感时忧世在,但它并未使得英国人、西班牙人的领事署、税务司等之前荒芜的历史变得更加可感。在横店一类地方拍着脑袋拍摄的《儒林外史》固然使人顿感索然,但按着萧云从的“太平山水”,也很难复刻出这座城市的理想景观,至少,它不能直观地传达出江上来客异乡的困顿。在艺术家不同的画幅里,只要稍稍对比下同一对象迥异的表达方式,就不难知道,鹤儿山在他心目中只是座专设的艺术舞台——在其中投射的江山兴慨是真实的,却远无当代的地理研究者所计较的精确。毕竟,艺术家对乡梓的回忆更多的是追随艺术史而不是社会学,是夫子自况,而不是立在现代城市街头的导览图。仿佛是刻意要把古今各种笔墨格套一网打尽,“太平山水”的地方图像更像是特出的“造境”,而不全然是凿凿的“写实”。由于以上所述的种种原因,中国古代城市的“造境”往往更像无始无终的风景,而非真实嘈杂的都会。

或许因为这种落差,随便看到一张芜湖的老照片就有点让人激动,就像我今年早些时候在迪美美术馆(Peabody Essex Museum)的中国早期摄影档案所遭遇的那样。它有点像是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而且是小时候的自己——却又不敢相认。是的,它处在事实和愿望的中间,既非匆忙实现了的现实,也不是被刻意美化而无法辨识的过去。

以前,很少有人由江面上“看到”这座小城,就算吴敬梓们在此停泊,偶然提到,也都是“江城如画里”泛泛的美谀罢了。1876年“开埠”,此前的弹丸之地一下有了自己开阔的“正面照”,美国传教士由大江里向岸上拍下的这张照片,另一种文化递来的目光,无比真实地传递出那个时代的气息。画面中最触目的还是那座明代风水塔:坐落在青弋江和长江交汇处的这座“中江塔”,百年来还在原位,是人们赖以辨认此处历史延续性的最主要的标识,除此之外,一切就真切得反而使人陌生了。

首先是一派“自然”:江滩荒寂,就仿佛农村的圩场,即令一百四十年前,那座塔也已尽露颓唐了,塔顶上长出了郁郁的草树;镜头里近处的江水,呈现出细腻得让人不安的细节——靠近岸边波平如镜,和内河河道通连,往江中来,近处的波纹仿佛大水漫过浅滩,在中景中的某处稍稍“跌落”为不为人注意的梯级——这早不是马远写水的笔意了,它准确地揭示出摄影者所在的位置和周遭的地理:就在青弋江汇入长江的河口,有一座至今犹存的“关门洲”,只有在枯水期才会露出水面,过去的商船出入内河,要将铜钱撒进长江以求平安——“芜湖关门洲,芜湖赚钱芜湖丢。”对由乡村到码头去闯洋世界的人们,这俗谚朴素地象征着新都会里不可逆料的机遇——以及风险。

更让人不安的,还是出乎意料的古代城市的“真实”程度,像是萧云从们秘藏的底片突然曝了光:天哪,“劫持”着那座塔的,左和右,分明是巍然耸立的西式房屋……那么早,这里就有了类似上述英国领事署的二层华厦,在当时的殖民地比比皆是,像是彪形大汉隔绝了在外围的那些白色的小个儿中式房屋(仔细看去,它们的功能是“救生局”)。继续往画面的右边去,江岸的南面,断然是巨硕的现代建筑了,伸向江中的步道揭示了那些连廊、仓库、烟囱的用途,但凡西式建筑面对的江岸都秩序井然,整饬的草坡承接着人工的构造,与画面左方凌乱的中式建筑和荒滩形成映照。在英国推广它的殖民地系统的19世纪后半叶,从加尔各答、海德拉巴、吉大港到广州、宁波、万县、汉口,恐怕都不乏这样的“现代化”了的水滨。画面中央,目光所及的是些挤在内河河道里的帆樯,密密麻麻——这些不能多载的小船,解释了神气活现的江中大码头存在的原因。再往画面里去,理当出场的主角,真正的芜湖古“城”已经看不见了,它在20世纪最终的消失之处,也是今日西式“江滨丽景”的最初源头。

就如同鹤儿山边殖民者所建造的一切掩盖了它的过去,栩栩如生的这张照片,至少也和之前诗语中的芜湖江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思旧录》载,反清失败后,明末的大思想家黄宗羲舟次此地,见塔,而不见被害的芜湖故人:“寻常有约在芜湖,再上高楼一醉呼。及到芜湖君已死,伸头舱底望浮图。”——其中分明深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痛史;与他同时期的张明象则写道:“江上芙蓉耸晴空,当天影接水晶宫,龙雷不动千秋古,金石常标一柱雄。”当摄影机对准“江上芙蓉”时,无论是见物生悲还是由衷的赞美,在貌似客观的打量中,它都不复含有往昔的重大意义了,它,只是一个显得过时和破落的古代的象征,与周遭的现代城市风景格格不入。或许,那也就是E.M.福斯特小说里,那个从英帝国领地上归来的傲慢欧洲人所感到的:“威尼斯的建筑就像克利特岛的山脉和埃及的田野,屹立在适宜的位置上。”可是,一旦到了贫穷的印度,却是“每一件东西都放错了地方”。

“我们从哪里来”的话题,似乎被回答清楚了,只是它得到了一个有点扫兴的答案——“山川城郭都非故”。讽刺的是,就连“我们将要到哪里去”的问题,也竟一并仓促地“解决”掉了,准确地说,是英国人丢下的打量风景的方式,而不仅仅是他们遗留的建筑,“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我们并不能确定哪种历史更有价值,只是“眼见为实”,那些更为确凿的晚近上岸的“遗产”,扫清了它在江边的竞争者。如E.M.福斯特所言,我们,当地的人们,也久已忘记了早先“那些寺庙的庄严和起伏的山脉的美丽”。

猜你喜欢

芜湖历史建筑
《北方建筑》征稿简则
芜湖滨江天际线
建筑的“芯”
芜湖枢纽GSM-R覆盖方案设计
新历史
独特而伟大的建筑
芜湖:社区卫生机构公办民营
芜湖药改的底气是“接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