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犯中国体验书写下的中国观
2016-12-15张焕香
张焕香
[摘要]日本战败投降后,中国政府对日本战犯进行了艰难的教育与改造,并且对其实行了宽大处理。这些战犯回国后对中国念念不忘,中国印象在他们的感恩情怀下得到了提升,它是人道与正义的象征,也是革命与和平的代表,他们带着深深的负罪感讲述着自己的中国体验,期望日本民众理解中国的抗日战争,并为实现和平而努力。这为战后日本民众正确认识中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窗口。
[关键词]日本战犯;中国观;感恩意识;负罪感
日本战败投降后,中国政府对日本战犯进行了艰难的教育与改造,并对其实行了宽大处理。从1956年开始,这些人回到了日本,但日本当局认为他们是被洗脑的“赤色分子”,对其进行监视,并给予不公平待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组成了“中归联”(中国归还者联络会),集体进行证言活动和书写回忆录,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感恩中国的人道主义待遇,批判右翼言论对中国的指责,呼吁人们重新认识中国。
一、负罪感下抵抗的中国
在证言性的回忆录中,日本战犯的不少篇幅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斗争精神,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却英勇无畏,宁死不屈。时为伍长的川田孝在《处刑——处理抵抗的俘虏》一文中讲述了被抓捕的中国人面对日寇的酷刑毫不示弱,他“大约二十六七岁,很显眼的宽肩膀,肌肉发达,一看就是健壮的身体,身长5尺4寸(160厘米多),穿旧的蓝色裤子上面的白色衬衫系着黑色宽带子,上衣纽扣已经被揪断,脖子上有几条黝黑的伤痕,痉挛地抽动着。那被太阳晒黑的赤裸的胸膛和脸,散发着一直在田野里生长、在田野里劳动的土腥气味。”被毒打后,中国人拒绝进食,他对侵略者言道:“这是我们种的高粱……你们要用这些饭维持我的生命到杀死我为止,我不吃”,并伺机逃跑,可惜被抓住后再次遭到了拷打,面对死亡他异常平静,并高呼“毛泽东万岁”,对此作者写道:“万岁!万岁!万岁……对死早已有精神准备的这个男人,不断地喊道。房内的中国人,面对日军的残暴侵略,充满保卫祖国、保卫土地、保卫家乡的决心”。这是川田认识到战争的侵略性后对中国人的理解与同情。
在揭露侵略者恶行的同时,日本战犯还描述了中国人的优秀品质。田村良雄在《细菌战——731部队的野蛮行为》中描述了中国“马鲁大”(对用于活体实验的中国人的蔑称)的抵抗,用侵略者的话说:“‘丸太(同“马鲁大”)真奇怪呀!没有好色心,也不怕枪炮子弹。”被注射了细菌的中国人在临死前对恶魔们怒目而视,喊着“鬼子!一定报仇”的画面的确令人震撼。面对死亡,中国人毫不畏惧,“农民样子的男人看见青山拔出军刀,露出了微笑,恢复了原来的脸色,开始唱起他想唱的什么歌呀诗的……”
除了百姓的英勇无畏外,中国将士的保家卫国决心也令人肃然起敬。《毒瓦斯与扫荡——用刺刀刺向痛苦中挣扎的中国人的喉咙,割耳朵》里讲日军在战场上使用毒气,抗日战士被毒死,战场上有的半生半死,有的身上多处中伤,但仍紧握着枪准备一直奋战到死,有的趴在山头上,浑身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草,但仍挣扎着向前爬着,爬着……年轻的抗日战士为了保卫祖国,豁出了自己的生命。中归联编的《我们的手沾满了鲜血——前侵华日军士兵反省手记》里也描写了中国人的抵抗,在《无畏——中国军队王将军的最后抵抗》中,王将军在敌人面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微笑着走向刑场,他的夫人也是步伐坚定稳健,决心与王将军一同赴死,王还对刽子手说:“你的手可不要抖!”《师长之死——中国抗日士兵壮烈的最后一幕》里,“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放射着两股不可屈服的威严目光”的抗日烈士的豪情让侵略者惊讶,面对杀戮,他不需要蒙眼睛,高喊着“抗日联军万岁!”的口号壮烈牺牲。“高粱杆都在发着呜咽的哭泣声,好像在追悼这位英勇不屈的英雄师长一样”,日本战犯对中国军人的敬佩可见一斑。
不光是将士们在抗日,中国老百姓也对日本侵略者充满了仇恨,他们的反抗精神随处可见。《宁死不屈的人民——在水刑、电刑和一切严刑拷打下》讲述了侵略者威逼陷害无辜中国百姓的过程,他们让王保国诬陷张世民是八路,“张世民两眼充满了血丝,沾满汗碱的破衣服搭在肩头,他比别人稍高一些,体格健壮,十分沉稳”。日本强盗们不给劳工们吃饭,把窝头踩碎,侮辱他们。张世民不堪忍受屈辱,气节凛然,以死抗争,他不惜撞墙自杀来捍卫民族尊严。原田左中在《钉钉子拷问—极端残忍的审讯》中揭露日军对八路军俘虏使用酷刑,他们抓住了一个貌似八路军联络员的农民,为了得到情报对他百般摧残,“他歪着脸咬着牙,拼命忍受痛苦,只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冒出油汗。汗和血混杂着从胸部流到腹部,由两脚吧嗒吧嗒地滴落到屋里的泥地上,两个手腕上的麻绳吱吱陷进肉里。”敌人在旁边诱导道:“难受就招吧!”但他勃然大怒,两眼睁开,像是在说:“鬼子,就是把我杀掉也不会说什么!”痛苦中他喊着:“鬼子快杀死我!”经过一番费劲的毒打无果后,“鬼子”决定处决他。“他苍白的脸上稍微带着红点,使劲睁开着两眼凝视着南方。这种姿势可以使人感觉到是在憧憬着光明、幸福的未来”,那种大树般的坚定让刽子手颤抖,当子弹穿透心脏的那一刻,他用坚强的语调喊着:“八路军万岁!”
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历史中闪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的抗争使侵略者颤栗,也在战犯们的回忆中成为民族气节的标杆。这是日本战犯在负罪感下塑造的中国形象,它并不是侵略者之前“国民性”研究中宣称的那样,说中国人只有家没有国,一盘散沙的境况。相反,在民族大义面前,中国人民团结一致,顽强抗敌。
二、感恩意识下人道的中国
新中国成立后,如何惩处被关押的一千多名日本战犯是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中国政府教育、改造战犯政策的成功在全世界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中归联成员是原日本侵华士兵被俘后,在抚顺、太原等地的战犯管理所经过改造教育,思想转变了的日本人。他们大都有在西伯利亚的艰苦劳动经历,被引渡到中国后得到中国政府的优厚待遇与宽大处理。在日本,他们是积极主张日本战争责任及反省历史问题方面的中坚力量,他们坚持个人体验,将其对象化,赋予其意义,使其作为日本人的战争责任问题具有了普遍性,形成了“来自体验的思想化”。也就是说,他们的体验浓缩成思想就是,战争使他们变成了杀人魔鬼,中国的人道主义将他们重新塑造成了“人”,日本社会必须对战争进行反省与自我批判才能实现正常化。以战犯改造为例,他们的体验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反战,他们也建构了人道的中国。
绘鸠毅,鸟取县人,1938年东京大学文学部毕业,1941年被征入伍,参加了日军在山东的侵略活动,任陆军伍长。战败后被苏军俘虏,强制在西伯利亚从事体力劳动5年,后作为战犯被移交中国。1956年被免于起诉释放回国,成为中归联成员,任中归联常任委员长,并历任季刊《中归联》编辑,现作为“抚顺奇迹继承会”委员,写作并积极从事证言活动。姬田光义为他的作品《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六年》写了序言,说这本书是中归联成员共同经历的描述,是关于人性之变的“物语”,他将之归结为“抚顺奇迹”。第一,它超越了国家、民族,展现了中国人民宽厚的胸怀;第二,它体现了为报答中国人民的恩情,为中日友好和平尽心尽力的日本人的诚意;第三,它的证言力量不容忽略,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最初,我们中有很多人不认为自己是战犯,有人抗议,有人自暴自弃。但是中国方面对我们的待遇出奇的好。衣食住自然不必说了,生活的各个方面照顾得很周到。对我们这些傲慢的日本战犯,中国人尊重我们的人格,真诚地对待我们。以前我们蔑视中国人,在中国无恶不作,如今这些受害者的中国人对我们既不打也不骂。在中国当局一贯的人道主义待遇和中国工作人员的伟大人性面前,我们不得不低下头认罪。
中归联成员就是以反省和自我批判的立场来向中国人民谢罪的,现在他们都称抚顺为他们的再生之地。他们在捐赠给抚顺管理所的碑文上写着:我们参加了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长达15年的侵略战争,犯下了烧杀抢掠的滔天罪行,战败后,被收押在抚顺、太原的战犯管理所。受到了中国人民“恨罪不恨人”的人道主义优待,才恢复了人性,根据宽大政策没有处死一个,还送我们回国。值此抚顺战犯管理所修复之际,在此立碑,以表向抗日烈士谢罪之诚意,写下我们和平与中日友好的誓言。中归联成员的这些举动被日本右翼批评为被共产党“洗脑”的结果,对此,中归联同仁纷纷著书反驳,绘鸠毅的回忆录也是在这种形势下出版的。
从这本书我们可以知道,在中国人道主义政策的感召下,日本战俘都体会到了人性的温暖,并对这样的人性美好开始向往。“中国的6年生活体验,与西伯利亚有天壤之别,吃住卫生等没的说,还没有强制劳动。让我们心服的是中国工作人员对战俘的态度,一次都没有骂过我们,他们对我们这些敌人,尊重其人格,进行人道待遇”,可见,在战犯们的描述中,在中国的生活是闲适而愉悦的。绘鸠毅在他的自传的结尾处这样写道:“在我作为军队、俘虏、战犯的16年黑暗时代里,至少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度过的6年是我的幸福,这是什么东西也无法替代的”。所以说,日本战犯对中国俘虏生活是怀念的,社会主义国家对战犯的一系列改造举措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这不但让他们获得重生,而且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在批评与自我批评运动中,绘鸠毅还懂得了他人眼中的自己,有人批评他高傲,觉得自己是东大学生了不起,虚荣心强,绘鸠毅在认真自我检讨后接受了大家对他的批评,由此他认识到:“他人眼里的自己才有可能是客观的存在”,他将体验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中国的教育让他认识到了真正的自己,也敢于承担责任。对于中国的人道主义宽大政策,绘鸠毅用了一个寓言故事做比喻,风再猛烈也不能脱掉行人身上的棉衣,只会让他裹得更紧,但是太阳用温暖阳光照射行人,他会自己脱掉衣服,中国的所谓“洗脑”就是这样的。
当然,在思想转变过程中,他们是痛苦的,不但要面对中国人的控诉,还要面对曾经的战友的揭发,更要与以前自以为真理的信仰决裂,监狱展现的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在平静的外表下展现的是战俘们波澜壮阔的思想起伏。与环境的磨合伴随着与自己的心理斗争过程,哈尔滨监狱里吃喝之余,战俘之间会有交流,彼此的过去都得以了解,由是绘鸠毅反省到:“长期处于战争状态,我们迷失了过去、亲人、朋友,甚至自我”。
回到日本后,物是人非,日本战犯还受到了日本当局的不公正待遇,他们更是怀念在中国的生活。横山光彦在《望乡》中写道:“(我)开始怀念在中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被囚禁的安逸的生活,那些在劳动节、节假日举行的愉快的文化活动,一群人一起做饺子的热闹、平静的日子。”也就是说,在中国体验到的俘虏生活是快乐的,令人怀念的,这表现了日本战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回顾往昔,绘鸠毅对中国的感激是显而易见的,在这样的情感记忆中,中国已不再是破败不堪的肮脏之地,中国人也不再是“支那猪”,连看管他们的中国兵也多了份亲切感,与西伯利亚苏联大兵的高大粗野形成对照,中国让人感到“新鲜且好感倍增”。中国人以姓名称呼他们,让绘鸠毅感到人格受到了尊重,车上护士热心的问候让他顿感温暖,车窗外一片绿色的田园风景也让他们感到“轻松与亲切”。
关于认罪书,有许多日本人认为那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写的,并不是战犯真实意思的表达,但绘鸠毅在文中否定了这一点。他认为是战争的罪恶感让他们觉悟,是中国人民的宽宏大量让他们认罪。“虽说是战争,但我们对中国人民所犯下的罪恶是不人道的。尽管如此,中国人民还一直以人道对待我们,为报答此恩情,我们应该写下自己的罪恶,提交给管理所,进行谢罪。”在这种报恩意识主导下,日本战犯感恩中国人民的宽厚与仁慈,他们的证言活动及写作促成了战后日本原罪与反省中国观的形成。
三、与右翼言论抗争的真实中国
战后初期,中日两国交流甚少,新中国的建立虽然也曾让日本无产阶级为之振奋,但终未能实现两国邦交的正常化。在这种情况下,右翼势力及西方媒体对中国的大肆丑化言论影响了日本人的中国观,而日本战犯的中国体验告诉了人们新中国的真相。刚建立的中国对于他们而言,是神圣的、人道的,对于日本民众而言又是神秘的、混乱的。战后初期的日本媒体对中国革命进行了失实的报道,散布“用人民的审判进行大屠杀”、“共产共妻”等谣言,把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妖魔化,可以说,日本战犯的写作在纠正日本民众对中国的负面印象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塑造了一个真实可感的中国。但是,“中归联”对侵华战争的揭露却遭到了右翼势力的强烈不满,他们将“中归联”发表的一系列手记说成是“自虐史观”或“日本罪恶史观”,认为中归联是被“洗脑”的人,《三光》等书不可信任。对此,“中归联”成员们讲述了他们手记的书写过程,证实那是在完全自由状态下的自发行为。
曾任伪满洲国警务总局高官的岛村三郎以中归联的集体名义在《中国归来的战犯》(日中出版,1975年)后记中这样写着:“日本投降后,在日本的巢鸭、菲律宾的门天卢巴、新加坡的占基等地处死的乙、丙级战犯,比甲级战犯的数字还要多”,“然而中国政府是以‘只痛恨罪行,不迁怒其人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对待我们的。在这样的教育下,我们逐步认识到,自己完全应该负道义上的责任”,可见,出于“道义”责任,日本战犯纷纷讲述了他们感受到的中国情义。
在日本战犯们的回忆中,中国给予了他们真理与重生,战犯们的记忆中也留下了不少令人难忘的中国人形象。绘鸠毅印象深刻的是班长和指导官。班长“30来岁,皮肤略显黑色,篮球打得很好,性格豪放,经常笑眯眯的,全身心地照顾我们”。在一个严寒的冬日,认罪运动中一个日本战犯绝望跳入了粪池,班长跳进去将他拉上来,并立马骑在那个人身上帮他做人工呼吸。一天,“我”送他巧克力吃,他不吃,只很难为情地请我把巧克力瓶子送给他,他打算送给他孩子,因为瓶子上印刷有瑞士的风景画。由此,绘鸠毅意识到了中国当时轻工业的落后,但班长却告诉他,“日本邮寄过来的糕点瓶子都很漂亮,但日本人买糕点的价钱里也为瓶子上美丽的印刷买了单。我们中国人是实用主义,只要能便宜地买到瓶子里面的东西就可以了。所以,中国商店里连包装纸都省了。”这是一个善良、朴实、恪尽职守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是当时缺乏开放意识的中国人形象。绘鸠毅印象深刻的另一位中国人是指导员谭风,“四十五六岁,带着眼镜,不胖也不瘦,皮肤白皙,像个大学教授。总是笑眯眯的,说的一口标准的日语。听说他以前曾留学日本,与他交谈,我的心就会放松,在他面前无法伪装”。他曾经对绘鸠毅关怀备至,得知他没给未婚妻写信后,借笔给他并帮忙将信寄出。
总之,对战犯的改造是一场精神革命,这样浩大的灵魂改造工程是怎样实施的,效果如何,这些人们关心的问题在归国战犯们的回忆录里都能找到答案。当然,他们写书的目的是让日本人民了解真相,了解中国,不要再被右翼否定战犯审判的言论所蛊惑,因为“从1945年战败投降到同世纪80年代的不完全统计,日本出版宣扬侵略有理、为战争罪行翻案、留恋‘满洲国的书籍达600部之多。一些冠以刺眼题名的书籍《战后日本人被洗脑》、《远东法庭的谎言》、《被夺走的国际自豪感》、《自虐教育》、《要教给中国人日中战争真实的历史》赫然在架”。这样的状况对中日关系的友好发展是极为不利的,令这些对中国抱有感恩情结的原日本战犯心痛不已,为了对抗这一歪曲历史的险恶用心,他们拿起笔向世人宣告中国“抚顺奇迹”的效应。他们的做法证明了“反省是一面滢澈的镜子”(高尔基语),对帝国主义挑衅“二战”省思的行径给予了狠狠的一击。
四、“历史沉重”审视下的新中国
战后初期中日两国的交往甚少,20世纪60年代后中国加强了与日本民问团体组织的交往,以此为契机,有一批日本作家、与中国有渊源的人士得以到中国参观旅行。关于他们旅行时的心情,作家龟井胜一郎的感想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他在《中国之行》卷首写道:“这次是我的首次国外之行,目的地是中国。在出发之前,一想起我要去的是(日本的)‘思想与造型的母国,就很激动,与此同时,也想起了长达十五年的日中战争。所以绝不是一次轻松之旅,而是一次心情沉重的旅行,我们当然必须背负着这份沉重,因为这是历史的沉重”。“历史的沉重”不光是对龟井胜一郎这样的作家,而对有过侵华体验的原日本士兵来说这段历史恐怕更是沉重。日本战犯在改造期间也曾获许参观了新中国的建设,他们怀着对中国的负疚与忏悔之心,加上长时间呆在战犯管理所,与外界的社会联系欠缺,对新中国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不说一句中国坏话,处处是赞扬,主观上的情感因素令他们对中国社会面貌作出了有欠全面、客观的评价。
参观新中国工厂令战犯们惊讶,短短的6年时间里,中国的发展令人振奋,“近代化的工厂设备、自动化的机械设备,而且这些都是中国人民自己用双手创造出来的”,这与战时的中国破败不堪相去甚远,“工厂里看不到以前的肮脏,看起来如同办事处或者学校一样漂亮,井然有序。走到里面,我们被没有见过的荧光灯照得人炫目,也听不到发动机和传送带的噪音。”“近代工厂就是无人工厂,把人从辛苦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战争结束11年了,在我们这些与时代和社会隔离的人看来,在新中国看见这样的飞速发展,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令人不敢相信”,正如作者所言,他们是时隔多年在监狱里生活的人,新中国的变化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今非昔比,经历过思想斗争的他们在情感上对中国的亲近感又使他们在无意间放大了新中国的建设成就,充满了溢美之辞,道路宽敞、楼房错落有致,处处美丽。当然,这种不够客观的评价与他们有限的视野有关,他们只参观了几个工厂,更不了解世界工业的发展,因而没有将中国的发展置于世界文明发展中进行定位的能力,只是与旧中国比较而言的,况且当时的参观地点是中国方面安排的,所以它并不能代表中国全貌。
不光是工厂,新中国的劳动者也是活力四射,热情高涨,表情愉悦,他们是解放了的国家主人,工厂里挂着毛泽东的相片,全国上下一心,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就连农村的老太太都觉悟极高,“一切都是托毛主席的福”,“看到这样的变化,我们只有惊叹。以前的农村臭气熏天,看到的是打着补丁、瘦骨嶙峋的、只有肚子是鼓的脏兮兮的小孩”,如今中国人民当家做主,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恍如隔世的感觉让绘鸠毅以为自己是在古时候的中国农村。
大学是新中国青年向往的地方,大学是为新中国培养领导者的地方,中国的大学生有强烈的使命感,图书馆宽敞明亮,学生们在认真学习,他们脸上充满阳光。
在战犯们的笔下,那时的新中国处处洋溢着希望,也让战犯们体会到了共产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绘鸠毅没有对新中国潜在的极左路线的危险做任何判断,从他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全国一盘棋的年代。《日伪蒋战犯改造纪实》中记载,一位原日军中尉小队长,参观农村后写下了一首长诗如下:
从前,
我为了个人飞黄腾达
为了个人脑满肠肥
杀害了多少人民!
烧却了多少人家,
如今,
我又出现在:
中国人民的面前,
中国人民的眼前;
怎样对待——
那被烧却的人家,
那被杀死了的人?
大青村啊,中国的村庄!
你在红旗下,
又巍然地站起
我看见——
老婆婆在幸福地微笑,
我听见——
婴儿发出和平鼻息;
还有那双闪亮的皮鞋,
都好像在向我展示:
既是永远不灭,
又是无法摧毁的真理——
人民永远不朽,
革命终要胜利!
在这真理面前,
我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是多么罪恶,多么可鄙!
今天,我无论怎样忏悔,
也不会把自己的罪恶忘记,
就是把我碎尸碎骨,
也不能把中国人民的伤痛弥补!
伟大的中国人民啊,
请处决我吧,
虽在九泉之下,
我感激你!
作者带着沉重的负罪感看到了伟大中国的崛起,想到这份美好曾经差点被自己破坏,他无地自容。在人民、革命的伟大力量面前,日本战犯只有惭愧和反省。
即便如此,也有人觉察到了异样,岛村三郎的书写更真实地表达了他的疏离感。岛村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经济学部和伪满大同学院,曾在侵华日军中担任要职,日本投降后他被苏军俘虏,1950年被移交我国,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1959年被释放回国,曾任中国归还者联络会会长等职。他在《中国归来的战犯》一书中写了自己参观中国时的感受。参观沈阳机床厂时,他们发现了正在运转着的日本留下来的机床,工厂的墙壁上到处贴着“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等宣传标语,“工人们被包围在这些醒目的标语中慢吞吞地劳动着”,这使“我”产生了疑问:“工人们在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中,工作劲头怎么这么不大啊?”参观农业合作社时,村长向他们讲述了新旧中国的变化,那是大跃进时期的人民公社状态,人人有饭吃,个个有书读,合作社里有图书馆、医院、养老院、仓库等设备,“虽然不算完善,但是,可以看出生机勃勃的发展前景”,“刘村长心里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他对“我们”进行了一番严肃的说教。作者对新中国建设中的人民的觉悟感到惊讶,作为旁观者他也对现实中国感到困惑。可以看出岛村等人因为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和报恩意识,极力想把中国塑造为一个正常的充满希望的发展中国家,但他们也窥见了中国建设中的冒进弊端,他们对人民公社等社会主义形态感到不解。
总之,在日本战犯眼里,那时的中国是仁义的、充满朝气的新社会。日本战犯、战俘都对中国有着感念心理,中国是他们人生中的巨大转折点。新中国不仅推翻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还让吃不饱饭的百姓当家作主,这让他们惊讶。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们对中国社会主义发展中出现的左倾现象已有察觉。虽然这种体验书写是个体性的,但它的讲述也成为日本战犯的共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