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耳朵
2016-12-15◆清寒
◆ 清 寒
失踪的耳朵
◆ 清 寒
1
火从一小朵开始狂欢,两三个舞步后跳成一簇,接下来是一团、一片……房间再也关不住大火狂乱的舞姿。玻璃啪啪爆裂,火蹿出来,撕掉舞者的伪装,暴露毁灭者的真颜。
“着火了!着火了!”
男人的惊呼声叫醒了灯盏。几分钟后,珠贝小区19号楼前聚集了几十号人,光膀子的、穿反T恤的、赤脚的……生命危在旦夕,仪表在许多人心里变得无足轻重。几十只手对着七楼的窗户指指点点。那里,火是霸主,它目空一切,手握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消防车啸叫着驶入小区。更可怕的后果(诸如液化气爆炸等)出现前,火被扑灭。临近的房子幸免于难。
2
发现失火的人名叫康泓泽,家住19号楼三单元502。发现失火的时间是午夜两点左右。按照康泓泽的描述,他看到火光时,702的火已经烧到窗外。“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从楼里出来”,康泓泽相当肯定。
死者陈焱,19号楼三单元702的户主,45岁,保险公司推销员。五年前离异,儿子的抚养权判给了前妻柳微。
分局刑侦队勘查组负责人对情况进行了初步介绍。这场失火究竟是案件还是事故尚不明了,但庄海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明显的倾向性。702的户型结构为两室两厅,从布局看南卧室、北书房。失火的中心位置在卧室,房门内侧反锁,火最先蔓延至卧室对面的书房,由于书架是开放式的,纸质书刊、报纸成了最好的燃料。康泓泽看到的正是书房窗户爆裂后蹿出的火舌。客厅、餐厅分处户门南北两侧。厨房位于餐厅北,相对卧室,构成了东北、西南的对角关系(单元房内最远的位置关系)。厨房和书房之间隔着卫生间。应该说户型格局在一定程度上缓冲了液化气迅速爆炸的危险性。另外,702的客厅、餐厅陈设简单,地面又是石砖铺就,焚烧毁坏程度不重,入户门门锁完好无损的客观情况得以保留。分局警员语气里的倾向性并非毫无实据可寻。
庄海向市局刑侦队现场勘查组征求意见。
综合几个专业的现场分析,左鼎对庄海说:“失火的中心位置及火势蔓延情况,我们的判断跟分局一致。尸体焚烧严重,Ⅳ度烧伤面积90%以上,面部完全烧毁,没办法依据‘鹅爪状’改变或口鼻腔烟灰沉积等特征判断存活与否。大量骨骼外露,四肢出现断裂、脱落,是否有其他生前伤需要进一步尸检才能明确。”
庄海问:“你的意思是尸体有疑点?”
左鼎说:“现场的确没发现异常纵火物,也许真的没有,但也不能排除烧尽的可能性,因为如果是单纯的电光失火,相较整个卧室的焚烧状况看,尸体毁坏程度似乎过重了。这只是我的直觉,尚不足为证。”
“同理,也许像第一目击证人康泓泽说的,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可疑人物。也许存在,先康泓泽一步离开了现场或是混在之后的人流里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楼门洞。情况特殊,先担心性命之忧后热衷火势观摩,其他的恐怕都抛诸脑后了。”庄海说着朝左鼎扬了扬眉毛。
“你的直觉?”
“是,也不是。陈焱在邻里间的口碑不怎么样。酗酒,赌钱,带乱七八糟的女人回家,经常搅得邻里不安。还听说他对前妻和儿子薄情寡义。知道一楼的老太太怎么讲?说焱字三把火,命里注定引火烧身,在劫难逃。死了都不得好评,毛病之大、为人之差可见一斑。”
“跟老太太都有过节?”
“老太太快七十了,独居,就一小狗做伴。陈焱喝醉酒把人家小狗打死不算,还炖肉喝汤。典型的招人恨。”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尸体上。好也罢坏也罢,现在的他成了一截焦炭。
3
庄海很少见到这么冷的人,确切地说是这么冷的女人。灰白裙子、灰白肤色、灰白表情、灰白语气,由表及里不带一丝热气。这让庄海情不自禁想起倒挂在屋檐上的冰棱。
“没有其他事,我得忙了。”柳微说着站起身,用灰白的手指将鬓角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显然,陈焱的死讯对柳微的触动还不及夏日一抹微风。
倚靠在柳微腿边的男孩,似乎受到了柳微突然起身的惊吓,紧张地仰起下巴,看了看柳微,更为用力地贴在柳微的腿上,乃至半张脸掩到了灰白裙褶后。按照户籍信息,叫陈赫的男孩马上14岁了。然而眼前这个男孩的身量却极其瘦小,好像七八岁的样子。特别是眼神中的慌乱、警觉、疏离、隔膜、懵懂,越发压缩了他的年龄。庄海确定小男孩绝非仅只身体发育迟缓,智力也肯定存在问题。
生硬的逐客令、复杂至极又简单至极的眼神,未免令人尴尬。但对于庄海来说,办案多年,阅人无数,处变不惊算是众多技能之一,何况他能理解当事人迥异的心情。
庄海平和地说:“尸体需要确认。”
柳微冷冷地答道:“我跟这个人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没这义务吧?何况你刚才说过,他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肉眼凡胎,帮不上你们。”
庄海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你和孩子的DNA样本。”
柳微下意识地搂了搂孩子。小脸近乎完全埋进了裙褶。
庄海说:“不会造成任何身体伤害,用棉签擦拭一下口腔就行了。”
“必须吗?”柳微问。
庄海说:“是。”
柳微松开了胳膊。男孩的手却如同钳子,紧紧钳在柳微身上。在被柳微带进卫生间漱口及返回客厅的过程中,他像一条细小、阴郁的影子,片刻不离地悠荡在柳微左右。充满警觉的眼睛偶尔从裙褶后露出,闪着与裙子质地相似的灰白冷光。
杜般先对柳微进行了检材提取,当他俯身对男孩说“张嘴”时,男孩出其不意地一探头,狠狠咬住了杜般的手指。
“啊!”杜般疼得叫出声,使劲往回抽手。男孩瘦小的身体被拽离柳微,飞似的撞向杜般。身板轻薄,牙齿却是牢固无比的锁扣。血沿着男孩的嘴角不断流出,疼痛钻心刺骨,但面对无辜的孩子,他除了被动地抽手什么都不能做。
“小赫,小赫,松嘴,快松嘴……”柳微惊慌地拉扯男孩。
此刻的陈赫仿若一头发疯失控的小兽,柳微的劝阻丝毫不起作用。
杜般脑门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听到了指骨和牙齿相搏的声响。庄海推开柳微,用一条手臂从后往前环抱住男孩,另一只手卡住男孩的颞颌关节,稍加用力。男孩喉咙里发出尖锐而含糊的声音,松开了嘴。
“嘶……”杜般退后两步,甩着手倒吸冷气。
庄海放开陈赫,走到杜般跟前,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问:“怎么样?”
“还……还行……”
“小赫!小赫!”柳微的叫喊打断了杜般的话。
庄海和杜般看过去,只见陈赫直挺挺躺在地上,两眼上翻,口吐血水。
“血,血……”柳微跪在地上,抹了一把陈赫嘴里溢出的血,声音颤抖。
庄海看了看说:“不是孩子的血。”
“不是吗?不是吗?”
“孩子是不是有癫痫病史?”庄海边问边掏手机打120。
“癫痫?我……不清楚,有时候……可我不知道小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柳微语无伦次。
4
柳微坐在病床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中的小脸,双手捧着孩子的左手在自己的面颊和嘴唇上辗转。孤独、沮丧、不安……种种情绪压弯了这个女人不够宽厚的肩膀。
“这小家伙嘴里都是我的血,口腔黏膜细胞没办法取用,医生帮忙取了他的血样。”杜般轻声对站在病房门口的庄海说。
庄海点了点头,问杜般:“伤处理好了?”
杜般抬起裹着纱布的手,咧嘴一笑说:“针缝了,破抗打了,药拿了,妥妥的。”
庄海擂了杜般肩窝一拳说:“别不当事,按医生说的办。”
“真没事。我把检材送物证鉴定中心去。”
目送杜般离开,庄海来到医生办公室,找主治医生询问陈赫的病情。
“这是一种慢性反复发作性短暂脑功能失调综合征。以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导致反复发作为特征。治疗越早、脑损伤越小,遗憾的是患儿母亲对癫痫病的认识几乎为零,病史陈述混乱不清,听意思孩子每次犯病,她要么请所谓的大仙,要么自己磕头祷告。所以,”医生耸了耸肩说,“患儿的身体、心理以及智商都因治疗延误受到了严重影响。目前只能排除外伤、感染等为此次发作的诱因,是否有颅内肿瘤、寄生虫病和其他脑血管病要做完相应检查才知道,如果这些继发因素被逐一排除,患儿所患的就是原发性癫痫。”
“遗传性的?”
“通常是。孩子母亲没有自诉症状,也许问题出在父亲身上。不过孩子母亲好像不太愿意谈这个问题。”
“他们离婚了。”
“难怪。”医生理解地笑笑,“还有件事,他们的住院费还没交,这会影响检查和治疗。护士长已经说过了,可……方便的话,请你再提醒他们一下。”
“好。”
再次来到病房,柳微的动作、神情跟之前一模一样。艰难锻打出来的并非总是钢筋铁骨,这个灰白的女人,眼看就要被打塌打散了。庄海悄无声息地退出病房。
卡上只有几千块。庄海自己每月的花销不多,却从没攒下积蓄。一个昔日的同事、一个只知其名未曾谋面的警察,牺牲的时候都还不到30岁,庄海将大部分收入以匿名的方式资助给了被他们撇下的父母妻儿。好在陈赫的病不需要动手术,几千块应该够了。庄海取了钱,赶回住院部。伸胳膊进窗口前,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抽出五百装进裤兜,这才将钱递给收费的人。
钱交了,庄海的心也踏实了。他一转身,跟后面正挤上来的人撞在一起。
“你他妈看着点……”
半秒,庄海认出了吐粗口的人。对方迟疑片刻,也认出了庄海。
“是……是……庄警官,不好意思,我我急着拿药……你看这这……没碰坏你吧?”康泓泽勉强挤出来的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拿药?”庄海瞥了一眼玻璃窗上的红体字说,“这可是住院交费处。”
“哎呀,你看我……我这眼神……那个……你先忙,我、我拿药去了。”康泓泽说完,摆了摆手朝取药处走去。
庄海的目光落在康泓泽空空的手上,站在原地没动。这家伙在耍花枪。果然,康泓泽在取药处窗前晃了晃,径自离开了大厅。
5
柳微没接庄海递过来的五百块钱,冷笑道:“他从不给小赫钱,连赡养费都死赖着不给,还说什么零花钱。”
钱是陈焱准备给孩子的,的确是庄海临时想的说法。户籍信息显示,明天就是陈赫的生日,作为父亲,准备张生日卡、买个蛋糕、送件孩子喜欢的礼物是人之常情。庄海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便谎称钱是陈焱准备给孩子的零花钱。庄海琢磨陈焱再怎么薄情寡义也得给孩子赡养费,偶尔给零花钱也不是没可能,哪承想真没可能。
“现场有被烧毁的玩具,钱跟玩具放在一块……”编不下去了,庄海暗骂自己逻辑不通,玩具烧了钱能安然无恙?平时跟各色魑魅魍魉打交道谎没少扯,哪次不扯得比真的还像真的?一旦面对普通人,怎么就撒不成个圆乎的谎,变得笨嘴拙舌了呢?
“反正钱是从陈焱家找到的,对吗?”柳微忽然问。
骑虎难下,庄海只好说:“对。”
“既然钱是从陈焱家找到的,他死了,小赫就是合法继承人对不对?当然对。钱花在小赫身上天经地义。”柳微的自言自语帮庄海解了围。
柳微说服了自己,痛快地收了钱。她像是沉浸在某种愉快的心境中,重新坐回到病床边,握住陈赫的手在面颊和嘴唇间辗转。裙子仍旧是灰白色,面颊、嘴唇以及神情显露出不同于灰白的色彩。
陈焱当真死于意外?疑问闪电般划过庄海的脑际。
6
左鼎打电话急召庄海去物证鉴定中心,说明案子有突破。没错,是案子而不是事故,虽然左鼎在电话里只说了“没事马上过来”6个字。
庄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市局,停好车,直奔物证鉴定中心。左鼎、痕检科的韩枫和理化科的乔特已经等在会议室了。欧阳楠缺席,不用说,人在实验室。
“开始吧。”庄海急不可耐,屁股没坐稳,已经开始催了。
几张照片在投影屏上铺开,韩枫说:“陈焱的死亡现场我们勘查过了,平静、有序,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很容易让人形成事故印象。客观地讲,嫌犯对现场的伪装做得比较到位。不过这些线路融痕还是暴露了真相,经X线检测,排除了短路的可能。”
庄海马上接口说:“不是电光失火。”
韩枫说:“不是。”
庄海看了看左鼎,韩枫的话印证了左鼎在现场作出的判断,切入角度不同,结论殊途同归。
庄海又问:“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韩枫将笔记本电脑推给乔特。乔特边操作边介绍说:“中心现场火势过大,有价值的检材基本焚烧殆尽,我们提取了部分灰烬,利用紫外线进行检测分析,在化为灰烬的棉织物中发现了汽油成分。”
“就是说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庄海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左鼎说:“而且可以肯定不是死者自焚。”
“证据!”庄海的语气咄咄逼人。
乔特将电脑交给左鼎。投影屏上依次出现烧成焦炭的尸体以及分步尸检照片,左鼎依次给予说明:“尸体的皮肤几乎全部烧毁,已经无法通过体表瘀斑对死者生前是否受过外伤进行判断了。不过从皮下组织及骨骼情况看没有,至少是没有致命伤。另外气管内发现了烟灰沉积,说明火起时陈焱有生命反应……”最后呈现在投影屏上的是一张头部特写。“还有就是,死者的一只耳朵失踪了。”
“什么?”庄海怀疑自己没听清,重复道,“一只耳朵失踪了?”
左鼎说:“对。右耳。”
庄海说:“不会是烧的吗?”
左鼎说:“仔细看照片,局部烧焦的组织清理干净后,可见耳根部创缘非常齐整,与烧灼创面明显不同。创伤部位存在生活反应,说明是生前被割掉的,利器所为。”
“恶性谋杀案!”庄海沉吟着,“问题是陈焱怎么会乖乖就范,让凶手为所欲为呢?”
左鼎说:“颅骨情况排除了外伤致晕的可能,血样分析也否定了药迷,不过血内酒精含量不低。严重酒醉可以让人丧失正常的感觉和行为能力。”
“还可能因为疾病。”庄海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
“疾病?”左鼎看庄海,眼神中充满疑问。
庄海说:“癫痫病。陈焱的儿子陈赫打小患有癫痫,医生说很可能是原发性的,多见于遗传。陈焱的前妻柳微没事,问题大概出在陈焱身上。”
左鼎说:“果然如此,一个谜解开了。不过割掉耳朵这事仍然无解。”
韩枫说:“可以肯定的是此案为熟人作案。”
乔特说:“也许是碰巧赶上、也许是蓄意诱发,陈焱癫痫发作,嫌犯借机下手。”
一条黑影,手持利刃,手臂一挥,一只耳朵落在地上。汽油雨水般落到躺在床上的人的身上。细小的火苗跳起鬼魅之舞。足尖点到,烈焰飞升。黑影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去,带上卧室门,然后是入户门,最后沿楼梯悄无声息地飘走……那条黑影是谁?男人还是女人?孔武有力还是凹凸有致?
7
首先划入排查范围的是案发当天跟陈焱有过通话记录的人。若非预谋杀人,做不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即便是预谋杀人,钓鱼前抛出诱饵也必不可少,只不过鱼饵伪装技术高妙与否依钓鱼者心机深浅而定,能否识破钓鱼者的心机则要看办案人的智慧。
与人打交道没什么定律可寻,参照相对性划定排查梯次或可视为无定律中的定律。当然更重要的嫌疑目标是陈焱之死的最大受益人——陈赫——一个特殊的受益人,没有能力支配受益资源的受益人,于是乎监护人柳微跃居嫌疑榜首。颇为巧合的是,案发当晚,安装在小区出入口的监控设施拍下了一个与柳微高矮胖瘦相似的身影。之所以只能以高矮胖瘦而论,是因为录像中的人对自己进行了全副“武装”,宽边儿遮阳帽、长及脚踝的带袖碎花连衣裙。22时许是用不着遮阳帽的,但用不着不等于不可以。如果嫌疑人否认那个人是自己,警方将毫无办法,柳微恰恰是这么做的。
“那么案发当晚你在哪儿?谁能证明?”杜般的话锋相当直接也相当锐利。
“三更半夜我能在哪儿?当然是在家,睡觉。小赫能证明,但你们不会相信。”柳微用灰白目光冷冷地对着杜般,“你们这些人,这些男人,永远不相信女人。”柳微没有按照正常的思维惯性针对不相信小赫展开讲,反将焦点集中到了一个性别群体上,强调的是男人永远不相信女人。柳微对男人这个群体怀有不满情绪,直接、强烈、明白无误。
谈话不欢而散。无论嫌疑多大,拿到确凿证据前,嫌疑只能待在嫌疑的位置上。
“她肯定有问题,而且狐狸尾巴藏得比较深。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证据总能找到。”杜般信心满满。
接下来的调查结果有些出人意料。陈焱名下那套珠贝小区19号楼三单元的两室两厅案发前一周已经卖出。买主说,陈焱当时提出要一周收拾东西的时间。按说这不符合买卖规矩,但考虑到价格方面的巨大实惠,手续又已经办妥,买主爽快地答应了陈焱的要求。
房子已归他人所有,陈焱的银行账户没有大额钱款储入。非但没有大额钱款储入,连之前最近一笔九千元存款也于半月前取出了。陈焱没有其他理财投资,换言之,他名下的全部财产就只剩下银行账户里的九块四毛七。
“靠!柳微总不能为九块四毛七要了陈焱的命。”杜般不无懊恼。
庄海沉默不语。
杜般自顾自地说:“不过……柳微未必知道这事。没错,陈焱不可能告诉她。问题是,陈焱的钱都去哪儿了?光卖房子的钱就好几十万。珠贝小区现在的房价每平方米不低于一万,陈焱肯八千多一平米出手说明他急等用钱。酗酒不至于让他倾家荡产,赌博能。会不会是被债主逼的?钱和命,二选一,陈焱走投无路,只能舍钱保命?还有女人,女人有让男人前一天家财万贯、后一天穷到光腚的本事。”
庄海瞥了杜般一眼,说:“我发现你的意识形态正在向柳微靠拢。她对整个男性群体怀有不满,你对整个女性群体抱有成见。”
“有吗?”杜般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坏笑,随即说,“真有可能。不是说我。老大你想啊,陈焱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有染,保不齐哪个女人动了某种邪念呢?先骗钱,再灭口,之后拿钱逃之夭夭。”
“找到证据再下定论。”
“什么证据?”
“赌博的。女人的。”庄海说。
杜般嘿嘿一笑:“对嘛。我的分析还是非常有道理的。目前的侦查重点应该落在赌博和那些女人身上。”
庄海故意问:“柳微的狐狸尾巴怎么办?”
“将我的军?老大,你这太不厚道了。柳微的确有狐狸尾巴,案发当晚进入朱贝小区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不能光凭柳微一张嘴说。只不过眼下出现了新情况,咱们必须适当扩大撒网范围。”
8
案发当日,陈焱手机上的拨入电话共计11个,陈焱一个也没接。主动拨出一个没有。手机没丢的情况下,不接电话不太符合一个保险推销员的生活习惯。对可查记录进行追踪,追踪信息显示:陈焱的确欠了赌债,并且借了高利贷。案发当日主叫的11个电话,机主身份分别得到了核实。其中9个是追债的:7个原始债主(包括陈焱的三个同事、两个牌友、两家地下赌场的伙计),两个放贷人雇用的打手。另外两个:一个是推销商铺的,一个是经过网络平台转换的号(疑为电信诈骗)。
陈焱欠地下赌场共计十一万四千,借同事和牌友的钱加起来三万二,借高利贷五万(既没用于填赌场的坑,也没还给同事和牌友,是否有其他潜在债务尚无线索),利滚利后涨到了近二十万。
陈焱死了的消息对于债主们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
两个牌友的反应算是最冷静、最理性的。一个咬着后槽牙说:“早料到这死王八羔子靠不住。”另一个狠啐了一口说:“奶奶的,权当喂狗了。”毕竟两个人借给陈焱的钱不过几百块。
陈焱那三个同事可就没那么冷静了。工薪阶层,哪张票子不是靠跑腿、磨嘴皮挣的?说起来平时净晃客户了,哪承想自己摊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而且包子是自己主动扔出去的。用三个人的话讲,陈焱酒徒的身份他们知道,万万想不到他还是个赌徒。早知道陈焱有赌博的毛病,无论如何不会借钱给他。这事想起来都是悔,说起来都是泪,回家面对老婆孩子都是罪!另据三人反映,陈焱之前的业绩虽说不靠前,倒也没落底。甚至因为戳穿一起骗保案得到公司嘉奖。简单说就是一个家伙想通过制造假意外结束自己的生命,为得了绝症的兄弟挣笔医药费。那家伙差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陈焱发现了那起意外中的一个微小瑕疵。这个小瑕疵令事故鉴定结果发生了惊天逆转。意图骗保的家伙白白丢了性命,陈焱则迎来了个人事业的小高峰。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古训,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其后陈焱的业绩每况愈下。貌似脚不离地比之前跑得还勤,签下来的保单却为数可怜,最近连续两个月垫底。陈焱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庄海问,“业绩垫底会怎么样?”三个人说法一致——会面临被炒的风险。什么人品、能力,上司没工夫看。拿下保单你就行,不行也行;拿不下保单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一句话:保单为王,别的都是瞎扯。问及陈焱满不在乎的原因,三个人各执一词。一个说,“鬼知道为什么。兴许是虱子多了不觉得痒?要么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不真成烤死猪了?”一个说,“这小子本来是个漏勺,肚里藏不住东西。两杯猫尿灌下去,高兴的不高兴的全抖搂了。这次有点怪,约酒不喝,问他怎么打算的也不说,颇有些讳莫如深的劲儿。”一个说,“开始还跟我们嘚瑟呢。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什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什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嘴里一嘟噜一串,拿自己当发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了。后来闷骚起来了。讳莫如深谈不上,要我说是黔驴技穷。乐乐呵呵也是死,哭哭啼啼也是死,横竖难逃一死,不如打肿脸充个胖子,故弄点玄虚,省得让人看笑话。”这个行业不用坐班,除了开例会,大家各跑各的业务,脸对脸摩擦起火的机会少。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混到陈焱这份儿上,他不摧别人就不错了,谁有兴趣摧他?与同事结仇招致杀身之祸的可以被排除。
两家地下赌场老板的耳朵比兔子耳朵还灵,闻听风紧,即刻关掉了场子,各寻各的鼠洞耗子窝藏起来了。这两个老伙计指天发誓,也就嘴上吓唬吓唬陈焱,连根指头都没动他一下。庄海反问:“是吗?”虽是被分开问的,两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听了庄海的话,又都立刻改口说:“动也不敢大动,最多一个指头的事。”左鼎对陈焱的尸体进行过细致检查,的确没有致命伤。
放高利贷的女人背景深厚,有恃无恐指的就是此类人。警方大体摸清了这个女人的路数,两个打手却抵死不承认有后台老板,一口咬定钱是他们放贷给陈焱的。没有足够的证据,无法正式立案侦查。毫无疑问的是,放高利贷的目的在于索钱而非讨命。但凡借贷的没穷到光腚,别说要他们的命,就算借贷的自己不打算要命了,放贷的都得帮他们留口气,先连本带息把钱还了。陈焱没穷到光腚,他名下有房产。杀鸡取不了卵,只能收陈焱主动变房产为下出的蛋。所以,背景深厚的女人少不了使手段加快陈焱下蛋的速度,譬如雇用打手,却不至于让人要了陈焱的性命。庄海对两个打手进行了讯问。两人声称陈焱一直没还高利贷,对陈焱已将房子出手的事两人则一无所知。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庄海立刻安排人手核查案发当日这两个人的行踪。
9
柳微愣怔地望着窗外。一只鸟站在树梢上。它已然站在那儿很久了,脑瓜时而歪向这侧,时而歪向那侧,好像在倾听什么。风的声音?像她一样。柳微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她在听风,当她发愣的时候,她实际上是在听风。没错,与其被谎言欺骗不如去听完全听不懂的风声。鸟应该听得懂风在说什么吧。比较而言,它比她幸运,因为它听不懂的恰恰是人类的谎言。
手机的振动让柳微从对鸟的猜测中清醒过来。一个陌生号码,不过柳微估计打电话的人应该不陌生。
“喂!是你吗?”柳微说。
话筒里首先传出男性的“哼”声,像是对被柳微猜中的极大不满,然后是没好气地质问,“你刚才怎么又打我手机了?不是说好暂时不要联系吗?”
“……”
“喂?喂!说话啊。怎么不说话?”
柳微疲倦地将身体抵在窗框上,看了一眼那只鸟说:“不想说话。”
“有病吧?不想说你还给我打电话。”话筒里的声音充满了火药味。
那只鸟开始轻跳,大概是在做飞前的准备。
“跟你讲多少回了,警察……”话筒里的声音低下来,“在查陈焱的事。我们最好不要接触,免得惹上麻烦,你到底明不明白?”
柳微深吁了口气,想借此吁出胸腔里的烦闷。然而郁结了太久的烦闷已经不是一口气所能疏散的了,无论这口气多么深长。它像肿瘤一样长在了胸腔里,刀削斧砍未必奏效。“我就想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替我交了住院费。”
“住院费?我没交啊。我是想交来着,结果……”话筒里忽然嘈杂起来,男性声音再次压低说,“我用的是外边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再说。先挂了。”
“喂……”
扑棱!鸟飞走了。
10
女人方面的线索相比赌博方面的线索要复杂得多。除了话单反映出来的女人,还有从这些女人嘴中不断衍生出来的另一些女人。用杜般的话说,陈焱机能亢进得跟野生动物有一拼。这些女人提到陈焱几乎众口一词——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变态,虐待狂。
穿西装、打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行事前人模狗样,行起事来立刻变鬼,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总是恶狠狠地问身下的女人,“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说!”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无论回答是还是不是,都会遭到陈焱的暴打。
庄海问一个叫余丽的女人:“回答不是遭暴打好理解,违拗施暴者的意愿,很可能刺激施暴者产生更强烈的施暴欲望。怎么回答是还遭暴打?”
叫余丽的女人说:“因为他会接着问你‘那人是谁?’。我去!我怎么知道是谁?这时候再说不知道,好了,就像你说的,违拗了他的意愿,刺激了他更强烈的施暴欲望,下手更毒。信口胡诌个名字吧,他立刻说‘撒谎,你个骗子’。我去!骗子也是他逼出来的好不好?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被他逼成骗子了好不好?想人不撒谎,他倒说下那人是谁啊。他不说非让我说。对不起他的又不是我。你们说,这号人不是变态是什么?对了,麻烦你们告诉他一声,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没人肯跟他来第二次,钱给再多也不行。”
杜般说:“他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这么肯定?变态的话最不靠谱。”
杜般说:“肯定。因为他死了。”
叫余丽的女人快活地说:“死了?活该!该死!”
杜般望着余丽的背影对庄海说:“老大,这就是语文老师讲的直抒胸臆吧?”
庄海说:“嗯。感情真挚,发自肺腑。”
“会不会某个女人当时正在经受暴打,陈焱突然病发。女人一看,赶早不如赶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
庄海说:“汽油怎么解释?”
杜般扑棱了下脑袋说:“也对。理化的检验结果说明嫌犯有备而来。”
“恐怕咱们有必要再找柳微谈谈。”
“你是说……”
“对不起陈焱的人是谁?还有那个陈焱反复问及的人又是谁?”
“明白。现在去?”
庄海的手机响了。
“是欧阳。”庄海边说边接通电话问,“是不是有新情况?嗯……什么?”庄海的眼睛睁大一圈,“再说一遍。”
11
电话那头,欧阳楠正坐在数据分析室的办公桌前,手上拿着刚刚检验完毕的3份DNA图谱。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处于免提状态,以便左鼎也能听到庄海说话。
“柳微和陈赫的DNA分型符合生物学母子遗传规律,但死者和陈赫的DNA分型不符合生物学父子遗传规律。”应庄海的要求,欧阳楠又说了一遍检验结果。
结果是10分钟前出来的,欧阳楠对数据进行了细致核对后立刻电话告诉了左鼎。左鼎闪电般劈到DNA数据分析室。“你再核对一遍。”欧阳楠翻翻眼睛说:“我都核对八遍了,好吗?”“那就核对第九遍。万无一失。”于是,欧阳楠当着左鼎的面又对每个基因位点进行了核对。“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赶紧打电话啊。快快!”“怎么里外都是你?”
此刻,两个人凑近手机,竖起耳朵听庄海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庄海的声音已经从之前的震惊回落平静。
欧阳楠和左鼎对望了一眼,无论是情绪恢复速度还是回答本身,庄海的表现都让两人感觉有点意外。
“你知道?”欧阳楠说。
“我们刚从跟陈焱有染的女人们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挂断手机,欧阳楠若有所思。
左鼎问:“想什么?”
欧阳楠说:“明知故问。你跟我一样,想的是另外一种可能。”
“失望了?”
“谁说的?好像我唯恐天下不乱。”
左鼎开玩笑说:“没朝我们的预期发展,实事求是地讲,的确不够刺激。”
“案子能破就好。”
左鼎说:“走吧,吃饭去。”
左鼎和欧阳楠走出分析室,迎面碰上筱宇。
欧阳楠看看筱宇手上的物证袋,说:“这个点还有送案子的?”
筱宇说:“M县局送的,他们不是路远吗,才赶过来。”
欧阳楠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你跟左哥先去,给我占个位子就行。”筱宇脚没停,嘴上说,“就一只耳朵。小活儿,一下的事。”
欧阳楠和左鼎一惊。欧阳楠问:“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检材。”欧阳楠说着,跟左鼎一起走到筱宇面前,“你说是耳朵?”
“对啊。有意思吧?”
欧阳楠没戴手套,只能催筱宇说:“打开让我们看看。”
筱宇从左鼎和欧阳楠脸上看出了不寻常,急忙打开物证袋。
“右耳。”左鼎和欧阳楠异口同声。
“是右耳,先天畸形。左哥、楠姐,有问题吗?”筱宇问。
“大问题,加班做,我去换衣服。”欧阳楠说完,丢下左鼎,返身向办公室走去。
12
柳微的脸从灰白递进为惨白。前一刻她还在为见到庄海心跳加速(如果不是电话里的男人,交住院费的就非庄海莫属了),后一刻,即得知陈焱与陈赫的DNA分型不符合父子遗传关系的一刻,她的心咔嚓咔嚓咔嚓,碎同齑粉。
正中靶心,庄海对此确信不疑。
柳微失神地喃喃自语:“一次,只有一次,我……我们喝醉了。”柳微的脸埋入掌心,“我以为不会……”
杜般说:“看来陈赫的父亲确实另有其人。”
“我真不该把小赫生下来,不该让他到世间受苦。”柳微依然神思恍惚。
庄海说:“上次你说男人不相信女人,意指陈焱不相信你对吗?”
柳微点头。
庄海问:“他知道你有外遇?”
“那不叫外遇!我说了,是酒,我不想的……”激动过后,柳微颓丧地说,“我不知道陈焱为什么怀疑我。小赫出生后,他突然变得疑神疑鬼。每次……总是问我是不是对不起他。问那个人是谁。我很生气,因为我从没想到小赫是那次意外……小赫跟陈焱长得很像。陈焱有晕倒的毛病,小赫也有。我怎么可能往别处想?我们吵架、和解,再吵、再和解。彼此折磨了八九年,最终选择了离婚。”
庄海说:“这么说陈焱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
庄海问:“到底是谁?”
柳微激动地说:“那次之后,我跟那个人再没联系过。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呢?”
庄海说:“案情所需。陈焱死于谋杀,每个跟他有过节的人都有嫌疑。”
“他根本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我们没联系了,陈焱又不知道他,他怎么可能反过来杀陈焱呢?”
13
“老大,你认为柳微没说真话?”
“十几年毫无联系的人,会让你每每提及就情绪失控,还是会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主动维护?当我提到跟陈焱有过节的人都有嫌疑时,她当即否认,速度之快态度之决绝你不觉得挺耐人寻味?”
“就是你平时强调的,微表情是操控不了的叛徒,它会出卖你的内心。”杜般透过车窗朝小区的方向看了看说,“你确定柳微会有所行动?”
“既然她的手机没动静。”
庄海的话音未落,柳微的身影出现了。
20分钟后,柳微下了出租车。
“什么情况?!”跟踪到后半程杜般已经觉出不对头,此刻,眼见柳微戳在珠贝小区门口,边看手机边不安地走来走去,杜般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
“稍安勿躁。真相正在赶路,应该快到了。”庄海胸有成竹。他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当柳微的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
穿青蓝色工作衫的男人显然被柳微的出现吓了很大一跳。他朝屁股后面的小区张望了一眼,疾步穿过马路。柳微像一头仓皇的小鹿,紧随其后。他们进了小区对面的冷饮店。
“不介意一起喝杯冷饮吧?”庄海说着,不等对方回答,坐到了穿青蓝色半袖工作衫的男人的对面。杜般则紧挨着男人坐下,胳膊亲昵地搭在男人的肩膀上,侧脸送给男人一个吓人的暧昧微笑。
“庄……庄警官……”康泓泽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屁股不自主地抬离凳子,马上被杜般压回原位。
庄海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和杜般各自点了一杯冷饮,喝过后才说:“聊聊吧。”
康泓泽舔着嘴唇说:“你……你们别误会。我跟她……我们原来是邻居,邻居而已,碰巧遇上。别的什么都没有……”
庄海说:“有没有验个DNA就知道了。”
康泓泽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下脑袋。不用说,柳微已经把陈焱和陈赫两人的DNA结果告诉他了。
刚刚缓过神儿的柳微急切地说:“不怪他,是我撒了谎。我们有联系,不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再次联系是在我跟陈焱离婚之后。生活中……有太多事,一个女人无力独自承担。除了他,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所以……请你们一定要相信,陈焱的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陈焱死的那天,我的确去过珠贝小区,在泓泽家等泓泽回来。如果我们想陈焱死,就不会打火警电话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一定要相信……”
康泓泽并不领柳微的情,打断柳微说:“少唠叨点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女人真是麻烦。早跟你说过暂时别联系,别联系,你到好,直接跑来了。现在你满意了?都成嫌疑人了。粘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庄海内心的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为什么柳微的生活里明明有男人,她仍旧活得那么冷,活得那么灰白。人选不当比缺席更糟糕。
杜般后来问庄海:“老大,我怎么觉得你看到康泓泽的时候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早知道是他似的。”
庄海解释说:“我在住院交费处碰到过康泓泽。见到我,他特别紧张,谎称取药走错了地方,之后拐去取药窗口。可他手上根本没有处方,自然无药可取。我当时知道他在撒谎,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柳微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我才意识康泓泽很可能就是那个陈焱追问了十几年的人。康泓泽那天之所以被我撞上是去给陈赫交住院费。”
“哦。哎?老大,那你去交费处干吗?”
庄海瞪眼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14
康泓泽是陈焱被杀案的第一目击证人。报案的是他不假,但他是否在第一时间报案只有天知地知。康泓泽跟柳微之间的事伤害了陈焱的感情,也是导致陈焱、柳微婚姻破裂的直接原因。陈焱越来越不堪的生活除了自身原因,不能说跟此事毫无关联。陈焱的耿耿于怀逐步演化为对女性的变态施暴,有余丽等人的口供为证。假设陈焱通过某种途径得知康泓泽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会怎么做或者说他预备怎么做?康泓泽有没有可能为了自保先下手为强?当然!康泓泽有可能通过柳微和平进入案发现场,有机会从柳微那儿了解陈焱的癫痫病史,有条件将汽油轻松带入那间扣上坟墓之戳的卧室,有时间伪造现场并在作案后从容离开,有理由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尽兴观摩那场凶险的火之舞。这一切基于一个前提,康泓泽和柳微有个叫陈赫的儿子,他有作案动机。
案子报结似乎指日可待,专案组的全体成员对物证检验结果翘首以盼,DNA检验结果却带来了重磅炸弹的效果。基因分型证实:康泓泽不是陈赫的生物学父亲!
庄海拿着欧阳楠交给他的亲缘关系鉴定书懵了,半天才说:“这,这怎么个意思?”
欧阳楠说:“意思是,你恐怕得将侦查思路做一次颠覆性调整。”
“怎么调?”
左鼎捶了庄海一拳,说:“傻了?结果摆在眼前,怎么调用我们教?”
庄海摇着脑袋说:“死者!我们一直先入为主地认定死的是陈焱。”
欧阳楠说:“柳微的口供目前无法采信,陈焱的父母又均已亡故。陈焱还有没有其他亲人?”
庄海说:“堂兄弟行吗?”
欧阳楠说:“亲缘关系认定必须依靠上三联或下三联,堂兄弟之间不能进行DNA认定,但可以用来做家系排查。”
庄海说:“我马上让人去取检材。”
欧阳楠说:“再去趟陈焱家,尽可能多地提取些未烧毁的日用品。”
庄海摆了个OK的手势。
兵贵神速,检材采集到位,欧阳楠带着DNA室的同事再次进入动力火车的工作模式。
15
日用品上检出的DNA分型与死者DNA分型不符,但跟陈赫的DNA分型符合父子遗传规律,而且Y染色体与陈焱堂兄的Y染色体同源。虽然物证上检出的DNA不能等同为陈焱的人体样本DNA,但死者的人体样本明确,其Y染色体与陈焱堂兄的Y染色体的非同源性具有确凿的否定意义。死者不是陈焱!
欧阳楠详细介绍了最新的DNA检验结果,然后说:“现在,我们不妨仔细回顾一下‘陈焱’死前都发生了什么。”
庄海马上在教学白板上罗列了几条:藏不住秘密的漏勺变成三缄其口的闷葫芦;腿脚比原来勤快保单少得可怜;面对每况愈下的业绩陈焱的态度是满不在乎;银行存款提前支取;房子低价快速折现;钱款既没入银行账户也没拿去偿还赌债和高利贷。
左鼎说:“再结合案发现场的特点和嫌疑人的心理画像,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推理:陈焱没死。他制定并实施了一个金蝉脱壳的计划。假陈焱葬身火海,真陈焱利用这场精心伪装的事故性火灾成功逃脱全部债务。”
庄海说:“最大胆的推理。逻辑上讲得通,问题是打开推理第一扇门的钥匙在哪儿?”
左鼎说:“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天空在静静地涌淌泪水。”
庄海问欧阳楠:“他这是抽的哪门子疯?”
欧阳楠耸了耸肩说:“谷川俊太郎的诗。名字就叫《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左鼎说:“诗里浸透着生命、生活和人性。”
庄海举起双手说:“行了啊。这是案情分析会,你们要开诗歌研讨会请另择佳期。”
左鼎说:“耳朵在鬓角消失的日子,发丝在静静地盘结忧愁。”
“有完没完?说案子。”
左鼎说:“我是在说案子。而且在回答你的问题,钥匙,就是那只失踪的耳朵。”
“失踪的耳朵?”庄海盯了左鼎两秒,“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左鼎说:“总算开窍了。”
“少废话,究竟是什么?”
欧阳楠说:“M县局昨天送来一只耳朵。美术学院的几个学生到郊外写生发现的。已经检验完毕,DNA分型跟死者的一致。”
左鼎补充说:“那只耳朵有先天畸形。”
庄海说:“陈焱会不会因为担心这只特殊的耳朵万一烧不彻底导致真相暴露,才把它割掉呢?”
欧阳楠反问:“如果仅仅因为这个,要不要扔去郊外那么远?”
“也是。”
左鼎说:“不管怎样,这个特异性体征对查证尸源应该有帮助。”
庄海说:“即便如此,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右耳先天畸形的人仍旧是大海捞针。”
左鼎说:“死者耳根损伤部位可查见生活反应。一个大活人肯定不是陈焱随便能从大街上拉回家的。”
欧阳楠说:“你们围绕陈焱的社会关系排查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同事、朋友、邻居等,但有一类人,你们还没查。”
“陈焱的工作对象!买保险的人。”庄海猛然醒悟,起身说,“我想起件事。陈焱曾戳穿过一起骗保案。当事人想通过制造假意外结束自己的生命,骗得保金给身患绝症的哥哥支付医药费。陈焱的金蝉脱壳很可能是受了这件事的启发。”
一周后,陈焱在距离他丢弃耳朵的地方不足两里的荒陋山村被警方抓获。被害人正是那位身患绝症的哥哥。他不知道弟弟已死。陈焱谎称是他弟弟的朋友,又说他弟弟因病住院,轻而易举将他从荒陋村庄骗至家中,先灌醉,后纵火。关于耳朵,陈焱是这么交代的:他喝醉时说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希望死后也不离开。我没办法把他的骨灰带回来,就带回了他的一只耳朵。
陈焱交代完,问庄海:“你们怎么知道死的人不是我?”
“靠DNA。”
“我听说那必须得有父母或配偶子女的DNA才行。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不是有配偶和儿子吗。”
“那傻小子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看样子你功课没少做。”
“想完美消失,所有环节都得考虑到。”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说陈赫不是你儿子呢?”
陈焱垂头丧气地说:“因为医生说我有病,很难有孩子。”
“陈赫出生后查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只能说要么柳微怀孕的时候你还没得病,要么你的病没严重到你认为的程度,因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陈赫百分百是你的儿子。”
“不可能。”
“DNA不会撒谎。你做过功课,应该明白。”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