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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密者

2016-12-15王建幸

东方剑 2016年10期

◆ 王建幸

泄密者

◆ 王建幸

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盘旋驶上了观景台。月光下,车里跳下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他们从车里拖出了一个浑身酒气神志不清的醉汉。

“兄弟,月牙岩到了,下面有的是鲜花和美酒,你就开开心心地去吧。”说着,两人猛地推了醉汉一把,那醉汉便直挺挺地坠下了悬崖……

火车鸣着悠扬的汽笛在崇山峻岭中穿行。

出了昆明,绛紫色的晚霞,给绵延起伏的喀斯特山峰、长在石坡上绒绒的绿草、罅缝中顽强伸出枝干的山松,以及陡峭山坡上辛勤劳作的人们,毫不吝啬地抹上了浓浓的一笔。可是这绚丽的景色根本无法消除我心中的郁闷。两眼木愣愣看着车窗外的我,思绪就像从窗外一掠而过的景色纷纷乱乱。

吃罢早餐,我送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副局长宋振天去机场。候机大厅里,我提着旅行袋跟在他后面。

“肖剑,你知道这次行动的失败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宋振天本来就灰坨坨的一张脸一夜之间变得发黯,那沉重的眼袋快挂到了蒜瓣似的鼻翼两旁。

我惶恐地垂手而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喂,你小子傻了吗?”宋振天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用这种眼神看人是要吓死人的。”

“局长,你一路顺风。”我微微一鞠躬,心情沉重地向这个不停训斥我的领导告别。我自信,这种沉重的表情足以表达我对这次行动失败的“悲伤”。可是我的判断错了,这么诚挚的告别仍然没能平复宋振天心中的怒火。

“顺个屁风!飞机起飞要逆风,懂吗?肖剑,我责令你,在火车上好好反思,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宋振天气呼呼地从我手中夺过了旅行袋,刚转过身,倏地又回过头来,意犹未尽地继续训诫道,“对了,本来我答应案子破了带你们去西双版纳或者大理玩玩,现在,哼,让你们坐火车一边反省一边看风景,当然,也为局里省下一笔差旅费。”他顺手拿旅行袋撞了我一下,“还有一层意思你懂吗?”

还有一层意思?我那迷惘的眼睛瞬间变得恍惚了。

“你必须在这两天里给我找出泄密者!否则我无法向党委交代。我老宋搞公安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丢过这个脸。”说完,宋振天头也不回地向安检口走去。

泄密者!老宋竟然作出这个判断,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难道本次行动失败真的像小说或者电影中的情节,我们特勤组内出了叛徒、内贼,或者叫鼹鼠!这种心情比听着宋振天的训斥还要难受一百倍。因为,从这一刻起我必须全力以赴怀疑生死与共的战友。痛苦啊!

送走老宋,我没有半点轻松,一起精心设计的“钓鱼行动”,竟然是因为内部出现了鼹鼠而失败,这让我根本无法接受。我的脸色陡然发青。回到宾馆,查了列车时刻表,决定乘当天傍晚T382次列车回滨城。

同事们一致提议坐软卧。不就是自掏腰包贴200元钱吗?毕竟要三十多个小时的行程,好睡觉。去掉宋局,我们四个正好一个包厢,我同意了,除了携枪旅途安全的考虑,还有,可以在包厢里反思查鼹鼠啊。

列车驶出站后,隆隆的车轮声变得轻曼起来。

金志阳躺在我的上铺看书;对面下铺老霍,坐在窗口悠然地品着他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龙井茶;他的上铺是姜菡,姑娘两耳塞着耳机一副与事无关的样子专心听着音乐,嘴里还不时在哼哼着。可是,我依然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睁着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心里明白,作为这个专案组的成员,谁都为行动的失败而痛心疾首。我的心稍稍有了些慰藉。我,头枕被褥,双眼微阖,似乎在闭目养神,其实,我此刻的脑子正翻江倒海般地激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发前,制订了那么周密的行动方案,竟然没有用上。因为到了瑞丽后,艾坤沙就失联了。

难道我们露出马脚了?难道毒贩只有200克毒品?抑或艾坤沙自身出了状况?

我不愿意朝内部出泄密者的思路上去反省。但是,宋振天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这次行动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内部出现了鼹鼠!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们特勤组的人,且不说个顶个的侦查好手,就是忠诚度那也是久经考验的。可是,这次出师不利行动失败却是不争的事实。

南下行动小组一共五个人,除了宋振天外,其余四个人都在眼前。眼下,我不得不用审查目光去审视我亲爱的战友:老霍,霍美成,50出头,本案最早接获情报的人。此刻,坐在窗前拿着茶缸遮着半张脸的老霍正悠然自得地品着香气扑鼻的龙井茶,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参加公安的老刑警,难道会是鼹鼠?

一个星期前,老霍向我报告,045号情报员汇报,最近,有个从云南来的“客人”在找下家出手一批海洛因。海洛因,白色恶魔,万恶之源。这种毒品比当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运到中国的鸦片烟的危害程度要严重得多。多少青年沾染被毁,多少家庭为之破碎,多少罪案源发于此!这对于我们特勤组来说无疑是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

为了甄别情报的真伪,我决定立即拜访045号情报员。在一家服装工厂的仓库里,我们找到了他,他正在卸货。稀疏的头发略有些黄,一副无框眼镜架在不怎么挺的鼻梁上,扁瘦的身材让人担心被大风刮跑,看他脑门上青筋暴突费劲扒拉地扛着货包,怎么看也不像是混迹江湖的人物。我知道他才47岁,但是怎么看也像是个五十出头的小老头。

“这是个不常与我们联系,但却十分可靠的线人。他的工作是我给介绍的。”老霍在我耳边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平时他是045号的接头人。

“行,这里不是谈话之地,到吃午饭的点了,老霍,找个小饭馆请他一起坐坐。”我不动声色地小声吩咐。

我们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仓库工作人员的怀疑。“两位有事吗?”一个仓库管理员模样的人上前问道。“没有事,我们是加工单位的,参观参观。”我们走出了仓库溜到街角,不一会,045号掸着工装灰尘走了过来。

在街头一家饭店里,我们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三四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坐定。

“小陈,这是我的顶头上司,肖探长。”老霍介绍了我。

045号冷冷地瞟了我一眼,随后,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利群牌香烟抖了抖,娴熟地用嘴衔上一支,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Zippo打火机,别开盖,“噌”的一声点上烟,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几秒钟后,鼓在腮帮子里的烟再慢慢地向外吐出。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我目瞪口呆,倒不是我没有见过世面,好坏本探长在这“道”上也见过不少腕级的人物,可是,像面前这位如此落魄又如此自傲显摆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好坏我是探长嗳,烟总是要先敬一下吧。虽然我不抽烟,不,严格地说是很少吸烟,但这是礼貌,哪个线人看见探长不是垂眉落目客客气气的。好吧,别在枝节末梢上计较。说不定这还真是个人物呢!

“你们肯定是为了那桩买卖来的。”没等我们开口,045号倒是先撩开了话帘。

“是的,正因为是大买卖,所以今天肖探长亲自出马接见你。”霍美成还是用一种让我很别扭的语气在说话。当然我心里明白,老霍抬高我的目的是为了表示我们对045号反映线索的重视。

“好吧,我向肖探长汇报一下情况。”这话总算是上正道了。“两天前,我吃官司时的狱友苏南方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在亚洲饭店碰头。久未联络不知他找我有何事,见面后,他向我介绍身旁那个又矮又胖又黑的云南人艾坤沙。这个艾坤沙,我去苏南方寨子玩的时候曾经见过,他是小苏插队时的房东。席间,苏南方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在服装厂当搬运工,他笑我赚死工资,我说,要养家糊口又没有手艺,只能这样了。他停顿了一会,借敬酒碰杯的时候低声问我道:兄弟,想不想发横财?我纳闷地看着他,他神秘地说,艾坤沙有一批上好的货要出手,你想办法找到下家,事成之后分两成利给你。我故意问,什么货?他噘起嘴做了一个吸的动作。我大吃一惊。这事我们插队时就知道,当时,我们有一批知青偷渡缅甸,从金三角贩鸦片到国内,结果都被枪毙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应付了一下,答应去找朋友问问。”

“那你有没有看到货?”老霍问。

“没有。我也不会提出这么愚蠢的要求。”045号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啤酒。

“好,你带霍老板去接触一下怎么样?”

“没问题。”

第二天,信息传来,当天下午两点在鲁迅公园附近一家咖啡馆看货。

窗帘缝里照进一道贼亮的白光刺断了我的回忆。列车不知啥时停在车站上,看不清站牌,但是,那平房建筑的候车室,一瞥便知是小站。我看到老霍站在站台上抽烟,他是不会放弃每次停车机会的。大约一支烟的工夫,汽笛“呜”地响起,列车又缓缓启动了,轮轨磨擦发出刺耳的嗤嗤声,撩开窗帘一看,天幕上已经是满天星光,远处的山峦变成了一条绵延起伏的长龙。

忽然,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正匆匆走出站台的背影,顿时,脑海里火花爆闪,咦,这个身影似曾相识。但是,仅仅一秒钟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毫无意义的敏感。在远离滨海两千多公里的偏僻之地,怎么会有你“熟悉”的身影呢?

这种短促的思绪火花,随着车轮有节奏的声响渐渐飘散在夜空中。

姓霍的怎么会在这趟车上?

要不是憋不住烟瘾下车抽烟,岂不是要撞见?虽然不知他在几号车厢,但是,在一列火车上同行两昼夜,相遇的几率是很高的,万一碰见了,一切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太可怕了!望着远去的列车,他攥起袖管抹去了额头上一片冷汗。

他决不会是一个人,应该是他们,他们中间一定还有那个眼光毒毒的姓肖的探长。

他顾不得回车厢拿行李就逃走了,会不会因此留下追踪的线索?应该不会。所谓的行李,也只是几件替换衣服,一条拆开了的玉溪牌香烟,一本《三十六计新析》的书,还有一条买给女儿的蜡染裙子。所有的证件和钱都在他随身挎着的小包里。唉,在那种紧急关头,岂能再冒险。万一车门关闭,那岂不是……站台大门是不能出去的。因为他车票的目的地是滨海,他怕引起检票员的盘问和纠缠,从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他必须十分谨慎,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否则将会带来万劫不复之祸。

趁上下旅客忙乱之际,他迅速走出站台,沿着轨道向黑头里走去。走出一段后,终于看到一段破损的铁丝网,于是,他钻了出去,倒霉的是那件休闲西服被铁藜撕破了一个口子。

铁道旁是一个草坡,下了坡就是公路,他在路边拦了一辆货车。司机是一个憨厚的年轻人,听说他要到前面的镇上去,这黑天半夜的,又是一个半老不老瘦弱的外乡人,便答应带他过去。

两人在车上聊了起来。他说,他曾在这里插过队,这次是回第二故乡来探望亲人的,中午在前面寨子喝了酒,走到半道犯困就躺在山坡上睡了一觉。就凭他一口半生不熟的云南话,加上如此绘声绘色的煽情,年轻的司机彻底放松了警惕。

车驶进了小镇,年轻人热情地邀请他住自己的家,他谢绝了。下车时,他悄悄塞了一百元钱在坐垫下。

告别年轻司机后,他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安顿下来才觉得肚中叽哩咕噜唱起了空城计。好在客栈门外就是排档,两杯小烧三碟小菜,喝得五迷三道地回到了客栈。躺在床上,这颗惴惴不安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刚要闭眼,突然,“咚咚”门被敲响。

“谁?”

“先生,是服务员,给您送开水来了。”

“哦。”是他自己刚才到服务台要的开水,说要泡茶喝。因为客房里只提供两瓶矿泉水。

门启开,服务员放下暖瓶转身就离开了,哪个姑娘也不愿与满身酒气的单身男人多待一分钟。

这么一来,他反倒清醒了,索性泡了一杯茶,慢慢品起来。这是一个绝对颠覆性的计划。哼,不要说那个姓霍的老家伙想不到,就连姓肖的什么探长,看似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也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个谜。他是谁?从小熟读兵书,当年在队里被称作小诸葛的。要不是那小子出卖,凭农场公安那些榆木脑袋,怎么也破不了案。结果害得老子坐了23年大牢。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好在这个无耻的叛徒、替死鬼,这次终于被他除掉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止10年,他整整卧薪尝胆28年!

天色已晚,倦意袭扰,他志满意得地上床睡觉了。睡梦中,他在深山老林里爬行,忽然,一条长蛇吐着红信向他游来。当大蛇张开血口将他吞噬时,他吓得竟然不能动弹。他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四周漆黑一片,那只没有关紧门的壁橱露出黑洞洞的抽屉,仿佛隐藏着苏南方那双惊恐的眼睛。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妈的,疑神疑鬼干啥?他摁亮了床灯,点上一根烟,来安抚惊悸的心。

黑夜里,列车像一条镶嵌着宝石的项链点点闪闪逶迤在山川原野上。

金志阳、姜菡两个人蜗在老霍床上看手机视频中的综艺节目,姜菡一会儿叫一会儿笑,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刚才去站台上抽烟的老霍竟然没有返回车厢。我知道,其实,老霍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我轻,他一定在车厢某个清静处反思。

看着对面这两张年轻的脸,我又续上刚才被打断的回忆。

第二天,一身派罗蒙西装、一头纹丝不乱油光光的大背头、戴着一枚白金钻戒指、拎着一只枣红色考克箱的霍老板,气度不凡地前往赴约,我则带领金志阳、姜菡“跟踪”护行。

老霍与045号先乘出租车去了亚洲饭店,大约过了15分钟,老霍跟045号从饭店出来,走到天潼路、四川路口两人分手。随后,老霍独自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金门大酒店,前一天,老霍已经入住这家酒店。在老霍、045号走出亚洲饭店大门不久,一个中等身材、白净脸、体型微胖的男子压低帽舌若即若离地尾随其后,当老霍跨进了南京西路金门大酒店的门,这人才离去。

我让金志阳、姜菡反跟踪那个中年男子。我判断这个中年男子一定是苏南方。

接老霍回到队里,老霍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火柴盒,盒里有一小包白粉,我马上让老霍去刑科所化验鉴定。过了一个小时,金志阳、姜菡兴冲冲回队。

“组长,秘密我们已经清楚了。”

“什么秘密让你们如此得意?”

“那个鬼头鬼脑神秘兮兮的中年男子姓苏,名南方,今年46岁,单身,住春光里13号。”假小子姜菡说起话来突突突像机关枪。小诸葛金志阳则文静地杵在一边微笑。公众场合他总是让着姜菡。

“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单身?”

“这个很简单,跟到了弄堂口,我俩就直奔派出所,正好我老爸在,他一个电话找来了管段民警,这不,什么事都一清二楚了。”

“什么?谁让你们去派出所的?真是胡闹!”我这么一吼,倒把他俩吓糊涂了。

“组座,这调查要追根究底不是你的一贯‘亨亨’教导吗?难道又是我们错了?”姜菡的嘴噘得可挂油瓶。

“好了,去也去了。”我摆了摆手,缓和了一下气氛,“两位辛苦了,先回办公室休息吧。”

姑娘毕竟脸薄,噘起的嘴嘟嘟哝哝的,还是金志阳拉着她离开了我的办公室。这时,老霍兴冲冲地走进来。

“组长,火柴盒里那一小包白粉是4号海洛因。”

“检验报告呢?”我问。

“技术员待一会就送来。他、他正在写呢。”老霍激动时总会结巴。我心里明白,去年那起全队扑上的案件,起获的“白粉”竟然是面粉。最初那情报就是老霍提供的。为此,黑脸队长郭启明差点送他一个处分。

“要不要向队长报告?”老霍问。

“急什么,等化验报告出来再汇报来得及。”我拉开抽屉拿出中华烟,“先慰劳你一支烟。”老霍拿起烟点了一支,顺手就把整包烟揣进了衣兜里。我急了,“喂,你怎么将烟拿走了。”“你又不抽烟。时间放长了要发霉的,我这不是为你排忧解难吗?”

这是“共产”的队风,不要说是我的烟,宋局长有一次来队里研究案子,搁在桌上的一包烟,不一会儿就没有了,那些侦查员像击鼓传花一样传着发烟,围着会议桌兜一圈,烟还不够,急得老宋同志只能尴尬地嘿嘿傻笑。面对老霍的“顺手牵羊”,我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嘿嘿傻笑。

鉴定报告送到后,我和老霍一起去队长那里汇报。队长听了以后问老霍:“这个云南人带了多少货?”

“此人十分谨慎。我问他带多少货,他反问我要多少货,我、我香港大老板,自然口气大了,我拍着胸脯告诉他,有多少吃多少。他笑了笑,说:霍老板真是做大买卖的。我也不能不懂行规,所以要了小包样品就出来了。”

“这是对的。这样,肖剑,你们明天通过045号再约他们见面,传话过去,准备成交。同时,从现在起,立即派人布控。决不让这条鱼溜走。”

第二天,成交十分顺利,我们拿到了200克海洛因。“霍老板”还要货,艾坤沙说大宗的货在云南,并主动留了下次交易联系方式。据此情况,为了摸清毒贩的实情,彻底铲除这条毒藤,经上级批准,我们实施放长线钓大鱼计划。

老霍回到包厢,见我伏案在写材料,便问:“肖组长,是否在写检查?”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行动失败了,我当然要作检讨了。”

“唉,其实这些天,我心里也很难受,毕竟是我主办的案子,怎么走进死胡同了呢?”老霍走到床前,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我反复在回忆,我们好像没有露出蛛丝马迹。姓艾的到了昆明还给我来过电话,问我啥时候到云南,他好与我碰头,这个你也知道的。正因为对方催得紧,所以才有了这次南下行动。”

这时,金志阳和姜菡也取下耳机加入讨论。

“组长,你这种冷峻的带着审视的眼光告诉我们,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中间出叛徒了。”姜菡快人快语,“冤枉,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一个警二代,从小受老爸的保密教育,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记的不记,不该说的不说。就是出叛徒也决不是我,你完全可以收回对我的不信任眼光。”

“我也向组长师傅保证,这次出差,我连我妈都没有告诉。昨天是她的生日,我也只发了一条祝福短信,她肯定伤心了。因为她一人将我养大不容易。”金志阳情绪激动地说。

组里的人都知道,金志阳父亲是钢铁工人,在他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不幸被溢出的钢水烫伤,不治身亡。

这么说,这泄密者是我了?我忽然感觉坐在对面这三个家伙,一个个都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我。

临出发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儿童医院向妻子告别。坐在女儿病床边的妻子问:啥时候回来?我说: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妻子一脸不高兴,埋怨道:这个家都是我一人的?现在女儿病得住院,你竟然拍拍屁股出差了。好,我也不管了。我解释:此次案情重大,我又是负责此案侦破的组长。亲爱的,你辛苦了!趁老婆大人扭脸抹眼泪的时候,我悄悄亲了女儿小脸蛋一狠心溜走了。

“我去了趟医院。”我老实交代。

“医院?你生病了?”姜菡瞪大眼睛问。

“不,是我女儿病了,菌痢拉血脱水。”

“怪不得那天,我见你接了电话急急忙忙地开车出去。”老霍喝着茶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其实这句话的背书就是这位老干探曾经的怀疑。

“那你走了,嫂子一人陪夜护理?”姜菡关切地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苦笑地晃了晃手机,“五天了,这里面一条信息都没有。”

“我就说,做女人真苦。”姜菡说着瞟了金志阳一眼。“唉,这该死的毒贩,要是案子破了,这付出倒也值得,可是如今,案子非但没有侦破,还必须要查出谁是打地洞的鼹鼠。真是的!”姜姑娘一通抱怨。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伴随着列车有规律的咔嚓咔嚓匀速行进声,老霍打着呼噜,小姜喃喃说着梦话,只有小金无声无息像不存在似的。他们都已进入梦乡,而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鼹鼠,鼹鼠……突然,我想到了他,如果这次行动确定是因为有人泄密而失败,那么,此人一定是通报给了苏南方;而苏南方也一定明白了045号在此案中鼹鼠的身份,那么,045号处境岂不是很危险了吗?

要赶紧通知045号立刻“消失”!

我倏地起身轻轻推醒了霍美成。他听了我的分析,即刻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俩轻轻移门来到走道上,老霍拨045号电话,铃声短促响了一下即停,电话里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一次,电话里依然传来的是小姐甜甜的声音。

“糟糕,难道他被猫吃了?”我脱口而出。

“谁、谁是猫?”老霍不解地问。

我瞪了老霍一眼,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包间。可以这么说,此刻我的心情凉到了海底,因为我深知贩毒集团清除“内贼”手段之狠毒。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通知045号隐蔽呢?

靠在床头抽烟的他,被搁在床头柜上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所惊吓。他拿过手机一看,妈的,怕什么来什么,真是见鬼了,这大半夜的,这老家伙竟然打电话来,难道刚才他发现我了?啊,他连忙将手机关闭。

一根烟熄灭,他颤抖地摸出一支再接上。脑海里闪过着几个小时前在车站上的那一幕。

姓霍的站在站台棚檐的灯光下,而我离他约两节车厢的距离,他在明亮处,我在暗处,当发现了他后,我就立即躲了起来,他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就是发现了,他应该马上打电话给我,而不是半夜三更才想起。他如此急急忙忙地找我,一定还是为了寻找那个神秘的失踪者。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我。

望着窗外满天星空,他回忆着那令他激动不已又使他惊悸不安的一幕……

那天,他指挥艾坤沙巧妙地甩掉那些愚蠢的警察后,立即进山与苏南方这个无耻之徒见面。晚上,他在镇子上最好的酒楼摆下酒宴,并当场分了两万块钱给这个贪婪的家伙。酒喝得天昏地暗,三人跌跌撞撞走出了酒楼,一辆吉普车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叛徒送上了山。哦,刀削立壁的悬崖,黑漆幽深的谷底……苏南方这家伙现在一定是粉身碎骨躺在那里,一群老雕正嗷嗷扑去享受一顿美味大餐!

更妙的是他还是他的替死鬼。而他,就是老霍跟前的大功臣。嘿,到时候,他可以探听到公安内部情报,背地里却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白粉“批发商”。明白吗?这叫什么计?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加上将计就计,一箭双雕!哈哈,不是绝世天才怎能制订出如此美妙的计划呢?

要不是忌惮在这个边陲小镇安静的小旅馆里,他真想大声地毫无顾虑地畅怀大笑一次。

天色微亮,他叫醒了睡在柜台里的客栈老板,结了账。急急匆匆地赶上第一班去南宁的长途客车。他计算过了,如果从南宁乘飞机回滨海,那么,他仍然比他们要早一天到家里。

经过两昼夜行驶,列车终于停靠在滨海站。

队里派车接我们,谁也不敢提出回家,到了局里才知道队长究竟怎么发落我们。

郭启明听了我的简要汇报后,平静地说:“宋局长回来后,专门向我交代了他对案件侦查之所以失败的看法,大家出差辛苦了,先回家吧。”

我们都愣在那里,谁也没有挪动脚跟。

“队长,不是要查……”我忐忑不安地提醒道。

“哎,别忘了先把枪还到内勤室。”郭启明头也不抬自顾看着案卷。

“走吧,兄弟们。队长放我们假还不赶紧回家?”

“不过,明天上班谁也不许迟到。宋局长亲自召集我们开会总结。”

姜菡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可是大家都没有情绪发笑。走出队长室,老霍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停住了脚步,“肖剑,我担心045号出事。”我点了点头,“你再打个电话给他。”老霍拨出电话,铃声响了一阵,通了。

“喂,是小陈吗?怎么老关机?”

“哦,不好意思,霍大哥,我女儿病了,这两天都在医院陪着,所以就关机了。有事吗?”

我向老霍使了个眼色,老霍回答:“有空见个面。哎,你女儿住在哪家医院?我这个做大伯的晚上去探望她。”

“哦,不必了,我们马上就出院了。”

“那我现在开车过来。”

电话挂了。

“嘿,我差点将行动失败的事说漏嘴。”合上手机盖,老霍说。

“他只是一个线人,我们没有必要将案情告诉他。好在这些天他在医院忙孩子的事,否则……”

“哎,肖剑,那天,你在列车上说什么猫吃不吃的,啥意思?”

“难道你没有想到,一旦我们内部真的有泄密者,那么045号极有可能暴露;一旦暴露他就有危险,你不是不知道那些贩毒分子的手段。”

“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好吧,我当面嘱咐他。”

“说话要有策略。”

“明白。”

出了局大门,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市儿童医院看望女儿。

第二天上午,早晨灿烂的阳光逐渐被雾霾遮蔽。我们专案组全体成员集中在队里的乒乓房。坐在桌子一头的宋振天瞪起铜铃似的眼珠子开门见山说:“这是一次特殊的总结会,这次总结不是破案的成功经验,而是总结失败的教训!其中,我也毫不忌讳地告诉在座各位,我们还要从中找出泄密者。”

“可是局长,容我斗胆说一句,我还是觉得这事可能另有原委。”老霍终于憋不住了。

“可以,老霍你是这起案件的主办人,当然应该说说你的观点。”宋振天大度地挥了挥手。

“这些天,我也在回忆前前后后的一些细节,我们成交了200克后,对方马上约我们再成交下一批货。”

“接着就约你们到昆明是吗?”郭队长打断老霍的话,“你们到了昆明后,艾坤沙又约在了瑞丽,你们到了瑞丽,他就失联了。难道这其中的变更不是很说明问题了吗?”

“过程是这样的。但是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因为意外事件艾坤沙失约了呢?”

“意外?一是被抓,二是暴卒。我可以明确告诉诸位,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我们已经通过云南公安了解到,这段时间他们在瑞丽没有行动;医院里也没有收进名叫艾坤沙的病人。显然,这是一出金蝉脱壳戏,而我们被对手耍了还蒙在鼓里。”宋振天拍了拍桌面站了起来,“以我三十多年侦查工作之经验,我可以断定,他们肯定窃取了我们内部的情报。”

老霍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连我的背脊沟里都在渗冷汗。其他同志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好吧,我还要参加局党委会,接下来,总结会由你郭启明亲自主持,我等你们的报告。”宋振天板着脸倒剪着手走了。

“同志们,得知行动失败我也很震惊。虽然我没有去云南,但是整个行动方案我是清楚的。我同意宋局长的判断。”郭启明停顿了片刻,“仔细分析,这里面应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200克成交前,一切似乎很顺利。可是此后剧情变化了,艾坤沙竟然提出去云南成交。我怀疑这时对方已经知道我们在撒网。至于打电话约我们去昆明、去瑞丽交货等等都是布迷阵耍花腔,其目的是逃脱我们的视线。”

队长就是队长,思路清晰。

“队长,那么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阴谋’的呢?”姜菡撑着下巴好奇地问。

“这要问你们了,不,应该是我们。首先我声明,我相信大家都是经得起各种考验的好侦查员,可是我不能保证我们在一些细节上可能出的差错。从刚才的分析来看,问题是出在成交后的第二阶段。”

细节,差错,成交后的第二阶段,我猛然想起,金志阳同姜菡去派出所调查苏南方的事。

“小金,那天你们俩去派出所调查苏南方,那个管段民警是谁?”

“姓李吧。姜所长叫他小李。”

“我知道,是李宝根。”姜菡说。

“李宝根,是他?”

李宝根,我公安学校的同学。在我的印象中,宝根平时缄默讷言,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可是心思却细密。读书时我们同住一个宿舍,一天我受寒发烧,他专门买了一只保暖杯送到我床头,说是怕我喝凉水会加重病情,每每想起令我感动。我知道他在派出所任管段民警,但是不知道具体管哪片。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我不想大张旗鼓,这仅仅是我的判断:在金志阳、姜菡调查苏南方后,李宝根向苏南方泄露了工作机密。于是,苏南方立刻通知艾坤沙收手,并狡猾地引我们去云南,以迷惑我们,争取逃离时间。至于李宝根为什么要泄密,只有等我当面问清楚了。

怀疑战友是痛苦的,怀疑曾经的同窗好友更痛苦了。我又一次陷入感情的矛盾中。但是,理智终究战胜了感情,我要亲自甄别李宝根。

中午,我给李宝根打了个电话,约他下了班一起喝酒。宝根颇有些意外地问:有事吗?怎么突然想起约我?我说:最近心情比较郁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宝根说:那好吧。我订好餐厅给你发信息。5分钟不到,揣在裤兜里的手机嘟地响了一声,点开信息:晚6点,川北路龙之梦海鲜城。我知道那是一家很有档次的海鲜自助餐厅。

为了喝酒,我骑了金志阳的山地车前去赴约。想到自己用计于曾经的好同学,脸上泛起一片愧色。

到海鲜城时,宝根早就等候在那里了。走进大堂,宝根向我招手,他订了个靠窗的好位置。

“这地属我管,订个好位置应该不成问题。”当我夸他位置选得好时,宝根略带炫耀地说。说着,我俩端着盘子一起去选佳肴。说老实话,这阵子忙着案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还真的有点馋了,我贪婪地夹了一大堆海鲜。

“老肖,是不是嫂夫人不会做饭,饿着你了?”宝根调侃道。

“哪里,这不,昨天刚出差回来,你知道的,出门在外总是吃不好睡不香的。”

“来干一杯。”宝根举起啤酒杯说。

我俩碰杯干掉了一杯足有半公升的啤酒。好久没有这么爽了,在浓浓的麦芽汁作用下,两个男人的脸上即刻冒红光。

“怎么,听说老兄不久将要提任刑队副队长了?”宝根两眼笑眯眯地看着我,“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在读书时,我就发现你是块干侦查的料,什么1至2页中间夹纸条、什么月光斜照凉亭45度夹角找图纸、什么冲进来两名劫匪穿啥颜色衣服……妈呀,我这榆木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唉,答案不都是抄你的吗?否则我还穿不上这身警服呢。”宝根动情地说。

出乎我的意料,李宝根滔滔不绝的回忆完全颠覆了他在我脑海中沉默寡言的印象。我猜想一定是酒精的作用。

“来,肖剑,你是我们这批同学的骄傲。”宝根举起酒杯又要与我干杯。

“宝根,咱先吃点,悠着点再喝行吗?”

“不行,今天你肖大探长亲自找我这个没出息的小警察喝酒,这是我李宝根的荣幸。来,干!”

我见宝根的瞳孔中闪着晶莹的泪光,我被感动了。“干!”我也毫不犹豫地举杯仰脖又一气喝完了足足有半公升的啤酒。

李宝根重重地放下酒杯,一屁股坐回沙发椅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搛起一块三文鱼蘸了蘸小碟中的调料,张嘴吞了进去。他边咀嚼边瞪着微红的眼珠子对我说:“肖剑,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喝酒。”宝根拿着筷子的手指着我,“别以为我木讷,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肖剑,肖大探长,今天我为什么要请你到这么高档的餐厅喝酒?”我看着他刚想开口,宝根伸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随后,前倾身体对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不是为了苏南方的事?”

啊!我真的被宝根吓着了,讶异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动。“肖剑,你不用惊讶,中午接到你的电话,我心里已经煞煞清了,咱俩已经多少年没在一起碰杯了?我记得你肖剑,但你未必还记得我这个小片警。你刚刚出差回来就急急忙忙地约我喝酒,哈哈,大侦探,这种谎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的。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因果善恶任何事情一切终将有个交代。我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宝根两眼斜看窗外,外面是霓虹闪烁繁花似锦的大街,从洁净的窗玻璃反光中,我看到宝根紧咬着嘴唇,“唉,这是天意。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说出这句话后李宝根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扭过身用手捂住脸,他在掩饰自己的泪。

自从踏进餐厅,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思索怎么开口探问可能存在泄密这种沉重的话题。想得很多,怎么也没有想到坐在对面的李宝根会主动捅破窗户纸,并爽快地承认:所有的事都是他的错。我想安慰他,但是,此刻比安慰更重要的是:宝根他究竟在错误的路上走得有多远?看着我凝重而又期待的眼神,李宝根喃喃地向我袒露了他惊悸不安的心。

“那天,你们刑队姜菡和小金两个小青年来所里调查苏南方的情况,我就暗暗担心。”

“担心?”

“是的。”李宝根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他是我女友的哥哥。”

这又让我吃了一惊。

李宝根抚摸着冰冷的啤酒杯喃喃说道:“唉,肖剑,我已经30岁了,你们的孩子都撒着欢会打酱油了,而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拉过。当然,我,一个又黑又粗的片警,且不说无房又无车薪水不高,还拖了个瘫在床上的老娘,自身的条件是差些,可是我也是正常的男人,需要有一个老婆和一个温馨的家庭。”李宝根说着动了感情,眼仁中闪出一种真诚的火苗,“去年底,所里调我去四达小区当片警,我认识了社区卫生所的医生苏云。她的父母已去世,唯一的亲人便是哥哥苏南方。你的部下小金、小姜来所调查的当天晚上,我与苏云约会时,忍不住问她哥哥最近在干什么?苏云好奇地问我怎么会关心她哥哥的事。我急了,说,再不关心,万一你哥犯事又要进去了。因为,他哥哥曾经在云南服过刑,所以我担心他又在干什么坏事。毕竟今后他是我大舅哥。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却给你们的侦查工作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

“今天,老姜,姜所长一大早就把我揪到他的办公室,问我有没有将那天他女儿来所调查的事泄漏出去。我回答,我早已忘记这事了。我问姜所长,出啥事了?他告诉我苏南方是毒贩。我吃了一惊。姜所说,这次刑队行动失败,可能内部出了问题,局里正在调查呢。我顿时懵了。当你打电话约我,我立即意识到我犯大错了。”

一切都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我的同窗好友李宝根是泄密者!

“苏南方现在哪里?”

“我和苏云约会后,他就失踪了。”

“你有没有问过苏云?”

“问过,她说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留了一张纸条,说朋友介绍他去外地工作。让苏云不要找他。”

纯属欲盖弥彰!我心里暗暗着急,看来再想挽回此案已经毫无希望。真的,如果不是餐厅,此时,我真想狠狠地揍李宝根一顿!

“宝根,你小子真浑啊!”

李宝根已经泪流满面,他颤抖地伸出双手,说:“肖剑,你铐我走吧!”

“兄弟,还是你自己去局里说清楚吧。”

我再也没有心思与李宝根坐在一起喝酒了。我结了账,独自离开了饭店。骑在大街上,那些光怪陆离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在黑夜里像一个个地狱之鬼在我眼前直晃悠。一路上,我满脑子充塞的是李宝根的脸。泄密者,他是泄密者!

宋振天要的调查报告当晚我就写好了。

第二天上班,我将报告送交郭启明队长,郭队长戴起老花镜看完报告后,长叹了一声:“难道这就是这起案件失败的原因?”我点了点头。

“这个小李真是糊涂!警察这碗饭是那么好吃的吗?”

我瞥了郭队长一眼依然无语,心里难受得根本不想说话。因为我知道,由于这份报告,李宝根他会被监察部门送进审查室。

郭启明看了一遍报告又复看了一遍,然后将材料轻轻放在了桌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斗和一袋烟丝,慢条斯理地撮起烟丝填实烟斗,不慌不忙地划亮火柴绕着圈点上烟丝,吸了一口,喷出一团白雾,说:“小肖,尽管李宝根承认了自己的泄密行为。但是,那位社区卫生所的女医生究竟与苏南方怎么说的呢?她在本案中是个什么角色?”

郭启明的话,猛然提醒了我,尽管李宝根“交代”了自己的泄密行为,但是,他女友苏云究竟又在这件泄密事件中起了什么角色?是一般的通风报信,还是原本就是团伙成员,这点必须调查清楚。这也关系到李宝根泄密问题的定性。

“队长,这事交给我吧。”

“好吧,你们赶紧查清楚。”

出队长办公室,我立马召集金志阳、姜菡,开车去了四达社区卫生所,可是卫生所的门关着。

卫生所就在居委会隔壁。我们顺便到了居委会,居委会主任张大妈热情接待了我们。“哦,是了解小苏啊,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正在跟宝根谈恋爱,都老大不小了,我们这些大伯大妈都催他俩早些办喜事呢!”我趁张大妈说话停顿的时候说明来意。大妈的脸上挂起了严肃,她说,“小苏天天上班,刚才我还看到她。哦,是不是回家吃午饭了。”张大妈说。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指针指着10时58分。

“张主任,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小苏,说有个病人正等着打针。”

张大妈点头应允,拎起办公桌的电话拨出了号码。可是电话没人接。我立即决定去苏家。

在张大妈的带领下,我们马上就到了四达路春光里13号。张大妈摁了电铃,好一会,里面终于有人回应,听得是张大妈的声音,门打开了。

“小苏,这是公安分局刑队的同志,找你了解情况,哎,我打了你半天电话,你怎么也不接?”

“哦,对不起,刚才我正在厨房下面条,手机搁在包里,没听见。”苏云抱歉地说,“请进。”

这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一般一个号门住几家人,而苏家则是独住一栋楼。进门是厨房,穿过走道到客厅,宽敞的客厅里除了墙上的油画、壁炉,厅中央放着一套皮沙发,从这些摆设着便知是殷实之家。茶几上一碗面条正冒着热气,墙上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放着电视剧。

“哎,小苏,就你一人在家?你哥呢?”张大妈问。

“哦,朋友介绍他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什么地方?”我问。

“好像是深圳。”苏云恹恹地瞥了我一眼,反问道,“你们找他有事?”

“这个难道你不清楚吗?”

“我……我怎么知道他的事?平时,我们俩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干涉谁。”

这时,张大妈附在我耳边悄声说:“苏云跟她哥没有血缘关系。两人关系不是很好。”我偷偷扫了一下苏云的脸,她的脸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们能去看看你哥的卧室吗?”

在苏云的带领下,我们拾阶来到了二楼苏南方的卧室。20平方米的房间,摆了一张六尺大床,一套柚木西式家具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四周。从泛着暗红的油光来判断,这是一套有年份的家具。房间还算整洁。我没有看出有任何慌乱出逃的迹象。观察中,我被五斗橱上一个相框所吸引,不,严格地说是被相框里的那张黑白照片吸引住了。我上前拿起相框,照片里是几个穿着军装的青年人正在一排平房前联欢,有的拉手风琴,有的吹笛子,有几个女生在欢快地唱歌。突然,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045号。躲在人群后面的045号坐在凳子上独自抽着烟,而苏南方则是那个拉手风琴的人。因为他眉心一块胎记,我一眼认出了他。我注视相框的眼神被苏云敏锐地捕捉到了。

“肖警官,你认识照片里面的人?”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弥补道:“你哥年轻的时候还是很帅气的。”

“哦,看来肖组长早就关注他了。”苏云仍然是不顾一切地向我“挑衅”,以她这种态度,我判断,她一定是知道了我同李宝根的关系,并且也一定知道昨晚我和宝根的交谈。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回避,“好吧,苏小姐,因为侦查案件需要,请你跟我们到局协助调查。”“有这个必要吗?李宝根是向我打听过苏南方的情况,他是管段民警有这个职责。可你们一定以为我会通风报信。呵,肖警官,我以人格担保,我根本没有向苏南方透漏半点消息。”

哦,我们几个都吃了一惊。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是张阿姨可以证明,苏南方他是一个卑鄙小人!他不值得我为他去触犯法律。”

“唉,这个苏南方就是不像话,从云南刑满释放回来后,他竟然想独占整栋楼,不是我们出面调解,小苏现在不知被他赶到啥地方去了呢。”张大妈忿忿地说。

“为什么?”姜菡问。

“这话说来长了。苏南方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前妻死了以后,他父亲娶了自己的助手苏云妈妈,于是,苏云妈妈带着苏云就嫁过来了。苏南方因此一直对母女俩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

“因为他认为是苏云妈妈插足害死了他的母亲。”张大妈叹了口气说,“他从云南刑满释放回滨海后就无理取闹,结果原本和睦平静的一家人被闹得鸡飞狗跳。两位老人过世后,苏南方便要赶妹妹出门,他认为苏云没有资格继承遗产,更没有资格住在小楼。”

“要不是派出所和居委会主持公道,我都没有栖身之地了。张阿姨可以证明,我曾经在卫生所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今天,我也毫不避讳地说一句,苏南方真的吃官司进去了,反倒是我的出头之日。”苏云的表情是那么憎恨。

“哎,他在云南犯了什么法?”我问。

“听说是犯了杀人未遂罪!”

“啊……”

这真是出乎意料。案情太急,我们竟然连对手的前科都没有调查。

我吩咐金志阳和姜菡留在苏家做一份详细的笔录,争取多挖些有用的线索。我出了苏家门,开车回局。

苏云不是通风报信者,这对于我来说忧喜掺半,忧的是追查“泄密者”线索戛然断了,喜的是李宝根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后果。可是,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存在一分钟都不到,另一个声音重重地在耳边响起:“肖剑,这次行动的失败,一定是内部出了泄密者!”对呀,如果苏云没有通报苏南方,艾坤沙怎么会失联?苏南方怎么会不辞而别?我们的“钓鱼”行动又怎么会失败呢?看来解开这一切之谜的关键是要抓到苏南方!

刚发动车,手机铃响了,一看来电号是郭队长的电话。

“肖剑,你在哪里?”

“我正在回局的路上。”

“好,回队再说。”

“队长,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南方可能死了。”

“啊!”

推开局长室的门,就见宋振天在房间里像头困狮来回踱步。

“你来得正好。”郭队长顺手递过一份协查,“你看,这是云南公安厅发来的。他们要查找这具无名尸体。”

我接过协查看。两天前,一位采药的农夫在中缅边境一处叫月牙崖的谷底发现了一具坠崖尸体,便报了警。当地警方因为死者身上有滨海到昆明的火车票,身上还有两万元人民币,加上衣领子里面有滨海某服装厂的商标,所以发协查过来。但是,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身份证。

我被协查上那张死者的照片吸引住了,尽管有些模糊不清。但是,有一处特征让我逮住了,死者左眉心长着一块暗红色胎记。

“没错。就是他!”

“什么就是他,他是谁?”

“苏南方!”

“啊,你能确定?”

“能,我刚从他家回来,看了他好些照片,尽管是年轻时照的,但是,这块红胎记是不会变的。”

“老郭,你打电话去瑞丽公安局,请他们尽快将死者的DNA检测报告传过来,同时,让技术员去苏家提取微量样本,争取尽快确定死者身份。”

郭启明走出办公室,宋振天摆手示意我坐下。

“祝贺你,终于挖出了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鼹鼠。李宝根已经被监察部门审查。”

“不,宋局,情况可能有变,我正要向你汇报。”

“什么情况?”

“李宝根是向苏云问起苏南方的近状,但是,苏云她并没有向苏南方透露半点信息。”

“哦。”宋振天两眼直视着我。

随即,我将去苏家查访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宋振天作了汇报。宋振天坐不住了,他倒剪双手又踱起了步:“这事颇为蹊跷,如果苏云没有向他哥透露消息,那么,苏南方怎么会逃离滨海?艾坤沙又怎么会避而不见呢?更令人诧异的是,苏南方竟然在瑞丽死了!尽管还需要进一步鉴定究竟是不是他,但这一系列问题已经足以让人深思!难道鼹鼠另有他人?”

宋振天的推断再次让我惊悸!其实,当我听到苏云否定自己通风报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思考这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他是谁?

当天晚上,云南方面传来死者DNA检测样本与我们在苏南方家提取的微量痕迹,经市局刑事科学院鉴定,认定为同一人!

十一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起贩毒案带出了一起疑似命案。虽然云南方面没有确定苏南方死亡性质,因为仅凭尸体解剖来看,苏南方生前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在胃内溶液里检获大量的酒精,也许是酒后失足不慎坠落深渊。因为支撑这种判断的还有一个证据,他的身上揣着两万元现金。如果是谋财害命的话,岂有不劫走财物之理!

但是,宋振天、郭启明和我都不相信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反而激起对这起扑朔迷离的案件进一步追查的欲望。苏南方为什么要急急忙忙逃离滨海?艾坤沙又为什么失联?是谁向他们透露了消息?泄密者究竟是谁?这一系列疑点都还没有找到答案呢。而苏南方一死,客观上给调查工作带来了困难。

宋振天决定让郭启明队长去云南协助调查苏南方案件。而我又被委以“重任”,继续查找鼹鼠!

一切调查又要从头开始。我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拿出案件受理以来所有材料,重新审读一份一份笔录,结合侦查过程的回忆,一句句一段段分析:

5月12日,上午8时45分,霍美成兴冲冲到我办公室汇报贩毒线索;当天下午我和霍美成找045号线人核实情报。

5月13日,霍美成拿到样品。

5月14日,在亚洲饭店成交海洛因200克。我第一次看到了苏南方,他跟踪成交后的“香港老板”霍美成。

……

不对!

毒贩应该是前一天跟踪霍美成才是正确的举措,因为第二天双方要正式成交,如果查到霍老板来历可疑,即可取消成交。成交后再跟踪岂不是多此一举。

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是一个重要的疑点!难道是对手的疏忽?抑或是有意的安排?疏忽?前一天看样品已经疏忽了,成交后证明“疏忽”并没有造成后果,第二天顺利“成交”。跟踪还有必要吗?有意安排?安排这出毫无意义的跟踪戏目的是什么?为了排除风险?成交本身说明风险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唯一的答案是苏南方愚蠢!不,这不是愚蠢,而是一步故意引导我们明确目标的一着棋。事实上,我们确实反跟踪了苏南方,也确实对他开展了调查,但是,这有意义吗?因为从第一天045号反映线索起我们就已经掌握了苏南方参与贩毒的信息,那么,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呢?

倏忽间,一个大胆的推断掠过我的脑际,此案幕后黑手是045号!哈哈,太可笑了。他是我们的线人,对方阵营里的鼹鼠,怎么成了我们的对手呢?在错综复杂的案件里一切皆有可能。

想到045号,我的脑海里迅速跳出他的削瘦的而又有些孤傲的身影……他点烟时的动作,他说话时分寸的拿捏,他在成交时的沉着。不,还有,在苏家那张照片中他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哦,对了,他说,艾坤沙是苏南方插队时的房东。而照片中的背景是一排整齐的宿舍,他和苏南方是军垦农场同一个连队的知青,住的是集体宿舍,怎么会有房东呢?还有,他和苏南方究竟干了什么才被判入狱?

我当即拎起电话找霍美成,霍美成说,他刚才去了市儿童医院。

“你去儿童医院干吗?”

“肖大组长,你不是要我关心小陈吗?他的女儿就住在儿童医院,嘿,说来巧了,他女儿和你女儿住在同一家医院,刚才我还买了水果去看望了小侄女,好像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啊……”我顿时语塞。

“不说了,我现在就回局。”霍美成说。

“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明白。”

趁霍美成还没有回来,我去了局档案室查045号的档案。陈国军,男,1953年生,1970年去云南军垦农场,1971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1973年改判有期徒刑20年,1982年因越狱被加刑3年,1996年刑满释放回到滨海,当年进虹霓服装厂工作。户籍资料的信息表明,陈国军1997年结婚,育有一女,1999年离婚,女儿跟他生活。

从档案袋里抽出当时的判决书,原来陈国军与苏南方谋害的是连长。因抢救及时,被害人才幸免死亡。从判决书看不出杀人的动机和原因。

档案里没有照片。但是我的眼眸里不断闪现着045号的脸,一张充满仇恨的脸。

接着,我又调出了苏南方的档案。他的简历与陈国军惊人的相似,他们是同一年去的云南,又是分在同一个连队,又是同案犯。唯一不同的是,他因为检举陈国军等人企图越狱有功,减刑提前释放。

哦,一条朦胧的思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复印了这两份材料回到了办公室。正巧霍美成推门进来。

“组长,急急忙忙找我什么事?”

我示意他坐下。

“045号怎么样?”

“没什么,很稳定。”

“那天亚洲饭店成交后,他和苏南方有没有再联系?”

“没有。他说,第二天他女儿就身体不适,他忙于照顾,也没有再联系姓苏的。”

“那苏南方有没有联系他呢?”

“我问了,他说没有。唉,小陈真的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还过得结结巴巴的。”霍美成摇了摇头,怜悯地说,“这不,刚才护士来催交治疗费,还是我给垫付的。”

我皱起眉头,心想:045号这段戏演过头了。便脱口问了句:“那天成交后,作为中介人,难道艾坤沙没有分钱给他?”

“哎,这他倒没说起。”

看着老霍木讷的样子,我心里明白,他根本没有理解我让他去探望陈国军父女的目的。

“他女儿病情怎么样?”

“哦,感冒发烧,可能肺部有些感染,所以需要住院观察。”

“你能确定他一直在医院吗?”

“肖大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有什么值得怀疑吗?”霍美成不安地问我。

“你马上去查一下住院记录。”没过一分钟,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决定,“不,还是我去查一下。”

“这也对,你正好可以探望一下自己的女儿。”

“045号知道我女儿也在这家医院吗?”

“他要削苹果给我吃,我借口看望你女儿就告辞了。”老霍又口吃了,“这……这有问题吗?”我瞪了霍美成一眼,拎起包就走。

十二

终于将姓霍的打发走了。哼,想从我这里套到东西,你们这些穿蓝皮子的警察还嫩了点。他服侍女儿吃了一碗粥,打着吊针的女儿睡着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托付邻床陪护的家属临时照看一下他女儿,便走出了病房,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姓肖的女儿也在这里住院,他自己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急着想查明姓肖的女儿住在哪个病房。

听霍美成说姓肖的女儿是患了菌痢,这不难查,肠道科病房就在楼下。于是,他乘电梯下了楼来到肠道科病房,问值班护士,护士指了指墙上的病房登记,他一眼就看到了:肖蕾,203床。

“请问,你是谁?”护士警惕地问。

“哦,我是她父亲的朋友。”他谦和地答道。

“已经过了探望时间,这会儿,孩子们可能都睡着了。先生,请明天再来探望。”

“好的,好的。我能不能认认门,免得明天再走错。”

护士指了指:“右面第二间便是。”

陈国军走过去,从病房门上的窗口向内窥测,见203床的孩子正在吊点滴,他狞笑了。谢了护士,他在大厅按了上楼的电梯键。

十三

就在楼下住院部,我查到了陈国军的女儿住院记录,她是前天晚上,也就是5月20日晚10时因急诊从观察室转入住院的。我又查了病历记录,陈国军的女儿是当天下午4时送进急诊室的。

5月20日,我们回滨海的这一天,而我让霍美成打电话的时间是5月18日晚上,他手机关机,理由是女儿生病住院。差了整整两天时间。

他为什么要撒谎?

我带着疑问走楼梯上了二楼,刚抬脚登上二楼,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进电梯。

陈国军!我连忙缩身退了一步,只见电梯门关后,门楣上的显示牌跳动的数字停在了7楼。他到二楼病区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探望”我的女儿的吗?

我问值班护士,刚才有没有人来探望过203床病人。护士抬头斜了我一眼,显然是想查我的身份。我连忙表明身份。

“哦,刚才有一个50岁左右的人来看望蕾蕾。”

“他是谁?”

“他说是您的朋友。先生,你们前后脚,刚才他还在那里等电梯呢?”

明白了。

“护士小姐,请问七楼是什么病区?”

“内科病房。”

我顾不得探望女儿,站在二楼大厅窗前,拨通了金志阳的电话:“志阳,你马上查民航售票处,5月14日至18日,有没有一个叫陈国军的乘机记录。另外,你和姜菡去铁路公安处,查T382次列车到终点站时,有没有捡到一只旅客遗失的旅行包。”

“肖组长,你的包丢了?”

“不是,是一个神秘旅客的包。”

当我再次看到这个身材像块竹片、略微有点躬腰的背影时,我确信,他就是那天晚上从小站下车的神秘人!他为什么要突然下车?一定是发现了我们。谁?一定是在站台上抽烟的老霍。那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手里没有行李。一般出远门总是要带些替换衣服之类的生活用品。他是从昆明上的车,那么他一定是有行李;如果他有行李,那么他的行李一定是留在了列车上;因为他是仓惶逃跑。一旦查到了行李,我的判断就有了实物证据。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鼹鼠,不,是隐身对手!想到要同真正的对手较量,我的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我仍然留在了医院,因为直觉告诉我,045号他来查我女儿的病房一定是有目的的。难道他以此来要挟我吗?不,现在我和他都还没走到这一步。我在等待金志阳他们调查的消息,连日的忙累,我趴在女儿的床边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兜里手机剧烈振动,我摸出手机,是金志阳打来的电话。我连忙走出病房接听。

“组长,查到了。”

“什么查到了?说清楚。”

“从滨海去昆明航班上没有查到陈国军这个人的名字。但是,却有一张他5月19日从广西南宁回滨海的单程机票。”

“噢。”虽然我一时无法判断,但是至少045去了那个方向。只听见他接着又说:“在铁路公安的配合下我们已经查到T382次列车上确有一只无主旅行包,我们已经取回来了。”

“你们马上到市儿童医院。”

“儿童医院?”

“我等你们。”

约过了20分钟,金志阳和姜菡赶到了医院,我们在医院保卫部打开了这只背携式旅行背包。包里有几件散发着汗臭的内衣裤,一件蜡染小花裙,一条已经拆开的玉溪牌香烟,一本《三十六计新析》,还有一张从杭州到昆明的火车票。

“这就对了。”我终于解开了谜团,“这家伙一定是先乘车去杭州,然后再乘火车去昆明,以逃避我们的侦查,够贼的了!”

“肖组长,这陈国军是谁呀?”姜菡好奇地问。

“明天,明天你们就知道了。”我故弄玄虚地卖关子。其实,要彻底击败对手,还有几个关键问题要查实。

“志阳,你守在这里。”我单独向金志阳交代了几句,金志阳露出惊诧的眼神。

“组长,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上楼抓他。”

“不行,就凭现在的证据还不能拘捕他。”我目光炯炯地说,“我要让这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家伙自露马脚!”

“明白。你放心吧,决不离病房半步。”金志阳表示。

我和姜菡驱车回局,我要从包里物品中提取指纹及DNA,从而认定这只包的主人。另外,我要布置明天早上演一出大戏。

当然,回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是向宋振天汇报谁是真正的鼹鼠!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夜里12点钟。我驾着车疾驶在空旷的马路上。

“小姜,你打电话给老霍,请他马上回局,有重要任务。”

十四

接到我的电话,值班的宋振天让我回局后马上到他办公室。他一直在等候着我们的消息。

端起宋振天给我倒的热茶,我把对045号陈国军的怀疑依据及调查情况如实地向他作了汇报。

在我汇报时,宋振天的瞳仁忽幽忽明,一言不发,当我话音刚落下,他扯了扯披着的制服衣襟,问:“这个陈国军他为什么要自摆乌龙阵呢?”他习惯地踱了几步,“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这个我还没有深想。”我答道。

“小肖,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我们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他是用了一种逆向思维的手段来迷惑我们,从而达到罪恶的目的。”

我看着宋振天的脸,仍然没有理出清晰的通往陈国军内心的思路。

“难道是为了谋害苏南方?”

“呵,有一点接近了。理由呢?”

“我从档案里查到,他俩曾经是同学加好友,又是同案犯。但是,苏南方却在狱中揭发了他企图组织越狱,所以他怀恨在心,这次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他想借我们之手来剪除苏南方。”

宋振天点了点头,但仍然不表态。他点了一支烟,将烟盒递给我,我也抽了一支。

“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吗?没有其他目的了吗?那么我问你,既然他要借用我们法律之手除掉苏南方,又何必亲自去云南冒风险呢?我的判断,他本来就是本案的主犯,艾坤沙是他的上家,而苏南方只是个马仔。”

“哦,之前他向我们报告苏南方贩毒,是作为线人的身份。如果他是主犯,却主动向我们提供贩毒情报,宋局,这怎么也说不通啊。”

“说不过去,但是却行得通。我问你,要是我不提出查泄密者,这起案件现在是一个怎么结局?”

“虽然钓鱼行动失败,但是缴获了200克海洛因,这也是很大的成果。”

“对反映线索的045号呢?”

“那……那一定是会奖励他的。”

“不,比奖励更重要的是:他取得了我们的信任。我们从此以后一定会将他排除在我们侦控视线之外。那么他就可以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套取信息,撒开贩毒大网。”

“啊……”

“这就是他的瞒天过海之计。”宋振天坚定地说。沉思片刻,宋振天揿灭烟头走到桌边,打电话给郭启明。

“老郭,案子有新的进展,你马上调查陈国军,对,就是那个045号线人,当年他和苏南方为什么要杀人,起因是什么?另外,我判断,那个艾坤沙一定是有前科的,他会不会是陈国军的狱友?抓紧些,我们这里等你的消息。”

我真的有点佩服眼前这位其貌不扬铁面无情的老公安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将一团乱麻条分缕析地梳理得清清楚楚。这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和丰富的实战经验。

“肖剑,你发什么呆?说说下一步的打算。”

我将脑子里想好的计划向宋振天如实作了报告。

“好,我们也来个欲擒故纵、引蛇出洞,哎,不过,你一定要安排好,千万不能出纰漏。否则,对不起你家庭了。”

“请领导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回到队里,姜菡风风火火跑进来,“组长,这是初步鉴定结果。”

T382次列车上被人遗忘的旅行包,经过技术鉴定,1.从《三十六计新析》的书上和拆开的玉溪牌香烟包装纸上提取的指纹与陈国军前科留档指纹认定同一;2.《三十六计新析》书的扉页上盖有一枚陈国军藏书印;3.包里一套内衣裤上提取到微量痕迹,有待DNA进一步检测。

“果然是他。”我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

姜菡问我,什么叫果然是他。我正要解释,霍美成提着一大包点心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肖剑,我料到你们没有吃晚饭,来,刚出笼的热包子,外加每人一碗油豆腐粉丝汤。工作也不能饿肚子。”说着老霍从塑料袋里像变戏法,一样样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说来,肚子真的锇了。我们边吃边研究行动方案。

当我通报陈国军的情况后,霍美成讶异地看着我,连塞着馒头的嘴也惊歪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竟然是幕后真正的黑手?”

“老霍,现在不是向你解释的时候。好了,情况大家已经明了。为了尽快破案,我设计了引蛇出洞的方案。”

“组座,什么方案?”姜菡性急地催促道。

“老霍,等我们离开局里30分钟以后,你打电话给陈国军。”

“讲什么?”

“你问他是不是去过云南?”

“啊……这不是通风报信泄密吗?肖组长,我一个快要退休的人了,你……你可不能挖坑给我跳。”霍美成神情紧张额头冒汗。

“老霍,这是关键一着。你既要用着急的口气又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你这么问,陈国军必定会惊慌地否认,你也不必再与他多啰嗦。就说,没这事就好。”

“然后呢?”

“然后你就发信息给我。”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要是逃跑了呢?”

“不会的。”我两眼发光,“他一定会狗急跳墙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抓了他,何必再绕圈子呢?”

“你现在抓他,证据呢?”

老霍张口结舌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正在这时,宋振天打电话告诉我,郭队长来电,艾坤沙确实是陈国军的狱友,艾坤沙入狱时,苏南方已经出狱。他俩应该是不认识的。至于杀人原因,有待明天调查。

足够了,现在所有的证据链就缺他那一环了。

我看了看表,时针指向早晨5点。我带着姜菡迎着晨曦奔赴市儿童医院。

十五

清晨,街道上只有环卫工人辛勤忙碌的身影。我们的车驶过寂静安宁的城区时,我忽然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尽管几夜未合眼,但是,此刻我仍然精神抖擞。

到了医院,我们直奔二楼203病房,金志阳按照我的计划,已经将同病房的病人转移到其他病房。

这时,我的手机“嘟”响了一下,我点开看,是老霍发来的短信。

“已通电话。一切正常。”

我刚向两位埋伏在病房的战友发信号,就听得走道里传来笃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着一辆治疗车进来。

他走到203床边,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和陪护的“妈妈”,轻轻说了句:“吊针了。”然后就将吊瓶挂上,当他正要将针管插进新换的吊瓶时,藏在盥洗室里的我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趴在床边“陪护”的姜菡一跃而起,将手铐牢牢地铐住了他挣扎的双手。

我一把扯去了他的口罩。

“陈国军,你终于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你……你……”陈国军那发黄的眼珠狠狠地瞪了我一下,转而迅速黯淡了下去。

“肖探长,既然落到了你们的法网,我也知道自己下场。我有一个请求,请帮忙通知我的前妻,让她今后好好照顾女儿。”

“这你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

经医院当场检测,那瓶药水中有二乙酰吗啡成分,即海洛因的化学成分。

好阴险的毒计!

当我们押着鼹鼠回到局里时,天边朝霞满天。

陈国军到案后,供认了全部的犯罪事实。我们还从他家里搜出300克海洛因。他交代的犯罪目的竟然与宋振天的分析惊人地一致。他想以这种大胆的不可思议的计谋来打造滨海贩毒网。只是有一点我们没有想到,他之所以那么恨苏南方,不仅仅是因为他出卖了他,使他加了刑,而且是另有心结。

当年他和苏南方以及一个女同学一起去了云南农场。他和苏南方同时爱上了这位能歌善舞、美丽大方的女生。但是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还没有向姑娘表白,能说会道的苏南方却已经捷足先登向他通报恋爱的喜悦。兄弟之间决不会为一个女人伤情谊,他买了酒祝福他们。不料,福兮祸所伏。一天晚上,那个麻脸连长以谈话的名义,将姑娘强奸了。他俩满腔怒火,发誓要替姑娘报仇。那天,他俩趁麻脸连长骑车从场部喝酒回来,套上麻袋一顿痛打,并将其推入山崖。不料麻脸命大,在滚落山崖时被树枝挡住救了一命。没几天,他俩就被专案组找去“谈话”。他坚不吐实,可是,软骨头的苏南方挨不了几下,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这样他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在狱中苏南方又出卖他,让他加了刑。这些他都忍了。可是更令他愤恨的是,苏南方入狱后,那位美丽的姑娘并没有放弃他,一直写信为他们申诉,还表示,她愿意等苏南方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可是,当苏南方出狱后,却嫌弃姑娘被强奸的名声,无情地抛弃了她!姑娘跳河自杀了!这些,都是他出狱后得知的。

那天,肖剑在审讯时,陈国军激动地问肖剑:“我该不该杀了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肖剑无语。

尾声

前不久,我们公安学校第二届(五)班同学聚会,我见到了李宝根,已经两鬓染白的李宝根让旁边的一个乖巧的小姑娘叫我伯伯。

“谁呀?”

“你看她像谁?”

“当然像你了。”

“还有呢?”

我猛然想起了15年前的那个社区卫生所医生。

“是苏云吗?”

宝根点了点头。

“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开了间小杂货店,过日子够了。”宝根还是那副憨厚相。

“走,同学们正等着我们呢。”

我俩一边一个牵着孩子的小手,欢快地一起向前走。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