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的反乌托邦叙事分析
2016-12-14席晓华
席晓华
[摘要]《龙虾》是希腊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的最新力作。在这部电影中,一个“理想”的社会被建构出来,婚姻成为社会中的最高价值与终极目的,而单身者作为社会中的异类则必须在一个酒店中寻找配偶,否则就会被变成动物。影片的主人公配对失败逃入森林,却又陷入单身者的极权组织中,最终为了爱情努力挣脱牢笼却只是陷入了新的束缚之中。《龙虾》的反乌托邦叙事无疑是对现实世界的讽刺,影片对于极权主义本质的思考入木三分,将其对人性的压抑、束缚做出了有力的批判。
[关键词]《龙虾》;反乌托邦;自由;隐喻
“乌托邦”(utopia)一词是托马斯·莫尔在他的著作《乌托邦》中首次使用的术语,其本意为“乌有之乡”或“好的地方”,因此乌托邦即指空想的、理想的国度。与乌托邦理想相对的“反乌托邦”(DyStopia)则意为“坏的地方”,反乌托邦与乌托邦所依靠的思想原则、社会构建相反,打破了乌托邦不切实际的空想和过于理想化的未来图景描绘,众多反乌托邦题材的小说,如《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等都通过对黑暗未来的想象来达到警戒和劝喻的目的。20世纪,随着反乌托邦文学和反乌托邦思想的影响力扩大,这一主题也逐渐进入电影领域。反乌托邦电影尖锐地讽刺了以稳定、生存、发展等理由所建立的新极权世界。乌托邦的空想世界往往用理性的牢笼或单一的价值观限制人性的自由,这样的“美好”社会往往需要以自由为代价,因此,反乌托邦电影通常以科学技术或集权主义作为控制人类社会的最高力量,在无情的摧残和控制之下让人类走上反抗之路,试图冲破既有的牢固的社会体系。
欧格斯·兰斯莫斯作为希腊影坛最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善于在自己的电影作品中用极端和新奇的方式展现现代文明的批判与反思。他在2015年的新作《龙虾》中就构想了一个未来社会图景,在这个社会中,所有居民的婚恋都受到高层的严格控制,城市中不允许单身者的存在,一旦成为单身者就将被转移到一个酒店中,限定在45天之内找到配偶,否则就会被转变成一种动物流放到森林中。影片的主人公大卫在尝试和一个女人配对失败后逃到了森林中成为孤游者,然而孤游者群体却遵循一套完全相反的规则,即所有人都必须保持单身而不可以相爱,正是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之下,大卫遇到了真心相爱的女游击队员,因此他们必须想方设法地逃脱组织的掌控。《龙虾》中存在的社会组织形态看似极端,却是对现实极为深刻的隐喻,这一反乌托邦的叙事展现了导演对现实社会的深刻反思与关怀。
一、“理想”世界的压抑与束缚
《龙虾》的第一个镜头是一个无对白的长镜头,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驱车前往田野之中,走下汽车,镜头透过车窗拍摄她射杀了一头牛,而汽车的雨刷还在机械地运动着,将克制与冷静的风格毫无保留地凸显出来。整部影片伴随着无感情的女声旁白和充满压抑感的音乐徐徐展开叙事,正如第一个镜头所展示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中,动物虽然是由人变形而成的,但人与动物之间有着明显的等级差别,这种等级差异所带来的压抑感贯穿了整部影片。
影片的男主人公大卫被自己的妻子抛弃后被转移到酒店之中,而这个酒店就是一个理想社会构架的缩写,一切规则都被严谨地制定并严格地遵守,单身者和情侣的社会地位不同,其中一个细节就是双人运动场地仅供情侣使用,单身者只有权利使用单人体育设施,比如壁球或高尔夫球。在酒店之中,任何私人物品都不能拥有,连服装都是统一的,这种统一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僵化,大卫甚至无法获得合脚的半码皮鞋,而只能穿酒店中配备的整码鞋。影片用极其平稳、克制的叙述进程向我们展现这个微型社会中的一切规则,比如每个进入酒店的单身者在转变成动物之前只有45天的时间寻找配偶,他们可以通过捕获孤游者来延长居住时问。刚入住之时房客的一只手会被手铐绑住,其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体会有伴侣的重要性,在每天起床的时候机械的电子女音会提醒他还剩下多少天,早餐已经开始供应。而大卫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反抗,他甚至还没有从妻子离开的阴影中走出来,只是无奈、疲惫地接受这一切。
在酒店所构建的微型社会图景之中,价值观是单一的,只有一种生活是值得过的,于是人们必须服从,必须去追寻这种所谓的“正确”的生活方式。在这种高度统一的价值体系之中,任何异己的力量都被贬低到更低一级的存在,甚至是“非人”的存在,即动物。在《龙虾》中,幸福的价值完全在于脱离单身,因此单身者的社会价值与社会地位低于情侣,宾馆是使得这一套社会价值体系生效的社会机器,以机械、无情的方式运转,将对错进行严格的划分。凡是错误的将被毫无保留地剔除,只有符合规定的所谓正确的东西才会被执行。但悖谬之处在于,这个社会中对于幸福、正确的定义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的,观众可以发现,尽管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幸福是值得追寻的,正确的东西是值得坚守的,但影片中用这种极端的形式却恰恰说明并非在任何情况下幸福和正确都是值得追求的,一旦幸福和正确有了唯一的标准,那它们就反而会成为强烈的束缚,并不惜以个人的自由为牺牲品。
单身者的存在违背了理想社会的构想,因此他们成为异己者,只能努力寻找配偶进入正常的社会或变成动物被排除在社会之外,这意味着异己的存在完全无法被社会所容忍,只能被消除。在这样的社会中,对单身的歧视不仅毫无理由,而且为了消除单身者,酒店的工作人员会强迫房客接受伴侣,并对单身生活进行妖魔化的构想,比如一个男人独自吃东西就会被噎死,一个女人独自走路就会被强奸。另外,人们还会被组织到森林中射杀单身的孤游者。毫无疑问,影片有力地对集权社会的本质进行了影射与批判,即任何以幸福为名义的洗脑都是一种对人性的压抑与束缚。
二、追寻自由的不可能
大卫在酒店中重复着机械的生活,但随着可居住天数的减少,他和伙伴们都开始想方设法地寻找配偶,成为配偶的条件是两个人必须有某个真实的共同点,因此当他的瘸腿伙伴无法找到瘸腿的伴侣时,就经常撞破自己的鼻子,假装自己常流鼻血,并以此为契机与酒店中经常流鼻血的姑娘靠近,并最终成功配对。走投无路的大卫则只能假装自己冷酷、残忍、无情,来和酒店中那个残酷无情的女人完成配对。为了避免变成动物被天敌吃掉,或者在森林中成为孤游者忍饥挨饿,大卫忍辱负重,与无情的女人住进双人套房,甚至连她杀了自己变成狗的哥哥也要假装无所谓。但他难以克制的眼泪还是被识破了,于是大卫只能与对方决一死战。他在一个女服务员的帮助下杀死了她,逃入了森林,成为孤游者中的一员,被那群制度的反抗者所接受。
可悲的是,这个群体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使得大卫寻求新生和自由的希望第一次落空。在孤游者的群体中,所有人必须单身,相爱的人必须接受惩罚,而且每个人都要事先为自己挖好坟墓。实际上,大卫只是从一个冷酷的机器中进入了另一个机器之中,二者的本质没有区别,都是以绝对的价值观念要求和束缚人,遵从唯一的标准,奉行唯一的准则。森林中的孤游者群体冷酷无情,以强者为绝对主宰,当他们中的一员被捕兽夹夹住时,女首领完全不去帮助他,只是留下他自己努力挣脱,如果他成功了就继续追赶他们的步伐,如果无法挣脱就只能独自躺进坟墓中。在他们的观念中弱者是可耻的,不值得拯救,想要生存唯一的法则就是强大。当这种价值观成为主导之时,人性中的善良和信任就完全被消耗殆尽了。当大卫在森林中遇见前来射杀孤游者的昔日伙伴罗伯特时,他立刻选择用谎言欺骗他,认他做最好的朋友,打动他不杀自己,而大卫的伙伴则从背后伤害了罗伯特,大卫转眼间就毫不留情地剥光了罗伯特的衣服留作自用。
至此,影片的讽刺更深了一层,通过先后展示两种极端的组织形式,导演否定了任何单一的价值体系和评价标准。影片并没有将视野局限于对特定的社会婚姻制度或对单身主义者的讽刺,而是批判了所有抽象的单一社会结构。事实上,只要一个社会或团体组织存在一套不可怀疑的标准,那么它的目的就反而是极为可疑的,当中心与边缘、主流与非主流被确立为区隔人群的标准之时,那么这个社会就存在着潜在的危险,走向压迫、暴力与极权,正如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对殖民地的控制,二战中德国对犹太种族的屠杀,甚至冷战中的霸权思维,强大的一方都会竭力证明自己统治的合理性和存在的优越性,这就是人类历史上曾真实上演的悲剧。
原本大卫在这个新的群体中逐渐被转变得冷酷无情,但是另一位女队员的出现改变了局面,二人逐渐发展出的爱情让大卫人性中的温情重新浮现,并获得勇气重新追求自由。二人的爱情使得他们成为队伍中的异己存在,当孤游者的女首领发现他们相爱的事实之后,用欺骗的方式弄瞎了女队员的眼睛,让他们原本制订的逃脱计划无法实施。影片的叙述进行至此,冲突聚焦在了女首领与二人之间,因此当大卫想方设法杀掉了她之后,仿佛希望的曙光真的出现了,但这一次大卫和爱人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吗?显然,《龙虾》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三、反乌托邦的现实社会隐喻
当大卫杀死了女首领,带着爱人逃出森林进入城市之中,却并没有迎来预期的幸福生活,因为在城市之中他们若想以合法的身份生活就必须遵守城市的规则,即接受婚姻,而婚姻的前提则是二人必须有真实的共同之处,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卫戳瞎双目和爱人一样成为瞎子。于是在影片的结尾处,大卫在努力地戳瞎自己,至于他有没有成功就完全留给观众去想象了。这个看似开放的结局实际上并无任何悬念,如果大卫没有戳瞎自己,那么他就会再次进入酒店重复前面的循环。从某种程度上讲,大卫和爱人只是重新接受了社会的规训,为了生存而牺牲了自由和个性,这正是影片最深的着力之处。
影片中那个美好的乌托邦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主宰者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处于和谐稳定的婚姻关系之中,然而《龙虾》却通过反乌托邦的叙事揭露了这个“美好”世界的脆弱之处,正是因为幸福是被定义的、有条件的东西,因此幸福被僵化成标准,原本值得主动追求的东西成为人们被迫接受的产物。在这样的条件之下,获得幸福的方式只是满足条件,即寻找真实的共同之处。因此,孤游者群体摧毁伴侣的方式就是破坏条件,揭露出双方并不相爱而只是在伪装的事实。乌托邦的理想社会是用极权的铁腕实现的,这一机械、冷酷的社会机器瓦解了人性之中最美好的部分,摧毁了真诚、善良的美好品质,最终只能将人转变成没有感情的零件,在庞大的机器中维持自己的运转,支撑存在的假象。
更令人绝望的是,在这样的社会之中,个体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正如大卫所经历的,他无法以一己之力推翻这个稳固的社会组织,最终为了生存只能做出牺牲而成为它的一部分。《龙虾》反乌托邦的叙事完成了对于现实社会的深刻隐喻,“酒店”和“森林”两种看似迥异的社会组织形态实则有着相似的本质,那就是极权的压迫与束缚,无论一个社会组织是假以爱的名义还是假以自由的名义,只要它奉行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价值观念,不允许任何异己的存在,那么它所宣扬的名号就都是虚假的。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不断证明,宗教、国家、民族主义都有可能成为这样的极端力量,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清除异己,不断为自己的霸权确立合理性,但究其本质则不过是奴役与压迫。
《龙虾》用一个看似荒诞的寓言让我们反思何谓真正的自由,何谓人之为人的本质。显然,在极权社会的控制下,不可能存在真正的自由和完整的人格,在如今看似多元平等的社会表象之下,人类必须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奴役与压迫提高警惕,无论它以什么样的面貌伪装自己。从这个角度看,《龙虾》这部电影对现实社会的反思无疑是十分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