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克·巴莱》的史诗叙事
2016-12-14朱春丽
朱春丽
[摘要]魏德圣执导的《赛德克·巴莱》,在对历史的还原中运用了大量的艺术思维与手段,使电影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又有宏伟长诗叙事的惊人魅力,满足了观众对于台湾古老文化以及民族伤痛史的期待。可以说,只有从史诗叙事的角度入手,才能理解影片的冲击力,也才能理解为何魏德圣成为“新电影运动”之后台湾影坛的翘楚。文章从影片对本土历史的关注、对英雄主义的书写、史诗性的社会功能三方面,分析《赛德克·巴莱》的史诗叙事。
[关键词]《赛德克·巴莱》;魏德圣;史诗叙事
台湾导演魏德圣是一名在潜意识之中具有使命感的导演,尽管在其二十余年的从影生涯之中,魏德圣真正在其中扮演“作者”角色的剧情长片只有《海角七号》(Cape NO.7,2008)以及《赛德克·巴莱》(Seediq Bale,2011)两部,但是这两部电影(甚至包括魏德圣以监制身份参与的KA-NO)均流露着一种强烈的书写台湾历史,为台湾发声的意愿。两部电影也因此在台湾电影市场上创造了票房奇迹,魏德圣也凭借这两部电影成为台湾当代电影“复苏期”(2008-2012年)的代表人物。尤其是获得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威尼斯金狮提名,甚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奖等荣誉的《赛德克·巴莱》,更是一部台湾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对于《赛德克·巴莱》,魏德圣筹划了将近12年,最终筹集到7亿新台币的投资,这堪称台湾电影史上最大的投资之一。电影以历史上的雾社事件为主题,观众可以在其中看到台湾人在历史上走过的沉重脚步。另一方面,魏德圣又没有简单地对历史进行刻板的、符号化的解读,而是在对历史的还原中运用了大量的艺术思维与手段,使电影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又有宏伟长诗叙事的惊人魅力,满足了观众对于台湾古老文化以及民族伤痛史的期待。可以说,只有从史诗叙事的角度入手,才可以理解《赛德克·巴莱》的冲击力,也才可以理解为何魏德圣成为“新电影运动”之后台湾影坛备受瞩目的翘楚。
一、对本土历史的关注
“史诗”为人类最为古老的文学样式之一。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史诗的诞生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就某些艺术形式,例如史诗来说,甚至谁都承认: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的阶段上才是可能的。”就马克思的观点而言,史诗是难以被复制的,一旦人类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那种质朴的、来自野蛮时代的史诗也就逐渐消失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史诗性的叙事方式也随之湮灭,相反,当人类的文化世界中诞生出越来越多新的艺术形式时,史诗叙事依然广泛地被运用于这些艺术中,电影便是其中之一。而在史诗叙事中,最为核心的一点便是对于历史真实的考辨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相关问题的追寻,并且史诗本身就具有自己的民族属性,文化共同体的组成单位便是民族,史诗被视作某一民族脉络之根的谱系,人们代代流传的史诗正是在坚固着自己身处的文化共同体,因此史诗中涉及的历史真实一般是属于某民族或族群的。
《赛德克·巴莱》对准的历史是1930年10月27日爆发的雾社事件。魏德圣承认,有关台湾的历史一直较为受冷落,他从漫画书中了解到雾社事件后,才意识到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那么多充满矛盾的,或美好,或丑陋的事件。于是他开始决定从原住民的角度为观众呈现这个故事,在长期的资料搜集、实地采访之后,以一种虔诚于史实的态度将这一事件搬上银幕。台湾自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被清政府割让给日本,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日据时代。而本来就面临汉人统治或压迫的台湾原住民如泰雅、雅美族人则又要面对新的统治者日本人。由于他们在文化上的落后,他们只能长期被驱逐至山林中,或被当成苦力驱使,电影之中大部分的取景地便是赛德克族曾经栖息的高山林地,为观众真实地再现了赛德克人在青山绿水之中男耕女织的原生态生活场景。更为悲惨的是,包括赛德克人在内的原住民正在时问的流逝与军国主义的奴化教育中逐渐失去了本民族的文化与信仰,被改造为所谓的“文明人”。如电影中借助日本军官之口称赛德克人居住的是“未沐皇恩之地”,希望在殖民统治下“使岛民不再有狎侮之心,诚心臣服在我太阳帝国之下”。终于,赛德克人在马赫坡头目莫那鲁道的带领下奋起反击,在雾社一地趁日本人开运动会时冲入会场砍杀日本人。最终日本人调集军警对赛德克人进行了两个月的包围,莫那鲁道等人于岩窟内全部自杀。电影在上集中忠诚地还原了赛德克人与日本人的浴血奋战,在下集中则为观众展现了他们的视死如归。
而这种对历史的尊重也就包括了无法脱离历史的阴暗面。以屠戮小镇一场戏为例,镇上的不少妇女与儿童也死在了赛德克人的刀下,这一情节使得批评界颇有微词,部分观众也认为剧中人物的表现显得缺乏人道精神,太过极端。魏德圣也认为这是整部电影最难拍,但是又必须拍的一场,其中的难处并不是在技术上,而是在观念的冲突上。电影的受众无疑是已经习惯于文明世界的当代人,无论导演在之前的叙事中铺垫了多少情节让观众对赛德克人产生同情,知道他们生存的无奈,但当雾社事件爆发的一刻,观众会因赛德克人手段的残忍而感到矛盾。历史上的这一事件便是一次无差别的屠杀,一旦魏德圣回避了这一点,就难免被诟病为扭曲历史或美化原住民。魏德圣选择了依然将其作为屠杀而非暖昧的“战争”来表现。但是在具体的拍摄手法中,他委婉地利用艺术手段表达了自己的思考,引导着观众的情绪。如当赛德克青年举起刚刚割下的头颅兴奋地大叫时,一个赛德克妇女站在奔跑的人流中大喊:“我的孩子啊,你们在做什么?”又如赛德克儿童们在杀死自己的老师后,发现房间后面藏着大批妇孺,甚至还有自己的同学时,为首的孩子说了一句:“可怜的日本人,一起到我们祖灵的天家,当永远的朋友吧。”魏德圣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暗示观众,赛德克人有其局限性,观众对于这些依然在食生肉的番人是不能够以当代人的文明标准来要求的,他们有着“向死而生”的信念,死亡本身意味着新生,这种对日本人妇孺的屠戮在他们看来并不是罪恶的。他们的所作所为让观众陷入无法赞美也无法批判的矛盾中,只能陷入震撼后的沉默,而这正是导演所想要达到的效果。
二、对英雄主义的书写
同样是关注了台湾本土历史的《海角七号》并没有被认为具有史诗感,其与《赛德克·巴莱》之问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讲述的是人私密的爱情与人生理想,而后者则将叙事升华到了英雄主义叙事的高度。处于野蛮时代的人类必须与大自然进行残酷的对决才有可能生存,史诗便肯定人类拼搏、奋斗的精神品质,弘扬与赞颂人类的伟力,塑造出能够让人崇拜的英雄。如诞生于迈锡尼文明时代的《荷马史诗》中就有着勇敢无畏、永不言败的英雄人物,他们的力量与抗争精神能够为处于民不聊生的社会中的人们带来某种突破感和超越感,从而激励人们面对死亡的威胁。并且,这种对英雄主义的书写已经被与悲剧美关联起来,给予人们在怜悯与恐惧等情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崇高感。尽管当前人类早已迈过了奴隶社会,但是人类依然需要实现自我价值,依然会在追求荣誉与尊严的过程之中遭受失败的打击,英雄主义所具有的精神价值依然是人类所需要的。《赛德克·巴莱》中,生存意识、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被一再提及,观众可以在主人公身上看到属于英雄主义的悲剧冲突。
电影中详细表现了赛德克人是如何被日本人强迫服沉重的劳役的。但是单纯对观众展示巨大的痛苦是不够的,苦痛与灾难未必能够成为审美对象引起观众的快感,具有审美意义,能够给予观众快感的是人们面对痛苦的方式,也就是人们的反抗。正是因为以莫那鲁道为首的番人们不甘心于日复一日为日本人随意摆弄或牵制,因此奋起反抗,以“出草”(猎取敌人头颅)血祭祖灵的名义向日本人展开复仇。
莫那鲁道父亲对儿子所说的话便体现出了明显的英雄主义意味:“没有出草取过敌人首级的男人,是没有资格在脸上纹上图腾的。有一天,他们的灵魂走了,到达彩虹桥接受验证的时候,守桥的祖灵看到他们干净的没有图腾的脸,这是我的孩子吗?你们是我的孩子吗?回去!回去!回去吧!你们不是真正的赛德克!你们不够资格进入祖灵之家。”这段话很好地解释了外人难以理解的赛德克人的“野蛮”。首先,他们始终牢记着先祖的遗训,代代相传,都希望能成为“赛德克·巴莱”(真正的人)。肉体上的消亡并不重要,如果图腾与骄傲被遗忘了才意味着真正的灭族。其次,在赛德克人的理念中,外人踏入自己的猎场,自己便可以正当地消灭对方,因此他们崇尚武斗。对于这些原住民来说,带着洋枪洋炮的日本人就是他们猎场的侵犯者。再次,赛德克人坚信自己如果死于消灭敌人的战斗中,便可以成为彩虹桥上的勇士与祖灵同眠。这种信念支撑着他们慷慨赴死而不是苟且偷生。如在电影中,当被围困粮食不够吃时,妇女们选择自杀来为战士们节省粮食;而战士们遭遇生化炸弹的轰炸后,也选择自杀以不拖累其他人;在落单者被叛徒追杀至无路可走之处时,也宁愿自杀也绝不投降。赛德克人不仅从外在上拥有骁勇善战、日行百里、可以飞檐走壁等英雄主义色彩的特质,在内在上也处处体现着英雄主义精神。
三、史诗性的社会功能
电影本身并不仅仅是娱乐工具,它先天性地具有宣传、教育工具的属性,无论是何种类型的电影,它都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观众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这便是电影的社会功能。而在《赛德克·巴莱》中,这种教育性的社会功能也是宏大的,带有史诗意味的。
首先自然是赛德克人具有崇高感的抗争精神。《赛德克·巴莱》旨在让观众记住一群沾染了血腥但是始终无所畏惧的男人,以及他们背后一群目光坚定的女人,还有属于这个族群未来的,一群渴望着长大,渴望尽快得到成人认可的孩子。他们众志成城,不惧生死,这种精神对于当代的观众是有着教育意义的。其次是对原住民文化的精准再现。如电影中赛德克人独具特色的布满红色、灰蓝色条文的大方巾,兽骨做成的项链、耳坠,男子的文面传统;赛德克人的语言,狩猎祭等宗教仪式,以及《仇恨消失》《赛德克·巴莱》和《看见彩虹》三首婉转悠远的赛德克民歌等。这种带有文献意义的综合整理使观众能够迅速认识这个民族。
最后则是在台湾“本土意识”日益苏醒的当今对殖民主义的反思。虽然在台湾本土的族群之间也有水火不容的一面,但是就文化认同感而言,他们是与作为侵略者和外来者的日本人迥异的。番人们基本上都怀着相同的信仰,都渴望得到来自他们神灵的认可。这正是导演所想要传达给观众的。番人们之所以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依然顽强地生存,正是因为他们有着一种集体性的、强大的精神支柱,这也正是片中所谓的“野蛮的骄傲”。但电影中同样有遭遇身份认同危机的赛德克人,那便是自幼浸淫于现代文化,长大后拥有日本名字和警察公职的花冈一郎兄弟,最后在冲突中因为无法回答死后是进日本人的神社还是去祖灵牧场的问题只能自杀。他们夹在两个族群之中的无法适从增加了电影的深度。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民族传统究竟何去何从,“我”究竟如何定位的问题依然在困扰着人类。
魏德圣以一部具有史诗感的《赛德克·巴莱》为观众擦亮了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历史,使观众在惊叹于赛德克人激烈的厮杀与悲壮的抗争的同时,也建立起了一个更为理性的台湾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