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电影的诗意现实主义
2016-12-14张谦
张谦
[摘要]张艺谋在中国当代影坛上具有毋庸置疑的地位,这与其一直尝试兼顾电影的艺术性与商业性是分不开的。张艺谋选择了以特定的艺术手法和表现内容来应对电影商业化后的激烈竞争,以本土化的方式确立电影拥有国内市场的同时,又有国际观众在认知上能接受的共同性,产生了属于张氏的,具有“中国主题”的诗意现实主义作品。本文从内容上梦想世界与真实世界,手法上自然主义与象征主义的结合,视觉上诗意画面与现实画面的结合三方面分析张艺谋电影的诗意现实主义。
[关键词]张艺谋;电影;诗意现实主义
对于“诗意现实主义”,法国电影史家萨杜尔的解释为:“诗意现实主义是1930-1945年间把克莱尔、维果、雷诺阿、卡尔内、贝盖尔、费代尔等人联结在一起的一条共同的纽带。”这并没有给诗意现实主义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但是却可以令人从萨杜尔所总结的一系列法国电影大师们的艺术特色与创作倾向中得出对诗意现实主义的大体印象,即诗意现实主义便是在电影中保证一定抒情性的同时,又始终不放弃电影的现实性,从而打造出最有民族性的本土电影,影响着整个国家的电影传统。而现实主义并非法国文化传统的专利,“诗意”更是有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艺术家内心的诉求,因此,对于非法国三四十年代的电影导演而言,诗意现实主义也是一个观照其艺术特色的角度。
张艺谋在中国当代影坛上具有毋庸置疑的地位,这很大程度上是与其一直尝试兼顾电影的艺术性与商业性分不开的。在张艺谋电影的繁荣以及转型所处的时期,他面对的境遇实际上与20世纪20-30年代法国电影的窘境是类似的,即都面对着利润可观的好莱坞电影的大举入侵。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艺谋选择了以特定的艺术手法和表现内容来应对电影商业化后的激烈而自由的竞争,以本土化的方式确立电影拥有国内市场的同时又有国际观众在认知上能接受的共同性,产生了属于张氏的,具有“中国主题”的诗意现实主义作品。
一、内容上:梦想世界与真实世界的结合
张艺谋电影的诗意现实主义可以从内容、手法以及视觉三个角度加以说明。就内容而言,张艺谋往往喜欢表现一虚一实两个世界,让观众游走于梦想与现实之间,以造成叙事上的跌宕。梦想世界包括来自梦世界、幻想与想象世界甚至回忆世界的内容,这一部分的内容是与现实世界有联系但是又有所区别的,它们是人在各类原因下在脑海中以主观能动性对现实世界的改造。
以张艺谋的《英雄》(2002)为例,《英雄》是张艺谋的转型之作,也是开启中国电影商业片大潮的关键之作。在《英雄》中,观众可以发现,与李安的《卧虎藏龙》
(2000)、陈凯歌的《无极》(2006)等电影不同,《英雄》中的叙事是建立在历史真实事件之上的,即秦始皇统一六国及各国的“刺秦”事迹,正是因为秦始皇赢政具有一统六合的追求,而其余六国在军事上无法与强秦抗争,才会不断地向赢政身边派去刺客,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荆轲刺秦的故事。即使是在一部可以使导演逞才使气的武侠作品中,张艺谋依然坚持在内容上选择真实世界中的事件,这就导致了观众在意识到这是一个刺秦故事时就能预料到最后秦王必然不会被刺杀,因为历史的进程无法被更改。此外,电影中的诸多细节,如秦兵使用的武器、兵阵、秦王宫的尚黑美学特征、飞雪使用的长剑的形状等,也力求符合历史记载。同时,残剑、飞雪、长空、无名等人的刺秦行为是张艺谋虚构的,张艺谋想要借此传达出来的也并非“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悲歌,而是关于战争与和平、国家与“天下”之问关系的思考。由于电影想要讨论的话题太过宏大,因此导演有必要将不同思路先后罗列出来,最后再给出导演希望观众理解的那个观点。所以电影又加入了大量来自虚拟世界的内容,用来表达不同的观点。在电影中,无名刺秦的动机和方法在无名的自述与秦王的猜测下分别有三种:利用残剑、飞雪之间的感情矛盾从中渔利,最后赢得秦王赐予的功名利禄;残剑、飞雪英勇就义为无名最后刺秦铺平道路;无名决定刺秦,但残剑希望他能为天下和平而放弃。电影的叙事全部在无名面见秦王时展开,因此上述三种矛盾的说法只可能存在于“梦想世界”中,即有秦王的推想与无名的编造。张艺谋在表现现实世界时,采用了较为写实的叙事方式,肃穆而空旷的秦王宫,秦宫对剑客的严格检查等,有意与梦想世界进行区分。在梦想世界中,张艺谋安排人物穿着各种艳丽颜色的衣服,并身处明显有违于现实世界的场景中,提醒观众这一叙事段落是非现实的。如在无名第一次对秦王进行叙述的梦想世界中,残剑与飞雪以及如月都身穿红装,发髻散乱,三个人陷入迷乱的关系中,这样一来,导演在最后揭示真相时,观众将受到两个世界对比鲜明的震撼。
二、手法上:自然主义与象征主义的结合
自然主义原本是一个文学批评术语,它产生于19世纪后半叶的法国,随即迅速扩散至整个欧洲乃至美洲,最终成为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思潮。由于自然主义脱胎于孔德的实证哲学以及达尔文的自然界进化论,因此它极为强调细节的真实。现实主义也同样是崇尚真实性的艺术思潮,而自然主义则与现实主义倾向“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种实中有虚,以主观来支配客观的手法不同,自然主义在尚实方面更近一步,尤其是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作家,更是将生理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内容引入到文学创作中来,作品中人物的诸多行为就如同作家在实验室中进行精心实验后必然产生的结果。
张艺谋的电影中也同样存在高度尚实的自然主义手法,如在《满城尽带黄金甲》(以下简称《满》)(2006)中,电影尽管设置了一个虚构的背景,但是其整个故事框架都来自于著名话剧《雷雨》,故事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欲纠葛以及在权力面前的自私、无奈等都是极为真实的。在《满》中,王在领兵造反、登基为王后,为巩固地位而迎娶梁国公主,并封前妻留下的王子元祥为太子。而太子却与后母梁国公主有着不可告人的乱伦关系,为了摆脱这种扭曲的关系,太子与少女蒋婵相爱了。而王在发现王后的出轨行径后,逼迫王后服下慢性毒药,不甘心渐渐走向死亡的王后怂恿二王子元杰在重阳节阖宫赏菊那天举兵造反。最后元祥发现与自己相爱的蒋婵竟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元杰起兵失败,三个王子命丧黄泉,王后颤抖着看着眼前毫无人性的,依然有心情继续赏菊的王。在电影中,不仅人与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是极为真实的,王后在长期服药后的眼花、手抖等症状,元祥无法娶自己已经怀孕了的同母妹妹等都是自然主义中将人作为“生物性的人”的体现。导演以一个大悲剧的,善者死去而恶者生存的结局似乎淡化了艺术家干预生活的责任,表现了人性扭曲之深重,社会改造之困难,这正是自然主义所崇尚的“破理显实”。
另一方面,《满》也被认为是张艺谋在执导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之前的一次预演,而开幕式需要在短时间内给予中华文化圈外的观众以最深刻的来自文明古国的印象,因此在开幕式的表演选排、舞美布置上遴选具有象征意义的、内涵丰富的意象是极为重要的。《满》亦是如此,这也是《满》遭受诟病的原因之一,即观众所熟悉的《雷雨》语境是与《满》中的唐五代背景有所区别的,因此观众在以理解《雷雨》的思维来理解《满》时就会与导演的意图出现偏差,无意或无法理解张艺谋在电影中设计的诸多意象,或是认为不知其所云,或是觉得其用力过猛,手法夸张。与冯小刚改编自《哈姆雷特》的《夜宴》(2006)不同,张艺谋选用了外国观众陌生的《雷雨》进行叙事,这实际上是与张艺谋想传达中国化的美学意味的野心有关的。换言之,《满》中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是立足于中国文化,但是却是希望能被外国观众所理解的。如在《满》中,张艺谋使用了梦幻而大气的金色宫殿、演员的金色妆容(这与真实的古代妆容是不符的),以及每个时辰太监响彻全宫的报时词来表示皇权的至高无上以及宫廷生活对秩序的强调,宫廷陈设、王室成员的服饰等越是光辉华丽,越是衬托出他们举止的丑陋不堪。导演还用耀眼的菊花,借“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典故来渲染宫廷政变的杀气,让王后最终被菊花淹没,象征她终将在这个宫廷中走投无路等。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电影《山楂树之恋》(2010)中男女主人公老三与静秋之间之所以无法结合实际上并非时代原因,也与两人的性格品行无关,而是老三在这个有着开着红花的山楂树的地方进行长期的地质勘探工作后,有可能因为接触到了有强烈辐射的矿物,因此罹患了绝症很快去世。但另一方面,山楂树又象征着以老三为代表的一代科研工作者的命运:他们的基因被改变,成为一个被控制的异类然后死去,但是正如电影以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真爱”对其进行包裹一样,老三和山楂树都被革命话语塑造为让人们颂扬的对象,而包括静秋在内的人们对他们的痛苦却一无所知。
三、视觉上:诗意画面与现实画面的结合
作为一名由摄影师转型的导演,张艺谋始终极为重视电影的形式,其影片往往用各种绚丽而夺目的颜色、气势磅礴的场面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享受,他善于在美轮美奂的画面之下蕴藏民族文化的核心。同时,张艺谋并非一个单纯追求给予观众视觉上审美愉悦感的导演,如前所述,其电影的内容基本上都没有脱离现实世界,甚至在手法上还遵循自然主义传统,这也就导致了其在营造画面时必须“戴着镣铐跳舞”,在现实画面中注入诗意,冲击人们的心灵。
如在《我的父亲母亲》(1999)中,电影中故事的发生地三合屯是一个典型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北方的村庄,张艺谋并不回避三合屯落后、闭塞的一面,如这里农民衣着的朴素臃肿,村民们住宅、生活生产用具的破旧,村民对村里唯一一个有文化的老师的好奇和尊重等。但另一方面,“我”的母亲招娣和“我”的父亲骆长余之问的感情又是极为单纯、美好的,母亲在最年轻漂亮的时代遇上了师范毕业的城市青年骆长余,随后以一个农村姑娘能想到的诸多方式(如变着花样给父亲做好吃的,有意戴上红头巾,穿上红棉袄来守候父亲等)向父亲表达爱意,父亲在刚刚明白母亲的心意后两人却因“反右”分离。在重逢后两人相守三十余年直到死亡带走父亲。这是一个简单但又伟大的爱情故事,它在这个处处荆棘、人情冷漠的现实(父亲早年被打成右派,晚年又因为筹钱翻盖校舍而感染风寒死在医院)的映衬下更加值得为人称颂。张艺谋有意使用高饱和度摄影制造颜色鲜艳的画面,以凸显母亲感情的执拗与热烈,如母亲身穿红袄,戴着红头巾奔跑在秋天的黄叶中,奔跑在冬季的白雪中,又如母亲在温暖的黄色夕照中穿着红衣服倚着门框微笑地等待等,这些既是完全可以发生于底层社会的现实画面,又是被张艺谋美化过了的,蕴含着导演价值判断的诗意画面。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张艺谋是有意识地在自己的电影中进行着诗意现实主义的实践。在内容上,张艺谋的电影在针对真实世界的同时又有意引入梦想世界;在表现手法上,则继承了自然主义的艺术传统,同时又加入了象征主义、浪漫主义;在视觉效果上,则有意展现现实生活的观众所熟悉的情景,将其与极具诗意的画面相结合,使电影在具有深刻的、引人深思的社会意义的同时又具有隐喻性、抒情性和想象性。这也是张艺谋能够得到国内外观众普遍认可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