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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眷村:一个时代的流离与乡愁

2016-12-14刘台平

中外文摘 2016年23期
关键词:眷村

□ 刘台平

台湾眷村:一个时代的流离与乡愁

□ 刘台平

1955年12月建成的光复新村

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溃败,选择了海峡外的台湾作为最后的去处。包括60万军队在内的国民党官员、公务员和军眷等合计约120万人撤退到台湾。国民党当局为此陆续建起了近800座简陋的村舍来安置,亦称眷村。

1956年出生于台湾新竹的作家刘台平,会讲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因为他的父亲是四川人,曾是宋希濂部队的军医,部队驻扎在山东时,认识了刘台平的母亲。于是1949年,怀有身孕的山东姑娘随着这位军医仓促登上了赴台的货轮。

原本以为只是暂住眷村一隅,没想到60年转瞬即逝。刘台平说:眷村里有着对故土、对远方亲人深深的眷恋,对于建立眷村的父母亲这一代,还有在眷村长大的我们这一代来说,眷村不只是个社区,不只是一块地皮,而是整段人生记忆——

说起“眷村”,就不得不回溯到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当时有100多万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及其家眷,随着蒋介石政权飘洋过海,来到台湾。

最初,没有人认为会久留,绝大多数随军的家眷就只聚居在所属单位、营房附近的庙宇、学校、农舍、牛栏或自己临时搭建的简易住所里;有的甚至还露宿街头,生活条件非常艰苦。

入台以后,国府就高喊“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所以,从祖国大陆去台的人们都准备着随时打回去,根本没有长住的打算,一切都是在将就凑合。

从1955年年初起,为了安置军政人员和他们的眷属,解决其住房问题,各单位便陆陆续续地开始兴建房屋。于是乎,大大小小的眷村便遍布了台湾各个地区。据统计,当时全台湾共有眷村763个,眷户96082家。因为需要安置的人员太多,而经费又有限,就因地制宜,在驻地周围的田间、荒地上,陆续用竹片、茅草搭建了一排排户数不等,长短不一的连幢简易平房。

住户也是几十、几百、上千不等。每户人家的住房面积不过30平方米左右;户与户之间的隔墙上面都是相通的,每排房子里,只要有一个人咳嗽,整排的住户都能听到;一家炒菜,整排住户都能闻到菜香。不过,每个村子里都设有小商店、水井、公厕等公共设施,住户们日常生活几乎不用走出村子,所以成了一个与外面社会隔绝的独立小区。这些分布在台湾各地的特殊小区被统称为眷村。

乡愁的滋味

我曾经住过的眷村叫“中兴新村”,位于新竹市光复路,原本是一家砖瓦场。我们住进去的时候,村子是两条大片瓦房子,面对光复路,村后的土路边是几排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可以看出当时附近农民、一般老百姓生活也很苦。“中兴新村”跟台湾省府的一个地点同名,条件却差得十万八千里,是个只有七十户的小眷村,村里没有小商店、邮局、医务所等公共设施,是一个丙级都不到的小眷村。

住在这里,我从小就听着老一辈的人述说着故乡的好,长大后发觉许多老人纷纷回到老家,有的竟然不回来了。那一刹那,我才惊觉,许多眷村老伯伯、老妈妈,他们根本拒绝当台湾人!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我的父母,他们从未承认自己是台湾人。父亲在台湾生活了近四十年,母亲更长,早超过一甲子了,但是父亲在死前最后的一句话:“有没有可能把我葬在四川老家?!”母亲至今还是开口:“俺是山东人!”

村子里老一辈见了面,问候语是:“吃饱饭啦?”开放探亲后,变成了:“是回老家啦?”我很好奇,为何中国人的共同问候语“吃饭了吗”会被另一句话“回老家了吗”给取代,这个现象在祖国大陆并未发生,在东南亚华侨圈也甚少听到。

我从小就熟悉母亲那口浓重的山东话与父亲的四川话,更是熟悉左邻右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的方言,南腔北调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恰好相反,我绕遍了台湾岛,听到看到许多的外省人,都有各省乡音,我觉得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眷村曾经是外省人最大的家,但却不是最后的家,因为在眷村里没有真正的乡音。这句话怎么说?难道村里南腔北调、五花八门的乡音不是乡音?多年后,我懂了!老一辈逐渐凋零,乡音就逐渐没了,小辈普通话说得最多,但只是我们小辈的乡音,不是我父母他们的乡音。

台湾有些政客为了某种政治目的,把语言当作捞取政治资本的工具,操纵语言为政治斗争工具,我从大学毕业入了社会,才赫然惊觉到,我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省人。

记得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媒体服务,采访一些政客必须用“台语”才显得亲切,但我不会,采访起来倍感艰辛,也备受奚落。政客在“议会殿堂上”,以严厉的口吻质询一些不会说闽南话的外省公务员:“你喝台湾水、吃台湾米、却不会讲‘台湾话’,你有什么资格做台湾公务人员?”天啊!这是什么歪理,母亲边看电视边骂:“这些××养的,俺就是山东人,你敢赶老娘走吗?”

父亲没有母亲冲动,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嘴上不说,但是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目光,只交待小弟:“转个台,不看这台!”老父亲的晚年目睹了台湾社会的乱象,对示威游行造成的社会对立十分不安,但他无可奈何,只能提醒我们:“选举一定要选国民党!”但有一次小弟选了别的党,父亲气得几天没跟小弟讲话!

眷村伯伯们更是义愤填膺,干脆在村子门口高悬布条谢绝某些候选人入村拜票。语言上的问题,让老一辈的外省人猛然惊觉,他们的生存权受到了挑战,身份受到了质疑,都是老兵出身的伯伯,有着军人重视荣誉为第二生命的传统,对不实的流言、抹黑,不知采取法律途径,只有骂大街,各种省骂纷纷出笼,骂的只有一句话:“我对得起台湾!”

从那时起,眷村就不再安静,内部也发生变化,有人说:“眷村铁票(投国民党的票)锈了!”在我看来,因语言的认同,老家的乡音再次呼唤着老人,内心深处的“乡愁”又被勾引出来,“落叶归根啊!”人本来在台湾,但别人不认同啊!不欢迎啊!乡愁又将原来的异乡与故乡倒过来,颠沛流离的悲伤再次刺伤着老人的心。

父亲有时候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提醒我们不要忘本。他经常要看我们的身份证,指着籍贯栏说:“什么是籍贯呀?”看我们不吱声,他总是耐心地解释:“那就是我们的老家呀!”他到死墓碑上都写着四川人氏,但他死去不久,陈水扁就把这籍贯栏取消了,改以出生地代替,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一定誓不两立,抗争到底。

对父亲而言,“籍贯”太重要了。我的许多好友、长辈,为了不想缴回旧身份证,不惜报遗失以保住这张有籍贯栏的报废身份证,我为此十分感动,这就是眷村的恋乡情结呀!

“戒严时期”(1949年5月19日,陈诚颁布《台湾省戒严令》,是稳固统治的重要法律。1987年7月15日,蒋经国宣布解严)与大陆通信是要杀头的,父亲谨守着纪律,母亲更是在村里不谈政治。老实说,老蒋在眷村里还是有着无限威望的,大家对他是绝对地服从,但对小蒋就不一定了,胆子大一点的,或是倚老卖老的,就敢说几句了。

老蒋掌权时大家不是不想家,只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呗!但越盼越没奔头,乡愁却因时间的累积越来越浓。军中老兵想家闹事的事件时有耳闻,民间表面一片欣欣向荣,但内心里乡愁的煎熬却都写在脸上、长在嘴边,怎么也遮掩不住。

偷偷通信一直是村里的公开秘密,村前的张家跟老家联络上啦!后排的李家接到老家的信啦!这些小道消息静悄悄地在村里流传着,这股撞击力也汹涌澎湃地撞击着每个村里的老乡。

父亲有一个贴身的勤务兵,也姓刘,是山东人,是父亲的同宗、母亲的同乡,虽然行伍出身,但是有四川人的勤勉,山东人的憨厚,父母亲都很喜欢他,没把他当外人。父亲常劝他成个家,但他总是说老家已有一个,再熬几年老蒋先生就带大家回去了。他不抽烟不赌博,对父亲尽忠,对朋友尽义,对我更是好。我曾在父亲的军医院开刀,十几天都是他把我背进背出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恩情。

我有次见到他喝高了,堂堂八尺之躯,竟然号啕大哭像个小孩。那是过年,他来家拜年,酒过三巡,父亲跟他谈到娶媳妇的事,人性本能终于击溃了脸面的尊严。

他说他太想家了,每次只有借酒消愁,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其实他也经朋友介绍了本省对象,但他还是挂念着家乡的那位糟糠之妻,两人说不到一块,那位本省姑娘终于离去。于是他更加伤心,说到伤心处又是号啕大哭,父亲只能拼命拍着他的肩膀,不住地劝:“别慌!没啥子问题!”

我上高中时很调皮,在军训教官的名单上是挂了号的。同学们在一次聚会时,我又拿一件事损教官,跟教官很好的一个侨生(指回到祖国就学的华侨学生)跟我说:“你不要笑教官,其实教官很可怜!”他透露,教官平时不苟言笑,很难亲近,但他其实内心非常脆弱,非常想老家的母亲与妻子。我被他的话震撼了!

侨生说,三年来他一直帮教官带信到香港投寄,开学时再从香港带回老家的回信。侨生说:“每次教官把信交到我的手中,表情是那么的严肃与痛苦!”他忘不了每次的情景,教官趁四下无人,向侨生苦笑一下,双手慎重地交出一沓信。“我看到教官眼角依稀的泪水!”他的眼神失去了昔日的光辉,不再如雷电般地投射在学生的脸上,他忽然变得苍老许多,像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在向一个年轻人低声下气地求情,深恐后者不答应他的哀求似的。

“对教官而言这无异于犯罪。”侨生说,“他是军人,说严格点,这是严重地违背了军法,他掂得出分量的。”但是教官还是做了。

南米北面一家亲

眷村里,老人们思乡情结表现在各方面,从老蒋开始,吃家乡菜、喝家乡酒、说家乡话,把吃喝玩乐都安上家乡名,连地名街道名都将老家的给带上,尤其是他的老家浙江,用在台北市街道名的最多,大到杭州、宁波、绍兴不计,连小到像泰顺、江山、舟山等街名都用上,大大小小三四十条街。

“我警告你湖南佬,如果你炒辣子再不关门窗,我就让你扑街(广东话去死的意思)。”

我家对门的广东叶伯伯,站在我家隔壁方伯伯家门口,泪流满面地冲着里面骂大街,连粤式三字经都出口了。

隔壁方排长也不示弱,刚把一大盘鲜红的炒辣椒放上桌,掌上还握着家伙(铲子),也扯着喉咙,嚷着叫人听不懂、像牛叫的“福兰话”(湖南人的发声都念成这样)大声回击:“关上门窗怎么炒?你要把我给闷死?”

眷村里最大的特色有两个,一是南腔北调好像联合国;一是南米北面、泾渭分明。但也因为逃难把这些几辈子也不可能兜在一起的各色人等挤在狭隘的小破村里,这个景象本身就很奇特,也很令人发噱,但我们笑不出来,我们眷村人都深深体会,这次逃难,比打鬼子、逃解放军都要走得更远更久,大家如果不彼此迁就,这日子肯定没办法过。

我们这排眷村第一家姓白,父亲管他叫白连长,河南人,全家吃面。到他家你只管出题目,想吃什么面食,他都能做,但因为穷买不起材料,只能说给你听,光听就够你流口水的!

我的记忆里,他永远吃面条。晚饭时自己端把藤椅,手上端碗面,一脚跷起来撑着拿碗的手,一手拿着筷子,旁若无人、稀里呼噜地大口吃面。他家在路口,南来北往的乡里看到都朝他打招呼:“又在吃面呀!”他翻眼看了看,笑着点个头,随即又埋头吃面。

我真羡慕死了,是什么好东西让他忘情一切?我往碗里一瞧,不过是碗打卤面,妈妈说那是穷人家才吃,也叫杂菜面,上不了台面的。的确,打卤面在北方人居多的眷村,几乎家家会做,简单的勾点芡粉打个蛋就是了,较好一点的切些肉片,弄点笋丝,已属无上珍品。我长大后最喜欢在餐馆点打卤面,因为我难忘白伯伯吃打卤面的幸福样子。

我父亲非常随和,对吃不讲究,只要有大米饭及猪肉就心满意足了。他参加任何应酬,像生日嫁娶等喜宴,大鱼大肉吃过后,不管饱不饱(其实哪会不饱),最后他总是要碗白饭,就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哗啦啦地扒完这碗饭,才说:“吃饱了!”

台湾的大米与美国的大白面,让逃到台湾的外省人,不论吃米的南方人、吃面的北方人都找到了主食,三餐没得话说,这也是台湾眷村里各省市人能够和谐相处、互不侵犯的根本原因,因为逃难在外,有什么比喂饱肚子更重要?

话说回眷村的吃,平常都是稀松简单的吃食,虽然各有特色,但食材简陋,想做佳肴也常叹无米之炊,唯有过年,那才是一年中最大快朵颐、吃得最好的几天。

过年在眷村可是件大事,过年前一个月就能闻到过年的味道。老人家忙着添年货、准备祭祖约访亲友的各式各样的杂事,小孩子早就开始嚷着爸妈买玩具、添新衣,上上下下都在筹划过节。宽裕一点的较从容,按部就班地办年货,像我家就不免捉襟见肘,因此每到过年前夕的那月,吃的用的都最差,妈说:“过年肯定保管吃得好,先忍一忍。”连想看场电影,都说:“过年连看三天让你看个够!”所以年前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跟难民没两样。

这么多的外省人集中在眷村生活,因为想家,每个人都希望能在新年中一次把乡愁倾泻个够。因此,春节最重要的是祭祖。每年祭祖心情复杂,与其说祭祖还不如说思亲。父亲率领全家祭拜祖先时,口中念念有词,眼角闪现着泪珠,有时自撰祭文,念着念着就哽咽得念不下去。

母亲也向刘家列祖列宗磕头,外省妈妈绝大部分没见过公婆,平时在小辈眼前就是大人模样,但是在祖宗牌位前,谦卑恭顺得让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剽悍的妈妈。

1995年的“四四南村”,这曾是第一个眷村

父亲则显得更为慈祥,他擦完了泪,把香敬上磕过头,就破涕为笑,然后从老大开始发红包,嘴里还说着恭喜新年好。父亲去世后就由大哥代表,他比父亲更虔诚,把父亲牌位放在祖宗牌位旁边,祭拜磕头、上香祷祝念得比父亲还长。

眷村非常重男轻女,祭祖时女生或不参加,或站在后面,或是最后上香。每家祭祖都要燃放鞭炮,所以在眷村过年真正开始是祭祖,不是吃年夜饭,更不是拿压岁钱的时候。我问父亲什么时候开始过年,他说:“每个地方都不一样,在老家祭祖仪式很长的,现在已经不呛(川音,像的意思)从前了!”

20世纪70年代,一批军官陪同官员巡视改建后的眷村

其次重头戏上场啦!年夜饭上桌了,家里有张大圆桌,平常将桌面斜立在一旁,这晚它要大展身手了,至少要放上十几道菜,我们全家就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围坐的原来只有两代,有钱的家庭才有三代,像我的好友武大哥爸爸是师长,就把爷爷奶奶都接出来了,年夜饭辈分最大的是主角,爷在爷最大,爷不在了爹最大,爹不在了娘最大,爹娘都不在了,就到叔伯舅姨亲戚家过。

过年是南北美食大车拼(闽南语,大比拼的意思)的时候,每年只此一次,论规模最大,参赛者最多,食材最精,连老饕也最敬业,评比结果常让食家难以定夺,因为各有千秋,实在无法用数据可算出来的。

光说我家吧!卤牛腱子让你高粱酒可喝上一斤;大白菜猪肉水饺,大哥可以吃三十个;他岳母的素十锦,能让你整盘吞到肚子里;老爸拜把的于伯伯的东坡肉,至今我还未发现好过他的;对面叶伯伯的广式烧腊真是把米饭的香发挥到极致;而隔壁方伯伯的湖南腊肉,做起菜来,炖起汤来,能把勺子都舔干净;连对门邓妈妈拜祖用的粿(闽南语,指桂),有红色的,绿色的,咸甜俱备,冷热皆宜,米饭能做出那么好吃的粿,也证明闽南人食的巧思。

过年还有一特例,放开来吃,吃了也不用谢。你到我家吃,我到你家拿,大家心中都有一把尺,绝对给多于拿,我们小孩开心啦!大人交换得越勤,我们好吃的东西越多,今天到你家做客,明天我做东小酌。

过年吃与喝,沟通了肠胃也沟通了心与肺,平常被母亲骂成狼心狗肺的坏女人,一过年都成了如胶似漆的姐妹淘,手帕交,称呼也改了,疏的变亲了,远的变近了。我见到斜对面被人背后骂“破鞋”的李妈妈,母亲竟拉着我叫她“李妈妈”,对打牌老被怀疑作弊的梁妈妈,母亲也拉着配合她作弊的女儿赞美道:“阿英长得这么漂亮,差点认不出来了!”

男人也是一样,几杯黄汤下肚,舌头就不听使唤了,不是拍桌子骂人,就是捶胸脯痛哭,有家室的大都谈公事,部队不同不怕传话,又是街坊,骂得一声比一声高,你方唱罢我登场,接力赛似的批评长官,骂部属,甚至对“今上”“最高领袖”也有怨忿。不过这场大鸣大放百家争鸣的聚餐过后又像没事似的都人模人样,见到长官立正敬礼,对下耍耍威风,又回到老样。

总之,逃难到台湾,这些三山五岳的南北诸路,你说他英雄好汉也好,狗熊贼寇也罢。他们有北伐抗战的英勇事迹,也有溃不成军、一路南逃的心病。提抗战问题不大,但要谈“剿匪”,这问题就复杂了,但我感激我被生在这里,也并不会看不起他们,包括我的父亲。

天灾人祸向前行

台风与地震是我小时候一懂事就有的深刻记忆。早期的眷村都是竹篱笆围的墙、盖的屋,像纸糊般的脆弱,随便使个劲一推就倒,这种房子遇到台风哪还有活路?因此每次防台风,不是防屋瓦被掀、屋顶漏水,而是防着整间茅屋随风而去,那时不是被风卷走,就是被雷雨劈死,至少也会让雨水淋个半死。

后来台湾当局看着不忍,就让部队搞些砖瓦,找小兵出公差,眷村才陆陆续续改善。直到我上高一,才有水泥地客厅,及砖瓦的篱笆。

1963年的葛乐礼台风来时我刚懂事,消息来源是听广播。当时科技落后,知道台风要来都是两三天前的事,这叫我们怎么防?唯一关心的是学校有没有开放给避难,大人大呼小叫的,还夹杂着各种省骂,如“妈拉个把子”、“娘希匹”、“丢那妈”等纷纷出笼。女人家则只听到哀声叹气,本省妈妈操着闽南话:“夭寿呀!天公还保不保庇啦?”我妈妈直叹气说:“老天没睁开眼,年头不好。”“造化捉弄人呀!”

大人到处去打听是强度还是轻度台风,如果是来得猛,就要合计着带哪些值钱重要的东西去学校。如果是轻的,那就要考虑安排谁留守小破屋,大部分是大人或大哥担当。

台风夜是最恐怖的时刻,不用电力公司通告,小小瘦瘦的电线杆早就被风扯烂了,家家户户都是点着一支蜡烛,像一盏荧荧鬼火,照着每个人阴晴不定蜡黄的苦脸。收音机也坏了,整个外面的世界跟我们全不相关,窗外排山倒海的风雨,凄厉的风声、怒浪涛天的洪流,我们守在烛光下,鸡跟鸭都放进来了,我们养不起狗,只能听见远方依稀的狗的哀鸣。

大家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句话震垮了小破屋,远处不时传来砖瓦的飞落碎裂声,一声大过一声,还有家禽家畜的哀啼声,小孩被吓哭的声音,这是人间悲怆的哀乐,它几乎伴随着我整个童年,要说我最怕的不是别的,就是台风。

台风什么时候过去的,我通常不知道,因为半夜熬不住惊吓早就昏睡过去了。父母亲则很少睡得着,到了第二天一早,更是打起精神到外面看灾后创伤。桥被冲断了,路基被冲毁了,水电没了,市场没开,买菜没地方去了,附近农家还有些蔬果鸡蛋,母亲常拿面粉面条跟他们换。她年轻的时候闽南语说得很溜,讲价尤其厉害,常让对方拉长了脸被她连拿带抢的换走东西,临了还拿人家一两棵葱,我都觉得有点过分,但母亲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更绝的是,他们的买卖还从来没断过。

另外,地震也让我印象深刻,虽然不那么怕。我们村中央有两根大烟囱,原来是烧窑用的,废弃后四周就盖上了违章建筑。我家没在大烟囱脚下,因此地震不怕落下来砸死人,但是仍有很多人在脚下违建房屋,因为可省很多材料。政府多次劝导危险,居民反讥:“过马路都会被车撞死,喝水都会呛死,我们不住这,你让我住哪呀!”

说也奇怪,直到我出去读大学,眷村整个打掉,才把大烟囱一并推倒了,我顿时有种失落感,因为每次人家问我住哪?我都会说“大烟囱”那个村。

由于眷村家家孩子多,男人大都是低级军官或士官兵,薪水根本无法养家糊口,做太太的只有绞尽脑汁去弄些外快。就拿我们家为例,父亲一个月六百块台币,猪肉一斤就二十块,每天买了猪肉就没钱买其他任何东西了。可还有教育费、服装费等等一大堆要花钱的尚无着落。怎么办呢?只有找外快!

在我印象里让家里经济整个好转,虽称不上致富,但可脱贫的,就是做人工塑料圣诞灯串,这种销往美国的应景灯饰品,前后做了十年,也是我们眷村、甚至全台湾眷村最大最久的家庭副业,它让许多眷村家庭经济获得改善,让他们的子女完成了学业。

台湾第一个最大的家庭工场就是做圣诞灯的,贸易商接下洋单后,就层层发包下去,眷村妈妈就成了最后的“来料加工者”。工资极为微薄,但是村里全家动员,居然也赚得不少,我家有四个劳动力,能赚到不少外快。

圣诞灯是电线加灯泡,妈妈从上游领来大批线头,我们必须把它打成一串,其间要安上灯泡插头,接了电才会一闪一闪的。电线与灯泡连在一起要用牙齿咬开电线的皮,扭进铁片接上灯泡,要很用力地将灯泡一个个插入灯座上,灯泡又有花样、棱角,会刺伤手,在试探通电时也常被电到,牙齿咬坏、手掌刺伤,全身被电麻痛经常发生,好几次我哭着说不做了。那段做圣诞灯的岁月,我被剥夺玩的时间,看电视、打球的时间,因此我很恨圣诞节,我曾在祷告时问天主:“为什么你过生日却要我替你打工呢?”

我曾恨过妈妈,但是当我看到她为了增加收入,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还抽空去屠宰场刷猪毛,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心痛。刷猪毛就是猪被宰杀后,把毛烫下来交给母亲们这些女工,她们将猪毛分类成长中短毛,并用钢刷把毛刷的光亮匀顺。我跟母亲去刷猪毛,还没进场就差点被恶臭熏昏了,连在毛上的皮及碎肉腐烂发出的恶臭,让我三天三夜也不敢看猪肉,钢刷把母亲的手刺得鲜血滴滴答答,我才后悔怪母亲强迫我做圣诞灯,我祷告时也告诉天主:“我错了!”

后来长大,每次看到用猪毛做的各种用品,我都会在心里呐喊:“那是我母亲用鲜血换来的呀!”

眷村居民几乎是以难民姿态来到台湾,于是眷村成了陌生土地、陌生文化包围下的安全避风港,也造成近似隔离的小区特性。外省人,尤其是住在眷村里的外省人,要透过参与经济生产的过程打入台湾社会,往往备极艰辛。

转眼一甲子过去,眷村人从一意期盼“反攻还乡”与乡愁想象,到终究自甘老死于异乡;从眷村儿女的爱恋心事、邻里是非,到辩证国家历史、反思战争,交织出半个世纪的社会变迁与家国沧桑。那一代又一代交织着苦闷与救赎的故事,将伴随着所有人的记忆,历久弥新。

(摘自《文史博览》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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