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需要怎样的“评论家”
2016-12-13陈振濂
陈振濂
长期以来,中国文艺评论缺少独立的学科地位,没有一整套清晰的学术方法,也缺乏专业人才梯队。任何一个有文字功底会写作的人,都可以发表各种或成熟或幼稚,甚至肤浅或偏激的见解,都可以自称是评论家而毫无愧惶之色。但你若问他文艺评论作为一门学科的核心、边界,內涵、外延、主要成果,经典史实、名家大师代表性著作,乃至价值观、方法论……却大都语焉不详,甚至压根儿没有仔细考虑过。换言之,长期以来,文艺评论缺乏学科意识,只是根据各人的感觉,随性随手做去而已。它的感性成分,远远大于作为一门学问所必须具备的稳定的、可以参照沿循的原理、法则等要素。
要想文艺评论具有高品质与独立性,首先要强调它的学术类型特征。它是以学科基点为根基,又以批评应用为具体展开。就学科确立的大关系而言,它应该回答如下问题:与创作实践家谈创作相比,评论家的讨论除了贴合创作之外,还应该如何生发、伸延出新的逻辑思考点而不离本旨?与讲求学理研究逻辑严密、无证不立相比,评论家的个体感受、合理想象、随机类比,应该如何发挥得恰到好处而不牵强附会?在评论中如何摆正艺术作品与人生处世、视觉形式与思想内涵、技术表现力与抒情能力之间的种种平衡?……
进入到具体的评论展开之后,每一个评论家的文化背景、专业造诣、知识结构、社会经验、理解能力、审美悟性的差异,会导引出不同的评论立场与视角。这正是艺术评论的魅力所在。丰富多彩的评论主题、评论风格、评论过程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观、评论所具有的方法特征与流派归属,都使得评论对作品实践表达的丰富多样目不暇接、连评论自身也转变为评论对象(即评论的评论),从而成为一个妙不可言、谐趣横生的过程。如果说一般评论是“作品-评论”两联式;那么我们研究的评论规律,则是“创作作品对象-创作评论之结论-评论现象的再评论”三联式。作为一种学科定位的“三段式”规律,它体现出文艺评论建立学科框架所必备的基本条件与结构方式。
在学问大框架中,历史研究与艺术评论本是一回事。事实上,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能区别出其中差别。但在大学和研究机构中,“学者”与“评论家”却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所在。“学者”烂熟于经典文献,学富五车,倚马千言,钩沉辑佚,探赜索隐,拈章摘句,倒背如流,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而“评论家”则必须针对当下(非历史)、现象(非理论概念)、作品(具体的物质形态)、人物(或故事事件)发言。这表明文艺评论与学术研究、评论家与学者之间具有完全不同的侧重,无论是方法论层面还是专业观(世界观)层面,都是有明显的边界与鸿沟的。
文艺评论在过去较多地被认为是一种对错优劣的批评乃至批判,通过评论去“打倒”谁,是几十年来政治运动的惯用手法。过去批《武训传》,批《燕山夜话》,批《海瑞罢官》,其实都是以文艺评论的方式出现的。于是,依传统理解,文艺评论常常被解读为简单的、表态性的或夸赞或指责,强调褒贬功能而忽视学理分析逻辑演绎。然而,文艺评论虽然不是哲学史学研究,却也不能仅仅局限于褒贬优劣、求得简单结论,而应该从推动学术的角度,努力使文艺评论更具有令人心悦诚服的逻辑力量与公信力,尤其是要防止在针对具体评论对象时的信口雌黄、任性褒贬,把评论变质为攻讦阴谋、算计陷害的工具。在这个方面,公正廉明、诚信论事、与人为善的学风建设还是需要认真予以把关并反复强调的。
此外,相对于“学者”而言,“评论家”常常会予人一种特定的印象:短平快的犀利文风,敏感度极高,对作品的形式、技巧、风格、流派如数家珍;但同时也会显出“浮躁”的所谓“评论家”做派,凭印象感觉率性发声,缺少严格的学理支撑,从而坠入肤浅的窠臼。相对于扎实的考史订伪的学者风范,许多评论文章作为成果在历史上留不下来,发表后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无法形成有效的学术积累。作为评论家队伍中的一员,我们应该以高度的自省来直面这样的问题,并在今后的努力中逐渐纠正这类似的弊端。打造不仅仅停留在褒贬高下,而是有深度思考的文艺评论,应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浙江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责编/周素丽 美编/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