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铁门的男孩
2016-12-13毛小懋
毛小懋
喂,你去过东北吗?我说的是冬天的东北,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小时候,我就生活在东北的松花江边。还记得那些冬天的早晨,大雪封门,我穿得像个棉花球一样无聊地趴在窗台上,用手刮着玻璃上的冰凌花。
窗外的屋檐底下,挂满了冰溜子。两个男孩从冰溜子下面走过,边走边聊。
“哈哈,昨天杜学智差点把我笑死了。”
“杜学智?他又掉冰窟窿里了?”“不是,他现在已经不敢下河溜冰了。我昨天看见他,他趴在他家的大铁门上舔得正起劲……”
“那有啥好笑的?”
“他的舌头粘到大铁门上了。”“不是吧?他舔大铁门干啥?”“我也那么问他。他没顾上回答,扬起脑袋使劲一挣,差点儿把舌头撕掉一层皮。后来,他捂着嘴告诉我,他听人说冬天的铁门上有一股子甜味,舔一舔,就像冰糖一样……”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有心的人。听完他们的聊天,我抬头望着窗外的冰雪世界,陷入深深的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我穿上棉袍,推开门走上了大街。我想找一扇大铁门,尝尝它到底是不是甜味的。当然,我更想知道,铁门是不是真的能把舌头粘住。勇于尝试,一直是我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路上结着厚厚的冰,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隔老远,我就看见邻居老乔头驾着狗爬犁飞驰而来,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
每次看到老乔头,我心中都会充满嫉恨。因为我当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架狗爬犁,可以每天驾着它耀武扬威地走亲访友。往事真是不胜唏嘘。我用力吸吸鼻子,绕到旁边的一条小道上,慢慢朝集市走去。
集市旁边,有一栋气派的大宅子,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铁门舔起来一定挺甜的。其实,我选择去舔那两扇大铁门还有一个原因,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因为,我知道那栋大宅子里住着一个女孩。
在我当年的想象中,穿着羊皮袄、驾着狗爬犁已经是最拉风的造型,然而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貂皮大衣,刚刚从一辆锃亮的汽车里走出来。那个瞬间,我心中像遭遇了九级强震,地动山摇。是的,我完全被震傻了。而且,她的容颜是那么美,美得就像一个刚刚降落到凡间的天使。
如果说,我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梦想是拥有一架狗爬犁,那么排在第二位的梦想就是希望她能看到我。没有人知道,在我当年小小的心灵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她的仰慕。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天使的家门口。
四顾无人,我慢慢走到大铁门前,舔舔嘴唇,开始寻找下嘴的地方。作为一个有洁癖的男孩,我观察了很久,总算在大铁门的右下角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在寒风中,那里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看上去就像冰棍一样美味可口。
我毫不犹豫地蹲下来,伸出舌头,把嘴巴凑了过去。
立刻,我的舌尖尝到了一丝微凉,沁人心脾。与此同时,我感觉到铁门上传来一股奇异的吸力,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舌头就已经被粘在了铁门上。
说真的,在被粘上的瞬间,我一点都没害怕。不但没害怕,我脑中反而飞快地闪过一个快乐的念头:哈哈,真好玩,我果然被粘住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尝到甜味,尝到的只有满嘴的铁腥味。
可惜,快乐终究是短暂的。我很快就发现,我的舌头被铁门粘得像万能胶一样牢,根本拔不下来,而且舌头麻麻的,稍微用力一扯,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承认,我有些慌了。更糟糕的是我的姿势非常奇特:撅着屁股蹲在别人家大门口,整张脸都贴在门上,而且像土狗一样伸着舌头。估计在外人看来,我就像是一只被铁猫夹住脖子的肥耗子,不但要丢命,而且很丢人。
当然,就算是耗子,也要想办法逃命的。我就开始吐唾沫,希望把舌头上的冰霜融化掉。然而天气实在太冷了,唾沫刚吐出来就被冻成了冰,把我的舌头粘得更牢了。怎么办?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忽然闪过黄继光和邱少云的身影。他们是我的偶像,我的理想就是能像他们一样为国捐躯。想不到我还没长大,就要被冻死在铁门上了。我不由得心中一酸,两行悲壮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于是,我开始挣扎。但我不敢太用力,如果把舌头扯断了,我就只能一辈子当哑巴了。
清晨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撅着屁股面朝大铁门,努力拔着自己的舌头。许多年过去了,那一幕至今残留在我的脑海中,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无比凄凉。
结果,最后我还是失败了。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把额头顶在大铁门上,痛苦地撞击着。“谁呀?”大宅子里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
刹那间,我的心底涌起一阵狂喜,但一秒钟过后,我的心就跌进了冰窖。因为我意识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即将上演。听着门后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嘎吱—————”大铁门打开了。我像一只大青蛙,整个身子贴在门上,两只脚随着门的转动艰难地挪动着。
一阵清香飘过,我的天使出来了。我听见她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敲门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她转身要进去,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声尖叫。她一定是发现我了。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她漂亮的红鞋子似乎在风中颤抖着。
“你是谁?”我能听出来,她吃惊得捂住了嘴巴。
我很想安慰她:别怕,我不是坏人。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实在没法开口。
“妈!妈!”她喊起来。很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大棉鞋映入我的眼帘。
“咦,谁家的小子?”大棉鞋的主人凑近我,“嘿,小样儿,舌头被粘住了……”
“妈,你得帮帮他……”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关切,我不禁心头一热。
“你自己能挣开吗?”大棉鞋的主人问我。我痛苦地摇摇头。
“思思,去舀一瓢凉水,给他浇开。”原来她叫思思,好美的名字。“那咋行?用凉水浇,冻得更结实。”
“呃,那就提一壶开水过来……”
“妈,你要烫死他呀?”
“凉水不行,开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
“要不我给他调点温水?唔,估计也不行,天太冷了,温水也会冻住的。”女孩思思的红鞋子在地上踱来踱去,“对了,妈,我去拿点酒吧!我在书上看过,酒精的结冰点是零下一百多度,肯定冻不住,很快就给他浇开了……”
听着听着,我的眼眶里悄悄泛起了一层感动的泪花。我果然没看错,她真的是一个天使,不但救苦救难,而且博览群书。
思思拿来一瓶白酒,蹲在我旁边,慢慢地浇到我伸长的舌头上。我闭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我污浊的呼吸会冲撞到天使。
我感觉,她蹲在我身边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就在她面前张着嘴巴,伸着舌头,用一个世纪的时间百感交集:我的第二个梦想实现了,她终于看到我了。很可惜,在她眼中,现在的我可能是地球上最白痴的一个生物。
那也是我第一次喝酒。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令我永生难忘。
“好了。”思思高兴地叫道。我赶紧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拽拽舌头,果然松动了。我轻轻一拔,那条冰凉的舌头就脱离了大铁门,重新回到我的嘴里。感觉真奇妙,就像是给嘴里塞进了一根冰棍。我扶着大铁门站起来,想说点什么,舌头却不怎么听使唤。我抬起头,透过眼眶里残留的泪花依稀看见,她提着那个空酒瓶站在我面前,微笑的脸庞仿佛是一朵冰凌花。
不知是受什么心理驱使,我突然像只脱逃的兔子一样拔腿就跑。因为蹲得太久,我的腿有点麻,在结冰的路上跑得跌跌撞撞,连摔几个跟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勇气回头。从那以后,那扇大铁门和那个叫思思的天使就被我埋在了心底。在小学毕业之前,我的梦想就只剩下一个了,那就是,拥有一架狗爬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