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

余显斌

1.

和你在一起，第一次，我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如同一曲轻淡的音乐，缥缈，悠远。天，嫩得如水；水，白得如天。每一声鸟鸣，都是一粒青嫩的草芽，而你的每一次微笑，都是一朵盛开的花，在我心里沁出一缕花香，沁出无边的青绿。

和你蛰住在吴庄，蛰住在无边的花色水光里，第一次，我知道什么是青花瓷，就如这生活，洁净，细腻，优美，让人不忍心触碰，生怕一碰，就哗啦一声碎了。

你一身白色的旗袍，俯身窗口，微眯着眼望着外面，轻轻地道：“没有战争多好啊！”你的声音在花色水光中，显得有些忧伤，有些缥缈。

我点着头，站在你身边，轻轻拍着你的肩。轻淡的香味，丝丝缕缕飘来，不知是吴庄的花香，还是你发上的清香，沁人心脾，也醉透了我的心。

没有战争，我们就可以弄一只小船，在吴庄的河面上，静静地划过，听着遥远楼上传来的箫歌，还有笑声。或者，让船轻轻地荡漾着，我们肩靠着肩，在荷花丛中，读着一卷洁净的诗。

可是，现在是战争时期。

2.

我们蛰住在吴庄的小巷里，通过一条青石板小巷，深深地走进去，拐过一道围墙，再拐过一道围墙，是个月亮门，里面是一座小楼，开着花儿，蓬蓬勃勃一片。我们搬进去，收拾完毕，你张开双臂一笑，告诉我：“住在这儿真安静，没人打扰。”

我点着头，嘴角带着笑，也十分满意。

我收拢伞说：“从此，我们就在这儿画画写字吧。”

你拍着手侧着脑袋说：“好啊好啊，我们看谁写的好画的好。”

于是，我们每天读书写字；或者相偎相依，看着远处吴庄的风景。有时你轻轻唱着曲儿；我吹着笛子，让一缕笛音飞上高空，飞向远处的天光里，追逐着漫天的白云。

我们觉得，从此，我们俩的世界不会有人介入。

可是，那一晚，我们的房内仍有人进来，因为，房内有被翻过的痕迹。所有的抽屉，所有的箱子，都被翻检过。第二天，当我们醒来，瞪着眼望着这些，感到心里发冷。

你靠着我，紧紧拉着我的胳膊，颤抖着说：“谁啊？干什么啊？”

我摇着头，轻轻拍着你的肩。

我劝你别怕。我告诉你，那人是冲着我来的。我说时，你迷蒙的眼光里，袭上一层浓浓的担忧，如清亮的湖面上遮着的云雾，久久难以散去。你问我，对方究竟要找什么啊，把这儿翻动得这样凌乱。

我望着窗外的晨曦，还有晨曦里紫藤垂垂的影子，过了许久，摇着头轻声告诉你，别知道得太多，知道的太多，对你不好。

3.

看着你睫毛扑闪的大眼，满是疑惑地望着我。我想了想，轻声下了地，拿起自己的一只鞋，撕开底层，从中间抽出一张纸，告诉你，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就将这交给一个来找我的大胡子。然后，你就隐入吴庄的长干里弄，静静地过着日子，不要去找我，也别再想着我。战争结束后，成一个家，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你听了，扑入我的怀中。你说不，你生生死死要和我一起，永远不分离。你说，我曾答应过你的，白头偕老，不许说话不算话。

我长叹一声，轻轻抚着你的长发。

如果没有战争，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是，你还是离开了，没有挥手告别，不，甚至走得无声无息，影子一般。

第二天早晨，当我从朦胧里醒来，侧过头去，不见了你，还有你那迷离的眼光，和花光水色一般的微笑。我喊你，声音在房中空荡荡地飞扬，在空气里空荡荡地飞扬，也在我心里空荡荡地飞扬，飞扬出无边的寂寞和清冷里。

床底地上，我的一双鞋还在，可是底层已经被撕开，藏在里面的纸片不见了。

我知道，你将它拿走了，离开了这座小楼，离开了吴庄，将一去不复返。

4.

不久，飞机大炮，轰轰隆隆……我们胜利了。

捷报传来，举国欢腾，鞭炮锣鼓声一片。

我一人独坐在房内，对着外面的鞭炮声，还有笑声，默默无声，轻轻地吹着长笛。笛音婉转中，你一袭旗袍，打着伞，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知道，这是一个绮丽的想象。

我的眼中，满是泪水。

几天后，暗线来报，敌军败阵后，司令大怒，将属下著名女间谍抓了起来，当即处死。暗线说着，在花色漫天中，拿出了一张照片让我看，轻声赞叹，多娴静的一个女孩啊，多迷离的目光啊，眼光里好像有说不尽的哀愁。

我长叹一声，转过身，没有接过照片，低着头轻轻走出亭子，走向花色迷离的远处。

吴庄的花色，此时更浓了，漫天都是淡淡的花香，还有纷纷飘落的花瓣。这一年一度的花色啊，让吴庄如在梦幻里一般，如在诗歌里，洁净得纤尘不染。

我完成了一次重要任务。

在花雨飘零中，我踏着满地落英，踏着红的白的花瓣，悄悄挥别吴庄，挥别一年一度的春色，也挥别江南，一步一步走向远方，走向遥远的北方。眼前，始终有一个长眉细目的女子，一袭白色的青袍，长发披肩，眼光迷离地望着我，带着轻淡哀伤的微笑。

我的心，柔柔地疼，如谁用手揉捏着。

我抬起头，望着洁净的天空，泪水缓缓流出，滑落。

明年，吴庄还会花色一片，映着天空，映着白水。可是，明年，我不会再来，因为这儿曾经出现过一个女子，镶嵌在我的记忆里，镶嵌在我的心里，如一颗朱砂痣，不敢触动，一动，就鲜血淋淋，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