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义同词的认知生成机制——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为例
2016-12-13李静文
□李静文
反义同词的认知生成机制——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为例
□李静文
“反义同词”是指同一个词形下的多个义项中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为相反或相对义位的现象。古代汉语中就已经存在这种现象,它是“反训”的基础。“反义同词”虽然是多义词的一种特殊现象,但却普遍存在于多种语言中,例如英语中的“marry”具有“嫁”和“娶”两种相反义,德语中的“einmal”具有“过去”和“曾经”两种相反义,法语中的“hote”具有“主”和“客”两种相反义。反义同词现象在现代汉语中大量存在,本文就其生成机制对其认知成因进行多角度探索分析,以期能廓清这一特殊现象的认知本质。
反义同词 认知机制 《现代汉语词典》
前人多从矛盾的对立统一、同一性、两面性的哲学角度、词源反向引申的语言学本体角度、语言的模糊性角度、语用变迁及矛盾修辞角度等方面对反义同词现象进行研究和探索。因为“反义同词”在语言使用中容易产生歧义,所以有的学者也从语境角度探索反义同词现象,他们认为消除“反义同词”的歧义应该考虑到语言、文化、情景、习俗等因素的影响。但是语言能力是人的一般认知能力的一部分,要想探索“反义同词”的生成机制还需要从它的认知思维规律、心理感知的角度出发来分析这种特殊的多义词现象。在探索“反义同词”的认知生成机制前,需要了解认知语言学的发展过程及基本原理。认知语言学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末,80年代开始成形,90年代初我国学者开始关注外国的认知科学。根据John Searle的观点,早期的认知科学是大脑的计算理论,是用来研究人类大脑中的语言的,认知与思维、心理、智能、推理、认识密切相关。桂诗春认为:“‘认知’的最简单的定义是知识的习得和使用,它是一个内在的心理过程。”Lakoff和Johnson认为,认知包括心智运作、心智结构、意义、概念系统、推理、语言等各方面内容,认知与感知动觉系统相联系。Chomsky(1957)的《句法结构》标志着认知在语言学领域的诞生,但是后来的认知语言学理论却与Chomsky的语言学理论完全相反。20世纪70年代,出现了一些研究成果:Paul kay有关颜色词的研究,Eleanor H.Rosch对基本层次范畴的探索,Leonard Talmy对各种语言中空间关系表达方式的思考,Charles J.Fillmore对“框架语义学”的讨论。到了20世纪80年代,Gilles Fauconnier的“心理空间理论”、Ronald W.Langacker的“认知语法”、Lakoff等人的隐喻研究、Adele E.Goldbery的“构式语法”等对认知语言学都产生了各种影响。20世纪90年代,国内开始广泛关注认知对语言学的影响,王寅在《认知语言学》中将“认知语言学”定义为“坚持体验哲学观,以身体经验和认知为出发点,以概念结构和意义研究为中心,着力寻求语言事实背后的认知方式,并通过认知方式和知识结构等语言作出统一解释的、新兴的、跨领域的学科”。“现实——认知——语言”三者存在一个依次决定的序列关系,认知语言学与形式语言学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形式语言学是以语言结构的内部原则和规则系统来分析语言现象的,而认知语言学是从语言外部的心理层面来分析语言现象的。因此,认知语言学应该着力描写语言与其他认知能力之间的相互关系,语言是如何在认知基础上形成的,并解释语言背后的认知机制。Bussmann认为,认知语言学的目标就是通过分析人类在思维、储存信息、理解和生成语言过程中所运用的认知策略来研究认知(或心智)的结构和组织。人们必须依靠有规则的认知方式去认知和理解客观世界,这些认知方式包括体验、范畴化、概念化、认知模式(包括框架、认知模型、理想化认知模型、事件域认知模型)、隐喻转喻、识解、激活、关联等。本文只选取其中符合“反义同词”的语义认知机制的认知方式进行分类研究。
一、“反义同词”与原型理论的兼容性
Langacker指出,概念世界为语义结构提供环境,与真实世界是不同的。语义,即对世界进行范畴化和概念化的过程。范畴是认知主体对外界事体属性所作的主观概括,是以主客观互动为基础对事物所作的归类。赵艳芳在《认知语言学概论》中谈到:“主客观相互作用对事物进行分类的过程即范畴化的过程,其结果即认知范畴。范畴化是人类对世界万物进行分类的一种高级认知活动,在此基础上人类才具有了形成概念的能力,才有了语言符号的意义。”在亚里士多德时期,经典范畴理论认为范畴是一组具有共同特征的成员的集合,边界清楚,成员间隶属于集合的程度是相等的,不存在核心和边缘的区别。而威特根斯坦在对“Game”的研究中论述了“家族相似性”的概念,Labov和Rosch发展了家族相似性理论,建立了原型理论。原型范畴理论认为范畴内成员都具有家族相似性、中心和边缘的区别、隶属度不同、范畴的边界模糊、范畴内成员地位不相等的特征。后来,菲尔墨和泰勒用原型概念来解释一词多义的问题,试图解释一词多义的产生机制,他们认为多义词有一个共有的意义核心。泰勒认为原型可以指多义词中的一个或一群核心成员。
“反义同词”是多义词的一种形式,根据认知语义学对多义现象的分析,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情况和思维规律决定了词汇的根本面貌和发展趋势,意义相差很远的几个意象不可能被置于同一个词的词义范畴中,那么“反义同词”中同一个词形下两个义项相反或相对的情况是否违反了范畴原则呢?下面对其进行详细的分析论证。
周孟战在研究“反训”的时候,指出其与原型理论不兼容的问题,反训词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中,正如“反义同词”的两个义项一样。“反义同词”与原型范畴有几点是不兼容的。首先,不能判断两个相反义项哪个是典型哪个是非典型的。如“逆”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①抵触;不顺从:忤~|~耳|顺者昌,~者亡。②迎接:~旅|~战”。“报”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①报答:~效|~酬|~恩。②报复:~仇|~怨”。“出诊”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①医生离开医院或诊所到病人那里去给病人看病。②医生在医院或诊所为病人看病”。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概念必然会引起人们对原型理论的质疑,它们没有一个共有的意义核心。反义义项之间没有家族相似性的特征,两个反义义项属于不同的范畴,即不能判断哪个反义义项与其他义项具有更多的共同属性。其次,关于原型的语义链问题,在原型范畴中义项存在于其相邻的义项中,相邻义项相似性大,而不相邻的义项相似性就相对较少,一个家族的相似性关系是存在于AB、BC、CD……的语义链之中的。Rosch和Mervis认为,在能构成AB、BC、CD、DE……关系的一组成员中,每个成员至少有一个,也可能有几个,与其他一个或更多成员享有的共同成分,但没有一个或只有很少几个成分是所有成员都共同享有的。如“趣”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①~儿趣味;兴味:有~|没~|桃红柳绿,相映成~。②有趣味的:~事|~闻。③志趣:异~(志趣不同)”。这些义项中有一个典型成员,即“趣味;兴味”,每个义项范畴的边缘有重叠,即每个义项都与原型有相似之处。而“反义同词”两个相反义项范畴之间显然不能够交互重叠,语义链就此断裂,因此可以判断“反义同词”的范畴建立是由于矛盾性,正反两个范畴成员互不侵犯又相互统一,而不是家族相似性。“反义同词”的语义链是朝相反方向辐射延伸的,如“贾”原型含义为出售货物,语义链反向延伸形成了“买”“卖”两种相反义项。除了家族相似性、原型典型性、语义链与“反义同词”不兼容以外,还有范畴的边界模糊性的不兼容问题。原型理论认为范畴的边界都具有模糊性,相邻范畴的边缘成员可以相互混入,而“反义同词”的一个义项范畴的成员不可能处于另外一个相反义项范畴中,如果真的存在,那么这个处于两个范畴边缘的成员就是典型成员,显然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存在于正反两个范畴中的成员。原型理论的边界模糊性与“反义同词”有着不兼容性,但是对于“反义同词”来说,如“夺”的释义为“①强取;抢:掠~|巧取豪~|从歹徒手里~过凶器|强词~理。②争先取到:~冠|~红旗。③失去:勿~农时”。其中,释义①和②属于同一范畴,释义③属于一个范畴,两个范畴之间的相邻边界是清晰的,而各自范畴与其他范畴的边界却是模糊的,如同两个相邻的原型范畴之间的模糊边界被清晰地分割一样。类似这种情况的词还有:“风流、负、赶、乖、好儿、见不得、巴1、徂、打1、各别、挂、纠1(纠2)、老实、没治、抹、纳1、巧、头、托2、学舌、厌、应付、走水”等。这些词都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义项,与其他义项是相反或相对关系的特点。因此,“反义同词”的范畴边界兼具清晰性与模糊性。
虽然“反义同词”与原型理论有诸多不兼容性,但是仍有必要看一下原型理论对“反义同词”的包容度:首先,“反义同词”的两个相反或相对的义项可以一同成为原型,两种原型同属于一个词语的范畴下是矛盾的对立与统一的哲学产物,“反义同词”的两个反义义项共同具有原型特征,它们地位平等。“反义同词”的两个义项属于两个原型范畴,这种多个认知模式组合成的多个原型现象被Lakoff称为聚类模式。在“反义同词”中以互补反义同词最为典型,因为互补反义同词具有非此即彼性。如“侬:①你;②我”。其次,一词多义的产生是词义引申的结果,“反义同词”也不例外。“左”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①偏;邪;不正常:~脾气|~道旁门。②进步的;革命的:~派|~翼作家。”“左”的本义是“帮助、辅佐”,《说文解字·左部》:“左,手相左助也。”但是由于后来社会习惯是尚“右”的,《增韵·苛韵》云:“人道尚右,以右为尊。”因此,“左”引申出了“偏、邪、不正常”义。由于语义在社会使用中的磨损,“左”表示“偏、邪、不正常”义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而本义“帮助、辅佐”逐渐消退,最后引申出与之相关的“进步的、革命的”这一正面含义,与“偏、邪”构成了“反义同词”。另外,“左”的“偏、邪、不正常”义可以跟很多词语组词形成短语,如“左脾气”“左道旁门”等,但是其“进步的、革命的”义只能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下使用,如“左派”“左翼作家”等。由此可见,“左”虽然具有两个相反的义项,但是,“偏、邪”义在“左”的所有义项范畴中更具有典型性,有更多的家族相似性。这种具有原型特征的“反义同词”的两个相反义项往往具有词源引申性,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词义的磨损使得其他相反义项在多义词的范畴中更具有典型性。最后,还有一类“反义同词”,它们的两个反义义项是同一典型成员分化成的两个相反义。如“擦”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的解释为:“①摩擦:~火柴|摩拳~掌|手~破了皮。②用布、手巾等摩擦使干净:~汗|~桌子|~玻璃|~亮眼睛。③涂抹:~油|~粉|~红药。”在这些义项中“摩擦”具有典型的意义,可以认为是该范畴的原型,而“擦去”“涂抹”则是该范畴的边缘成员,较“摩擦”而言具有较少的家族相似性。因此,“反义同词”的两个相反义项是其范畴的边缘成员。又如,沽“①买:~酒。②卖:特价而~”等买卖类“反义同词”,它们的原型含义都是“货物出手”,包含“买”和“卖”两个动作,“买”和“卖”就是其边缘成员。这类词主要包含的相反义项是由同一个原型概念分化而来的,并且两个相反的含义与原型概念有一定的联系,“反义同词”中“反向反义关系”的词往往具有这种特性,义项间关系相反如同典型范畴向相反的方向辐射。如“下操:①指出操:我们上午~,下午上课。②指收操:他刚~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典型成员是“做操”,两个义项是实体间关系的相反,具有关系的依存性,一方的存在以另外一方的存在为前提,两个相反义项往往存在于一个认知域中,只是靠近范畴的边缘向相反范畴方向引申。等级反义同词的生成是由于义项范畴之间呈现等级关系,由于范畴边缘的模糊性,逐渐向其相反范畴等级过渡。如“光棍:①地痞;流氓。②指识时务的人:~不吃眼前亏”。在释义①和释义②之间存在中间概念,即“一般的普通人”,如“热”到“冷”一样。正因为范畴边缘具有模糊性,所以中间经过范畴的不断过渡直到过渡到其相反概念。
总之,无典型成员、不具有范畴的家族相似性、语义链的断裂、对立范畴的边缘非模糊性等是“反义同词”与原型理论不兼容的几点特征。而多原型的聚类模式、词义的引申以及语用磨损所形成的“反义同词”义项中存在的典型性义项、通过同一典型成员分化为两个相反义项所构成的边缘义项,又是符合原型范畴理论观点的。因此用原型理论解释“反义同词”具有矛盾统一性,原型理论既可以为“反义同词”提供理论解释。反过来,“反义同词”也可以补充原型理论由于语料不足而理论欠彻底的情况。
二、“反义同词”的事件域及突显理论的生成机制
为了弥补Langacker的构拟弹子球模型(即凸显动作链的台球图式)和舞台模型(即凸显场景角色)、Talmy的力量动态模型、Lakoff的形式空间化假设及动态意象图示、Schank和Abelson的脚本理论、Panther和Thornbery的动态事件理论及时段分析的不足,王寅提出了“事件域认知模型”(ECM),其原理如图1所示。
图1:事件域认知模型
王寅认为:“一个基本的事件域EVENT(简称E)主要包括两大核心要素:行为(Action)和事体(Being)。一个行为,包括动态性行为和静态性行为(如存在、处于、判断等),是由很多具体的子行为或子动作(如图中的A1,A2…An)构成的。一个事体是由很多个体(如图中的B1,B2…Bn)构成的,事体可包括人、事件、工具等实体,也可包括抽象或虚拟的概念(儿童是在对具体事体认识的基础上逐步掌握抽象和虚拟的概念的)。一个动作或一个事体又可分别带有很多典型的特征性或分类性信息D或C。这样一个事件域就可能包括若干要素,而不仅仅是施事者、受事者、作用力、场景等要素,而且这些要素之间还存在层级关系。”用事件域模型可以解释很多语言现象,其中它对“反义同词”的解释力相当强大,其生成原理是:同一个词形下之所以出现了两个相反的义项是因为在同一个事件域中突显了两个不同的行为和事体。下面就“反义同词”来进行具体的分析。
“反义同词”表现的是行为过程(Action)和事体(Being)的不同方面,人们在体验的基础上,认识到同一事件可包括某些相对固定的要素(包括行为和事体),它们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就能构成一个整体事件域E,其中各要素互相依存,处于对立统一的关系中。词汇中的反义同词现象的生成机制为一个事件中所包含的施受、借贷、买卖、因果、立弃(取舍)、治乱、劳慰、迎拒、始末、美恶(褒贬)、多少、主动被动、反向、阻通等关系之间互相依存并处于矛盾的对立统一中,因为突显了不同行为和事件而形成了同一词形下义项相反的情况。这与之前谈及的原型范畴认知机制并不矛盾,是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了“反义同词”的两个相反义项在范畴中处于边缘成员的位置,相反义项之间具有相关性及相似性,它们是同一动作的连续性的集合,我们认为这个具有相反义项但却处于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或同一过程的不同发展阶段的词存在于原型范畴的容忍度下。之所以形成在同一动作行为中出现相反义项的情况是因为人类看事物的视角不同,Langacker将这种现象称为“优越视点”,他认为在同一场景中无论人们面对的客观事物如何,人们都可能站在不同的位置去观察事物,视角对语义结构具有重要意义,观察事物的角度会影响观察结果,也会影响语言表达。无论它的实际视角如何,说话者都可以从观察事物的不同角度进行理解从而恰当地表达同一情景。突显即是注意焦点不同,因而可以突显不同的侧面。如:“宝贝:①珍奇的东西。②指无能或奇怪荒唐的人(含讽刺意):这个人真是个~!”之所以产生两个反义义项是因为在一方看来事物是珍奇的,在另一方看来却是奇怪荒唐的。因此,由于人们的优越视角不同从而形成了两个相反的意义,这也证明了认知科学是人类的体验哲学的观点。
“施受同词”反映的是双方共同参与同一事件的现象,一个是动作的发出者,即施事者;另外一个是动作的接受者,即受事者。如图1所示。这类事件为A1BA2的情况,人们把这种情况归入“施事——动作——受事”这一事件域中。这两个词虽然处于对立的状态,但是它们处于一个动作过程中形成了施受关系,出现同一词形下两个反义义项的情况是因为参照点不同因而突显不同,突显也为射体和界标组织,射体为最突显的参与者,成为焦点,同一语言表达式可以有不同甚至相反的突显。例如,“奉”有“①给;献给(多指对上级或长辈)”和“②接受(多指上级或长辈的)”两个相反的义项,当施事得到最大突显成为界标的时候就激活了“给;献给”义,当受事得到突显的时候就激活了“接受”义。又如“纳贿”也包括施受两个相反含义,“受贿”是以贿赂的接受者为焦点,“行贿”是以贿赂的发出者为焦点,两个相反义项构成“反义同词”,但是它们同处于一个行为过程中,即贿赂。再如“抓药”有“中药店按照顾客的药方取药,也指按医院的药方为病人取中药”和“拿着药方到中药店买药:抓一服(fù)药”两个相反的义项,它们处于拿药这一个动作中,只是前者为接受拿药这一动作的受事,后者为发出拿药这一动作的施事。在“施受同词”中还有两类特殊的现象,即“买卖同词”和“借贷同词”。“买卖”和“借贷”分别处于各自的模框之中,这个模框是人类基本的经验图式和认知模型,它们都涉及交易这一行为过程场景,只是突显程度不同,从一方来说突显的是买或借,从另外一方来说就是突显了卖或贷。人们往往以自身为原点来确定位置和方向,反映在语言上就是某些动词在事件域中原指物体的移动并非强调方向的转移,但是由于优越视点的不同,往往会产生不同的突显视角。如:“借1:①暂时使用别人的物品或金钱;借进:向他~书|跟人~钱。②把物品或金钱暂时供别人使用;借出:~书给他|~钱给人|把笔~给我用一下。”本来指物体暂时性的转移给承借人的行为,但由于射体不同,转移的方向也就不同,如果是站在承借人的位置上看,其含义就是借入,如果站在所有者的位置上看,其含义就是借出。虽然这类情况大多涉及参与者双方,但是也有少数词虽然涉及一方却也构成了“反义同词”的情况。如“贾”本义指商人,现在有“买”和“卖”两种相反的含义,那是因为商人是买卖活动的执行者,具有双重身份。另外,反向反义同词也属于这种情况,也是因为动作双方的参照点不同而形成相反的义项。如“承继”的两个相反义项:“①给没有儿子的伯父、叔父等做儿子。②把兄弟等的儿子收做自己的儿子。”释义①和释义②同样都在承继的事件域中,但是释义①站在儿子的角度认知事物,释义②站在父亲的角度认知事物。“施受同词”是因为参与者不同因此焦点不同形成了“反义同词”,还有一些“反义同词”是由于观察者的优越视点和选择态度不同而形成的,如“美恶同词”。
“美恶同词”(褒贬同词)反映的是同样一件事情对于一方来说是受益的,对于另外一方来说却是受损的,这也与视角有关系。美与丑、善与恶都是由于人们看问题的视角及态度不同而形成的,这类词涉及到了主体的不同观点和态度。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因此人们在判断一个事物的时候产生正反两种判断就不足为奇了,“美恶不嫌同词”的语言现象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对立统一”的哲学思想。如图1所示,C1和Cn的性质恰好相反。例如,“泼辣”有“凶悍而不讲理”和“有魄力;勇猛”两个相反的义项,它们都是“把力气集中使出来”义,如果表达的主观态度是赞扬的就是“有魄力;勇猛”义,如果表达的主观态度是批判的就是“凶悍而不讲理”义。再如“天真”有“心地单纯,性情直率;没有做作和虚伪:~烂漫”和“头脑简单,容易被假象迷惑:这种想法过于~”两个相反的义项,它们都具有“单纯而简单”义,如果突显褒奖就是前者的含义,如果突显贬斥就是后者的含义。在“美恶同词”中常常在同一个词形下因为人们心理态度和情感观念的爱憎而形成相反的概念。如:“鬼:①对人的憎称或蔑称:烟~|讨厌~|吝啬~|吸血~。②对人的昵称(多用于小孩儿):小~|机灵~儿。”
“因果同词”反映的是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因为做了A事情就有可能产生相应的B结果。第一,“因果同词”下的“治乱同词”,导致治理结果的原因是紊乱。例如:“纠1(纠2):①缠绕:~纷|~缠。②纠正:~偏;有错必~。③检查;检举:~察|~举。”产生“纠正”这一结果的原因为“缠绕”。第二,“因果同词”下的“立弃同词”,废弃的结果就是重新建立一个新的事物,破旧立新。例如:“捐:①舍弃;抛弃:~弃|~生(舍弃生命)|~躯。②捐助:~献|~钱|募~。”“打:①器皿、蛋类等因撞击而破碎:碗~了|鸡飞蛋~。②制造(器物、食品):~刀|~家具|~烧饼。”第三,“因果同词”下的“劳慰同词”,这类词根据辛劳的原因产生安慰的结果。如:“劳:①劳苦;疲劳:任~任怨|积~成疾。②慰劳:犒~|劳军。”慰劳的原因是劳苦、疲劳。另外,“阻通同词”和“迎拒同词”也属于这类现象。人们认知事物的时候总会向其对立面转化,在同一事件中遇到阻碍总会联想到通达。与“立弃同词”类似,拒绝的结果就是重新迎接新的事物。如:“息:①停止:~怒|~兵|自强不~|偃旗~鼓|生命不~,战斗不止。②滋生;繁殖:蕃~|休养生~。”根据人类对此消彼长关系的整体认知概念,由“停止”自然联想到滋生。“负:①依仗;依靠:~隅|~险固守。②背弃;辜负:~约|忘恩~义|有~重托。”“背弃”和“辜负”的结果是重新建立起对新事物的“依仗、依靠”关系。
“始末同词”反映的是人们在认知事物的时候往往根据事物的实际状态或时间发生的先后顺序进行认知。陆剑明和沈阳在《汉语和汉语研究十五讲》中指出:“模框带有随时间而进展的过程性质,那就是‘事件模框’或称‘程式’。”也就是说,人们一般总是按照一定的时间进展、先后顺序、逻辑关系来认识事物,“始末同词”也不例外,它们遵循认知的“顺序原则”。时间是一个连续体,一个事件从开始到结束是一个过程的不同阶段,它表达的是事件有始有终的概念,正如事件存在于一个时间轴上总有起点和终点,如图1所示的从A1开始到An结束。如:“落英:①初开的花。②落下的花。”花朵从初开到落下是花的生命周期,它表达的是事物从开始到结束不同阶段的行为过程。
对于“主动同词”和“被动同词”,即“主动者+动作”和“主动者+被+空语类/施动者+动作”在同一个事件域框架中,陆剑明和沈阳认为,我们在语言表达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哪里就相当于打开了当前路径中的一扇视窗,当突显“主动者”和“空语类/施动者”两种不同视角的时候,就形成了主动他动反义同词。如:“辞工:①佣工主动要求解雇:他要回老家,~不干了。②雇主辞退佣工:东家辞了他的工。”同样都具有“辞职”这一动作,强调“佣工”主动辞职和强调被“雇主”辞退这两个不同方面形成了主动和被动正反同词的情况。
对于“多少同词”,黑格尔认为:“从概念来看,‘一’为形成‘多’的前提,而且在‘一’的思想里包含有设定其自身为‘多’的必然性。”在同一事件域中由于人们在主观认知态度上对此消彼长的概念的联想,形成了一个词形下多少同词的现象。如:“星星点点:①形容数量很少或很零散:深夜的村庄,只有~的几处灯光。②形容数量多而且分散:山坡上遍布着~的野花。”“数量少或零散”与“数量多且分散”符合人们的对称联想。
总之,认知语言学的事件域模型理论是一种综合性的完型分析,在同一个事件域中由于突显角度的不同、态度不一,“横看成岭侧成峰”,因而导致含义有差别,甚至可能会产生相反的含义。也就是说,一个词的意义是由“突显+框架”所决定的,框架决定了相反义项会存在于同一个词形下,突显决定了同一个词形下会有两个相反的含义。因此产生了一个词形下有两种相反意义的反义同词现象。
三、“反义同词”的转喻生成机制
王寅在《认知语言学》中指出事件域模型也可对转喻机制作出清晰明了的认知解释,仅用其中一个要素和部分要素就可表达整个事件。下面探讨“反义同词”的转喻生成机制。转喻映射原则是指在同一认知域中用较易感知的部分来理解整体或者整体的另一部分,例如人们常以一个范畴中的典型成员来理解整个范畴。转喻是指在同一个ICM之内表述和理解“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认知现象。人们可以用这个概念域或事件域中的组成要素互代,或组成要素与整体之间互代,事件动作要素之间的互代或一个动作要素指代整个事件。多义词是由于转喻或隐喻关系形成的,“反义同词”作为一种特殊的多义词也不例外,下面从转喻的角度来分析“反义同词”的生成机制。
图2:转喻认知模型
如图2所示,源义和目标义处于同一个概念域中,它们之间的概念相邻近,来源域为目标域提供激活的心理可及,语境触媒可激活两个转喻概念的形成,其中,来源域可以进行两次转喻形成目标域1和目标域2,从来源域到目标域1是跨域转喻,从目标域1到目标域2是同域转喻。转喻是指在相接近或相关联的认知域中,一个突显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其反映的是邻近范畴间的突显原则,经过转喻形成的概念在使用中逐渐固化形成概念意义。由于视角不同,来源域转喻形成的两个目标域,来源域到目标域的转喻、目标域1到目标域2之间的转喻均可以形成反义关系,目标域不断突显固化成为义项概念,而来源域并没有被湮没而是储存在人们的心理词典中与被后来突显的目标域形成反义关系,这就形成了“反义同词”。这些转喻可以是同域间概念映射,即同域转喻;也可以是矩阵域中次域间的概念激活,即跨域转喻。在“反义同词”中,“施受同词”涉及子事件指代整体事件的同域转喻关系。如:“奉:①给;献给(多指对上级或长辈):~献|~上新书一册。②接受(多指上级或长辈的):~旨|~上级命令。”它们同属于施受这一认知域中,施与和接受都是这一认知域下的子事件,用施与来代替整个事件的时候就形成了释义①,但是当视角转化为接受者时就突显了“接受”义,接受具有完型性,代指整个事件,从而形成同一词形下有两个反义义项的情况。“借贷同词”与“施受同词”一样,也属于借和贷的子事件代替整体事件的同域转喻情况。如:“借:①暂时使用别人的物品或金钱;借进:向他~书|跟人~钱。②把物品或金钱暂时供别人使用;借出:~书给他|~钱给人|把笔~给我用一下。”在借贷的认知域中,借入和借出在不同的认知视角下指代整体事件。同样,“施受同词”下的“买卖同词”也属于这种情况。如:“酤:①买(酒)。②卖(酒)。”另外,还有三类词也属于子事件代整体事件的转喻情况,即“始末同词”“主被动同词”和“反向同词”的情况。如始末同词“落英”:“①落下的花:~缤纷。②初开的花”,“落英”的两个相反释义以花的生长过程为整体事件。再如主被动同词“辞工”:“①佣工主动要求解雇:他要回老家,~不干了。②雇主辞退佣工:东家辞了他的工”,“辞工”的两个相反释义以员工离开雇佣公司为整体事件,若站在主动的视角就是释义①,若站在被动的视角就是释义②。又如反向同词“承继”:“①给没有儿子的伯父、叔父等做儿子。②把兄弟等的儿子收做自己的儿子”,同样都是过继关系,但是由于上承和下继的视角不同形成了相反的转喻关系。对于多少同词“星星点点”:“①形容数量很少或很零散:深夜的村庄,只有~的几处灯光。②形容数量多而且分散:山坡上遍布着~的野花”,由于人们的主观感受和心理预期不同,所以对数量整体的认知也就不同,因而产生了两个相反的义项。关于“始末同词”,除了理解为子事件代替整体事件以外,还可以理解为开始和结束的概念域的相互指代,因为一个事件的结束就意味着另外一个事件的开始,一个事件的开始就意味着另外一个事件的结束。“美恶同词”(褒贬同词)属于范畴成员代范畴的情况,其中褒奖为贬低提供心理可及,贬低为褒奖范畴的边缘成员,用贬低来转喻褒奖范畴,贬低在语言使用中不断突显形成目标概念,与褒奖构成“正反同词”。在词典中常常用含诙谐义、贬义、讽刺义的褒义词语表示贬低,如:“亏得:①多亏:~厂里帮助我,才渡过了难关。②反说,表示讥讽:这么长时间才还给我,~你还记得。”它们为同域间的关系转喻,再如:“好戏:①好的、精彩的戏:春节期间~连台|拿手~。②反话,指难堪的场面,难以对付的事情:他们内部矛盾越来越激烈,~还在后头呢!”用“戏”转指“场面”,这是矩阵域中次域间的跨域转喻。在“因果同词”中,很容易理解为原因和结果之间转喻,一般情况下做了某件事就会产生相应的结果,原因是源域,结果是目标域,原因为目标域提供心理可及,此类“反义同词”属于效果代原因或者原因代效果的转喻,相反义项间原因和结果互为转喻。例如:“立弃同词”(取舍同词)的生成机制为破旧立新,以成立转喻舍弃,舍弃为成立提供心理可及,如“打:①器皿、蛋类等因撞击而破碎:碗~了|鸡飞蛋~。②制造(器物、食品):~刀|~家具|~烧饼”;“治乱同词”是由源域“混乱”转喻为目标域“治理”,导致治理结果的原因是混乱,如“咎:①过失;罪过:引~自责|~有应得。②责备:既往不~”;“劳慰同词”中原因域为辛劳,结果域为安慰,如“劳:①劳苦;疲劳:任~任怨|积~成疾。②慰劳:犒~|劳军”;“阻通同词”和“迎拒同词”都属于状态/事件代引发原因的转喻生成机制,人们往往会形成对立联想,抗拒的事件必然会引发迎接,阻碍的事件必然会引发通达。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是人们普遍的思维,同时,这也体现了事物会向对立面转化的哲学思想,如“刺激:①推动事物,使起积极的变化:~食欲|~生产力发展。②使人激动;使人精神上受到挫折或打击:多年的收藏毁于一旦,对他~很大”“憺:①安定;泰然。②忧愁:烦~”。
可见,转喻具有很强的主观认知性,在转喻中哪个作为源域哪个作为目标域取决于人们的认知体验、习得经验、历史文化、心理感知等。另外,转喻的作用除了指代以外,还通过突显认知框架中的概念成分实现意义的扩展,突显具有完型性、代指综合的概念。如果突显的两个意义恰好相反就构成了“反义同词”,Taylor把这种现象称为“视角化”。
另外,“反义同词”是人类对比联想的结果,语义描写即描写一个词语概念形成的意象。意象的形成需要一个基体(base),即一个述义所参照的辖域基础,基体的某一部分被突显,成为注意的焦点,即成为侧面(Profile),每一种意象都是将一个侧面加于一个基体上。“反义同词”的形成就是由于人们主观视角不同,产生了相反的认知视角,因此词义出现相反的突显。如“报:①报答:~效|~酬|~恩。②报复:~仇|~怨”。“报答”和“报复”都含有回报义,但是如果站在感恩的视角就突显了“报答”义,而如果站在惩罚的视角就突显了“报复”义。
总之,人类的思维是多维性的,从认知角度探索“反义同词”的生成机制为研究词汇的心理成因奠定了基础,原型理论、事件域视角、转喻原则及意象凸显是“反义同词”形成的认知理据。另外,“反义同词”也反映了哲学中的对立统一及事物的普遍联系性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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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文 山东曲阜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