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炖的中国要要要《浮色》读后
2016-12-13李倩冉
李倩冉
慢炖的中国要要要《浮色》读后
李倩冉
黄梵的文字,包含着睿智的机警、理性的洞察、落于准确的表述。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浮色》,更是恍然有了学术专著的面影——不仅仅是体例上的关键词和参考文献。一个智性的叙事人,早已不满足于讲一个感性的故事,小说伸出多重触角,要求读者调用理智参与其中,并尤以历史审思最具特色。
2009年9月的最后一周,父亲雷壮游被从天而降的陨石震晕后住院,不久于人世;儿子雷石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后驾车返乡,一路坎坷,到达医院时父亲已去世几个小时。黄梵在一个中年大学教授返乡路上的思绪万千,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意识迷乱中,植入了整个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的历史图景。
隐伏于雷壮游迷乱的神智中,有一个名为“未来城”的历史瞭 望点。在文学远不如现实离奇的当代中国,“想象力”是作家们亟需补上的一课,然而科幻或幻想本身,并不是黄梵的终极目的。未来城的存在,最大的意义在于为小说的历史审视“调焦”。一方面,未来城充满历史的潜望镜:雷壮游通过芯片读到21世纪大学的闹剧,并颇感惊讶;而他向未来城的居民解释政治任务、积极分子等词语,也让彼时的人类困惑——当下习以为常的经验,因在未来城获得更长的历史焦距而找回了自身的荒谬感。另一方面,尽管在未来城因果律发生了倒置,它本身却是当下社会的一枚果实:由于人类的持续榨取,未来城环境恶劣,人类生命体征愈趋孱弱,远离本真,只能龟缩在科技的外壳中“虚拟体验”,在频繁的甲烷雷爆中惶恐度日;但那时人类所懂得的敬畏、道德与文明,同样也发端于20世纪的善念。
存在于记忆果核中的世界,被黄梵有意抹除了历史时间节点,这让《浮色》不再匍匐于中国当代小说线性的时间轴和历史主义的枷锁,而是开始一种“布朗运动”。一旦拭去时间的浮尘,你就能发现进步史观的虚妄,从而更清晰地洞见人性的恒常,比如欲望。大半个世纪天翻地覆的历史境遇中,当代中国人的欲望景观竟如此相似:发自本能而稍显狰狞,不知餍足又千篇一律,以至于这种欲望书写读到后来让人疲惫。小说中的欲望从来不是灵魂的栖所,而是一种疾患,是压力下的爆发物,是当代中国的心灵症候,从而几乎不是爱情。《浮色》中,爱情与欲望无关,并从来晚于毁灭。
尽管冷静而理性,小说却可贵地少有急切的判断。语言谨慎地游走在事件与事件之间,只是勾连和展现,评判引而不发,充分让人性在小说中博弈,颇耐人寻味。比如雷壮游坚持认为自己文革时参加武斗与李平阳烧安国寺有根本不同这一细节。不同于欲望书写的类同,围绕信仰,黄梵呈现了老住持、石柳龙、显信和尚、唐师、雷壮游及其父母、伽德牧师、雷石、无瑕和尚、雷石的信徒朋友等一系列人物的信与不信,以及安国寺、高僧墓园、石家墩、百岁宫、教堂等宗教空间。小说并不鲜明地批判失去信仰的浑浑噩噩,也不一味推举信仰的神性,而是细密地展开信仰的殓布,抖落其中包藏的众生百态。语言的节制使得小说多智慧的洞悉而较少诗思的漫衍,小说的诗性不在语言中的情绪起落,而在于人类宏大场景的腾挪,即整个小说所呈现的“去势”。小说尾声,一切落于白茫茫的大雪——尽力编织的浮华世界,都统统散去,浮生尘色,终归于寂灭。这也正是标题“浮色”所暗示的:尘世的众生万相、光怪陆离的世事景观,不过只是文明史的浮尘而已。
至此,《浮色》的历史图景在架构上已从当代小说疲沓的跋涉中飞升起来,足以与世界文学相比了。我本想精益求精地期待小说于理性的洞察之外注入更多酒神的迷狂,将收拢的再散开,将清晰的重扯乱,把沉淀下去的又激扬起来。而当看到小说结尾历时六年六易其稿的履痕时,却因不能抑制的感动放下了苛求。这些年里,大陆长篇小说以令人惊骇的速度进行着“机械复制时代”的快速生产,文坛喧闹而浮华,我们也被迫喝过太多勾兑的饮品与稀释的糖浆。而今打开《浮色》,也终于可以尝到用文火慢慢炖熟的中国,好像一碗浓郁的乌鸡汤。
(长篇小说《浮色》,黄梵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定价3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