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札记

宋烈毅



漫游者札记

宋烈毅

对日食的回忆

日食是在一个夏日的上午发生的。很显然，这是我生活在长江北岸小城所经历的一个重要的天文事件。这是一次非常壮观的日全食，我们期待白天突然进入夜晚的时刻。这种期待有一种类似于盛大节日的狂喜在里面。电视里正在直播日食将要发生时的一些地点和一些人的状况，电视台的直播车甚至赶到了最佳观测点，那应该是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人们带了墨镜、电焊罩之类的观测物，为了观看日食，他们早早地到了那里，并且在山村里睡了并不踏实的一夜。电视的画面甚至出现了高空俯视的镜头，他们一定动用了航拍设备，通过他们的镜头我看见了湖心大道上车辆穿梭，仿佛一种急切，也像一种疲倦。天空开始转暗，那时，我担心我在幼儿园里上学的女儿有些受惊和害怕。我开始听见有人在街道里燃放烟花和鞭炮，他们是在效仿古人还是在恶作剧？但，看起来，一切都像那么一回事了。我记得我下楼借了一个少年手中的X光片，虽然它是残缺的，但它却非常好用，和这个少年一样友善。当天空完全黑下来，我知道月亮和太阳重叠在一起了，我听见电视里解说员的声音有些亢奋了。我没有看手表计时，据说这次日全食只有六分钟，它太短了，食甚更短，仅为一刹那。我记得当阳光重新普照大地的时候，树上的知了们都开始恢复鸣叫了，而电视台的记者们还在抓紧时间采访人们的观后感。而无人再过问那个人们已经撤退的长满了荒草的小山头，一如人们不再把目光聚集在天上。

超市所见

带着女友在超市购物的男孩看起来非常瘦，像一个腼腆的高中生。我不小心撞到了他们的购物车，他们对我表示了抱歉，非常抱歉。他们是彬彬有礼的，哦，他们是彬彬有礼的热恋中的人儿。我知道他们的这种彬彬有礼是出于不想被陌生人打搅他们的氛围。那个甜甜的女孩甚至在我远去后站在了购物车的轮轴上，身子前倾，腰部挺得笔直，她在购物车上站得高高的，就像一个体操运动员，而她的男友正在弯腰挑拣一些膨化食品。我体会到有一种二人世界的轻松和甜蜜在这种情形里面。当我回头欣赏这个在超市的购物车上做着类似于体操动作的女孩子，他们完全没有发觉。他们对我表示了抱歉，非常抱歉，我仿佛接受了他们递过来的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泡泡，不得不小心谨慎地捧着它离开。而他们已经全然放松，在空旷的超市里面，他们可以旁若无人地做着一些亲昵的动作，当然一起看起来毫不过分，也没有一丝猥琐的成分。同她的男友一样，这也是一个很瘦的女孩子，但她站立在购物车上的那一瞬，使她的形体陡然增添了些许性感的成分，她终究是要把她的一切奉献给自己的恋人，从这站立在购物车上的片刻开始。

记忆的永恒

风暴尚未到来，但我已经等候在窗口。风暴是在太平洋的海面上形成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我已经从电视上看到了惊心动魄的画面。是的，风暴就要来了，风已经把我的窗户刮得呼呼作响，连窗帘也被吹拂起来了。我查看了形成风暴的云图，那是一个巨大的云团的漩涡，中间是凹陷的，我知道那是风暴眼。这个风暴将经过一些城市，带来狂风和暴雨。我等候在窗前，我已经结婚多年，但这场尚未到来的风暴促使我希望我的妻子有所改变，我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守候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的窗户跟前，陪我一起等候天空被风暴的云团遮住，彻底的漆黑，在倾盆大雨到来之前，她就像我的一个新女友那样握紧我的手，对我轻声地说：我怕。

而风暴走了，它偏离了气象专家预测的轨道，到另外的城市去了，但我相信它来过，只不过我们幸运地处于它的风暴眼，那无比宁静和晴朗的一片天地。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有所改变，她曾经在我的想象中陪着我等候在风暴即将来临的窗前，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寂静无声的，只有那蓝色的窗帘在被狂风卷起……她的脸上似乎有那么一两滴冰凉的泪，我何曾不想捧起这张犹如青春般热烈的脸！

一只鸟像风筝那样飞着

我所置身的这个广场是适于放风筝的，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这儿放各式各样的风筝。所以当我来到这个广场看到天空中飞翔的一只大鸟时，我竟然把它当作了一只风筝。它飞翔的姿态实在太像一只风筝了，但最后我分明看见它黑色的身影缓缓下降、潜入了湖边的一片树林。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视觉习惯把这个广场上空所有飞翔之物都当作了风筝，另一种是生活在广场周围的鸟儿们久而久之也学会了风筝飞翔的姿态。

如果是第二种，那么这只鸟为何要像一只风筝那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是羡慕风筝之被人用一根线所牵扯吗？或者它羡慕风筝永无觅食和天敌的烦恼和苦累？在这个地方我是经常看见有人玩弄一种叫盘鹰的风筝的，他们使用一根线将毫无生气的盘鹰拉曳着，忽收忽放，致使盘鹰在空中做各种飞翔的姿势，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鹰那样。这种风筝是飞不高的，放风筝的人陶醉的是它像老鹰一样在半空中俯冲和盘旋，人的动作不能停下来，丝毫的怠慢，它便会一头栽倒下来，成为地面上的一个毫无作用的死物。技术高超的人可以使他放的盘鹰达到非常逼真的效果，即，他可以让一只风筝像老鹰那样在广场上俯冲或盘旋，连周围的鸟雀们也惧怕了。

我是经常在晚饭后来到这个广场的，看见了各式各样的风筝也看见了各种放风筝的人。是的，各种放风筝的人，甚至连坐在轮椅上的瘫痪者也来了，当风筝顺利地迎着风飞上天，我看见孱弱的他对着天空傻笑着。而今天，当我依旧在夏日傍晚吃过晚饭后来到这里时，当我发现天空中飞翔着的一只鸟像风筝那样飞着的时候，我将它指给我的女儿看，并且惊呼“看，一只风筝在飞”时，她并没有嘲笑我，也没有纠正我，只是和我一同凝视着它收拢翅膀归入了密林中。这时，天边有火烧云，天色黑下来只需那么短暂的一刻。

迢遥的注视

这家商业银行门口的狮子是铜铸的，我记得那时我五岁的女儿总喜欢在傍晚骑上一阵子。它的背部已经被小孩的裤子磨得非常光滑，甚至褪色——它褪去了表面的镀金，露出了里面真正的黄铜。它不是被时光打磨成这样的，时光没有这么快。我记得我五岁的女儿需要我把她抱到这个有着一个高高的底座的铜狮子的身上，她才可以像模像样地在上面驾驭起来。她其实是在把它当马来骑。我记得那时的傍晚有很多过路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在旁边等着，天边有金星，仿佛一种印记，教我们记住这样的傍晚。

而现在，我真正知道了这样的傍晚实在是不可多得。我五岁的女儿已经从那样的傍晚骑着她的“狮子马”出发，渐渐长大！我记得那样的傍晚在这家商业银行的门前有很多的大人带着孩子在等着，等着他们的孩子也能骑上铜狮子。而只有我一人仰头看着西边的天空，在我五岁的女儿骑着她的马驰骋的时候，我寻找金星，这颗我们在地球上所能看见的最亮的星星，它是古铜色的，没有一丝刺目的光芒。当孩子们因为玩耍而发出快乐的尖叫声的时候，我却感到一种古老的静谧。

这家商业银行门口的狮子其实是有两座，而我们的孩子只喜欢骑上其中的一只。而这一只和另一只究竟有什么不同？我观察过它们，一只是怒吼的，另一只是安详的，除了神态的不同我再也找不到它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它们是可以批量生产的东西。而孩子们不自觉地选择了它们中的一只，冷落了另一只，我无法找寻这其中的缘由。现在，一个事实是，那只被孩子们骑过的铜狮子已经明显地变旧了，变老了。它因此似乎有了一种灵性。

我真的无法思索出一只铜狮子究竟和孩子们之间有一种怎样的默契，他们为何愿意骑上它而冷落了另一只。我苦苦思索这些的时候，金星总是出现在它固定的位置，它不发一言，仿佛一种迢遥的注视。

沸腾之夜

我在黑暗中走过水上公园路，远远地看见出租车的灯光一闪，在这耀眼的灯光中一个女人腿上的丝袜闪着一种亮光。在那一瞬间我记住了丝袜所折射的亮光，我曾经多次地回想那种场景，那双丰满的大腿在一条街的黑暗中所给我带来的迷惑和茫然。我甚至从未想过丝袜也会发光，它们只是一种简单的织物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根深蒂固了。而我在那个秋夜走过水上公园路的时候遇见闪光的丝袜了。那个穿着女人的面孔依旧在黑暗中，她没有被出租车的灯光照亮——没有谁的面孔可以像一块玻璃那样反光。

我曾经深深地思考过这个时代的象征物。而现在我确乎找到了，在一个秋夜，在水上公园路上，我找到了这种可以反射车灯灯光的丝织物。在车灯强烈的灯光照射下，那双大腿看上去像是假的，它们闪亮异常，只有它们是亮的，这个女人的大半部分躯体是黑暗的。只有这一双穿着亮丝的丝袜的大腿在走着，而不是人；只有这一双粗壮的大腿在车灯的灯光中闪闪发光，周围一片漆黑。

当这个被一辆出租车的灯光突然扫过下半身的女人经过我的身边，她是悄无声息的，而我沸腾了，我沸腾于她的丝袜被灯光照亮并且反射一种绸缎般光滑的光芒。我沸腾于自己找到了夜色，它是一种温柔吗？抑或它是一种陌生的情感？可我根本没有看清这个女人的面孔啊，我没有来得及看一眼，那辆出租车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出租车在寻找乘客永远犹如寻找一种猎物。出租车的灯光在照亮前行的道路的同时，也把道路上的一些事物照亮。

那双发光的腿根本就不属于她的。那双发光的腿自顾自地行走在水上公园路上。——当那个穿着闪亮的长筒丝袜的女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恢复了被夜色笼罩的模样，她身上已经无一处是亮的，无一处是招摇的。现在，我是在追随那双闪光的腿走下去吗？或者我是否应该招停一辆出租车像一个异乡人那样坐进去，我已经说不清楚。

顶风与返回

我在迎风而走的时候经常看到的一个情景：大风把一个人撑起的雨伞吹翻了过来，那把雨伞露出了瘦骨嶙峋的骨架。

这个人刚刚从一个酒店里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风很大，也弄不清风向。在大风吹翻雨伞的时候，这个人几欲要被大风刮走，我看到他有些站立不稳了，与此同时，他的雨伞就像一支风雨中飘零的枯荷。他必须要从大风中夺回他的雨伞!因此，我在迎风而走的时候也经常看到，一个人在他的雨伞被风吹翻、吹反过来之后迅速地低下了头，把他的雨伞迎着风撑了过去。——于是，我在雨夜的黑暗中听到了砰的一声，那是他的雨伞被大风吹回原来的样子时发出的声响。风真的很大，我没有告诫他要迎风而行，但他很快地就知道了必须要顶着风力行走，才能在雨伞中躲避风雨。我在刮风的日子里所见到的街上的行人，他们不是被大风刮歪了身子，他们是在吃力地倾斜着身体，是在顶风而行。我们必须知道，大街上除了风中飘忽的雨丝，还有他们这些倾斜的线条，只有地面上水洼里扩散的油污在画着圆弧。

我在迎风而走的时候也难免被风直接灌进喉咙里，有时我也会主动地喝上几口风，似乎是在痛饮某种饮料（而不是用吸管，吸管的慢条斯理不能称之为痛饮。几乎所有的液体都可以用吸管来饮用。我第一次喝汽水使用的就是吸管，当我把它插进汽水瓶时，我第一回看到了一根吸管发生在汽水里的某种弯曲。吸管也因此成为怀旧物，我可以由它回忆起那个在地下冷饮室度过的某个夏日，以及冷饮室里那些穿着刚刚流行起来的迷你裙的女孩子）。我在迎风而行的时候想起十七岁的时候头一回喝汽水，这真像是一种返回。是的，我喝下了一些风，但你们不知道我在迎风而走时发现街上的风景突然变得陌生而且很美，它们是一些线条、圆弧和屋檐下的遮阳棚发出的呼啦声，它们是一个人手中的一把雨伞撑开、被风吹反过来又突然恢复了紧绷绷的伞面，它们是绚丽的油污在一个个水洼中散开，散开……

灯前取暖

因为这个地方有漂亮的霓虹灯，有人在夜晚选择在这里拍婚纱照。其实天气颇有些冷了啊，深秋刚刚到来，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这对为了即将举行的婚礼拍婚纱照的恋人只穿了很少的衣服，各式的礼服，当然最漂亮、他们最喜欢的是洁白的婚纱。我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女孩子已经穿上了婚纱（这很容易让我想起一种在灯光下飞舞的长着一对薄翅的寿命不长的虫子，它那透明的薄翅和婚纱极为相似，这种虫子喜欢在霓虹灯下聚集，并且不断地向霓虹灯撞去，最终跌落了一地，场面极为壮观），男孩子穿着白色西服，我注意到他脚上的皮鞋也是白色的，他试图以一种求爱的姿势在这个霓虹灯闪烁的路口拍一张相片。我发现摄影师俯下了身子，以使他拍摄的对象显得高大，他稍微的迟疑是为了等待这对新人背后的一辆忽然闯入的出租车驶过去。我知道这对新人的相片的背景中只允许出现绚丽的霓虹灯，它绝对不允许一辆黑乎乎的出租车或一个冒失的骑车人的闯入。而这需要一些耐心。我因此看到男孩子求爱的姿势在深秋的风中有些抖动，他们其实都很冷啊，但霓虹灯仿佛能够给他们取暖。这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大型彩色霓虹灯，别的地方也有，但没有这个地方的美丽和壮观，还有它的完整（构成它的图案的所有灯管都是好的，没有一根是瞎掉的）。我见过很多残缺的霓虹灯，它们在失去一半的光明之后更像这个城市的真实夜景图，我甚至能够指着一块半明半暗的霓虹灯给你们看，哪里是漆黑的巷子，而哪里又是灯火通明的马路。霓虹灯就是这种很容易残缺的东西。而我知道，在天气尚未真正变冷、万物萧肃之前，那些前赴后继的秋夜的虫子们仍在不停地撞向它，它们都长着透明的薄翅啊，它们那对稀薄的翼翅不像婚纱又像什么？

过马路的时候

我第一回感到时间的紧迫感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当时，我正穿过马路试图到对面的一家鲜花店去。时间的紧迫感突然出现了，我在马路的中央突然感到时间非常紧迫，我喃喃自语地说着：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似乎是在过马路的时候，我突然一下子跨到了二十一岁这个年龄上。我记得当时我在马路的中央恍惚了一下，有很多车辆从我身边穿梭过去，我不在斑马线上，因此我要小心地避让它们，否则会……我在避让这些疾驶而过的车辆的时候是紧张的，我得抓紧时间穿过这其实也像河流一样流淌的马路，到对面去。而就在我站在马路的正中间时，我的二十一岁突然降临了，我感到紧张和惶恐不安。

有一种对于时间的恐惧不是对衰老的恐惧，而是对于时间不断繁殖和增长的恐惧，而我们无法阻止它。我的脚踏在柏油马路上，因为在马路的中央，我只能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在极其短暂的失神和恍惚中停留一会儿。当二十一岁这个时间的概念笼罩在我的身上之后，我将像套着一个笼子——尽管它是虚的，看不见的——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路的对面去。我套着这个时间的笼子和马路对面鲜花店里的女孩说话，套着这个笼子挑选一些鲜花（据说它们刚刚从云南空运而来，新鲜异常）。

嗯，二十一岁，这个笼子套在我的身上，你们是看不见的。它一直套在我的身上，在我穿过马路到对面去的那个中午。只有这一个时间的笼子，不是每一个年龄段都会有它，那是因为在二十一岁以后我对于时间的增长和堆积已经麻木了，时间和年龄感只在我的身上种下了一个牛痘的疤痕。而现在想来，我在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的那一天在一条车流如水的马路上的停留却是多么漫长，那一刻是电影的放映机的速度突然减速了下来，我似乎在以一种慢动作穿过马路，一步一步地抬起左脚右脚来到了对面的鲜花店里。而后突然看到鲜花店里的鲜花都在以一种缓慢的挣扎在开放。

实习编辑◎陈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