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博物馆
2016-12-13王敏
□王敏
失恋博物馆
□王敏
一
眠眠在恋爱时,从没想过会失恋。
没有人在恋爱开始时,就想到有一天,彼此重新成为陌生人,不都认定对方是自己白头到老的那个人吗?直到有一天,从甜蜜的梦境里醒来,骤然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开。更糟的是,他已经走远而你还心意沉沉地爱着。
眠眠正是如此。
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眠眠背上双肩包,走进火车站,在窗口买票时,犹豫不决。卖票的胖大妈眼一耷,说:“去忘情镇吧。”
于是眠眠登上去忘情镇的火车。她不知道即将去的是什么地方,只是目光在车票上的“忘情”两个字滑过时,心里颤了一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就这样好了,把一切悲伤都埋葬于此,然后离去,忘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眠眠的目光投向车窗外。窗外,云朵你推我搡地挤在一起,树则高傲地立在那里谁都不理。眠眠还是想到了杨夏至。他说:“如果来生,你做一棵树,我就做一片云,就在你头顶上。”眠眠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高高在上?”杨夏至捏着眠眠的小鼻子说:“太阳来了,我就给你遮阴。土地太干了,我就给你浇水。剩下的时间,我就看着你。”
显然,眠眠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杨夏至手很快,半小时工夫就画好了一幅漫画,然后龙飞凤舞地签上了他的名字,“留好,将来给我们的孙子孙女看,看爷爷奶奶是如何相爱的。”那画一直在眠眠的双肩包里。只是,如今杨夏至做了谁头上的云呢?
晨光微露时,火车停在了那个叫忘情镇的地方。眠眠惊讶地发现,火车上大半的人都是在这个小站下车。她问身边一个矮胖的女孩:“这儿很有名吗?”胖女孩瞟了她一眼说:“你不知道这儿正在举行失恋文化节吗?”
失恋——文化节?眠眠惊得自己都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旁边排队下车的眼袋男说:“这儿有个失恋博物馆,很有名。失恋的人来这里把那些定情信物放进去,回去就有新的美好的恋情。所以,来这儿的人,多数不是奔什么文化节来的,而是来忘记过去的。”眠眠转头看了看大半车厢准备下车的男女老幼,说:“失恋的人这么多吗?”眼镜男答:“当然,恋爱不分男女老幼。”
二
忘情镇的普通让眠眠有些失望。
小镇边上是条细瘦的小河,镇东边是一座比土包大不了多少的小山。小镇里是挤挤挨挨的房子,弯弯曲曲的街道。再就是到处都是兴冲冲的四处观望拍照的人,没有人像失恋的样子,倒像是都在期待着一场艳遇。
眠眠推开一家旅馆的门。门晃晃悠悠,摇摇欲坠,以至于眠眠不得不倾了半边身子撑住它。一个账房一样的老先生不慌不忙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拿了根木条支住门,然后带着眠眠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确切地说,那是间小阁楼。因为眠眠对账房先生说,她没有多少钱。
让眠眠意外的是,那样貌不惊人的破旧小旅馆里,小阁楼竟然超乎想象的温暖舒适。整间房是粉嫩的调子,床上摆着一只丑丑的趴趴熊。白色的小茶几,白色的小摇椅,白色的羊毛地毯,床头竟然还摆着一只白色的电话。打给谁呢?
眠眠站在了窗前,费了好大力气才推开窗户。窗外竟然就是那座小山。山近的让眠眠觉得伸手就可以够到山上的树。眠眠伸了个懒腰。账房先生进来送茶,说:“这是山上采下来的新茶,喝了明目健忘。”
健忘?眠眠以为账房先生说错了话。他却眨了眨眼睛,若有似无地笑了。他又指了指窗外山上那个圆顶的蓝色小房子,说:“那就是失恋博物馆。你带的东西,可以放在那儿。”眠眠张了张嘴,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放东西在那儿,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只是眠眠发现,从进忘情镇开始,她想恋杨夏至的频率低了很多。
入学开始,她便莫名其妙地被男生们封为“四大冰山美人”之一。在其他三座“冰山”都被男生们的恋爱攻势融化后,眠眠还保持着高处不胜寒的凛冽。直到杨夏至出手。的确,彼时,杨夏至身边已经有了小鸟依人浅笑嫣然的女友。但杨夏至跟人打赌,说在一周内绝对可以追到眠眠。他说:“冰不过是睡着了的水,我可以唤醒她。”
拿什么唤醒呢?眠眠也好奇。
杨夏至长得离帅哥还有段距离,他也不是放浪的公子哥,可以用钱砸晕一个女孩,就算他有钱砸,眠眠也不一定喜欢。眠眠是小门小户人家富养起来的女孩,钱不多,但也从没为钱发过愁。
杨夏至会画画,他当然知道这门手艺在追女生这项工程里的分量,就像女生们都很喜欢抱着吉他唱情歌的男生一样。杨夏至每天递四五页眠眠的素描过来。他只是送过来,什么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杨夏至笔下的眠眠双眸似水,或怒或悲。寝室里人声嘈杂时,眠眠是不好意思看的。夜里,眠眠拿着小小的手电筒在被窝里看那些画,想象着杨夏至的笔尖亲吻着白纸时那种刷刷刷的声音,简直比听了《水边的阿狄丽娜》还让人动容。
对女生来讲,滴水穿石永远比一见钟情来得更有力量。在第五个傍晚,杨夏至递给眠眠素描画时,眠眠叫住了他,“你等等。”
三
眠眠在小阁楼里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的眼泪一粒一粒掉下来,变成晶莹的珍珠落到地板上叮咚作响。慢慢的,那些珍珠越积越多,越堆越高,简直要把眠眠埋了。眠眠大叫救命,杨夏至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自己擦擦泪。”醒来时,眠眠摸了一下脸颊,果然有泪,只是,它们没有变成珍珠。眠眠重新背起双肩包下了阁楼。外面下着星星点点的小雨,不打伞也没关系。
眠眠上了山,山路并不难走。看着不大的小山包,却种着各种树。最奇怪的是,每棵树上都有个嘴巴一样的东西。眠眠凑到一棵白桦树跟前看,“嘴巴”突然讲话了。它说:“这是一个因过错而错过的故事。想听,say yes,不想听,say no。”
眠眠很不屑于它这种故弄玄虚的劲儿,不过是电梯里的小广告植入到了树上。眠眠转身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有个矮胖丫头在一棵树前听得痛哭流涕,还说:“我还是相信爱情的。”眠眠觉得好笑,便转回头,重新站在白桦树前说了“yes”。
白桦树讲的故事并不比爱情小说精彩多少。不过是男孩女孩邂逅、相爱、相知、误会、争吵,最终他向左,她向右。眠眠说:“你可以听听我的故事吗?”
白桦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响,似乎是应允了眠眠。眠眠刚一张嘴,她和杨夏至的故事就像长了腿一样争先恐后往外跑。
在杨夏至送素描画的第五天,眠眠已经整整收到了33张画。眠眠喊住了杨夏至,把他约在校园的丁香丛边,问:“你想怎么样?”杨夏至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眠眠的眼睛。四目相接,谁都不肯退却,直到杨夏至俯下头来,用火热的唇碰上她凉薄的唇。
爱会让人变得勇敢,杨夏至那小鸟依人的女友当着众人的面扇眠眠耳光时,眠眠头都没低一下,“他不爱你!放手吧!”
每个女生都有个伟大的梦想,那便是做浪子的终结者。她们都受了爱情誓言的蛊惑,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他和她,必定走向圆满,走向天长地久。眠眠也不过是个有着这样梦想的平凡女孩。她昂着头傲然地说“他不爱你”时,没想过有一天,同样会有一个女孩对她说这样的话。每个人都以为自己遇到的爱情独一无二,殊不知,爱情总是大同小异,缺乏新意。
(2)年际变化上,全疆、北疆、南疆线性倾向率均为正值,表明年降水量总体呈增加趋势;5a滑动平均过程线表示,年降水量总体呈显著增加趋势,局部(1970年代前后)呈不显著波动趋势。
当然,眠眠还要面对小鸟依人女友对杨夏至打的那个赌的质疑。小鸟依人说:“他不过是好奇心重,他想赢。你不过是他那一场赌博里的一个道具,别傻了。”眠眠说:“我很自豪我能为他赢来一顿饭。”眠眠的气势很足,被男生宠爱的女生,世界都在她手里,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眠眠以为,从此后王子与公主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不知,故事离结局不远了。
四
那是个神奇的小山,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小。
眠眠走得几乎要迷路了。山里到处都是爱情故事:情人谷、恋人湖、合欢树、同心锁……每个上山的人都在倾听,都在讲述。像是在交换,他们讲述的爱情故事被树收进去,覆盖了之前的故事。后面来的人,听的便是前面的人讲的故事。
眠眠在白桦树面前站得腿酸,才把自己的故事讲完。那并不是个多么离奇的故事。恰恰相反,它平凡得让那棵白桦树都打了瞌睡。它就那样不声不响,连树叶的哗啦哗啦的声音都没有了。整座山仿佛只有眠眠一个人,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
很久很久以前,眠眠读过一本叫《碧云天》的小说,那里面的男主人公高好天爱上依云时,学各种动物叫。后来,他爱上了那个叫碧涵的女生,仍然学各种动物叫,药没换,汤没换,只是恋爱的对象换了而已。
眠眠如火如荼地把自己投身到一场恋爱当中时,杨夏至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刚开始,眠眠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终于有一天,眠眠看到了杨夏至的素描本上出现了丰满得像包子一样的女生画像。眠眠的目光锥子一样落到杨夏至脸上,如果那目光可以打一口井的话,眠眠希望挖出个真相来。反复问的只有三个字:“为什么?”“要理由吗?当初我和你在一起,不也没理由吗?”“那你爱过我吗?”眠眠不知道,这是失恋女生最爱问的一句话。“爱过吧。眠眠,你知道你最大的魅力在哪儿吗?你冷若冰霜,你那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很吸引人。可是,冰融化成水了,四处溢,有了温度,会烫伤人,你现在跟别的女生没差别了,知道吗?”
眠眠人生中第一次骂人。她伸手给了杨夏至一耳光,这是小鸟依人打她的那巴掌,她还给他的。白桦树终于失去耐心,又开始说say yes或者say no。眠眠转头一看,自己身后站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兜兜转转,眠眠转进了那个淡蓝色的失恋博物馆。也许已是傍晚,博物馆里人很少。到处是毛绒玩具,到处是情书。眠眠捡起一封,那陈词滥调让眠眠根本读不下去。可是,它一定曾经是一个女生手里的珍宝。一只KITTY猫旁的卡片上写着:他说,我是他的全世界。我很想知道,他连全世界都不要,还要什么呢?眠眠笑了起来。这是她跟杨夏至分手后第一次笑。
她的笑容惊动了一个人,他戴着大围裙站在眠眠面前,说:“你可以帮个忙吗?”
五
他叫木木。他说他是木匠,忘情镇唯一的木匠。但眠眠看了看他雕刻的那些东西就知道他是个艺术家,尽管他头上没束长马尾,尽管他的目光平和得像一汪秋水。
眠眠说:“我能帮你什么?”木木指了指那些形态各异的人物雕像,说:“我能雕好多人,只是,雕不好女孩。我觉得很失败。”眠眠弯下身去,看到地上扔着各种各样雕得失败的女孩雕像。女孩的身姿各异,只是女孩脸上都没有五官。
“你心里有个结,没解开,所以你雕刻女孩时,会带情绪进去,坏情绪太多,当然就雕不成。如此循环,你就开始质疑自己,不自信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你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女孩的形象,你疯狂的想念她,可你又不甘心雕出来的人就是她,对吗?”眠眠分析他的心理。
木木很沮丧,他是失恋后才来这儿扔爱情纪念物的。他指着博物馆角落里的一件毛衣说:“喏,那就是她送给我的。她足足织了三个月,手都磨破了。毛衣竣工那天,我请了全系同学吃糖。你说这样的爱情可能背叛吗?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她说,所谓誓言,不过是一时失言。一时失言,一时失言!”木木激动得像个孩子。
眠眠理解那种感受,问他:“送来恋爱纪念物的人不都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吗?你为什么不能?”木木说:“我在这里住了一夜,夜里,这些东西都在哭。你知道吗,它们从前都是主人手里的宝贝,现在,却这样孤孤单单……”
眠眠看到一只旧水壶,又看到发黄的旧照片上两个人笑颜如花,还有那些长了霉斑的戒指……如果它们的主人再见到它们会有什么感觉呢?
眠眠的眼睛亮了:“不如,我们把它们寄回去吧?你这儿有地址不是吗?”木木瞪大眼睛:他们不要了,才送到这里的,寄回去,不很奇怪吗?”
眠眠手插进了口袋里:“或许他们后悔了呢,这毕竟是一段记忆,青春的记忆,爱的记忆。他离开了,但并没有带走我们的世界,不是吗?云仍然逍遥自在,树仍然生生不息,地球仍然正常运转,不过是失个恋而已呀!”木木的目光亮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眠眠的眼睛有点湿润,一直纠结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才自己说服了自己。她没有打开那个双肩包,那些她打算扔掉的33张素描在她背包里欢呼雀跃。眠眠轻声对它们说:“别吵,再吵,就把你们留在这里。”
木木转头问:“你说什么?”眠眠微笑着说:“哪儿有信封?我来帮你写地址。”
(作者系大连大学文学院2014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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