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蜂蜜
2016-12-13马瑞翎
□马瑞翎
□吕淼
黑水河的蜂蜜
□马瑞翎
1
集市上走着一对东张西望的父子。他们属于最遥远的青山里的地瓜氏族。父子俩的小名其实是一样的——都叫普。为了把他们分别清楚,他们那儿的人就把大的叫巴坡普,意思是在巴坡出生的长子;把小的叫作普摁,这名字的意思是太阳升的时候出生的长子。现在,城里集市上的人只需看看父亲背上的竹篮子,看看里边那桶闪着金色光芒的蜜块,就晓得他们刚刚做了些什么事情,来到城里又想做点什么事情。
房屋的脚边支着很多固定的摊子,那上面摆满了人们所要买卖的东西。在行走中,巴坡普不时驻足观望。他发现,街道“反过来看”同往前看几乎是一模一样。这么一来,他就分不清自己究竟走的是哪个方向了。
有个穿棉马甲的人站在摊子后边。这人嘴巴的位置比鼻子还高,眼眶里像是涂着油,眼珠子转动起来很灵活。他发现普的竹篮子里有待售的山货,立刻从摊子后边跑出来,牢牢地抓住篮子沿口。他一看见篮子里的蜂蜜,两眼就闪闪发光。因为这确实是上好的野生岩蜂蜜。但他马上灭掉眼中的光,装着不太感兴趣的样子问:
“老乡,这玩意儿值多少?”
巴坡普不知道这玩意儿值多少。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该……去问一问行情……”
“行情在哪里?”棉马甲鼻子里哼了一声。
巴坡普也不晓得行情在哪里。他愣愣地望着对方的嘴巴,觉得那两排黄牙齿上沾着的小砂砾——汉人世界里称作“牙垢”的东西,太多了。这时棉马甲抓紧时间又哼了一声:
“你遇上我,算是交了好运了。我给你一百块钱,怎样?”
巴坡普刚刚想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棉马甲紧跟着又说:
“啊呀!我忘了带钱了!要是我回去拿钱,你不讲信义,又把蜂蜜卖给别人,那可怎么说?”
巴坡普为了不让人认为自己不讲信义,就只好说:
“那我背着蜂蜜同你一起去拿钱好了。”
棉马甲转动眼珠子,仔细打量这父子俩。巴坡普在他的目光中,简直不晓得该怎么站才好。小孩子则瞪着惶惑的、干净的眼睛望着棉马甲。谁都会认为,这对父子确实是来自深山的、最土的土著。于是棉马甲点点头:
“好。跟我来吧。”
普摁父子跟着这人走了很久。在两幢大房子之间有一个窄窄的口子,形成一条又深又长的小巷,就连太阳经过正空的时候,阳光也照不到它的底部。倘若这条小巷算是一根肠子,那它通向的是一个肮脏的胃。
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堆满了垃圾、塑料、纸箱和工具的小院。一位胖子站在屋门口。他的肚子又高又圆,把一个扣子给崩开了,由于灰色的圆摆西装里边没有穿任何衣服,被撑开的衣襟缝里就露出一个凹陷的肚脐眼。这胖子有个毛病:不喜欢外人进入这里。他朝普摁父子投来很可怕的目光。但当他看清巴坡普是个真正的老实土著、而那个孩子也是个真正的土著孩子,他就没有暴躁,而是把目光移向一边去了。棉马甲走向这个人,说了一些话。胖子在点着头。
“实话告诉你,我们是专门干蜂蜜生意的。”棉马甲对巴坡普说,“我们造出来的蜂蜜当然没有你的好。所以我们需要买一些你这样的蜂蜜。如果你愿意发财的话,我们可以定一个规矩——你以后弄到蜂蜜,马上送到这儿来,并且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可以打电话找我。”胖子把一张小纸片放进巴坡普手里。同时放进巴坡普手里的还有一张红色的大钞票。一个瘦男人穿过院子走来,穿着黑色的皮围裙和高筒雨靴,塑料手套一直套到肩膀。他从巴坡普的篮子里拎出蜜桶,走进黑屋子。
“这可是我的桶。”巴坡普想,“我花了五块钱买的桶。我得把它拿回来。”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小孩子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在宽大的暗屋子里,普摁父子绕过满地的塑料缸。缸里是亮汪汪的、饴糖状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类似于蜂蜜的味道。戴手套的男子把蜜块——真正的蜜块拿出来,掰碎以后撒进这些桶里。于是,地上这些“蜂蜜”中悬浮着一点金色的蜂房,看去就像真的一样了。
缸和缸之间留出一条湿漉漉的、很脏的通道,通向一个几乎有一人高的、类似于锅炉的设备。普摁父子站在这条通道上,愣愣地看着。啊,这就是通向假蜂蜜的路。而普摁父子通向真蜂蜜的路,却像一个有趣的故事,它在任何时候都值得一讲:
深山里的月亮像一盏明灯。巴坡普的脖颈和手上涂满稀泥。他将绑着火把的竹竿伸向硕大的蜂巢。蜂群像烟雾在上空聚散,一下子飘向这边,一下子飘向那边。它们飘远了。巴坡普开始爬岩子。他用麻布口袋裹住脑袋和脸,仅露出一双眼睛,用肘子、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用足底的每一根筋往上爬。他紧紧地贴在崖壁上,掰下一块最大、饱含蜜汁的蜂房,回过身来高兴地说:“好大的蜜!普摁,我们发财了!”
而现在,穿皮围裙的人戴上口罩,就像当初的巴坡普一样,也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顺着梯子爬到大锅上面,把一些白糖倒进锅里,同时拧开一根塑料水管上的开关。水溶化了锅中的白糖。锅底下的煤块在燃烧。这男子在梯子上回过身,叫巴坡普帮个忙,把一筐子明矾、香精、色素什么的东西递上去。嚯,瘦男人现在这个样子倒同巴坡普当初爬在岩子上割蜜时一模一样!巴坡普不论怎样想,都觉得割蜜和眼前这种造蜜是两回事。他觉得很不舒服,希望尽快离开这里。不过,当他捏了捏手中的钞票以后,又有些高兴起来,觉得自己还是不错的。
普摁父子又来到街上。太阳很热,集市的气味也就比先前要浓烈得多。巴坡普在一个糕点铺前停留了一阵子。他的儿子贴在玻璃上,盯着里边的糕饼看个不停。于是巴坡普手中的红票子就在这个地方变成了一小沓黄的、黑的和紫色的小钞票,如果从数量上来看的话,真够多的。不过就连小小的普摁也明白,一旦钞票变成这个样子,那它们就会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很快就会走光。
小孩子很饿,吃得很快。但巴坡普却实在吃得不痛快。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刚才的一幕。“这可真是好笑,”他想,“我们吃的这些糕饼里边也许有蜂蜜——而它们中只有一丁点儿是真的……”
一家服装店的门外竖着两根竹竿。竹竿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迷彩服。巴坡普觉得这种衣服的花纹很不错,穿上它应该很适合在山林中行走。只是这衣服的针脚太大、太稀疏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啦,要知道,巴坡普的祖辈们的衣服,只是几块麻布,松松散散地围在身上,用一根细麻绳拴住,只需一举手就可于瞬间脱成裸体。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迷彩服。巴坡普觉得这种衣服的花纹很不错,穿上它应该很适合在山林中行走。只是这衣服的针脚太大、太稀疏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啦,要知道,巴坡普的祖辈们的衣服,只是几块麻布,松松散散地围在身上,用一根细麻绳拴住,只需一举手就可于瞬间脱成裸体。
儿子却被那些颜色鲜艳的塑料玩具、彩贴画什么的给吸引住了。“我连一张彩贴画都没有。”他抓住父亲的裤腿说,并且哭了起来。父亲只好离开这排衣服,同普摁走向另外的摊子。这时巴坡普想,要是能多有几张大红票子的话,那就可以把所有彩画都买下来,把饼干啦、衣服啦、塑料玩具啦、洗衣粉、肥皂……全都买下来。想到这儿,他往衣袋里摸了一下,看看胖子给他的那张名片还在不在。
在满大街的气味、人影和声音中,巴坡普这样想:
“刚才那个胖子和穿棉马甲的人,他们用我的一桶真蜂蜜,去掺合几十桶假蜂蜜,这也太过分了一些!要是我用几桶真蜂蜜去掺合一桶假蜂蜜呢?这算不得过分吧?因为人为了生活,终究得想点办法才行,即使要做少量的假也不顾了。”
于是他觉得有一道亮光射进了自己的脑子,使自己变聪明了。
“以后我也不再同胖子、棉马甲他们那些坏人打交道了,”他这样想,同时将那张名片扔在地上,“我要直接去同那些做糕点的、做蜜枣的人打交道!”他还想:“要是我以后把寨子里所有的蜂蜜都揽下来,要是我把城里所有关于蜂蜜的买卖都揽下来……”
巴坡普真够烦恼和紧张的!因为他在今天之内所经历的思想变化,相当于过去的一生。不过,离开集市以后,当远方山峦的大皱褶在天空下显现,他立刻又觉得自己有了生气。而小男孩普摁也变得活泼起来,捏着彩画,一跳一跳地走在父亲前边。巴坡普把竹篮上的一根又扁又宽的绳索挂在额头上,这样可使他的两个肩膀轻松些。让我们看看他都买了些什么吧:一瓶橙色的饮料;一包五颜六色的糖果;十斤白糖和一小包明矾。他决心要在回去以后马上做一个熬制假蜂蜜的试验了。
普摁父子走完了漫长的、连接在青山与社会之间的道路。现在他们走进了群山。从这个时候起,他们还得走一天的路程,才能回到他们所居住的那座山。
他们沿着一条山脚小道向上走着。湍急的河流在身边的巨型山谷中流淌。两岸山峦上有着深郁的森林,落叶积成巨大的堆,从山顶一直泻到山脚,再淌进河中。黑色的腐叶在水中积淀、漂浮,猛一看去,这条河仿佛是黑的。因此这地方就被叫做黑水河。一切都还是来时的老样子。但巴坡普老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低头俯视自己刚刚爬上来的路——那儿简直是深渊!他不禁头晕起来。周围的大岩石和山体笼罩着蓝雾。松林肃穆地竖在山谷对面。风吹过来,周遭一会儿沙沙响、一会儿娑娑响。远处溪流的声音也忽轻忽重。这所有的声音都像在说话。树、茅草、岩石和泥土上附着的鬼神似乎都伸出脑袋,望着巴坡普,并且交头接耳。
啊,什么也瞒不过鬼神!现在天地万物都知道了巴坡普将要熬制假蜂蜜。它们都在议论纷纷。
当然喽,议论归议论,天地万物都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切都在有秩序地运转。谁也不会来阻止巴坡普。但现在巴坡普却突然觉得,自从听了那两个商人的坏话,并且让那些坏念头在脑子里生根发芽以后,自己的心和身子都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今后的很多东西都得变。去做客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惬意地坐在男人们之间,因为我得提防他们突然问我一些事情;而当我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是说:今天我在路上遇见一只獐子,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我的话,人们会这样想:巴坡普的话就像他的蜂蜜一样,掺着一点点假……
这样一来,我们的巴坡普可累了。他的脚在忙着赶路,心却在忙着应付那些未来的不愉快。他不得不在树林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息。这片林子充满了生机。老天爷按时给它们浇雨水、吹风和晒天阳,所以它们才长得这样茂盛。森林后方的雪峰闪着银色的光芒。它们从上古时代一直闪耀到今天,以后还会永远闪耀下去。一切都很好。唯独巴坡普的心情很不好。
普摁才不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他先是问树皮是怎样包到树上去的,接着又问麂子会不会笑。巴坡普没有回答。他这样想:今后,我还会连累普摁的很多东西都发生改变。人们会说:瞧,那个干假事的人的儿子……不单是普摁,我的阿爹和母亲、我的亲戚也得受我的连累……
“哎呀!我再也不想熬什么假蜂蜜了!”巴坡普对自己说。这么一来,他想象中的那些麻烦便都停止了。巴坡普马上不累了。但竹篮子里的那包白糖和明矾仿佛在跳,随时都可能跳进巴坡普的脑子,唆使他把坏事干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抛进黑水河里去。于是巴坡普就真的这样做了。
普摁很惊讶,用眼睛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把东西扔下深渊里去?巴坡普说:
“我的儿子,白糖当然没错。不过,我要将一些不好的东西从我的脑子里撵出去,而且我还要用一些东西把空出的地盘给占了才成。回去以后我要做一些木桶,招很多蜂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很多蜜。好啦,现在我们走吧。”
巴坡普一边走,一边摘下树叶,吹响一支小调。但普摁对小调不感兴趣。他一个劲地想着刚才的白糖。巴坡普就给普摁讲起故事来。他讲到脚下的黑水河。远古时候并没有这条河。一个叫念戴诺的仙女从雪峰上捧来一点水,捏成一颗圆圆的水球,而后像种树一样种在一座山上。水发芽了,那一小片土地陷落下去,清泉从洞中淙淙流出,一直这样流淌了千百年。普摁马上俯身看水去了。的确,下方的水是那么清澈,简直像一道会发出流动声的空气。只有仙女才种得出这样的水。
太阳已经下落。晚霞从山脉背后升起。那些幻化着的美丽霞光在渐渐变暗,马上就要熄灭了。等夜幕降临以后,普摁他们那座寨子里的灯火就会在大山的剪影上闪烁,与山顶之上的星星连成一片。巴坡普仰望那些补丁般的田块,以及插在补丁近旁的、小盒子般的房屋,而后挥动砍刀,砍下几根实心竹,准备搭一个宿夜的窝棚。
2
峻峭的坡地上有一幢传统意义上的房子。它像一只搁在几十根大木桩子上的、陈旧的大篾盒。房子底下的区域是牛居住的地方。房子边丛生着烟叶。上楼的梯子是一根斜置的树干,其上用刀砍出若干个脚窝。走廊是七块木板,彼此间距很宽,用篾皮扎在横梁上。人们走在那上面得留神不让自己的脚从缝隙里踏空、踩进楼下的牛圈里去。普摁喜欢在下雨天蹲在这里,把大便拉到牛背上去。
巴坡普蹲在走廊上忙个不停。他又是锯、又是凿,把几截干燥的树桩掏空。他的儿子蹲在旁边,用手托着腮帮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知道父亲这是在给蜜蜂造房子。当蜂桶弄好以后,父亲还会在桶的内壁上涂一点蜜。
巴坡普把几只蜂桶放进篮子。父子俩背起竹篮,走过院子——这个家竟然拥有一个几尺见方的院子,这可真是少见!要知道,在这寨子里,除了屋檐下的一条走廊,谁家也没有院子。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沟壑就是人们的大院子。
他们顺着一条很难走的路,踏着牲口粪,穿过寨子。太阳徐徐升起。他们身边那些凌乱的石堆、薄石片夹着黄泥砌的墙、整齐的柴垛子在阳光下呈现出绚丽的色彩。要是被山外大世界的文艺家看见了,一定会说这就是“诗意”和“美”。
寨子旁边是一条涧河。溪水拍打岩石,冰凉的水花溅湿了普摁父子的脚。他们踏过覆满青苔的垫脚石,来到隔壁那座山。普摁一生下来就认识所有风光旖旎的秘密栈道,并且同这些栈道是好朋友。于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走在前边带路。不过,他不知道该走哪条道才能找到蜂子。父亲告诉他说,在那些阳光充足的山坡,到处都是杂木和草,所有植物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只在自己喜欢的时候开花,这就导致一年四季都有花——而这是蜜蜂最中意的。普摁马上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他们穿过一条绿色通道。两边的树木彼此把枝条伸向对方,交织在一起。阳光透过枝叶。普摁活泼的小身体上洒满了斑驳的光点。四周全是鸟叫,好像全黑水河的鸟都到了场。嚯!要是全黑水河的蜜蜂都到了场,那才好呢!
他们眼前展开了一片山洼。荞子正在开花。整个洼地像是铺满了雪。风吹起来的时候又像是铺了一条波动的白色毯子。普摁刚刚走进荞地,就看见一只兴高采烈的蜜蜂,在一撮细碎的荞花上爬来爬去。
“对了!这是‘扁狠吐’!”巴坡普高高兴兴地弯下腰去看那只蜂,“它的肚子是扁扁的。这种蜂对人很好,不轻易蜇人。它的蜜也要甜一些。要是‘兄夸乃扁’就不好对付了,既爱蜇人,又容易跑丢,而且它的蜜是苦的,因为它们喜欢住在苦栗树上。”
“阿爹,你吃过‘兄夸乃扁’的蜜没有?”
“吃过,但没有中毒。我仅仅只是头晕而已。”
巴坡普在荞地四角码好石堆。他把蜂桶稳稳当当地安置在这些石堆上。“我希望蜂子们喜欢这几个桶,愿意在这里边住。”他说。
“它们肯定愿意在桶里住。”普摁说,“因为一出门,它们就可以采蜜。”
“可是蜜蜂是一种很有性子的东西。它们不怕远。”巴坡普说,“在哪里住,得由着它们自己高不高兴。现在我们还剩下一个桶,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父子俩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了两个时辰,非但不觉得累,相反感到很愉快。他们在灌木间快捷地走着。下午的阳光照在一株古杉树身上。它的巨型根系裸露在地面,奇形怪状地纠结成一团。树上寄生着的东西比它自己的叶子还要多。树干上有个狭长的罅缝。巴坡普使劲踮起脚,在那儿叩了几下,发出通通的声音。
“里面是个树洞!”他回身说,“别看这树洞口只是一条缝,可里边够宽敞的。要是哪天被侦查蜂知道了,它一定会领着一群蜂子来这里安家!当然喽,它们是不会全部住进树里去的,因此我们还是有必要再在树底下安一个桶子。”
巴坡普把最后一个蜂桶在树下安置妥当。“好啦,时间还多,我们可以在这附近玩一下。”
“阿爹,蜂子真的会来吗?”
“当然,必要的时候它们自己会来的。”巴坡普说,“不过,从前我钉过几个木盒子,放在好几个地方,可我等了几年也不见有一只蜂子来光顾。”
他们沿着一条隐藏在茅草里的路走了一阵子,到达了大森林的边沿。深沉壮美的森林,没有人能够横穿。因为进入到一定的程度,里边的光线就会越来越暗,好像天快黑了似的。而且森林中心是鬼的乐园。每当真正的黑夜来临,各处的恶鬼都会到密林深处聚会。鬼的总头目且卜拉将在聚会上问话,总结当天的成绩并安排明天的害人工作。任何一个撞见这种情景的人都会被当场吓晕吓死。巴坡普已经不相信这些老传说了。但他还是没有继续往森林深处走。
“任何蜜蜂都不可能来这里,”他说,“因为这里一朵花也没有。我的儿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阿爹,不对吧,喏!那儿就有一只大蜜蜂!”
“我来瞧瞧。”巴坡普蹲下来,看那只大黑蜂。它的硬邦邦的肚子上有着一圈圈黄色条纹;腰很细,身材显得很苗条;翅膀像折扇一样收在背后,一旦展开,就会飞得很快。它正歇在一段鼠尸上,专注地吸着腐烂的肉汁。
“这是‘扁都’!”巴坡普说,“它不会吐蜜。被它蜇到很危险。就是牛被它蜇到一口,也会疼得打滚。不过,它的蛹又大又肥,比蜂蜜值钱多了。我们今天运气真好!”
巴坡普挥动砍刀,剖开竹树,揭下里边的一层白膜,而后小心地从绳子上抽出一根麻丝,走向那只蜂子。他的动作够轻的,在蜂子还没有觉察的情况下,他已经把这两样东西拴在蜂子的腰上了。这只巨大的蜂飞起来了。它身后飘动着的竹膜就像绿色水面上的一张白帆。除了瞎子,谁都能看清它的行踪。没错,它往北面河谷方向去了。不过,巴坡普目前还不能确定它的家就在北面河谷。
“它明天还会到这儿来的。因为它喜欢吃鼠肉。而且它还会想方设法把鼠肉衔回去一点!”巴坡普说,“好!我们明天再到这儿来!”
想得到蜂蛹的想法完全控制住了巴坡普。普摁则把这事当做一场有趣的游戏。父子俩用扣子套了一只竹鼠,把鼠肉串在一根小棍子上,请这只蜂子享用。这样的宴请一直持续了三天。他们真够有耐心的。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就不觉得浪费时间。
现在巴坡普可以肯定,那只蜂子确实住在北面河谷。收获的愿望把父子俩的情感掀动起来了。他们是那么兴致勃勃地出发,去寻找蜂巢。巴坡普穿了一身绿布的、类似于退伍军人的衣服,背上的竹篮里盛着塑料布、干粮、砍刀、松明、盐和打火机——靠着这些装备,父子俩可以轻松地在野外生活十天半月。
巨大的河谷是绿色的、飘着云雾的和充满水声的。巴坡普俯视那些斜坡的时候感到视野开阔。脚下的坡上铺满了思茅尔茅草。在人们的观念中只有阴间才会有这种草。远处那面坡,除了灌木以外,还有一株很大的树。它的叶子很少。倾斜的树干上挂着一只褐色的蜂巢,仿佛山外世界的大灯笼。普摁不禁惊呼起来,因为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蜂巢。巴坡普高兴地说:
“啊哈!明天我们早些来!到了半夜,等蜂子全睡了以后,我先举一支火把,对准蜂窝的出口,专烧那些在门口睡觉的蜂!放心,它们看不见我们,只会朝火上扑。等门口的那些守卫蜂被烧完以后,我们就集中火力烧最里边的蜂。记住,这个时候你就帮我用竹火筒吹火进洞,听见了没有!”
他们把身子朝后倾,小跑着下坡,走近那棵树。蜂巢显得更大了。它褐色的外壳像是用硬纸做出来的。人类真不禁要佩服它们造纸的本领了。不过,它们就要失去家园了。人类可以吃掉它们的幼虫,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不过,树下插着两支竹签,两个尖端架在一起,指向树上的蜂巢。啊,已经有人抢在前边,把这个蜂巢号归所有了。
“不对,这个竹签很新鲜。”巴坡普生气地说,“无疑是今天才插的。这个人一定是看见我们在蜂子身上拴的那个记号,才来到这里。他是没有道理的!”
巴坡普当即拔了这两支竹签,插上自己的竹签。
3
壮丽的山脉像一群伟大的巨人。在其中一座山的膝盖部位,有一幢两层的小白楼,飘着一杆国旗。这儿是村委会。它无疑比山外世界的村委会要小得多,但也要动人得多。
小白楼前边有一片空地,生满了青苔和细草。两张木桌摆在场地中央,那上边搁着用香烟盒子折成的名号牌,牌子上分别写着“村支部书记”、“村主任”、“副主任”和“武装干事”。四位大员坐在各自的牌子后边,都把胳膊搭在桌面上。他们都是那么煞有介事。因为今天是在打官司。
官司的原告,也就是巴坡普,他同那位抢在他前边插竹签子、并抢在他前边烧了蜂窝的“被告”并排蹲在地上。他俩身后的空地上铺着篾席。一群旁观者盘腿坐在那上面——他们是地瓜氏族和鼠氏族的代表。他们并未形成两个阵营,而是混杂着坐在一块。人群的外围趴着几只大狗。它们是闻到肉味以后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参加打官司和赴宴的。此外场中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他长得又白又嫩,衣服穿得很漂亮,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当他向各位介绍自己的时候,他这样说:
“我是从省里来的新农村指导员。你们听到‘指导员’三字,可别以为我是个解放军。其实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大学生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目不转睛地观察两位当事人。巴坡普脸膛的颜色像煮熟的腊肉,或者说像使用了几十年的铜盆。由于一门心思要打官司,他连胡子也忘了剃,现在他整个下巴都是胡茬。他紧紧地握着一束蒿杆,绷着脸,嘴唇撮得尖尖的, 不停地讲自己的理由,硬邦邦的喉结在瘦脖子上滚动。他每讲完一条理由,就往地上摆一根蒿杆。一个小孩子——他就是普摁,显得很懂事,拽着巴坡普的后衣领,严肃地站在父亲身后。
那个“被告”呢,像猩猩一样蹲在地上,赤着脚,两个大手抓着自己的脚背;敞着上衣,露着干瘪的胸膛。他的脑袋上扣着一顶黄绿色的软檐帽——就是历史上的解放军戴的那种。大学生曾在老电影中见过这种帽子。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这玩意儿。这位被告陈述理由的时候,往地上摆着小竹片。他的理由也够多的。看来双方都十分有理。
两位乡村大官走上去,清点这些理由的数目。他们宣布原告的蒿杆比被告的小竹片多。巴坡普显得很高兴。被告把裤子抹到大腿,用手抱着两个膝盖,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对大家说,他并没有相反的意见。今晚他将把所有的蜂饼子背到巴坡普家里去。
人们站起来,煞有介事地伸出双手,去握对方家族的人的双手,彼此点着头,说着一些由衷的客气话。而后他们闲谈着,走向台阶下方的一只口袋,拿出一只由原告带来的、早就杀好了的猪。有人在忙着烧火。有人在码支锅石。一口大得惊人的锅架起来了。锅里的热水足够普摁坐进去洗澡。作为小孩子,普摁感到“打官司”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那些狗也很愉快,在人们腿边钻来钻去。
肉块在沸水中变白,而后逐渐变成褐色。待会儿大家就要遵照传统,把这些肉统统吃光。这时大学生绕过火堆朝普摁父子走来。巴坡普马上就知道这个大学生有多健谈了。
“你长得真英俊!”大学生注视着巴坡普的脸说,“要是我的牙齿能有你那样整齐、那样白,我的皮肤能有你那么健康就好了。你的儿子长大以后,我敢说他也是一个美男子。不过他要是老待在这么高的山上玩、砍柴、烧火,那他的英俊又有什么用呢?嚯哟!你们这里的山确实够吓人的!我坐车的时候,把头伸到窗外去,只看得见深渊却看不见公路的路基。那时候我想:再没有比这更难走的路了!下了车,上山的时候,我得使劲地撅着屁股,走在我前边的那个人,他的脚简直就在我的脸前边,连他脚后跟上的袜子破了一个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才明白,我应该在心中大声赞叹:‘刚才那公路真好走、真快捷’才是!”
巴坡普抛开路的问题不谈,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么,你说,要如何才能让我儿子的美貌有用呢?”
大学生挠了挠脑袋:“这个我得好好想想。”而后他又说,“目前最好的办法是,鼓励他好好读书,将来到大城市去上大学。”
“这个办法我早就知道了。”巴坡普说。
“他现在多大了?”大学生朝普摁挤眼睛。
“六岁。”巴坡普说,“他很勤快,对我们大人做的事情很感兴趣。来这儿之前他问我:小孩子可不可以去参加你们打官司?于是我就将他带来了。”
大学生一听到“打官司”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在他看来,这场面一点也不像打官司,而是像一场有趣的表演、一场野炊。他说:
“我的那些同学,真该来看看你们这种传统官司的样子。这儿确实是一个很和谐的地方。只是太穷了。不过,总有一天会改变的。我正在琢磨搞点什么养殖。我想,养牛是不合适的,因为山太高太陡了,牛会摔下来跌死,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羊是善于攀登的动物,我想就号召大家养羊吧。”
“羊就更不能养了。”巴坡普说,“它们爬山太麻利,一会儿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即便它们在对面山梁上吃草,我们可以听见它们在咩咩叫,可我们要想爬到它们咩咩的地方,那得花好几个时辰!”
“那怎么办呢?”大学生说,“养猪!因为猪是不会乱跑的。不过养这个东西也并不划算,它们吃得太多;而且,明明值两百块钱的猪,你把它弄下山去,倒贴车费运到城里,有时候六十块钱就得出手,因为你没有再把它背回山上来的道理。”大学生显得很烦恼。过了一阵他又说:
“我看还是养鸡好一些。鸡虽然喜欢乱跑,可它们吃饱了以后,会在天黑前主动回家。而且,这样散养的鸡,味道一定跟野鸡一般鲜美,可以卖个好价钱。你不知道,在大城市,连红嘴鸥都算不得是‘野生动物’,当饲养员抛给它们面包屑的时候,它们就会向你飞来。而在你们这地方,连家鸡都差不多算是野生动物!”
“养蜂怎么样?”巴坡普说,“我们这里每个月、每面山坡都开着花。我前几天还做了几只蜂桶。到今天已经有一只桶召到蜜蜂了。”
“对对对!”大学生很高兴,“只要有十户人家坚持下来,产了蜜能挣到钱,以后跟着走的人就多了。不过我对蜜蜂养殖不熟悉。我先上网查查看!”而后他就兴冲冲地进小白楼去了。普摁立刻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吃饭的时候,人们蹲在空地上,端着自己的碗,围着几只洋瓷盆,争先恐后地朝盆里的肉伸筷子。大伙都一个劲地吃肉,个个的嘴巴都泛着油光。半个时辰过去,他们的聚餐也就结束了。有几位在小心地伸着腰,同时低头看自己的肚子。大学生向巴坡普走来。他们走向空地边沿,靠在一堵大岩石上说话。大学生谈着关于养蜂的事情。尽管他知道的全是从网上看来的,他本人连一只蜜蜂也没有养过,可他好像已经变成了巴坡普的师傅。连普摁也很佩服他。现在普摁心目中的英雄已经从“有枪的人”变成了“有电脑的人”。
“现在外国的蜜蜂住的都是现成房子,是人先用塑料造一些巢,而后它们只管往里面吐蜜就够了。”大学生说,“可是我们这里的蜂子却辛苦得很。它们自己得先吐蜡做巢,而后才把蜜采来吐进巢里去。一窝野生蜜蜂,每年能生十斤蜜就不错了。不过我们的蜜却无疑要比那些塑料壳子里的蜜好得多。我看咱们以后干脆注册一个高档品牌,申请国家扶持,再考虑请质监部门做个成分鉴定,走高端小产量的绿色产品渠道。你看怎么样?”
巴坡普感到自己的心从胸膛里高高地向空中飞去,去往一个新的地方。这才是真正地变聪明了呢!他想,而前段时间去城里,被那个胖子和棉马甲把坏念头弄进我脑子里,我还自以为变聪明了!
“非但开发蜂蜜,我们还要开发蜂王浆、花粉、蜂蜡!”大学生兴致很高,好像他真的做到了这一切似的。“你不晓得,现在外面市场上的假蜂蜜可多了。什么美容蜜、婴儿蜜、男士蜂蜜,我居然还在超市里见过雪莲蜜。雪莲花开在冰山之巅,哪只蜂子敢飞到那儿去采蜜?这肯定是商家在忽悠人。可这种‘雪莲蜜’竟然还卖到一百块钱一瓶!”
巴坡普吓得连舌头都伸了出来。“我的一大桶亮汪汪的岩蜂蜜,也不过从胖子他们手里换来一百块钱!”他生气地想,“而且我非但在钱上吃了大亏,在脑子上也吃了亏!可见那些人太坏了!”于是他就说:
“做假蜂蜜的地方我倒见过。在城里一条街的背后,在一个很长的巷子底,那儿有个院子。两个人是那儿的管事。一个穿棉马甲,另一个是胖子。我想应该把他们抓到派出所去!”
“唔,关于这个,不是我们能抓的。”大学生说,“不过城里有专门的机构管。我下次去县里,会反映这事的。现在我们还是多想想养蜂的事情。”
“我们如何开始呢?”巴坡普说,“要把嘴巴上的事情变成手上的事情,可不容易呢!我做了五个蜂桶,可是到今天只有一只桶召到蜂子!”
“这确实是个问题!”大学生用手指头敲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里边藏着办法似的。过了一阵子,他说:
“我看这样吧,我那所大学有个蜜蜂研究所。我给教授发一封邮件,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你找到的那窝蜂子分成几个群。要么我们想法子引进一些新品种。总之我们的事情太多了!”
4
在无穷无尽的山坡上,有的是无穷无尽的树朋友、兽朋友和鸟朋友。大学生不停地观察着那些长蕊木兰、刺栲和银木荷。它们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使植物学家惊叹。许多植物都在开花。其中一种花像白色的盘子,盘子中央盛着一撮金黄色的蕊丝。普摁注意的是一些低矮的地方。在灌木丛中,在腐湿的泥土上,菌子们像无数把小伞,或者像一簇簇小帽子。有种植物把肥厚的叶片紧紧地卷成一筒,叶柄上长着大团粉红色的、状若蛙卵的小珠。而另一种植物却喜欢把它那有着紫色斑点的叶面尽可能地展开……哎,哎,一切都是如此干净和美丽。每一张叶子都捏得出水,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颗愉快的心脏,当然也可能会爬着一只小小的蜜蜂。
“哎呀!原来蜜蜂的嘴巴并不会叫。它的嗡嗡声是从肚子上发出来的!”大学生凝视着一朵栀子花里的小黑蜂,“原来它有两对翅膀,原来前边的那对翅膀要大一些!它的脑袋和胸脯一样宽。嗬,它胸脯上的毛真多!”
巴坡普也在仔细观察一只蜜蜂,看它的细腿上裹着的黄色花粉。这段时间,普摁就站在一棵树下,用一根棍子往树枝上敲打。红色的果子像下雨般往下落。这种东西只要尝上一粒,就保管让人酸得连下巴颌都要掉下来。
他们来到山洼。这就是他们的养蜂基地。荞麦早已收割。茅草和低矮的野花在山洼里波动。普摁用先前那根棍子在茅草上乱打。他说这是要惊跑草丛里的蛇。
淡粉色的野樱花开得像一树树烟雾。人们很容易将它们与李花混淆。但昆虫们却永远不会搞错。蜜蜂在果树上飞,在盛开的油桐树下飞,在所有的野花上飞。大学生站在一篷藤子旁边往四处看。远处的山脉是是严肃、伟大、深沉的。大学生这样注视了一阵,对巴坡普说:
“你是大财主。”
“我哪里是大财主了?”巴坡普奇怪地说。
“你瞧瞧,你拥有这么美、这么大的大自然。你听听,到处都是鸟叫。你还不是大财主?我在城里却连一棵花、一只麻雀都养不活呢!”
巴坡普凝视着一株灌木陷入沉思。而后他说: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我倒也算是大财主。”
他们都笑出声来。大学生快活地说:
“我今晚回去一定要写一首爱国诗,赞美我芬芳美丽的祖国才行!”
巴坡普和大学生在崎岖的小径上走来走去,看望着他们的蜜蜂。小小的蜂子正源源不断地从蜂桶的裂口处爬出来。同时也不断有满载而归的蜜蜂从这儿爬进去。巴坡普停在一个石堆前,小心地掀掉蜂桶上的麻布片子,对着这只蜂桶微笑了一下,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他说:
“这就是最早召来蜂子的那只桶。再过几个月,起码可以收十斤蜜!今天我倒想提前割两块下来让你尝尝。”
巴坡普戴上草帽。帽檐上垂着一圈白纱,使他看上去就像电视剧里的游方大侠。
“其实我这个人最怕蜇了!”他回过头来说,“别人被蜇以后只会生一个小疙瘩,我却会肿好几天呢。现在好了,有了你送给我们的这个帽子就不怕了。”
“哪里!”大学生说,“你们这个村的二十顶帽子,是我在网上募捐来的。并不能全算是我的功劳。”
巴坡普小心地掰下蜜块。甜蜜的香气在清新的空气中弥散。当这些蜜被放到阳光下的小盆子里的时候,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
“我真是长眼了!”大学生惊叹起来,“这真算得上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这样精美的蜂房,简直像是用金子做出来的。啊!这样好的东西,人们见了不吃两口,内心怎么能平静?不要用这种好东西来诱惑我!我经不起诱惑的!哈,我可要开始吃了!”
普摁从远处向他们跑来。他用两根小棍做成筷子,开始吃这种精美绝伦的蜜。大学生忍不住又赞叹了一番。他以他那虔诚的吃相,吃得简直像一个仪式。巴坡普也吃起来。他们都十分满意,感到生活正从这里快乐地展开。
“我们一共养了多少?”大学生问。
“我养了五桶。上寨子的人养了二十桶。中寨子和下寨子的人养了十七八桶。”巴坡普说。
大学生马上在心中算起账来。他开始现出不满意的神色。因为到时候把所有收割的蜜放在一起,也不过四百来斤。把这些蜜换成钞票的话,那就更少了,连一只衣袋也装不满。他沮丧地说:
“哎呀,看来养蜂只能让你们的生活多少宽裕一点,根本就不能发家致富。”
太阳就要下落。西边山脉垭口处像盛着一泓金色的蜜汁。雾霭开始生成,这块洼地很快就会被大雾弥盖。雾是奇妙的滋养品,滋润着大自然的容颜。“如果雾气也可以像矿泉水那样灌在瓶子里出售就好了。”大学生说。现在他简直钻进钱眼里去了。
当人一个劲地钻进某个地方去,拼命地想,那他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大学生又有了新主意。他希望能够开矿。因为这儿的矿多的是。谁要是把又松又黑的腐殖土扒开,准能把一些玻璃般的东西扒拉出来——在城市中这东西有一个名字叫水晶。而那些奇奇怪怪的大黑岩,被劈开以后人们会发现它其实是白色的,山外大世界把它称作汉白玉。
但是巴坡普并不同意开矿。他说:
“水晶石是山神的子弹呀!倘若夜间两座山崖上火光闪闪,那就是两位山神在打仗。占下风的那位会输掉野兽。我们可不能随随便便把山神的子弹扒拉出来。”
“那我们把那些大岩石开采下来,切割成材料。”大学生说,“那个东西总不会是山神的炸药吧?”
“那是山神的宝座!”巴坡普说,“我们这儿的人可不敢去冒犯山神!”
大学生感到很烦恼。他赌气不再说话。但走了一阵子他又高兴起来了。“难得你们保护环境。”他说,“我希望这里永远是这个样子,永远不要通什么公路。我们在山上种些黄连什么的,你看怎么样?”
“我们这里黄连多的是。”巴坡普说,“贝母、重楼什么的都有。只是这些东西全长在它们自己的老林子里,产量不大。我们得想法子把它们集中到一个什么方便照管的地方才行。”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学生显得特别高兴,“你指的是规模化种植。其实我们可以引进一批药材苗子。看来,我得马上进城去一趟!”
巴坡普和普摁都很赞同他进城。每次进城,他都会带回一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好东西。
5
普摁赤着小脚,走着一条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走的路。路相当陡。他几乎是从山的脖颈部位垂直而下。他趴在村委会上方的一块大石头上侦察。他看见一只鸟从一道敞开的门里飞进去,而后从窗户里飞走了。于是普摁就知道那间屋子的主人一直没有回来。倘若那道房门时开时关的话,那就说明大学生已经待在里边了。
巴坡普也忍不住了。他沿着所有大人都走的那条道路,弯弯曲曲地走向村委会。而那个大学生也恰好走出小白楼,准备来找巴坡普。当巴坡普走近他以后,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大学生显得又黄又瘦,像是几天没有吃饭;而且样子十分沮丧,简直像要哭出来似的。
“我要走了。”大学生说,“我是回来收拾我的东西、同时也向你们告别的。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我的那台笔记本,我送给村主任了。他平时里见我鼓捣这东西,很好奇。现在我已经教会他了。喏,这是我剩下的钱,全送给你吧。希望你不至于太窘迫。”
那么,这就是说,巴坡普和大学生现在只有短暂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了。巴坡普想拉住大学生的手,但他忍住了。当他终于可以说出话来的时候,他问道:
“怎么结束得这样快呢?我们种黄连的事情怎么办?我们连养蜂都还没有最后成功呢。你就不能多留些时候吗?”
大学生没有回答巴坡普的问题,而是说:
“普,我和你不同。你是你自己的主人。而我的思想上和脚上都拴着链子。我得听很多人的话,受他们指挥。”
“是谁要让你走?!”巴坡普感到头痛,双腿在发酸,脖颈在变硬和变粗。
大学生没有说话。他们沿着一条布满黑岩和茅草的小道走去。蕨菜的芽苞已经展开,正以惊人的速度变成叶子。他们走进了树林。丛林是如此茂密。附近的山峰是那样险峻。在这地方,一切都是绿的,除了天空和云朵。他们找到一棵倒下的枯树,坐了下来。鸟在四周叫着。有一只差点落在巴坡普的肩上。因为这一刻巴坡普呆得像一根树桩。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欢迎我。”大学生说,“我刚进城那天,有两个人把我叫去谈话——你不要问他们是谁。总之这类人能够把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说得很轻松,也有能力把一件根本就不怎么样的事情说得很复杂和严重。只要一听他们说话就晓得他们是官。”
“是他们赶你走?”巴坡普生气地说,“你做错了什么?”
大学生摇了摇头:“他们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赶我走的。甚至还很客气。他们的态度既温和又坚定,弄得我一个字也不敢回答。他们对我讲了一件事。前几个月,有人在网上贴了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辆环卫车,正往黑水河里倾倒垃圾。说实话,我本人也认为这个贴照片的人有点过分——这个县穷得连个起码的垃圾处理厂也没有,叫管环卫的人如何是好呢?没想到,听那两个官员的意思,他们竟怀疑这照片是我贴到网上去的。他们对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精力旺盛,成天拿着个数码相机到处跑,凭着那点热心劲儿做事,几分钟就把一个地方的事情在网上透露出去。我们希望你安心本职工作,做好你的新农村指导员。我们不要求你做得好,只要求你不要出问题。宁可不出成绩,也绝不可捅娄子!”
“他们讲的话是那么有道理。在那一瞬间我简直感到自己变成了这个地方的敌人、专同地方上作对。”大学生抬头注视上空的枝叶。太阳光在那里摇晃着。
巴坡普在发愣。他实在无法进入到那些城里官员们的境界里去,因此他也就没有办法认为这些话有什么道理。
大学生又说:
“其实单单因为这个,还不足以让我离开这里。我只要一回到山上,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职位啦、好处啦、委屈啦,还有那些紧张的关系,都让它们见鬼去!我照样可以凭着我自己的感情,把没有做完的事情做下去。于是我使劲地想了一夜以后,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农业局,去那里询问关于药材种植的事情,希望能够弄一个什么项目。可是后来的一个晚上——就是我准备回村的头一夜,我听到敲门声。我刚刚把门拉开,有两个人就挤进来。他们把刀子抵在我的肚子上,把我逼到墙脚,结结实实地揍了我好几拳。他们是那个胖子和棉马甲的手下。因为我头次进城时举报了他们,那个做假蜂蜜的窝点被工商局端掉了,于是他们就教训我来了。那一刻我觉得,这事和头一件事也许有什么关联。即便没有关联,那么官员们怀疑我在网上贴照片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确实做过举报这类事情。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我虽不是懦夫,可我也很害怕,因为我还有妈妈和女朋友呢,她们都在等着我回去。”
大学生不再说话。他们走到林子边沿,眺望着茫茫的山之国。壮丽的山脉组成了一道磅礴的深沟,黑水河像一条银色的小蛇,静静地卧着,仿佛在入睡。而离他们最近的箐沟壁上,有两头牛正在并肩拉着一具犁。小孩子走在牛前边使劲地拽着缰绳。牛身后走着扶犁的男子。妇女们弓着腰,在新鲜的泥土上播种玉米。这个劳动场面使大学生出神地看了很久。后来他伸手在巴坡普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
“你们一定要牢牢地保持住原来的想法,把事情做下去,而且要做到底。否则什么结果也不会有。”
然后大学生就沿着来的路回村公所去了。巴坡普独自留在这里,他觉得整座山都在往下沉。他差一点就要像妇女一样哭起来了。
日子过了不久。普摁同父亲一起去那个养蜂的地方。他们在一个石埂上歇息,眺望隔壁山的膝盖部位,看那幢小白楼。“你还记得大学生跟我们说过的话吗?”巴坡普问。但是普摁显得很傻,一句话也不说。
巴坡普很想抚慰一下普摁,就说:
“再等几个月,蜂蜜都割下来卖出去了,我们去城里吃一顿!”
但是这个办法并不奏效。普摁怏怏地蹲着,两手放在地上,样子显得可怜巴巴。
巴坡普想不出别的办法使普摁高兴。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内心里去了。他用手支着下巴,注视着山脉的大皱褶,纹丝不动。
“阿爹,那个人又来了。”
“什么?”巴坡普的眼睛仍然看着远处的空气。
“那个人又来了!”
一阵风吹动茅草的汪洋大海。有个人慢慢地从绿色陡坡斜爬上来,背着一个很鼓的包。人影越来越近,并远远地朝普摁父子挥手。巴坡普紧绷着的脸绽开了。他跳下石埂子,挥舞双手大喊大叫。那个大学生越走越近,弯下腰查看一只蜂桶,姿势既愉快又郑重。
责任编辑 孙俊志
□吕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