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下盛开的故乡
2016-12-13张子影
□张子影
翼下盛开的故乡
□张子影
暖阳照煦,旭风拂馥。
透过飞机的舷窗,大地上墨绿、翠绿、土黄、金黄,深黑、墨灰,浅灰、银白……大片大朵的色块,像无数巨型花朵,由远及近,渐次扑面而来。那是由田野、山林、河流以及村庄的房舍屋脊勾勒而出的色块与线条,这些在机翼下盛开的花朵,就是亲爱的故乡安徽肥东。
故乡在翼下盛开。长达半世纪的时光,这种景象无数次重现。每一次,父亲仍会像当年第一次飞临家乡俯瞰时那样,目热心醉,意迷神往。
玉笛吹五月,山南落梅花。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父亲说,对肥东故乡的情结无关时光与距离,越遥远,愈深醇。
一
一个颀长的少年在乡间的小路上赤足行走。
肥东三月,春冷雪残,微风日寒。乡间小路时曲时直,无限伸延,两侧稻田,水面如镜,秧苗初碧。少年时期的父亲在南山的黄麓上中学,每次回家,三四十余里的路一直赤足。
那时节肥东桥头集镇有一小巧的火车站。信号灯高长的水泥柱身被经年的煤粉熏成了黑色,但明亮的灯眼沉默地见证了一个赤足少年伫立的守望。堆栈着满满黑色的庞然大物拉着响笛轰隆隆地走近,又远去,远方的白烟如秘符经久缭绕,那是少年父亲的神往。那时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会穿上齐膝的飞行皮靴,走得比列车能够抵达的地方更高远。
一条清水河跟着少年进村,村东有架石板桥,清澈的河水从板桥下流过。少年在桥下盘桓片刻,再出现时,村人看到的是面容净白、衣冠端正的中学生。
父亲进门时常听见小叔嚎啕大哭,彼时他一定是光着屁股困顿在奶奶手上,地上扔着面目全非污泥浊水的衣裤。小叔顽劣,东西墙根和泥泞菜园是他的游乐天堂,跪行在地努力寻找四下出没的小动物,是他永远乐此不彼的游戏。父亲挽起衣袖接过奶奶手里的大木盆去洗,听得奶奶在身后,尖着手指倒提着张着大嘴的鞋指着小叔说:过完年才和你三哥一起上脚的鞋,你这不上学不下地的,怎么就成了张嘴蛤蟆头?
父亲行三,上面的哥姐在灾荒年间早夭,下面有一弟三妹。老家只有水田数亩菜园五分,并有鸡鸭鹅数只,爷爷开个小豆腐坊但收入微薄,盖因乡下客少,村中偶尔的红白事,宽厚的爷奶也只肯收点豆子钱,故而光阴有限光景困难。
父亲以撮镇第一名的成绩考进肥东县高中,校长步行十几里亲自将通知书送上门。送走了兴奋不已的校长,爷爷咬着烟袋不说话,院里两个姑姑头挨头趴在磨盘架上写作业。父亲说:大(爸),让妹妹继续念书,学费我自己拿。从这一天起父亲没有了休息日,采荠菜拾地衣,捡松籽收稻谷,送豆腐卖冰棍,还到车站帮人背煤粉下炭块——到年底父亲不仅挣出了学费,还挣了两丈三尺布钱。布给姑姑们过年裁新衣,余下的布头,奶奶给两个儿子每人做了一双鞋。
孩子的鞋是大人的脸。家乡田汊纵横,一色儿的垄土路,晴天尘灰雨天泥,布鞋最不经磨折,两水一洗就脱了相。爷奶很久都不明白,小叔的鞋两个月就开了口,那么远上学的父亲,如何做到一双鞋穿大半年还是半新。
那一年我回乡祭祖,村东上的老张叔告诉我,他不止一次目睹父亲回家前先在村外的塘田里仔细濯足晾脚,穿袜穿鞋,然后才在小河边净面洗手。塘田种稻,而穿村而过的小河是一庄人的吃水,平素洗衣涮桶只能到村尾的下游,曾有外来的新媳妇将洗菜淘米的剩水倒进河里,被公婆厉色数落站在院里高声痛哭半日。
白云淡净,蓝穹碧阔,正午时分村中寂静无人,父亲兀自定气安然地做着这一切,老张叔说那时他就认定,这个自律稳当的孩子将来是会有出息的。
二
当年位于合肥三孝口的师范中学,两片木制的篮球架下,白粉划出的三米线操场,是父亲事业与爱情的幸福起点。簟纹似水,夏山如碧,那是沸腾的一天。全市的中学生男篮联赛,作为校主力中锋,青春的父亲腾挪跳跃身手敏捷,这一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比赛,师范中学代表队大胜。天意赐福,当父亲和众队友欢呼簇拥着下场时,父亲看到了女校长身边站着一个娇小女生,正仰头看他,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两条油黑的麻花辫。
当日在场外观战的,还有空军某部的招飞工作人员。之前,很有些国防知识的市教育局长说,篮球联赛全市中学里最优秀的男生都会到场。成绩单在我这里,是不是当飞行员的料,就在球场上看身手了。数日后,父亲没有悬念地招飞入选,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被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送去了航校。
航校第四年父亲获准探家,某日手提云片糕和麻饼回母校探望恩师,在女校长身边倏然看见一女生布衣素服静立,熟悉的丹凤美目油黑大辫。母亲九岁成孤,借居表舅家,舅家人多地少,舅母严厉,母亲读书却倔强,高分保送师范中学后做校工自给自足。女校长疼惜女学生冰雪聪明,遂邀来同住,还时常帮母亲洗发梳头,在她慈母般的爱护下母亲真正是长发及腰的小家碧玉。此时母亲已是合肥师范大二学生,那时节上大学的女孩寥若晨星。晨星照亮了父亲的眼睛,周围一切都暗淡了。
父亲与母亲开始通信。1958年冬,父亲在信中说,锦州太冷,晨跑时鼻子要冻掉了。母亲就拆了自己唯一的围巾,用一周时间,织成带脖套和面罩的帽子给父亲寄去。其实纱线帽在北疆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天气里只聊胜于无,母亲不知道,18年来生长于温带南方的父亲怎样坚韧地度过了那些酷寒漫长的冬季。国防航空刚刚起步,服役飞机无论性能还是人机界面均无法与今天的飞机可比,战斗机飞行员尤其要靠毅力和体格耐受特别恶劣的空战环境。父亲每日着单衣晨练,跑步游泳,从每日3000米到10000米,最后冷水浴身。飞行30年从不间断,直到70岁,老人家依然耳聪目明举止矫健身姿挺拔声若洪钟。
女校长那天对母亲说,我寻了很久,才看中这一个。他家道虽平,但身世清白,锐身不群;况且能成为飞行员的人,都是人中龙凤,德逸品岫。女校长果然眼光不俗,肥东地杰人灵雄山秀水风情纯朴,这块皖南著名的锦秀土地滋养出来的父亲,当年在航校同期生中第一个放单飞,成为建国后肥东首位飞上蓝天的飞行员。山程水驿,夜雨霜晨,父亲自此振翅蓝天一展长才。又30年,“吴楚要冲、包公故里”的肥东走出的飞行员,成为共和国将军。
三
女校长家中一别,父亲与母亲再见面,却是5年之后。
他们的通信持续一年多后,突然中断。母亲大学毕业,分到《安徽日报》记者组。报社是年轻才俊聚集的地方,知书识礼、经济独立、美貌娴静的单身女记者成了报社全体男性未婚者共同追求的目标,有一天社长对静如止水的女下属说,把他的照片放办公桌上吧,要穿飞行服的。
三年多的沓无音讯,女校长也愁肠百结:谁都知道飞行是有风险的。母亲收拾行装,说:我去找他。
父亲原址上人去室空,部队换防去了外地,留守的兵士一脸警惕油盐不进。省报的女记者自然是不同凡响的,母亲带了介绍信,一个电话打回社里。社长亲自打电话到所在地区的省报。省报转市报。市报转省军区和驻军。之后母亲辗转坐车,数日后来到南方一小镇飞行团基地。团政委在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在父亲床头的相框里天天能见到这两条油黑大辫。多年后我问过母亲,当年父亲英俊风华,首长们的文艺女儿如花似玉,就不担心父亲移花恋蝶?母亲睁大了仍旧美丽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母亲当时认为,失联的唯一原因是父亲在执行任务时失事失踪或者伤残。因此山高水低想了一路的母亲在政委面前第一句话就是:我来接他。
还是在操场。看到从天而降的母亲,父亲在第一秒之内就跳起来,冲过来拉着母亲的手就跑。一群生龙活虎的战友只来得及看到一双璧人飞跑远去的背影,两条油黑大辫甩在纤细的腰间。
上世纪50年代后期苏联撤走专家,国防航空雪上加霜。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父亲毕业即参与新机改装,驻地位移,事关机密限制通讯。情况缓解后,母亲已离校,两头信件均“查无此人”。此后边境多秋,父亲转战频繁,耽于另一桩高等级机密任务,只能与母亲断了联系。
母亲虽在基地住下,但他们只能在晚饭后的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见面。父亲带着母亲沿着机场跑道边的草地缓缓踱步,一架架巨大的银鹰静默蹲踞在黄绿伪装的机窝中。父亲说,地面虽远,天空很近。曾经有大半年他在南京附近驻防,若干次驾机越过长江,机头再一偏,十数秒后就看到家乡肥东的土地,大片大朵如花般在翼下盛开的村庄,令他心热神迷。
他们在营区小径旁的石凳上对坐,落日如金,夕光照眼,身边两株高大梧桐繁花尽开,朵朵淡紫的花瓣,片片,静淑飘落。
第五天的早晨,母亲醒来后发现飞行员公寓空寂无人,父亲和那些生龙活虎的飞行小伙子们一夜之间传说般地突然消失了。母亲狂奔到机场,只看见数架战机阵列跑道,一阵呼啸之后穿云而去。政委赧颜将一封信和一个纸包交给母亲,短信上父亲只简单写了父母的姓名和家庭地址,小包里是一条雪白绸巾——当年飞行员们特供的必备随身物品,这是父亲第一次升空作战时所佩戴的。政委吞吐说大队将要执行特殊任务,时间待定,通信绝对禁止。政委没有说的是,父亲是全空军精选出的特种五人小队队员之一,任务目的地远到飞机只能单程供油。事关大局非比寻常,五人小队在上个月受到总理周恩来的秘密接见。
母亲平静地说:我在报社能看到内参。我明白。
一个月后师里收到母亲寄来的结婚申请,上面盖着安徽日报社的鲜红大章。三个月后,局势转态任务取消。新年之前,父母结婚了。
父亲与母亲通信的习惯婚后保持了十多年。直到上中学我仍然能经常看到远征在外的父亲写给母亲的信,通常是用只印番号的部队专用牛皮纸信封。有趣的是高大威严的父亲字体却娟小纤秀,玲珑静娴的母亲却字大而刚劲,颇具柳筋颜骨。
四
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万千风云,只在弹指一间。纵横30年,父亲当年一个中队的战友,只有他硕果仅存。曾有一次,编队远征转场,突然雷风电雨,父亲眼看着他的僚机被闪电击中,机翼一斜落下了云端。他带出的中队长,结婚刚刚三个月,在一次训练中刚一起飞就吸入了大鸟,发动机骤停,飞机高度有限没有时间处置,飞机坠落跑道尽头,冲天的黑烟多少年后还在狠狠灼痛他的眼。做了指挥员的父亲每天大量的时间在他的飞机和战友身上,他只要看一眼屏显数据,听一声话筒,默算时间,就能准确地说出每架飞机的编号和飞行员位置状态。《解放军报》曾在头版头条做了父亲的长篇报道,醒目的大标题是:《有他在塔台,飞起来更放心》。这是飞行员们对指挥员的最高评价。
当年父亲招飞走时,在撮镇车站,爷爷站车下踮脚递上一个布包,里面是两双崭新的黑布鞋。20多年里,尽管父亲早已穿上了订做的制服、皮鞋,但奶奶还是每年给他做一单一棉两双布鞋。父亲爱如至宝,到家就换上,遇到家里搞卫生,父亲会把着布鞋的脚抬得高高的,等地板干了才落下来。
奶奶于1995年春节前去世,那年的布鞋没有如期而至,父亲把旧布鞋用湿布仔细擦净晾干,收进了樟木箱子,同立功奖章和授衔证书放在一起。箱子是母亲的陪嫁,姥姥留下的唯一物件,黄铜的搭扣,四角包着同质的镂花铜皮,箱里还有另一件珍贵的传家宝,对的,就是那条白绸围巾。
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还是老家好啊!离休后的父亲常常这样神往地说,老家前院有鸡鸭同饲,后院有四时之蔬,花草虽无多,果树三五棵。沿院墙插一圈修木细棍,篱笆稀落,夏挂葫芦秋爬豆,猫进狗出,遮阳蔽荫,十分生趣。
在父亲不断的回忆里爷爷时常在我眼前出现:长年下地的爷爷终日赤足,露水打湿裤脚,脚丫缝里全是泥浆草屑。腰上紧着粗布做的腰带,父亲说:大,我送你的牛皮腰带呢?爷爷说:拴松了出出(向下掉的意思),拴紧了箍得慌。
我不喜欢爷爷的脚,但我喜欢爷爷的味道,爷爷身上有青草和干草的味道。那年春节我们举家回乡却连逢阴雨,院子人来人往泥泞不堪,爷爷清晨起来,先抱青草喂猪,再抱干草把湿泥地垫起来,上面搁了块长长的条板,牵着我的手走上去说:伢啊试试,稳当不——
那几天晚上我听见爷爷和父亲在谈话,声音渐高,父亲最后说:大,我不光是你的儿子,我还是国家的人。父亲一生敬重爷爷,不愿停飞回乡为官是他唯一的忤逆。特级飞行员的父亲一直飞到空军规定的最高飞行年限。
爷爷熟悉人间所有时令节气,但他似乎不太懂他能在天上飞翔的儿子。
送别爷爷那夜,父亲一夜对窗独坐,闭门不响。窗外漆黑,夜寥树森,天凉院寂,忽听一声啾啾,一只夜鹰嘶鸣两句孤清而去,父亲仰头长息,潸然泪下。
写到这里,正值中秋,听父亲在电话里说,母亲在做饺子和麻团。以前奶奶在的时候,每年中秋都做。今夜思千里,霜鬓又一年。故乡在父亲心中如斧削刀刻,终身难泯。
我知道父亲今夜又会神归故土,在他神飞的梦境里,故乡肥东如色彩纷异的大片巨型花朵,于这月明星亮之夜,在银翼下渐次盛开,扑面而来。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