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坪,在云端行走
2016-12-13彭忠富
彭忠富
桃坪,在云端行走
彭忠富
八月中旬,在阿坝高原的九环线上,我们沿着杂谷脑河谷一路上行。蓬勃的阳光,从湛蓝湛蓝的天上,从高高雪峰的顶端降临,降临在蓊郁的森林和冷气袭人的峡谷。一丛丛叫不出名字来的浓绿的、浅红的、淡紫的树叶,在河谷两岸的空蒙山色中高高下下,隐隐约约地跳跃。亘古不变的、玻璃般透明的水声,伴随着幽深的河谷起起落落,仿佛当年马帮留下的悠远绵长的铃声。
河谷水流湍急,两岸峰回路转,皆是灰蒙蒙的大石山。这些山上植被很少,灰黑就是它们的主色调。然而在山脚或半山腰,稍微有些绿色的地方,我们都能看见一些石块砌成的房屋,那些门脸上的斑驳年画,虚掩半开的大门,门楼上悬挂的老玉米棒子,说明这里还是有人居住的。一些羌女在路边摆着背篼兜售苹果,或者是那些晒干的野生菌,甚至是茂汶花椒。这是一个好兆头。可是我也有一些隐忧,羌人是一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不断涌入的外地观光客注定要给他们的传统文化带来冲击,强悍的羌人还能保留多少属于自己的特质呢?北美的印地安人,澳洲的土著毛利人,不是都在呼吁保留他们的传统吗?
我们到达理县桃坪羌寨时,正是夜幕降临。桃坪羌寨始建于公元前111年,羌寨所有建筑均以石块垒砌而成。这片保存完好的泥石杰作位于高山山腰,靠近溪流。远远望去,一片黄褐色的石屋皆顺陡峭的山势依坡逐次上行,高低错落,其间碉堡林立,气势不凡,被誉为最神秘的“东方古堡”。汶川特大地震后,羌寨在老寨的旁边又修建了新寨子,使整个桃坪羌寨的规模更加宏大。然而要领略羌人的原生态,还是老寨比较合适。
刚停下车,就涌上来一大群羌女,她们冲着我们嚷:“住羌寨,住羌寨。”毋庸置疑,这些人都是羌寨内外的原住民,他们如此热情,是希望我们到他们家里去消费。我们当然选择住在羌寨里面,这样一醒来,我们不就能感受到羌寨早晨的味道吗?羌寨里现有一百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农家乐,接待能力还是可观的。谈妥价格,我们住进了老杨家客栈。
羌寨的四楼上安放好行李,我们来到一楼厨房,老杨亲自给我们做饭炒菜。一盘羌家回锅老腊肉,肥而不腻,不咸不淡,跟绵竹的山腊肉差不多。桃坪羌寨属于山区,羌寨养猪多用自产玉米、土豆,根本不用饲料,猪肉咀嚼起来非常劲道,回锅肉更是让人不忍动筷子。不是不想吃,而是多年没吃到这样的回锅肉,两三下吃完了,就没有回味余地了。羌寨香肠也不错,跟绵竹大同小异,但因为猪肉质量过硬,口感还是上乘些,属于佐酒佳品。
至于米饭,则是羌寨“金裹银”。没去过羌寨的人,根本搞不懂什么是“金裹银”,其实就是俗称的玉米面蒸干饭,用大米和玉米面混合而做得名。做法是待米饭将煮熟时在米上放入玉米面,然后用筷子从上至下逐步均匀拌和,蒸熟即成。由于大米是白色,玉米面是黄色,故而得名“金裹银”。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在川西乡村生活,母亲为了改善一家人的伙食,经常在餐桌上变换花样,“金裹银”就是我们餐桌上的常客。玉米是常见的一种农作物,一般种在自留地里或者田边地角,作为一种补充,脚下可以点些豇豆,这样就不需要特意给豇豆藤搭架了。收获后的老玉米,要在院坝里晒干,然后脱粒拿到打米房去磨成玉米面粉。
做稀饭时,米放少点水多些,快要熟时在锅里撒入玉米面粉,边撒边用筷子搅散开,做熟后就成了一锅黄澄澄的面搅团,是健脾养胃的好东西,粗细搭配的典范。至于干饭,则跟羌寨的“金裹银”差不多,我们称为面蒸蒸。因此当我吃着老杨家的“金裹银”时,觉得特别亲切,这不就是儿时的味道吗?
我们吃饭时,老杨就坐在旁边跟我们聊天。他说桃坪羌寨以前穷得很,羌人就种点庄稼过活,连老祖宗留下来的羌寨也无法维修,真是守着金饭碗讨口。多亏一些摄影者将桃坪羌寨的图片发在网上,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处世外桃源。一些媒体也来推波助澜,关注度越来越高,因此这里人气越来越旺,坐在家门口就挣钱了,而他们羌族人只需要保持原来的生活方式而已。什么是原来的生活方式?不外乎就是说羌话、穿羌衣、过羌俗罢了,可是我看老杨的女儿,却穿着牛仔裤和T恤,跟城里的女娃没啥两样。老杨的女儿小杨,初中毕业考上了汶川县城的一所高中,今天刚参加完军训在家休息,和我们很谈得来。
羌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其党项羌人曾经建立强势的西夏国与宋、金两大国抗衡,成三足鼎立之势,可惜被蒙古人灭国后,再也没有振作过,自此族人散居各地。“羌”字就表示放羊的人,而羊就是羌族的图腾,这也是为啥羌寨有很多羊头骨作为装饰品的原因。羊是一种温顺的动物,但是把羊头骨挂在那里,就有些悲壮苍凉的意味了。
夜晚的桃坪羌寨,四处寂然无声。次日早上,在朦胧晨光中醒来,羌寨里到处炊烟袅袅,一队队游人络绎不绝地走进羌寨。寨内的巨大碉楼,与羌寨后面的石山遥相呼应,显得更加雄浑挺拔。有的碉楼高达数十米,每隔两三米就有了望孔。据说这些了望孔除了采光和防御外敌入侵之外,还有报时的作用。因为碉楼里面的了望孔并不是水平的斜面,而是有意识地做成很多梯步。在不同的时辰,阳光就会照在不同的梯步上,大致可以反映出时间来。
我们穿着老杨家的羊皮坎肩,戴上牧人的卷檐帽,还真有点羌人的强悍劲儿。小杨带着我们在羌寨里转了一圈,给我们介绍一些羌寨的历史,大方地同我们合影。在小杨的身上,看不到羌女的影子,只有穿上家里过节的羌服,你才会发现她和汉人有些区别。
对于旅游业如火如荼的桃坪羌寨,小杨一点也不留恋,她向往都市生活,希望将来做个医生,据说这也是她阿爸的意思。站在桃坪羌寨雄伟的碉楼上,小杨开心地唱着流行歌曲。那时我就想,如果到了成都,小杨还会穿着这身羌服上街吗?答案是否定的,指望小杨这样的羌女来继承羌人的传统怕是没有指望了。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想坚守自己的民族传统是很艰难的。譬如绵竹的清平镇,也是一个羌族聚居区。由于龙门山的阻隔,不便管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从茂县划给绵竹管辖。这些年来,清平的羌族人跟我们一样生活,我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也差不多。就连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也不再穿羌服、说羌话,更别提过羌历年了。其实,这就是一种文化的融合,是历史的必然。
桃坪羌寨碉楼据说施工时不绘图、不吊墨、不划线,全由羌人信手砌成。这里的石雕墙面不再平光,而是别具匠心地砌出了一道波纹,使墙面正中出现了一个由顶到底的棱角。这一棱角两侧被一分为二的墙柔和地内弯,使墙面形成鼻状。这样可使楼房所受压力通过这一曲线波分流扩散,同时又使单调的墙面顿生峥嵘气势。
1933年茂县叠溪地震,整个叠溪镇全部被毁,形成叠溪海子。邻近县市深受其害,而桃坪羌寨的碉楼却经受住了地震的考验。穿过两千年的风霜雨雪,桃坪羌寨巍然屹立,至今完好无损,成为了羌人繁衍生息的庇护所。
碉楼内部也有讲究,楼层之间全用原木铺成地板隔开。上下楼层全靠那种宽大的木梯,各层之间秩序井然。步入民居,只见房间宽阔,梁柱纵横。屋内一般有三至五层,上层或中层作为住房,下层设牛羊圈舍或堆放农具。每间房屋房顶四角或一角常常垒有一“小塔”,供奉一块卵状白色石头,为羌人供奉的白石神。
我们住的老杨家客栈,二层是客厅和厨房。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有一个火塘,是羌人家族取暖和议事的所在,家族的神龛也在火塘旁边。火塘里还有一些木材的灰烬,四周铺着兽皮,上方挂着油浸浸的腊肉。那些腊肉有的已经十多年了,色泽黄亮,据说可医治哮喘病。烟熏火燎上千年,火塘四周的墙壁全是黑黢黢的,就连那些家具也充满着一股烟火味。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四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唱酒歌,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在火塘边出现过多少次。
桃坪羌寨以古堡为中心筑成了放射状的8个出口,出口连着甬道织成路网,本寨人进退自如,外人如入迷宫,非本寨人指引,不可通行。堡内完整的地下供水系统也是独一无二的奇观,从5000多米高的山上引来的泉水,经暗沟流至每家每户,不仅可以像空调一样调节室内温度,作为消防设施,而且一旦有战事,还是避免敌人断水和逃生的暗道。桃坪神奇的路网、水网、房顶,组成了羌寨内地上、地下、空中三种立体交叉的道路网络和防御系统,这也是桃坪羌寨建筑的奇特之处。
八月的桃坪羌寨,正是旅游的旺季,五湖四海的游人们朝圣似的涌到这儿来,在羌寨的各个角落留下一片啧啧的赞叹声。这座云朵上的桃坪羌寨,她引领着我们穿越时空隧道,来到两千年前的羌乡。刀光剑影早已远去,而羌寨挺拔的雄姿却让我们见证了羌人的彪悍和智慧,让我们流连忘返。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