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起伏,出人意表
——苏童《白雪猪头》赏析
2016-12-12文/陆地
文/ 陆 地
苏 童
跌宕起伏,出人意表
——苏童《白雪猪头》赏析
文/ 陆 地
责任编辑:江 冬
【导言】
苏童(1963—):原名童忠贵,生于江苏苏州,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长篇小说《黄雀记》(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等。
【原文】
白雪猪头
苏 童
我母亲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人们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我母亲排在第六位。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则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只大的不见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绍兴奶奶说,怎么不见了?我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紫红色的胶鞋。会不会在下面?我母亲说,一共八只呢,还有四只大的,让她藏起来了?柜台里的张云兰一定听见了我母亲的声音,那只紫红色的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我母亲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只好割了四两冷冻肉,嘟嘟囔囔地挤出了肉铺。我母亲却倔,她把手里的篮子扔在柜台上,人很严峻地站在张云兰面前。我
数过的,一共来了八只,我母亲说,还有四只,拿出来!你不拿我自己进来拿了。我母亲以为正义在她一边,人就有点冲动,推推这人,拨拨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铺里人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挡着我母亲的去路,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柜台里侧。她听见张云兰冷笑的声音,你算老几呀,自己进来拿,谁批准你进来了?
我母亲急于去柜台里面搜寻证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从肉铺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许多手和胳膊。它们有的松软地拉住她,有的却铁钳似的将她的胳膊一把钳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凶杀人。一些纷乱的男女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少数声音息事宁人,大多数声音却立场鲜明,表示他们站在张云兰一边。
我母亲努力地甩开了那些树杈般讨厌的手。你们这些人,立场到哪里去了?她说,拍她的马屁,你们天天有猪头拿呀?拍马屁得来的猪头,吃了让你们拉肚子!我母亲这种态度明显是不明智的,打击面太广,言辞火爆流于尖刻。那些人纷纷离开了我母亲,愤愤地向她翻白眼。只有见喜的母亲旗帜鲜明地站在我母亲身边。她向我母亲耳语了几句,竟然就让她冷静下来了。她说,张云兰记仇,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样,有五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龄,要吃肉的,怎么去得罪她呢?
肉铺里人越来越多了,我母亲孤立地站在人堆里。不吃猪头肉也饿不死人的!她最后向柜台里的张云兰喊了一声,昂然地走出了肉铺。
我们街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就说猪头吧,有的人到了八点钟太阳升到宝光塔上才去肉铺,却提着猪头从肉铺里出来了。比如我们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点钟,我母亲看见他肩上扛着一只猪头往家里走。尽管天底下的猪头长相雷同,我母亲还是一眼认出来,那就是清晨时分在肉铺失踪的猪头之一。
小兵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父亲在绸布店,母亲在杂货店,一个手里管着棉布,一个手里管着白糖,都是紧俏的凭票供应的东西。我母亲不是笨人,用不着问小兵就知道个究竟了。
我母亲平时善于与女邻居相处。她手巧,会裁剪,也会缝纫。小兵的母亲经常求上门来,夹着她丈夫从绸布店弄来的零头布,让我母亲缝这个缝那个的。我母亲有求必应。当然女邻居也给予了一定的回报,主要是赠送各种票证,有煤票、草纸票,最好的是布票。那些布票帮了我家的大忙,我们家那么多人,到了过年的时候,几乎不花钱,每人都有新衣服新裤子穿。
那天夜里,我母亲带了一只假领子到小兵家去了。假领子本来是为我父亲缝的,现在出于某种更迫切的需要,我母亲把崭新的一个假领子送给小兵的母亲,让她丈夫戴去了。我父亲对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一只假领子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把它卷在了报纸里。
我母亲与女邻居的灯下夜谈很快便切入了正题:猪头与张云兰。我母亲的意思是要小兵的母亲去向张云兰打招呼,早晨的事情不是故意和她作对,都怪孩子嘴巴馋,把她逼急了,请张云兰务必不要往心里去。
小兵的母亲完全赞同我母亲的意见,认为在我们香椿树街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实是画等号的。小兵的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方法。她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呢,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小兵的母亲说,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裤子我给送去,保证你有好处。马上要过年了,这么和她僵下去,你还指望有什么好东西端给孩子们吃呀!张云兰那把刀是长眼睛的,你吃了她的亏都没地方去告她的状。
女邻居最后那番话把我母亲说动了心。
我母亲说,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让她把料子拿来,以后她儿女的衣服我来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热打铁的好,尤其在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小兵的母亲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带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来,她也捎来了张云兰的口信: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排什么队了,隔天跟她打个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铺拿。
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我母亲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张云兰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时间紧迫,只好挑灯夜战。我们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
我母亲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家的五条裤子。她把五条裤子交给小兵的母亲。小兵的母亲后来一定很后悔充当了我母亲和张云兰的中间人,整个事情的结局出乎她的意料,当然也让我母亲哭笑不得: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母亲做好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象,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我记得我是让我三哥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还早,父母和其他人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我和我三哥都没有顾上穿袜子。我们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我们家门前堆一个香椿树街最大的雪人。我们在拉门栓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我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那时候我和三哥都还小,不认识张云兰。我三哥问她,猪头是我们家的吗?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说,你妈妈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我们不认识张云兰。我们认为她放下猪头后应该快点离开,不能影响我们堆雪人。可是那个女人有点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我们的脚,大惊小怪地说,下雪的天,不能光着脚,要感冒发烧的。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双袜子,是新的尼龙袜,商标还粘在上面。你是小五吧?她示意我把脚抬起来。我知道尼龙袜是好东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脚,看着那个女人蹲下来,为我穿上了我的第一双尼龙袜。我三哥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抬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张云兰犹疑了一下,还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双尼龙袜。这样一来,我和我三哥都在这个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双温暖而时髦的尼龙袜。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我还记得张云兰为我们穿袜子时候说的一句话:你妈妈再能干,尼龙袜她是织不出来的。当时我们还小,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云兰还说了一句话,现在看来有点夸大其词了,她说,你们这些孩子的脚呀,讨厌死了,这尼龙袜能对付你们,尼龙袜,穿不坏的!
听我母亲说,张云兰家后来从香椿树街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我母亲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不去拿。我母亲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
【赏析】
当下的初中生读这篇小说,也许多少会有点疑惑:为什么文中卖肉的张云兰明明有八个猪头,却要藏起四个不卖给别人呢?这是因为在小说中所描述的年代,我们国家物资紧缺,不光是肉,还有文中提到的煤、草纸、布等,都是限量供应的,需要凭“票证”才能够买到。在商品“供不应求”的时候,作为有机会“藏起”商品的售货员,比如文中的张云兰,自然就成了人们巴结的对象。而售货员们就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把商品卖给那些和自己交情好或者能给自己带来某种好处的人。所幸的是,这样一个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下面,我们还是来说说这篇作品本身。
首先是语言。本文的语言活泼、轻快,还充满了幽默感。语言往往是一篇文章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好比一个人的长相一样。好的长相令人愉悦,好的语言也同样如此。我们读这篇文章,不时会在读到某个句子时会心一笑,比如“有的却铁钳似的将她的胳膊一把钳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凶杀人”“我们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我三哥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抬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同样的情状或事件,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语言去表达。不会表达的人,笔下总是干巴巴的,会表达的人,笔下则往往妙趣横生。那么如何才能成为一个“会表达”的人呢?我想最重要的还是多加练习。这和我们学写字是差不多的道理——平时很少动笔的人,是写不出什么好字来的。
其次是情节。清代的袁枚说过“文似看山不喜平”,意思是看文章和看山一样,如果眼底没有什么起伏、变化,就没什么意味。对于本文这种讲故事类型的小说而言,尽可能地让情节跌宕起伏、出人意表,显然能够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文篇幅不长,情节上的“起伏”却不少:为了买到一个猪头,母亲一大早就去排队。来了八个猪头,母亲排在第六位,本来有希望,但摆出来的猪头只有四个,希望破灭。母亲据理力争,让人觉得也许有转圜余地,结果还是没有成功。母亲妥协了,辛辛苦苦给张云兰家做裤子,张云兰也承诺了会给予回报,谁知裤子刚做完,张云兰就被调走了,希望又一次破灭。但就在似乎没有任何可能了的时候,张云兰亲自送来了猪头,还搭上了两双当年极为难得的尼龙袜。显然,本文的情节足够“好看”,但不容忽视的一点是,文中的情节变化是以“合情合理”为前提的。作为初学写作者,我们切不可为了追求情节的起伏而生硬地“编排”。
最后是人物。文中的人物主要是两个:母亲和张云兰。值得注意的是,她们的形象都有“反转”——母亲从倔强到妥协,张云兰从“可恶”到“可爱”,这也是文中的一种“起伏”。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由“人性”的复杂决定的:人往往都有两面性甚至是多面性,而文学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把人的这种复杂挖掘与呈现出来。我们初中生对人的认识是有限的,却也不妨在作文中把人的性格写得更丰富、饱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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