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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郢中:山川湖海,我不是一个人

2016-12-10乌列

故事林 2016年24期
关键词:沧海桑田阿公大王

文 乌列

图 当然

城事

湖北郢中:山川湖海,我不是一个人

shan chuan hu hai,wo bu shi yi ge ren

文 乌列

图 当然

1

大王在同学圈里音讯全无的第二年初秋,我决定辞职,出发前往他的故乡。

前一天我参加了大学同学会。当年通宵打LOL无话不谈的情谊,淡化成朋友圈里那个点赞的小小图标,我甚至没被邀请在列。李斯告诉我,也许能打听到大王的消息,我便推了下午的新人培训,坐两个半小时的飞机,跨过800公里赶了过来。

第二摊转战KTV,喝到后半夜清醒的人极少,除了我和李斯,以及一个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女同学,她是大王的青梅竹马。

我的表情也许很难看:“付萌,你有大王的消息吗?”

女生把目光投向我,嘴角带着嘲讽,包间里闪烁的彩灯让她的表情显得莫测:“何欢,你这么难以忘怀的话,干么不去找他?”

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让我的渴望从迟疑困顿里显露,两年来的萎靡冷漠,也许就是一直在等着谁鼓舞我去找他,然后凭着这一句话,万水千山都能踏遍。

于是我告别大家,订票动身前往郢中镇。

两年前的大学毕业季,我坚持要回帝都过热闹的俗世生活,他却坚持要去游历山川湖海,最后回到宁静致远的小镇日出而作荷月而归。我迷恋他身上特有的魅力4年,却在那时第一次有了憎恶感。

他同我坐一列火车,要在中途换乘。正值暑假,人潮拥挤的车厢里他向我告别,我别过脸不看他,说:“王青原,从此后会无期。”

那时我想,一段时间之后,他必定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后知后觉我的重要,然后一脸愧意地找到我,轻拉住我的小拇指哄我:“果然天下之大,没有何欢总是不圆满。”

煎熬两年,我才发现自己始终在等他出现。后会无期并不是决裂,而是给自己的画地为牢,我坚持断了后路,只为把大王从记忆里拎出去。然而当初拎得有多不留余地,现在我便有多后悔莫及。

大王喜欢电影和书,一旦投入进去,时间便是虚无。我常常百无聊赖地趴在他旁边,他看书时我看他,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腾出余光来看我。

在许多个酒醒的深夜我抬头看天,星河像他落满星辰的眼睛,他笑着揉乱我的头发,说:“何欢,你又睡着了。”那时我便会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大学时他是清苦书生,我是高傲不知疾苦的大小姐。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患得患失,也许爱得真切,才会失了镇定。

所以如果知道从此再无他的消息,我一定不会留给他决绝的背影。我要让他看见我的眼泪,我要抓住他的衣角对他说:“我不要你一个人走。”

2

从火车到大巴再到载客摩托车,直至徒步行走到村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下的青山绿水有种别致的黛蓝,植物的清香飘动在空气里,远处缕缕炊烟,近处偶尔能看见冒着热气的动物粪便。

过过一座古朴的石桥,一块久经风霜的石碑上刻着“郢中镇”,我终于到了这里。这里有大王沉淀在时光里的过去,我感知的一切都恰到好处,连对我狂吠不止的大狗都很可爱。

大王,你常得意洋洋讲起你的故乡,“福泽常被,灵秀钟祥。”我却总是苦恼地撇嘴,因为地图上找不到它的所在地,就像现在,我找不到你在哪里一样。

又一次在农家小院里喝醉的时候,那条叫二毛的狗正亲昵地蹭在我脚边。四周天色已经昏暗,灯火零星,头顶早已是满天繁星,一瞬间恍惚袭来,明明大王就在眼前,为什么又那么远。

我突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二毛呜咽着舔了舔我的小腿,眼睛黑亮地看着我,有东西滴落在它油亮的毛发上,我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在哭。

我住在小镇上的一个客家院里,李斯为我联系的地方,店家在桥头迎接我,领我进屋。院子里有幽兰和流水,除了一间杂物室和一个手工制的狗屋,其余的角落他们领着我一一参观。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养着一只叫二毛的大狗,没有其他家人。

白天二老挑着水桶提着竹篮,沿着河道走很远的路,只为了摘菜地里的新鲜蔬果。我穿着亚麻料子的长裙跟在撒欢的二毛后面,任裙摆沾满露水和污渍。

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豆角,辣椒和西红柿,简单几样食材,做出清淡可口的三菜一汤。餐桌上还变着花样配以当地的特色小吃,一碟色泽金黄的蟠龙菜吃得我哭声雷动,吓坏了两人一狗。

“我男朋友给我吃过这道菜,一模一样的味道。他说这道菜是家,陪他一起吃菜的我是家人。”

阿婆温柔地握住我的手:“家乡菜还有很多,你爱吃就好。”她想了想,问,“你说来找人,为什么又每天躲在院子里不出门,只是喝酒逗狗晒太阳呢?”

我盯着阿婆青筋突兀的手背,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阿公在一旁善意开导:“何小姐可以去周边看看,黄仙洞里有个你们年轻人都爱的沧海桑田哩。”

我瞪大眼睛:“是那个溶洞吗?”

大王喜欢自然天成的东西,他总是散发着一种质朴洁净的好闻味道,像是雨后清新的泥土香,透着淡淡的净化心灵的力量。他说要看遍大江南北的自然风情,但始终固执地认为家乡的山水是最好的。

我趴在桌子上半睡半醒的许多个午后,他声调悠扬:“溶洞在山里,从山底进去,到山的那一边钻出来,有一片静谧的绿色,那里种满了绿茶,长满了巨大的银杏树……”

第二天风和日丽,我带着遮阳帽出门,阿婆站在门前挥手目送。

3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黄仙洞里遇见阿公。

洞里气温偏低,光线昏暗,凉风从造型奇特的石缝里呼啸而过,视野不算太好,我犹豫着是否继续前行。阿公迎面过来,递我一件宽大的夹克衫:“何小姐,你来啦。”

我感激地披上衣服,询问沧海桑田的所在。

“我来当你的导游吧。”阿公不由分说地拿过我的相机收进包里,“这里拍照不安全,注意脚下。”

阿公沉默不语,带我爬过陡峭的铁梯,绕过黑漆漆的暗河,粗略地介绍几个似是而非的怪石造型,一路往上。大约20分钟之后,他说:“爬到顶端,就是边石池了,也就是沧海桑田。”

阿公步伐矫健地消失在前面,我望着台阶喘大气,洞内阴凉咸湿的空气穿膛而过,胸腔有种被撕裂的疼。四周空寂,流水声幽幽回响,仿佛巨大的天地里只剩我一人。

大王也曾对我形容:“在那片喀斯特地貌的溶洞里,会有种无力感。”

恍惚间我闻到大王的气息,我甚至觉得他就在沧海桑田边上等我。虽然他说,因为身体关系,他从未爬上去过。

当我精疲力尽瘫软在最后一个台阶上的时候,阿公正坐在休息台上抽烟。他的头顶有巨大的探照灯,侧脸隐约被烟雾模糊。他并未起身,指了指左手边,说:“何小姐,你看。”

我看见从高到低一层一层无数个小小的浅水池,缓缓往下淌着水花,一块一块的边石池上点缀着人工彩灯,水珠溅开投射出分外斑斓的颜色,水池中间却是灰暗,明知道是水面极浅,却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险峻。这片沧海桑田是冷漠与热闹的撞色,明明是两个极端,组合起来又意外合拍,就像我和大王。

阿公掐了烟,说:“何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我愣愣回答:“原来这就是沧海桑田,真想让大王也亲眼看见。”

“他看过。”

我尚未回神,呆滞地扭头看向沐浴在刺眼光线下的阿公。他的视线没有聚焦,恍惚看着我的方向说:“你是在找王青原吧。”

4

后面半段旅程我们走得很慢,阿公简洁地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版普通话。直到爬上天梯钻出洞口,视野被绿色侵袭,足够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拂面,我才摆脱了光怪陆离的异世界,整个人缓缓活了过来。

思维强烈地躁动起来,头疼欲裂,可现实感同样强烈。阿公说,大王来看过沧海桑田,却在拍照的时候失足摔下陡峭的台阶。

一定是弄错人了。

因为我的王青原看风景时,从来只肯用眼睛去剪影。他说,骨子里对自然充满感激和憧憬的人,都学不会用相机来获得永恒,因为相信转瞬即逝的悲伤与美同在。

我与阿公告别,独自一人寻着石板路游荡在绿色的田野。山间果真有连绵的茶田,但这个季节只剩光秃秃的茶梗可辨。按照大王说的,走过银杏树会有一间茶亭,旅游旺季的时候这里会挤满了游客,他们抢着买村人的山货,刚出锅的炒银杏有些微的苦涩,回味却是清甜。

那时我嘟囔着问他:“说得这么馋人,你在那儿吃过吗?”

“天梯太高了,我爬不上去。”万千星辰在他的眼睛里黯然失色,他说,“何欢,一定是我太过憧憬远方,以致于身体跟不上梦想的脚步。”

我捏捏大王清瘦的指尖,笨拙地安慰:“没事,毕业了我带你回北京看好的医生,哮喘根本就不是病,三两下就能好。”

“谢谢。”大王不作表态,回握住我的手说,“想带你去看沧海桑田,你一定会被它感动,然后陪我一起到老。”

只要大王不离不弃,即使不看沧海桑田,何欢也愿意共白头。

可那时我不懂如何坦率,只是翘着下巴“哼”他一声,说:“那我等着你的沧海桑田。”

时光在这里流动得十分缓慢,陪着山间的风不肯变老。我抬起手臂遮挡晃眼的阳光,泪水迅速浸透袖口,是阿公借我防寒用的夹克衫,熟悉的味道沁入鼻尖,袖口处有褪色和磨损,又被歪斜的针脚缝上。

是我的杰作无疑,是大王无疑。

我终于在风声呜咽的茶亭下哭出声来。

年少时的我们,总是不懂表达,笨拙地把好意变成带刺的言语,又坚持心底虚妄的自尊,便轻易放弃握手言和的机会,最终成为陌路人。

或许从住进这家客家小院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那晚我起夜走错房间,打开了隔壁的杂物室,落满灰尘的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全球地理风情志,那是毕业前,我费尽心思买来送大王的情人节礼物。

5

回到小院时,天色已暗,阿公和阿婆像初次迎接我那样等在桥头。阿婆握住我的手:“傻孩子,手这么冰凉,快回家吧。”

家里已经准备好丰盛的饭菜,还有壶自酿的麦酒,二毛围在桌边打转。阿公拉我入座,他敬我一杯酒:“何小姐,青原最后的要求就是瞒着你这件事,你就当他去远处哪儿玩去了吧。”

这就是大王的温柔吧。如果我不来,他永远是那个执意为了梦想抛弃我的大王,我将妄自恨他或遗忘他,此生不会觉得有欠于他。

可他却不知道,我只有了解这份亏欠,才能背负漫长无终的情感成长,才能走到更远的前方。

关于大王,我了解了更多他从前不肯多说的事情。也许谁都无法幸免这魔咒,恋慕的人是世间最遥不可及的远方,不论身份地位,自己始终难以企及。他在这份恋爱中,也曾和我一样惶惶不安过的吧。

翌日,我启程回京。拒绝相送,用力拥抱阿公阿婆之后,挥手告别。二毛跟了我很远,直到我坐的大巴消失在山脚,它依然站在马路尽头不肯回去。

李斯发来短信:“抱歉,何欢。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新的方向。”

我回复:“谢谢,此后山川湖海,我不会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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