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师友之教及其思想论述
2016-12-09杨锦富
杨锦富
摘要:本文前题为阳明师友之教及其思想论述,壹在由师友的进路,探讨阳明学的渊源,之后再进入其学的核心脉络,是即顺其本源,得其慧旨之谓,探讨其师友之教及阳明良知和致良知教义。
关键词:阳明师友之教阳明良知致良知教义
壹、前言
谈及阳明的师友之教,宜先自史实说起。
依史实说,自从宋朝灭没之后,元代继之而起,虽为异族统治,岁寿却不足百年。以江山易主,学术流脉仍未间断,其时理学与经学活动依旧川流不息。
因于跃动的活泼澎湃,元之主事者即藉之以巩固其帝制。此如元仁宗皇庆二年(公元1313),初行科举,即使程朱理学由私学升而官学,延展下去,迄于明代,亦崇程朱学脉。明成祖永乐年间,即敕撰《性理大全》,以四书、五经用试,注解皆不出宋儒之说,以是理学家思想跃升与统治者并齐的地位,明初学者,如宋濂、方孝儒、薛瑄、吴与弼、胡居仁等,尽皆程朱的信徒,明代心学即在程朱理学照应下顺势而兴,首揭大旗者即陈白沙(公元1428-1500)。
贰、师友之教
一、阳明与白沙
白沙与胡居仁同为吴与弼弟子,然二者思想殊为不同,其况有若朱子、陆九渊之相对立。《明史》《儒林传序》云:“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先儒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白沙)、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日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日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江门、姚江,皆承正传儒学,然江门孤行独守,所传不远;姚江虽宗旨别辟,背驰朱子,教义则大行,惜百年后流于狂肆,滋弊丛起。此为明初至中叶儒学大势。而其中白沙以践履敬笃见称,本即谨守绳墨,何以反走人心学之路,此亦有值探讨。其因或以场屋会试,屡屡不第,于朝廷所赖的程朱理学滋生不满,以致由朱转陆,然以其独诣孤行,鲜于出户,所受压抑即少。
至白沙去世时,阳明年已二十八、九,照理应知白沙其人,只以白沙声名不显,阳明亦未深悉。白沙死后,阳明与其弟子许璋、湛甘泉(公元1466-1560)时有往来,论学皆相契,以阳明思想未定,获益甚多。阳明识许璋年三十一,此年因病而于阳明洞调养,据明耿定向《先进遗风》所载,阳明养疴阳明洞时,与布衣许璋朝夕相处,而璋曾师事白沙,阳明与之深交,亦必私淑之。再者,阳明与湛甘泉结交,时年三十四,甘泉则年四十,之后二十多年,二人友谊始终如一。七年后,二人同在京师,是年阳明调升南京太仆寺少卿,而有(别湛甘泉序),所云:“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禅。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为禅。诚禅也,吾犹未得而见,而况其所志卓尔若此,则如甘泉者,非圣人之徒欤!”序中对甘泉感念之外,并称其为圣人之徒,投契相合可知。
阳明同于象山,不避讳说禅,盖以禅学与圣人之道确有相通而不悖者。又九年,阳明年已五十,甘泉将所着《学庸测》托人交付阳明,阳明答书云:“中间极有发明处,但于鄙见大同小异。”此年阳明居南昌,正示揭示“致良知”学旨,以学已大成,与甘泉之说,究竟有未协之处,然未协是未协,并未影响彼此间友谊。直至五十五岁时,阳明书信仍说:“音问虽疏,道德之声,无日不闻于耳。”显见对老友的怀念与敬重。
与阳明往来的白沙弟子,许璋、湛甘泉外,另有张东所其人,事见于晚明顾宪成(公元1550-1612)《小心斋札记》,载云时人恽瑶池问顾氏:“本朝之学,惟白沙、阳明为透悟,阳明不及见白沙,而与其弟子张东所、湛甘泉相往复。白沙静中养出端倪,阳明居夷处困,悟出良知,良知似即端倪,何以他日又辟其‘勿忘勿助?”宪成答云:“阳明目空千古,直是不数白沙,故生平并无一语及之。至勿忘勿助之辟,乃是平地生波,白沙曷尝丢却有事只言勿忘勿助?非惟白沙,从古亦未闻有此等呆议论也。”恽瑶池“良知似即端倪”之说,由白沙言论中,确可找得证据。以白沙与林缉熙所书:“秉笔欲作一书寄克恭(贺钦)论为学次第,罢之,不耐寻思,竟不能就。缉熙其代余言,大意只令他静坐,寻见端绪,却说上良知良能一节,使之自信,以去驳杂支离之病,如近日之论可也。”显然白沙由静而寻见端倪之说,是教人就良知良能建立自信,所说的端倪指的即是良知,此与阳明悟良知的途径如出一辙。再以阳明自龙场体悟后,其学即在默坐澄心,而所以和白沙相近,为与白沙弟子往来频仍,间接受其影响,是白沙对阳明信必有相当的启益。
二、阳明与象山
论及阳明与象山。因于思想史上陆、王并称,于是不深究阳明思想者,遂以阳明承继象山,此亦误解。事实上,如前文所述,阳明思想间接传承白沙而来。另一方面,阳明自二十一岁“格竹”起,一生岁月几乎在朱子学脉间流转,其思想的过程,皆为对朱子学的批判及对朱子学的摆脱。所以如此,即在四十岁时,阳明思想的进路大抵确定,所感象山思想与己切合,又以象山学久晦且遭误解,是而为其辨诬,进之表彰其学。
阳明之所以表彰象山学,在因王舆庵与徐成之辩论而引起,王、徐所辩,在于象山之学是否切合孔孟之道。为去徐成之心中的疑惑,阳明书长信与成之,信中提及象山学的精要,以为象山学本同于孔孟,但以时人偏误,造成混淆,是以阳明即因此为象山辨诬。辨诬之况有三:
其一,王舆庵虽赞同陆象山,但认为象山只在尊德性处琢磨。阳明辨云:“今观象山《文集》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说象山亦教子弟读书,所与人异者,在于求亲身的体验。
其二,时人对象山每有疑虑,在于象山只重易简。阳明即云:“易简之说出于《系辞》。”既出《系辞》,即有本源,当非随口捏得。
其三:或说象山重悟近禅,只在静默处领会。阳明则辨谓:“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唯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释氏于静默处体会,此是禅念的修为,对儒者言,本不有异,所异者,在于“空”、“有”之观,若以此即谓儒释大异而又极力排斥,必是思理境涯不够宽广。
以是阳明综述朱、陆之见,认为二氏为学“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既皆圣真徒,而今朱子学彰明显耀,象山学则湮闇不闻,此阳明深抱不平,至有“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殆无憾恨。以是十年后,阳明撰《象山文集》序,虽赞称周、程二子,为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者,而象山的简易直截,最有以接孟子之传,与友席元山书即云:“象山之说,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以接孟子之传说,无疑阳明在与朱子道统相对立;以承孟子之后一人说,阳明又为象山历史地位做评价。二般意见,不为别的,只为历史求公道。虽所言为格物致知,所重为下学上达,皆近朱而远陆,但“心即理”确为陆、王思想的共识,此共识在象山者,则体之于身,且能识心体的广大;在阳明者,则复展之以理,更见其思想之丰富与精微。
三、阳明与朱熹
朱子与阳明,二者是宋、明新儒学史上既重要且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阳明思想又是长期自朱子系统奋斗转出,是以论及二者的关系及思想转进的变化,应是此一阶段值得探究的问题。
言及朱子,论及心态,基本上无法发展孟子的传统,但其所处历史阶段,在面对专制与佛教的双重压力,不能不重建儒家道统而与二者对抗,此番要求,使其思想不能不凑合于孟子,其间诸多的矛盾造成其系统内部的不协调,此系统蕴涵的即是儒学发展的新动向,惟此动向,阳明未能充分了解,其与朱子长期奋斗的结果,所发展出的新系统,虽主以《学》《庸》,心态则未同于朱子而切近孟子,且与之相应。换言之,阳明思想所本,仍在孟子,与朱子之说到底未同。
若乎阳明与朱子,关系深浅,仍宜先自格物事说起。其时阳明年已二十一,与父同在京师,闲暇读朱子遗书,看至“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当即决定格亭前竹子,事前先请钱姓友人一起去穷格竹子之理,友人穷其精神,花了三天时间,结果困劳成疾,接之阳明去格,七天后亦病。二人非常失望,因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据阳明回忆所言,此事耿耿在怀,直至龙场一悟,才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格物之功亦只能在心中做。换在朱子说,朱子谈格物之义,所说多端,有考于事况者,有察于念虑者,有求于文字者,有索于议论者,皆经由认识心而去求外物之理,所重只在格物的一端,至于如何个格法,却是未说清楚。以是阳明亭前格竹之举,必是朱子所不赞成,盖以存心于一草一木之间,而忽然悬悟之说,只是存心注视眼前的竹子,应是如何格也格不出道理,此即格竹子之前欲格出道理并知其所以,则须使用科学的观察,观察者须对被观察的对象具相当知识,再以之指导观察,之后,提出适当假设做说明,如此,观察才有意义,此义在朱子格物致知的学说中,当然是得不到指导,显然地中国整个儒家正统与经验科学传统,彼此互相隔绝。格竹的故事即意谓设如顺着儒家原有的路子走,必然无法走进科学的领域。
格物致病,是一经验,亦由此经验使阳明对朱子有所怀疑。向外格物,路既不通,一下子要回归反求诸己,其实不容易。依阳明所说,“悟”得由身心去做格物,是在夷中的三年,距格竹之岁盖已十六个年头,其间白沙学派和释老的影响,应是一大助力。以是在思想的充分的理解后,阳明对朱子及自我体认的格物说,提出如下的判别,即“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又云:“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是合心与理为一者也。”以上二段,分别说明朱、王的不同。朱子的意见,在心与理为二;阳明的意见,在心与理为一。为二,则理与物皆在心外,为属客观的存在,其心的活动,即认知的活动。为一,则理与物皆在心中,即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之谓,物不再是客观的存在,却是吾心良知所可贯彻的行为。阳明心即理的讲法,思路是循孟子传统来,但格物说,却是自朱子思想中转出,因之,体会特别深刻。同样的说词,就心即理处言,象山亦早说过,但象山是独断的说法,阳明是透过对朱子格物致知的批判而得,二者显然有异,无怪乎阳明仍时感象山之学“有粗”。
阳明心即理的说法,时贤亦有不同的意见,如罗钦顺对此即有所批评,其云:“道心,性也;人心,情也,而两言之者,动静之分,体用之别也。”又云:“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罗氏将心、性分为二者,论点同于朱子理气二元的看法,与阳明意见明显有差别。此外,阳明友人顾东桥也提不同的意见,所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顾氏所说亦同于朱子而异于阳明。上述意见虽不足以说服阳明,却能使阳明就此问题作深入的思考。
阳明之与朱子,最令人非议的,是所谓《朱子晚年定论》之说,定论序文谈及龙场之悟后,深觉“圣人之道,但如大路。”而道之不明,“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因是对自家颇有期许,然“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柢牾,恒疚于心。”之后,在留都做官,重读朱子书,即发现:“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恨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读,世之所谓‘集注、‘或问之类,乃中年未定之说。”而一般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其晚岁既悟之论。”所谓“晚岁既悟”,指的朱子中年以前未定,中年以后方悟,不亦推翻朱子中年之前种种论说,亦即认定朱子和象山早年异而晚年同,此是大胆假设,难免引来争议。若此,顾东桥于信中即率先提出异议,谓:“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义本原敷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阳明说法,以为朱子的格物,“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为二矣。”其谓朱子所心与理有别,是告子义外之说,为孟子所深辟;而己所谓致知格物,在:“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最后结论,乃在心即是理之说上,然此是否即朱子晚年之论,颇值怀疑。今观近人段景莲点校说明清李绂《朱子晚年全论》,有云:“《朱子晚年全论》一书,较为详尽地辑录了朱熹晚年与其门人、友人论学的资料,并附辑录者的简短评论,以此证明朱、陆晚年之争,乃门人各守师说趋于一偏所致,而朱陆晚年‘所学者符节相合,所论者亦非‘冰炭不相入。”李氏《全论》系就阳明《朱子晚年定论》增补而来,所取资料较《定论》详尽,评论亦较客观,云朱、陆晚年之争,在门人之各守一偏,至有冰炭不入之憾,所论甚公允。
而其实朱、陆之争,本不在此是彼非或彼是此非的简单分法,之所以对立,在于心态不同,以心之不同,思想路子自亦不同,其间对立当不因晚期而有差别。再以朱子一生,读书固多,话亦说得多,前后不一的言语所在多有,主要因素,在其心态虽是智性,所讲则多属德性,心态即易窒碍囿滞,以是转来转去,仍不觉转入象山范畴里去,比如:“此心虚明,万理具足,外面理会得者,即里面本来有底。”此与象山所言“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并无差别。今再就朱子“涵养本源”处看,所说亦近似象山。而当朱子讨论知行问题时,既主“知先行后”,又提“知行相须”之说,前说合于其智性心态,后说与阳明“知行合一”之论并无两样,此些或近似或相同,以及朱子时而矛盾的话,乃开启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的念头。
阳明手录朱子言论一卷,提出“晚年定论”之说,至少有二意义:其一为消除内心的不安,就朱子与己思想不同提出辩解,《答罗整庵少宰书》即谓:“平生于朱子之学,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又云:“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以心有不忍而驳朱子,虽不切当,对内心的纠结,则可因之松弛。再以思想之所以牴牾朱子,另一因素,即朱子之学在当时为钦定标的,公然与之立异,或恐招至不必要的困扰,有了“晚年定论”,调和朱、陆之异,使归于同,于己终有益,此亦阳明的深思熟虑。
叁、阳明良知与致良知教义
一、良知说
阳明思想,讲理论亦讲实践,但不论为理论为实践,皆围绕良知且以良知为中心。在理论上说,阳明有一套以良知为中心而展开的概念系统,此概念系统可以由客观方法去把握。在实践上说,阳明的良知说所代表的即是一套内圣的工夫,知行合一及致良知亦即此工夫的纲领。就中工夫所说的良知,基本上无法用客观方法去把握,毕竟良知只能在反求中体会,或从生活中印证。
所谓的“良知”不是指“我”的对象说,它是在我之内,与生俱来地成为“我”的主体,既是我的主体,所有的德性即皆从此流出,它可以被自觉意识唤醒,却不能化为自觉意识的对象。换言之,良知的呈现不是概念式的假设,它是一实体,一念自觉,它就活活泼泼地呈现在腔子里,成为道德行为的主宰。比如阳明说“道即良知”,又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个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那是概念的意义。但如就所说“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明其学乎!”则良知即具工夫的意义。
大抵言之,儒家哲学的开创者,都持守一基本的概念,之后,依此概念统摄一切,如孔子的仁道,孟子的性善,荀子的礼说,董仲舒的天人说,张横渠的气化论,二程的理气论,朱熹的性理说,乃至象山的本心论,都是显著之例。阳明的良知说亦复如此。良知的观念虽创自孟子,但在孟子系统中,良知并无任何的发展。横渠虽提“天德良知”,却未特别重视它;象山讲“本心”,本心即是良知,但象山仍未自此发展。倒是象山弟子杨简提:“人心自明,人心自灵。”直接间接已为阳明的良知铺路。事实上,阳明悟得的良知,并不是受象山心学的启领,却是在与朱子奋斗的过程中,因不满朱子所说格物致知,析分心与理为二,乃有反求诸心以求格物致知的念头,终而产生相似的契悟。因此一悟,使他对思想的发展有了新的端倪,也因此重新对朱子学说作了思想上的批判。
如果仔细探察阳明的良知内涵,当会发现阳明的良知与先秦家的仁说同样具有极大的广涵性,此广涵性可依底下例子作为引证:
(一)良知为天性所具:
《传习录上》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侧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言良知在于先天,其为不假外求。
(二)良知具普遍性:
(答聂文蔚)云:“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言良知具普遍性,不只是抽象的普遍亦为具体的普遍,此即就孟子性善说以之解释良知。
(三)良知涵盖众德:
《传习录下》云:“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的条理,不可踰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理;如此条理,便谓之智,始终这个条理,便谓之信。”意谓良知非只是一概念,而是能包涵众德。它可以如仁一般,包涵义或智或信。
(四)良知具判断善恶的作用:
《大学问》云:“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知所判别好好色及恶恶臭,在善恶之间,作一断定,即是良知最宝贵衡量。
(五)良知即虚灵明觉的心:
《答顾东桥书》云:“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良知为纯然的心,本来质朴,无内亦无外,乃浑然一体。
(六)良知即未发之中者
《传习录中》云:“未发之中,即良知也。”又云:“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动静也。”良知无分于有无,亦无分于动静,当亦无寂然得感通,它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感而遂通者。
(七)良知即万物之源
《传习录下》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日: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阳明的良知,不限于人的范围,人以外的草木瓦石亦有其良知,易言之,依此,良知是具其普遍性,然此是泛道德主义的说法,在经验知识中并不被接受。
(八)良知即天理
《答顾东桥书》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又《答欧阳崇一》云:“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故良知即天理。”天理也者,涵有二义,在道家言,指的人生的自然;在儒家言,指的先天的善性,阳明的良知当指后者言。亦即先天的善性在昭明在灵觉,是为良知的显现。
再者,阳明亦把理学家常概念,赋予新的解释,且统摄于良知的心体中。与《罗整庵少宰书》即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就此段话说,阳明认为格物即格心之物,正心即正物之心,诚意即诚物之意,致知即致物之知,所谓的格致诚正,都不离于心,都是自我的认识。而所谓“理一”的“理”,即是天理,即是良知。未发用前,称之为心体;既发用后,称之为明觉的知。明觉的知,与心、意、物等相对,至于作为心体的良知则是无对。而良知的发动,即形成阳明的伦理学;良知潜而未动,即往形上学处发展,此亦阳明思想系统的另一开展。
二、致良知之教
依据《年谱》所载,阳明年三十七悟得“良知”,年三十八以“知行合一”教导学者,而年五十,始揭“致良知”之教。为了对应朱子的系统,一面有以良知为中心而发展,一面强调知行合一的实践,其揭示致良之前,此二面皆顺平行之道展现;揭示致良知之后,内圣工夫即因之贯同相连。
正德十六年,阳明遗书邹守益,有云:“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烁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亦免没溺之患矣。”所谓“正法眼藏”,即指佛的心眼通达真理智慧,名“正法眼”,故能洞彻实相万德含藏之无尽“藏”。“正法眼藏”即《法华经》所谓之“佛知见”,也就是由释尊付嘱迦叶,辗转相传,佛所彻悟的不可思议、无有分别的涅粱妙明真心。其在阳明,则在良知上加一“致”字,不仅使内圣工夫有一总纲领,亦使工夫有一切实下手处。这意谓良知出入无时,昏明不定,有了“致”的工夫,始有“操舟得舵”之效,是之为纲领。换言之,良知有昏明,而昏也者,不过一时间的隐没,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是为日光未尽处,而如在困学工夫上说,即是一点精微之明察,这一点精微的明察,便是所谓的“致”,便是工夫切实入手处。
阳明云:“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则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但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光景玩弄,所以要学者务实用功,切莫负了此知。是而此“良知之说”,乃即“致良知教”。
“致良知”,不仅连缀《大学》的“致知”及《孟子》的“良知”,亦且由困心衡虑的忧患人生中逐次体悟而出。五十岁前的一、二年间,平定宸濠的乱事后,即迭遭谗忌,在横逆中,其况有若遇颠风逆浪,阳明则紧握舵柄,不使没溺,这舵柄指的就是良知之功,也就是靠良知的一点明处,阳明才维系着生存的信心,进之站稳着自己的脚根。所以致良知的背后,有着实质的人生经验,亦有着苦难的生活磨炼,就不是一般恍惚迷离的光景所可比拟。此者,阳明即云:“区区格致诚正之学,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乃知致良知的工夫,异于禅宗的顿悟,亦异于象山的发明本心,却是由次第、积累工夫而得。因之,象山与阳明虽然同提“简易直截”之教,达致的过程则颇有不同,论及其间过程,阳明是近于朱而远于陆。再者,象山的发明本心,是就道德主体所开出的本然境界,阳明的致良知则在日用云为的磨炼中得所体悟,无异是把朱子格物穷理的工夫,用之于致良知上,事之初始,即不同于象山。
致良知的致,其实是知行的行之义,亦为彻底的道德实践。此说在《答顾东桥书》中可以知见。阳明云:“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之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明其学乎!”又云:“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又云:“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活泼波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用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也处,圣人只如此。”又李二曲亦云:“问:致良知三字,泄千载不传之秘,然终不免诸儒纷纷之议何也?先生日:此其故有二:一则文字知见,义袭于外,原不曾鞭辟着里,真参实悟。一则自逞意见,立异好高,标榜门户,求伸己说,二者之谬,其蔽则均。若真正实做工夫的人,则不如是,譬犹婴儿中路失母,一旦得见,方刻刻依依之不暇,又何暇摇唇鼓舌妄生异同也。舢则由上述诸说,知良知的“致”主要之义,在“扩充到底”,亦唯有扩充到底,良知才有着落,才能完成自我,而所谓的着落,其实是行的实践,唯有彻底实践,良知才有可说,才有可行。以是阳明在提致良知的同时,亦提知行合一,认为二者相辅相成,道德的理念才能得真正的实现。
肆、知行之论
谈及知与行,古代思想早已有二种说法:其一:所采为知行合一说。此说之“知”,指的是先验的良知,“行”指的是道德实践;有此知方有此行。这一主张涵蕴着孟子的思想,至阳明才发展成学说。其二:所采为知先行后。此说的“知”,指的经验之知,“行”仍指的道德实践,荀子建立此说,朱子对这一思想有充分的发挥;至于孙中山的知易行难说,迄今仍受讨论,似亦未成定论。这样的议题,在哲学思想的论述中,依然有相当大的发展性。
而知与行,其实是两组极为复杂的问题,把它们连起来思考,牵涉的问题可能更广。如果依现代心理学分析的知识做参考点,那传统思想对“知”、“行”的讨论就未免过于简化。不论是良知的“知”,或是经验的“知”,对“行”而言,其所知的,往往只在表示一个愿望而已,换言之,知不是行唯一决定的因素。这意谓人平常表现的具体行为,是被内在和外在种种的力量所决定,不可避免的,它会涉及到目的、手段、无意识的欲望,以及自由意志等等,尤其处境的变化,更直接影响到人对行动力量的有无。因此,纯就哲学观点讨论良知的问题,范围其实是受限制的,如在研究之外,又能参考现代社会科相干知识,或许较有希望建立一套比较有效的实践理论。
以上的话,可以当成是题外之言。如再就文献的源流看,最早提出知行说的是《尚书》,《说命中》“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之句,为众人所熟悉。但自孔子开始,就一直未曾讨论过此问题。而所谓的“知”与“行”,究竟意义何在,《尚书》并未进一步说明,清初王船山则以为此二句乃“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这是道德上的理解,现况的事实是否如此,就难以说明。同样的,当阳明提出“知行合一”说后,有人即根据(说命)之言提出质疑:“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先生日: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阳明意思,《尚书》的知易行难说和知行合一说可以融通,然《尚书》的知行已为二分,和阳明说的知行合一毕竟不合,在讲法上,略有矛盾。
《尚书》之后,《论语·学而》亦载:“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意谓孔子亦主张“行重于知”,“学文”在学习文献知识,而“行”,指的由爱而激发的行为。行重于知,表示个人主观的愿望。孟子虽少于谈此问题,但由二段话亦可作一考量。其一为《告子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其二为《尽心上》:“孟子日: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这里说的“学问”与知识无关,所谓“求放心”是一“行”,“行”中必然有良知的“知”在。同样的,爱其亲的知,敬其兄的知,亦是良知的知,而这知是直接贯串于孝悌之行,是而此中的知与行是一而非二,此亦可视为孟子知行合一说法的原始型模。
荀子的心态异于孟子,主张“知先于行”,如《劝学》所云:“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行”是道德的意义,“知”是经验的学习。这个主张到朱子则认为知与行工夫须并至,知的内涵更应所伸展,其云:“知与行工夫须着并到,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二者不可偏废。”又云:“须先知得方行得。”由后句证出,如知的内涵不确定,便无法探讨其它行之间的关系。其次,在知先于行之说外,朱子知行不离的意见,对于阳明知行学说其实有深远的影响。如朱子所说:“大凡持敬,程子所讲敬如先有个宅舍,讲学如由骑射,不可使相离远去。须是于知处求行,行处,斯可矣。”由“讲学”说“知”,“知”虽是知识的意义,但这知识并非他知,而是相关于伦理行为的知识,这伦理之知对行为有其指导的作用。了解这点之后,才知道朱子何以要求知、相离,又何以在知处求行,行处求知。朱子知行不相离之义,在阳明来说,义亦相同。盖以阳明的“知”是良知的知,朱子知行不相离的“知”,也应该是良知的知,二者的知,明显指的伦理之知,如指的知识的知,那知与行即未能相合。
除了知行合一说外,阳明亦讲“学行合一”,此说又与朱说相近。阳明云:“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博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此阳明言学孝,必在躬行孝道,方可谓之学,正是朱子“于行处求知”之义。至于躬行孝道的“行”,和学、问、思、辨的“行”,二者意义虽不同,但如就“行”的基本处求,学、问、思、辨的“学”,与躬行孝道的“行”,彼此仍能合一,这因学即是行,行亦是学,二者彼此相合,始能为同一。至于学行的“学”,与知行的“知”,在根本处仍未相同,这因知行的知仍是良知,是来自心源,有其先验性;学行的学,依旧是学,是在经验中学习,彼此未能一致可知。
再依儒家传统说,所谓的知行学说,不是指在知识层面作探讨,而是相应着内圣工夫顺势开展,而这开展方式,就儒家既有的条件说,王阳明是最能满足此一要求,其立言要旨,开宗名义即云:“问知行合一。先生日: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而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便是我立言宗旨。”内圣工夫首要之义,即在为善去恶。孟荀以下,至宋以前的儒者,大抵趋向讨论性之善恶,对内圣工夫的实践并无多大帮助,到了朱子,这工夫始有较大的进展,这因朱子不但广泛且深入地探讨恶因之起,亦精察到善恶之几的问题。阳明精研了朱子的思维系统,所以能直接从细微处入手,消除不善的念头,而将善端纳入知行合一之中。
一般人的通病,在以为一念发动,即使是恶念,如未见诸行动,仍无恶事可说。在阳明看来,所有恶行皆源于恶念,如不从根本铲除恶念,即无法消除恶行。这种通病的形成,是把知行分成两事,以致产生错误的观念。知行合一说,主要即是针对这种弊病,纠正这种错误。简言之,即是恶念一旦出现,恶行即跟之而来,如不未雨绸缪,事先防患,待恶行发生,要拯救就很困难。即以法律和道德为说,法律只惩戒已然的事实,道德则重视行为的动机,前者是他律的,后者是自律的;任何时代任何社会,要提高道德的水平,法律的权威,个人的修养,二者缺一不可。阳明以恶念发动处,即当作恶行,虽不合于事实的原则,但作为理论的指导原则看,仍具相当的价值。至于“知恶念之发动处”的“知”,根本上即非知识的知,而是良知的知,所谓“知善知恶是良知”,即是此意。因之,就心体的本源说,良知是无善无恶,一念发动,就有了善恶,有了善恶而知善知恶,或者好善恶恶,都是人天赋的能力,便是所谓的良知,这也意谓人的一念发动,是知的活动,同时也是行的活动,这就是阳明知行学说的本意,也是阳明道德的良知与知识之知的不同处。
伍、结语
本文前题为阳明师友之教及其思想论述,壹在由师友的进路,探讨阳明学的渊源,之后再进入其学的核心脉络,是即顺其本源,得其慧旨之谓。就中源流,虽自白沙、甘泉而下,精微处仍在朱、陆脉络。认真地说,无朱、陆,阳明之学亦无所承载,必得朱、陆之学兼得,其学乃能发皇光大。是如所言“心即理”、“致良知”、“格物说”及“知行合一”的思想源头,毋宁亦自朱、陆处入手,是以从王学流衍上推,宋儒的影响确为不可掩没,至于后来王学末流有所变质,只以谈论心性为要,此非本文所述,是以不论。
而其实真正理解阳明者,即为黄宗羲其人。黄氏自本源以论阳明,顺阳明之学始,迄于学末,依三变之说评列,言简意赅,勾勒旨要,剖析之言,确能提纲挈领,深得奥衍,其评阳明学云:“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于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谪贬龙场),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源,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江右即今之江西,时年四十三),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居越以后(越即今之浙江,是年五十),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此即是陆学精髓),更无假借凑泊,此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之后,又有此三变也。”作为结语,是为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