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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自己的床上

2016-12-08西娃

雪莲 2016年20期
关键词:太宰娜拉少爷

西娃

我想写一写头镇,事实上

我更想写写头镇的小事物

或许,就从两条狗开始

一条白狗,一条灰狗

出现在我的整个童年,将我驱逐

很难想象是吗——我在镇上没有朋友

我的朋友也是

“这里没有大人物”。我爷爷曾说

这里的医院只能缓解咳嗽,没有癌症

不过市民生活,所有人死在自己床上

长平街上盛产小痞子,以至于陈小花

将孩子生到乡下。现在年青人都在街上宵夜

他们维持晚上的秩序,路灯

是为他们盛开的

我的母亲习惯每月三次上街赶集

严小桃也是。我的爷爷曾为我偷看严小桃的

女性生殖器,用杉木棍打我的后膝

如今我们生活在头镇,这里没有一个大人物

几条狗在傍晚叫着,几只鸡在早上打鸣

我在这里育有一子一女,在门前挖了一口新池塘

——严彬《写给头镇的诗》

10年前就认识严彬,那时他是以媒体人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见了一面就消失了;近两年才不断读到他的诗歌,也在北京的某些酒桌上相遇,10年前见到的严彬和现在的严彬好像是两个人,现在见多了,之前的严彬就真正消失了,所以我觉得认识他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严彬不喝酒时也是醉的,我说的是他的那种状态,他酒量不大,喝不喝酒都带着笑,好看的那种笑,有点婴儿笑的味道。他曾经给我们说,他们镇上的人都叫他彬少爷,问他为什么,他也没给我们解释清楚,反正他身上也有一种颓颓的气息,我也没见过少爷是啥样,觉得就他这样吧,于是见了他就叫他彬少爷;彬少爷曾在饭桌上给我们说,他的爷爷是因喝酒在大年夜去世的,他的岳父差不多也是因酒而亡,这真是小说题材。每次看到严彬在酒桌上那种状态,我就想,如果就在这种状态中把自己喝死,也可能是一种好的死法,没有痛苦的死法:有时喝完酒,他就唱歌,人再多他也不在意,很放松,像在自己跟自己玩,他好像啥歌都会唱,但从不高亢,不纵情,带点散漫和忧伤。我很久都没用忧伤这个词了,我觉得它很文艺,是的,很文艺,我是要说,严彬在我看见的诗人中,很文艺,他的文艺不是做出来的,也不是为着某种目的,在各种文艺的训练营里训练出来的。也就是说,文艺是彬少爷的一种自然状态。

彬少爷的诗歌文本里,呆着,是呆着,跟他身上一样的有关颓的气息,还有散漫的,无心管教的放任气息(我个人认为严彬的诗歌叙述基本依靠着情绪流和意识流在推动)……这些气息把他的文本从其他文本里分离出来,从而有着很个人的辨识度。

死亡,没落,失意,孤独,悲伤……构成严彬的写作主题。年轻时我也喜欢写死亡,好像不写死亡就不足以显示我的深沉。但我看到严彬在一篇短文里写着如下文字:“……我没有经过死亡教育,我奶奶死时,我已经九岁,我并不痛苦,留在我心里的是她在屋后扒柴(湖南乡下的话,用一种竹制带勾的器具,收集地上的落叶和断枝,回家烧柴做饭)的情景。但我早已经知道,人人都是要死的,死是人的最后一件事情,最后一种痛苦。我从小恐惧痛,认为死是痛中之痛,是最痛的。应该是在我懂得了死的恐惧,并亲眼见到奶奶的死后,又过了一些时候,才产生对死之来临的悲伤。爷爷是要死的,父亲母亲是要死的,我是要死的,所有我见到的人都是要死的。我对这些产生了恐惧……最初上课,她给我们带来两部电影:《死亡诗人俱乐部》和《爱比死更冷》。她给我们布置作业:写一首诗。我写出了最初的诗——《死亡诗组》。

一个人写作的关注点好像都在自己的成长轨迹中形成,从而形成一个个人的写作聚合点,我在彬少爷的微信中,看到他很喜欢太宰治,与其说喜欢他,还不如说是对死亡“着迷”的一个借桥。彬少爷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

娜拉也在思考

我曾经四次想到过死

今天新年

有人送我一件和服

质地是亚麻的

大概是夏天穿的吧

那我还是活到夏天好了

娜拉也在思考

我没有做出荒唐事

回家时看到妻子笑脸相迎

——《太宰治,和我》

太宰治是日本作家,一生都在自杀也数次鼓动自己的不同情人自杀,但情人死了他却没死,而最终还是成功自杀的男人,他本身就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也成为对自杀或死亡迷恋的一个符号。彬少爷把这首诗取名《太宰治,和我》,里面出现没有交代出处的名字娜拉,“我曾经四次想到过死”,我不知他说的是太宰治还是诗中的“我”,我曾问过他娜拉是谁,他说可以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也可以是《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一向喜欢在诗歌里用外国人名的彬少爷(他自我解释是外国名字洋气),让我误以为娜拉是“我”或太宰治的情人或有联系的一个人。我是被彬少爷这种自顾自的写作,以为自己心思全天下的人都明白的状态逗乐了:这使我想起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一句诗:“一个人在幻觉里走得如此之深/他觉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当他返回屋子之际。”

我至今都没认为这首众多人认为是好诗的《太宰治,和我》是一首很成功的诗,我觉得娜拉的出现很突兀,这没有任何交代的人物在诗歌里可以不出现。这是我的逻辑思考,但彬少爷的很多诗歌又让我的逻辑思维处于失败,至少,仅仅娜拉这个人物,都让我要去追问她是谁,跟“我”和太宰治的关系,特别是当最后妻子出现的时候,就给我一种“关系复杂”的错觉。在人物关系上,“我。娜拉。太宰治。妻子”就构成一个迷离又让人产生无所适从的网。

我对彬少爷这首诗歌的欣赏点在于:一个迷恋死亡又可能恐惧死亡的状态描写,一个自杀过四次的人,为了一件亚麻布和服,而活到了夏天。死亡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是一件严重的事情,而在太宰治和“我”的理念里,却是一件家常便饭的事情,这种视死亡为游戏,视死亡“因一件衣服”可以拖曳而过的复杂心理,在他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中呈现出来,而出现一种独特的味道。

在他的另一首与死亡有关的《墓志铭》中:

我死之后

会有什么新闻

谁会问起我因何而死

像怀念一条普通的芬兰河流

几个人会怀念我

为我写一段小说

在和平年代

不安招致的怀疑会有多少

请告诉我

该葬在哪里

能吹到东南风

在推测死后的疑问一条一条丛生,对死后的诘问宛如对生的诘问,很多东西没有答案,他明知也找不到任何答案,用转移法已经形成他诗歌的一个审美倾向,用更不重要的,似乎更轻的方式结束一切,给人带来一些荒凉,荒诞又有些无厘头的效应,就如《太宰治,和我》里的结束:回家时看到妻子笑脸相迎。仿佛生活,接踵而至的事情在不停发生,来不及解决又跌入另一生活场景或问题。

飘移的,迷离的,散漫的态度诉说着一种情感很重的事件,然后用一种与诗歌中的问题不那么相干的结束,它们带来的一种失衡感,这已形成他的自我叙述风格。我不知是彬少爷的诗歌追求还是他本来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导致我问过他:你的诗歌是不是都是在酒精的状态中写出来的。他给我的回答是从不在酒精后写诗。这使我想起在读《大佛顶首楞严经》里面佛说的人的种种状态,大约说人群中有一种状态是飘絮状的。而对诗歌而言,我觉得人在任何一种状态中,只要诗歌意识没走偏,都能出好诗歌,把这种状态发挥到极致,都能成就自己的风格。

在彬少爷写于2004年的一首《年轻时给母亲的十四行诗》,这种风格已经隐隐露出痕迹。

她是孤独的

坐在门头叹气

是一本小说的中间部分

有时候她给我钱,给我饭盒

有时候骂我——

她的忧伤看不到尽头

月月坐在门口等我回来

远处的草绿了

远处的草黄了

远处的草枯了

我认得她和木门构成的影子

她从不说孤独,不说穷困

她只说每个月没有钱

她的头又痛起来了

像彬少爷的后来的很多诗歌一样,他的落笔都不重,似乎还在有意淡化一种重,所以我们很难在他的诗歌里看到那种呼天抢地的感情。但最终一股情绪将我们笼罩。

也就是在前面我提到的那篇短文里,他说:我的悲伤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在这首写给母亲里的诗里,用粗线条又不空泛地勾勒出一个孤独又贫穷的母亲形象。因没有钱而对“我”产生的复杂感情。

《写给头镇的诗》,是我去年在同仁微信群里看到的一首诗,那时我不知道作者是谁,我选好诗的标准之一是经得起读且耐读。后来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是彬少爷,也是后来才知道,头镇是他的出生地和生长地。

这是严彬诗歌里我很喜欢的一首。开篇看起来很彬少爷(在我读多了他的诗歌后再读这首诗时的感觉):依然是看似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叙述,然后在叙述中呈现一张人事网:我,狗,爷爷,陈小花,严小桃,街上的青年等。看似平凡朴质的小镇,有着它隐秘的陋习,在表面上建构了一座好像很适合生活的小镇,但风平浪静中总让人有种隐隐不安,像电影《狗镇》,一旦面临挑战就会危机四伏。但作者有意只停留在它的表面,又蜻蜓点水般的点出它的潜在危险……叙述口吻极其平静,耐心地勾画出的小镇里有极其丰富的味道,写作意图隐藏的很好。

生于80后的彬少爷,我无意说他现在的诗歌有多么杰出多么好,但他的诗歌气息和氛围感是很浓烈的,他用近乎呓语的口吻,有点意识流的叙述方式,建造着属于自己的诗歌梦境和语境,虚构和现实在同一首诗歌里,有脆生生的裂痕,而他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把它们放在一起,反而形成他诗歌的一个特色;他很会用语言和正在他笔下发生的事件,去营造氛围和情绪,把他诗歌里独有的颓废感,颓然感,“水”可以四处流的任由感,组合揉捏,玩出属于自己的诗歌气息;他的很多诗歌传达的诗核是混沌的,蒙昧的,他的诗歌气息又将之覆盖,使读者不去追究它。这些都形成他独有的风格。

我无意说这就是好或不好,我依然觉得,他这么走下去,一切可能都会出现。我个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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