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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游历者

2016-12-08陈家坪

雪莲 2016年20期
关键词:游历长江命运

陈家坪

江阴是诗人庞培的出生地,也必将是他终老的地方。在他的生命中,他有过无数次短暂的离开,最后都可以归结为他在精神上的一次游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安静的世界,在时间中持续地给予他童年、少年和中年,给予他母亲、恋人,和日日夜夜的长江流水。因为从来不曾中断过,所以形成了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循环空间,只有音乐才能够充满它。他时时刻刻处于日常生活之中,但又获得了某种出离,让他去亲近大地和命运。

庞培是一个独语者,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宽阔的脸庞,奇异的嗅觉,任何事物对他都是可口的,他在空无中去把控一种无以言表的味道。当然,生活有它非常明确的轨迹,但他会脱轨,步行在荒郊野外。迎接他的不是事物,而是他对于事物的共鸣。他的思绪也是游历的,很多时候是音符,是他从嘴里唱出来的歌声,它们均处于故事的末端,仿佛可以光明正大地清场了,于是捡起坚硬的石头,至少可以摆放在书房里的书桌或书架上。他有一些不得要领的乐趣,吸引着他去拼接词语,这样的词语是跳动的,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的,只有另外一个诗人才能够领略到这其中的明亮,尽管有时转瞬即逝,像燧石击打出来的火花。因此,有野蛮的力量在左右着他的身体,并把他安放在有教养的文字中。虽然很轻巧,无声无息,但保持了非常深远的气流。一方面是接受安放,一方面是自己安放,他懂得了安放的秘密。因为是秘密,他又陷入到无法言传的苦涩之中。起初是捡石头,最后是把自己打磨成一块石头,形成数量不等的信念。这种被挤压出来的丰富感,往往令人无法消受,他下意识地去寻找事物的空隙,人间的离散,他找到了沈从文、阿炳、何其芳、徐霞客、谢阁兰、婺源,这是古今中外无穷无尽的人文地貌,令他可以从容地摆布自己。

庞培成名于江阴小城,那是一种散文化的名声,扩充了他童年的记忆,这记忆有一种天然的主题,那就是对于逝去的物的留念,光的留念,亲人的留念。这里没有逻辑,没有观点,只有梦中的呓语。非理性的生命存在着,带来一股力量,形成对主流文明的反思与叛逆。他的诗对于这名声是一朵花的枯萎,诗让他失去了正业,也让他的心变得更为柔软,需要另外的精神来扶持。这是他在写作文体上所经验到的游历,他们并没有独立出来,在文体之间相互牵就,这使得他作为诗人的名声与诗人的形象并不相等,诗人的形象偏弱,诗人的名声有散文在支撑、供养。散文是他的生命能源的集散地,他领略到词语的美妙,和诗性的品格,因而一往情深。他有孩子,但他自己更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心里装着一个童话故事里的美少女,雨水、秋天、黎明,与少女保持着相同的心跳频律。没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对于诗;没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对于少女。他甚至有自己并不明白的愁,是乡愁吗?怎么会是乡愁呢?对于一个一直定居在故乡的人。

因此,我可以说,庞培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一个通灵者,他的乡愁来自于历史,文明和不同事物的传统。他的创作不提供一首经典意义上的诗,他的诗只是气脉,呼吸,停顿和失神,这让人无从考量和分析。尽管在他的文学经历中,已经有过不少的批评者,但最终都没有能够塑造出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形象。我是说相较于那些才华突出、个性鲜明的诗人,他的那些自命不凡的写作同行,以及更多的靠一首成名作横行诗坛的骚客。相较于他们,庞培是越来越安静了,一个走失的孩子,只有诗歌女神在呵护着他,让他仍然惊异于词与物,名与实,像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原本最为熟悉的一切,已然变得时过境迁一般地陌生。他有一种概然,一声长叹,对于远方和未来莫名的指望,这种指望会让他消失于自身的命运感,直接面对日神和酒神,醒与醉的交替,出现了一种反命运的景观,而他浑然不觉。他这样的存在,事实上,是提前让我们看到了时间对于历史和文化的介入,尽管他自身会更加孤单、无助,没有赢得应有的光辉与荣耀。如果说,散文对于写作者的一生存在着一个高峰,对这个高峰的追求早已经被他放弃了,他无限地向往着诗歌的高峰,对他而言与诗歌高峰相匹配的是小说,小说成为了他创作的梦想。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在一个人身上被我们称之为文学才能的东西,主要是以散文的方式零乱地存放于他的诗歌作品之中。这种存放,只要一张口声音就出来了,但我们也可以说,出来的那个声音一张口就消失了,一个写作者如何在速度中掌控停留和凝聚?

庞培的诗歌写作是多情的,但又秉持着最为朴素的道义,这种道义甚至包括对于体面生活的维护,对于爱的眷念。在他的身上有一个知识人的形象,主要是指他知书识礼的一面。但他天性不拘,趋向于中国道家的超然与无为。他对于事物纯粹的理解,就是不交集。他在亲和中保持着某种距离,他可以随时转移,出走,归来。对他来讲,没有介入的概念,也没有旁观。也就是说,他既不介入,也不置身事外,得一个闲字了得。如果我说他的诗是一种研究,那么必然存在着我们对研究应该有重新的理解。研究往往会借助于概念,他借助于经验。研究者必须专注,他经年不移,保持信息上的串连与组合。他迷恋传奇,但他自己处于日常;他的心中有一个乡下人,但他自己是城里人。他对日常的抒写,获得了史诗的时空感,因为全都是有名有姓的,有实际发生的战争、刑场、工厂、工程队,与之相背的是弄堂,街坊、北门,一种精细的日常生活,恋爱是最大的事件,亦如海伦;阅读是在时光中航行,他得以在静悄悄的书房里,回味着波浪的形状。波浪使一切都变得女性化,具体而言,波浪又是对长江的一个隐喻。如果没有长江,我们读到的,将是另外一个庞培。长江所形成的支流,它的源头,宽窄,深浅,水温,民俗、地质,都给予了庞培一种追索,一个想象的神话结构。对于长江,他是一个负债者,他在长江文明里看见了一个民族的苦难。长江是他的一面无与伦比的镜子,他走到哪儿都怀揣着这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他想成为一名琴童,那时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有对俄罗斯帝国和欧洲文明的神往。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他是非常收敛的。他没有政治立场,只有朴素的人道主义态度,这足够用于他对自己的拯救。他是不是一个获救者?我们因此寄望于他的诗歌作品,以及最后他要完成的长篇小说。时间已经开始跟他赛跑了,我知道,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我们也许能够想象出他的战场,一个人的战场。但任何战场都将超出人们的想象,一个人的战场将注定是零乱而无序的。

对于人生过半的诗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天命,庞培也不例外。大半生的写作生涯,把他逼到了一个角落,他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比如青春、名誉、物质、家庭。如果说我们的写作最后只有孤注一掷,那么是什么把我们逼成了赌徒?我们写作的同时必须反抗赌徒的命运,以赢得人生应有的宽阔与优雅。尽管人生的悲剧和喜剧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经历,以经历的曲折和丰富性去平衡命运那残酷的,果断的栽决。

庞培的写作所呈现出来的游历,必然会期待着一种归宿。命运也许是无情的,但归宿会给予他及时的体贴。这也构成了他自身,以及读者对他的诗歌、散文和小说的全面理解。这是一个可以期待的盛况,反过来,他会因此而明白现在,从何着手布局。对于过往,与其说它是一个开始或结束,不如说是一个了断,就像命运最终对我所做的那样,我们是在体会到无能为力中去写作。绝处缝生本来是一个人所遭遇到的处境,但在这儿,它是一种获得新生的方式。这种获取,需要我们明智。果断,尤为重要。似乎,我们通过对命运的模仿来延长生命,打破了自然生命对于生命活力的禁锢。因此,我觉得庞培的生命创造力不在于自然释放,而在于心智的规训,在于不停地取舍,以形成筑固的形状,它有自身独立的生命意志,不再游历,谁也无法将他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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