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潍娜诗选
2016-12-08
帐子外面黑下来
你说,我们的人生什么都不缺
就缺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太多星星被捉进帐子里
它们的光会咬疼凡间男女
便凿一方池塘,散卧观它们粼粼的后裔
呢喃的长发走私你新发明的性别
把我的肤浅一一贡献给你
白帐子上伏着一只夜
你我抵足,看它弓起的黑背脊
月光已在我脚背上跳绳,顺着藤条
好奇地摸索我们悲剧的源头
一斤吻悬在我们头顶
吃掉它们,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亲爱的,你看帐子外面黑下来
白昼只剩碗口那么大
食言,就是先把供词喂进爱人嘴里
为了一睹生活的悲剧真容
我们必须一试婚姻
和平是多么不检点
人们只能在彼此身上一寸寸去死
狮群弹奏完我们,古蛇又来拨弄
它黑滑沁凉的鳞片疾疾蹭过脊柱
你我却还痴迷于身体内部亮起的博物馆
辛甜的气息扎进丘脑,雨滴刺进破晓
在这样美的音乐声中醒来
你是否也有自杀的冲动?
遗忘如剥痂,快快抱紧悲剧
趁无关紧要之物尚未将我们裹挟而去
这些悲伤清晨早起歌唱的鸟儿都死了
永夜灌溉进我们共同的肉身
愿我们像一座古庙那样辉煌地坍塌
你背上连绵的山脊被巨物附体
我脑后反骨因而每逢盛世锵锵挫疼
——你的痛苦已被我占有
帐外的麻将声即将把小岛淹没
我渴望牺牲的热血已快要没过头顶
横身的教堂
乌云扔下来好几斤大墨镜
她戴上碎掉的万花筒,分外看清
床单般的旧影,顺着引擎盖漆面滑脱
教堂的尖顶,由挡风玻璃上缓缓坐起
只要一起床,它就是个巨人
车把路削得锋利
她暗自期许:路再漫长一些,再拷打一些
两侧时时生长的榉树林,正是秋季
变色的季节,满枝举起长牙的小梳和学舌的小镜
她心头的炉子点起来,呼吸都有了重力
生活在烧。即将插入瞳孔的高矗的教堂
烧成硬邦邦的神住的躯干
十一月冻裂的空气在烧。钟声在烧
死亡一页页烧得发光
如同创世以前,拥有完美对称性的宇宙
就在教堂黑色披风背后,她散落的桃肢杏影
出租车似的赶命跑,腰儿活闪的高跟鞋上奔
她们从四面八方自焚着赶来,燃烧地服从——
孤独具有的对称性
插入她身体的,是一座横身的教堂
让这条路淹进无数道路之中
在每一处瑕疵,建造起一座教堂
圣乐来临,狂喜中出席自己的葬礼
影子成为她们最好的坐骑
驮走愈来愈重的自己
挨 着
神女眠着
像一所栈房,黑话进去住一阵
白话进去住一阵。一出门
乌漆的山顶,贴着脸面升起
那些最先领到雪的白色头顶
都泥醉了
良知胞妹,连五尺雪下埋着的情热
恋爱是最好的报酬
轻誓如瓜皮,爱打滑了
鬼子母出招:尝一嘴石榴
跟你家官人肉香最近,都酸甜口儿
旋过去了
年岁卷笔刀。得活着
像一首民谣,不懂得老
邪道走不通,大不了改走正道
古代迟迟不来,那就在你的时代
挨着
不殉情了。不殉美了
试一试殉鬼
争吵不断的坟地,喧嚣比世间更甚
无数个死去的时刻讨要偿还
活着的人,以一挡万
你空想的自由
时时为千百代的鬼所牵绊
今天,整个世界都是雪的丈夫
为这粉身碎骨扑覆的拥抱
启程即是归途。紫铜色的臂力
一朵一瞬地掸开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
她眼睛的颜色随耳语变幻
一头幼狮般的海浪窜过
骤然熄灭的细小片段,拼出
另一半脸,于船洞之阴影
耳语窸窣。细微的动作闪着
光泽。井中发乌的银子
缺乏战争淬洗,这个时代
只敢在自己身上寻找异性
爱与饥饿是世界的枕头
她竖着耳朵,整夜倾听恐怖的乐器
平坦船腹中,她贸然祈祷冰山
开口之前,先演习溺毙
船鞋甩出船嘴,裸身看一回
永不没入地平线下的拱极星
她要活在每一颗战栗之上
睁着上帝之眼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宛如
亲吻一颗烧毁的恒星
决心点燃
喉咙上覆盖的那一层薄冰
黑色电匣
逆行。通向罗马的大道陡然下堕
我们坐进一只快速移动的漆黑电匣
好奇地,在大地上播撒颤栗
在缓慢死去的人群中
峻急地穿梭。山丘惊屹
十字架如鹰般压住身下的大地
钝刀之上,抽割着共同贫乏的声音
当人们排队购买细小的公平
黑色匣底,没有城邦的神或兽
掷出尊敬,旧世界的胶片,拥抱过的手臂
一次次复活这尘垢般的时间
毁灭、背叛、交换,值得拥有
罗马人,最终变成了清洗罗马的人
世界还沉溺于剧痛后的宁静
让别人对我们的快乐感到恐惧
穿越歧路,所过之处警报齐鸣
在禁闭的尖哨声中,我们
将整个世界的电全部收集
被月光灼伤的女人
——赠XXB和离散情人
你永远记得1988年的晚霞
它后来消失在墙里——
一排排年轻的墙
倒下去的琴键奏出单调
爱人和晚霞同一天失踪
天上的云也整齐划一
太阳是纵火者的乐园
绝对的爱等同于绝对的真理
你便成为你的爱人
有一天你意识到你将不会幸福
因为你知道的所有幸福都属于雄性
阿波罗死后
你每天继续被月光灼伤
面 盾
云团被分割的傍晚。她在消失的语言中
寻找蒙面人的脚印,彷佛跟踪
地球苹果上,削掉的一片时间。
你的面目未曾显现。盾甲,一种逃离
古兰少女躲在树叶背后的
眼睛,有生之年裁剪出你一天中的动人之景
透过昆虫的翅,她看见盾脸上繁缛的花茎
像一片湖水,倒影出心头的缠蛇
那比日日夜夜更为漫长的鞭
雷电把你的柔情送进她耳骨深处
在那里,死后,骨头和骨头亲热
如同在无星的海面宅邸
尖刀般的浪涛上她与暗夜互赠诗篇
脚印叠着脚印在人间施善行骗
面盾——可以同时藏匿一个最好的人和一个最恶的人
难道要她跪下,清洗被你走过的有毒土地?
谜面戏台般升起,答对的或猜错的,永不落幕
她想切开的云团,原是一块生铁
饥饿一般的咸
你的面目成为一切奥义
最后一天,她会站进骨灰匣子
向生命中不可解释的事物——
尊严地回礼
天国里不穿制服
走过一场尘世,你的发被洗成秋天的颜色
当你奔跑,发丝就与垂直的日光相连
你与光明成为一双共用一头金发的孪生子
可别忘记,你曾是男子,在隧道里写诗
盲于你身上所有女子的美丽
隧道的长度等于你的诗行
如今你只带了长发和如缶的嗓音,就敢行走天国
不必再费心地区分左右
除了羞愧,你其实什么也没有遗落
我喜欢看着一群你骚动长发,结伴走进水里
在晨雾中游泳,皮肤滑如醉酒的鲨鱼
妙处为词牌、水袖和万物的童年所汲取
当沐日的时辰醒来
你们就集体隐身进凡尘女子的梦呓
失眠的桥
晨光涨潮溢进露台
人声爬过防盗窗
你崩裂僵直的四肢抓牢铁床——
一架失眠的桥
用无情承受万千湿暖脚步过往
细小屈辱,活着和醒着的痛痒
此刻,窗外的整座城市从你身上驶过
在液化失重以前
生 日
蛋糕边,你在掉漆
不问镜子也知道,你是颗日渐走形的电灯泡
到底还有多少光热?
待将这一桶黑色年龄灌进去测量
水位不是一岁岁退潮,
你不是一年年变老,是一回伤心一回伤心
这一秒的你已比上一秒更无能为力
压根不需要什么烈酒消耗
你每天都在饮自己的余生
克莱因瓶·钓人
你把男神伺候寂寞了
花不完的时间里,他发明出新招儿:
钓人!
真理是绝佳诱饵——
拴上隐形的鱼线,从天而降
(知道你远不是对手,就先将你狂乱繁殖)
神一心万用,众竿齐发
悬吊大大小小的道理
(琳琅满目如逛猪肉市场)
你就开始满世界奔跑
上天入地观察实验得出结论
科学家般殷勤恳切
(寻求答案是消耗的旅程)
你很快行将就木
被钓进天堂
女神好赌
拍下话来,欲与男神一决雌雄
“我用腹语教他们不上你的当!”
(你是骰子,他们的伟大调情离不开一个第三者)
听着——
不用先赶到自己的对立面
世界再乱,你原地不动。
她盘腿而坐
派出许多名叫“女人”的温柔饵料
娉婷穿过雨丝般垂落的钓线
专心采摘“现在”
对其余视而不见
不同的视力创作出全然不同的世界
世界再乱,你原地不动。
(她授予你禅定的奇迹)
小心上钩——
会有一条连续的大道
走着走着就从善走到恶
所过之处雪糕一样融化;
会有一件衣服
让你一层层脱下自我
从外在直接摸进肺腑
这是个多么刺激的真理:
你从一种理解出发
走到尖声大叫的高潮
继而走到自己的
反面!
听我说——
与你自己交织,就是同世界最大的亲密。
(你就是世界的一张相片儿)
画面寂静:
你从自己身上站起,如梦初醒
在沙地里苦苦搜索一条不可缝合的裂隙
(那正是男神投放鱼线的锁眼)
你瞬间失去方位——
神乃至善,为何有恶?
你没有想过,也许
恶是乐趣
(而你的乐趣还在别人身上)
名叫女人
她被分割成许多等份,嵌进你的肉体
你从镜中一群群站起
将众多影子开膛破肚,她被纷纷解救
你们流血亲吻
开始跪着拼凑彼此
就在即将成功的时刻——
男神与女神忽然丧失了兴趣
拍拍沙土起身离去
注:克莱因瓶(Klein bottle)是一个数学概念,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和莫比乌斯带非常相像。其结构是一个瓶子底部有一个洞,现在延长瓶子的颈部,并且扭曲地进入瓶子内部,然后和底部的洞相连接。和平时用来喝水的杯子不一样,这个物体没有“边”,它的表面不会终结;它也不类似于气球 ,一只苍蝇可以从瓶子的内部直接飞到外部而不用穿过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