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越过悲伤
——冈萨雷斯-托雷斯在上海外滩美术馆
2016-12-08王凯梅
王凯梅
无题:越过悲伤
——冈萨雷斯-托雷斯在上海外滩美术馆
王凯梅
在去外滩美术馆的路上,我的脑中不断闪烁着这个字眼:悲伤,悲伤……这两个有心却被斩断的中文字,“sadness”这个读起来音节起伏又陷入空灵的英文单词,在我内心膨胀,就像嵌入这个被潮湿的水汽包裹住的城市外表的巨大标签,随着雨点的溅落不时模糊,又重新凝聚而清晰。波德莱尔在对现代性的评述中说道:现代式情感的代表就是忧郁,欠缺最终目的的漫游、面临决断的延迟。它的表现就是焦虑、恐惧、强迫、精神和身体的衰弱……在对人性最多苦楚和最大弱点的感悟上是没有时间的经纬度的。现代人的忧郁滋养着在每一个生活的喘息处觅食的兀鹫,只需轻轻地揉搓外表,便即刻暴露出来内心的恐慌。它可以滋养精神成为面对存在与虚无的哲学思考;也可以被消费,发酵成《小时代》里用大众回忆赚取票房和眼泪,落入明星包装的青春怀旧或乡愁。面对现代人缺乏目的的漫游,能描述和呈现这种现代人的忧郁,并且可以越过悲伤、走向生命喜庆,是伟大艺术的功效。
《无题 (给杰夫)》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 尺寸可变 广告招贴 1992 年
无休止地折磨现代人的焦虑,对于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 来说,已经不会再感受到了,因为他已成为故人,脱离了所有对人世间的牵挂。但在近日上海外滩美术馆举办的与他同名的展览上,在这些与他的肉体和精神密切相连的作品中,他的灵魂活生生地再现,就像委拉斯凯兹(Velazquez)的灵魂在400多年之后,在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Museo del Prado)的展厅里,透过隔离着真实和镜像的历史帷帐,倚靠在一幅画的透视点上,从未离舍地窥视着我们。艺术把历史带到今天,把故人带回现在,委拉斯凯兹用一幅画在浓缩一段西班牙历史的时候,也浓缩了比西班牙历史更长久的人类思想和情感的历史。在那里,死者永生。艺术史家劳拉·坤宁(Laura Cumming)将与委拉斯凯兹的《宫娥》面对面的经历,描述为奔赴一场筹备惊喜的晚宴,客人早已到场,静等着你的到来,在期待的氛围中,“你进入了他们的世界,突然间你惊到了他们,就如同他们惊到了你一样。”
在冈萨雷斯去世20周年之际,在远离他的故国美国的上海,艺术家的首个中国展览,那通过艺术获得永生的艺术家的灵魂,在异时异地的再生会惊到我们什么?外滩美术馆门口迎接访客的首先是一叠印着黑色长方框的纸张,整齐地垒成一座沉默的雕塑。纸上的黑框像讣告一样承载着悲怆,似乎在应证波德莱尔对现代人焦灼情绪的理解,而借助冈萨雷斯的作品,这样的焦灼沉浸在展厅中弥散的苦中带甜的气味里了。气味源自二楼大厅正中名为《无题(舆论)》的作品,一大片铺在地板上的黑色杆状甘草糖,亮晶晶的玻璃纸如同这个糖果聚合的黑色海洋上颤动的浪花,它们一个个独立地存在,等候被走过的观众弯腰拾起一块,消失在不同人的口中,激起各种不同的联想:小时候生病时被家长强灌进口里的止咳糖浆的味道、第一次在国外糖果店里吃到这样黑糖的惊诧……味道是唤起记忆和往事的催化剂,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历程中,味道把我们带回往事,将凝固在记忆深层的过去的影子唯美地重新聚焦再现。加缪在叙述失去的天堂的感受时写道:为了重建全部的爱,我们只需要一个细节。味道就是冈萨雷斯创作艺术的一个细节,它可以漂游在生者与死者被时间和地理隔阂分裂的自由境地随时出没,只需要一个契机,它们蜂拥而至。
糖果对面的墙被蓝色的窗帘覆盖着,那片蓝色没有海水深沉,带着天空的浪漫,介乎高雅与俗气之间,模棱两可。在冈萨雷斯的微妙调配下,蓝色是无题的情郎;在我眼中,蓝色回应着没有词句的讣告、黑色糖果的甘苦墓园。人在这里,脚步禁不住会慢下来,轻轻走过时看到另外一面墙上的黑白照片,看到印刻在花岗岩的纪念碑上庄重的字眼:爱国者、军人、政治家、科学家……历史上的伟人、生活中的爱人,刻在花岗岩上真的就会永恒了吗?在不同人的口中被含化了的糖果留下的又会是什么?
左页·《无题(情郎)》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理想高度19cm×73.7×58.4cm(原纸尺寸)蓝色纸张,数量无限 1990 年
这里,两位策展人把冈萨雷斯怀念爱人的私人情感的释放,同表达国家利益的公共纪念碑的图像放置一堂,糖果的甜蜜、纸张无限量的提供,成为生命的痛苦和时间的受控留在艺术的殿堂里乌托邦式的礼赞。放置、给予、侵入乃至重新定义,这些都是冈萨雷斯艺术创作中重要的手段,他的作品本身具有的“理想高度、尺寸可变、数量无限”的作品要求,也让这场在公共美术馆举办的艺术展览演变成对艺术体制本身的提问:一叠放置在美术馆的纸张为什么还拥有一个所有权?我们弯腰带走一张的行动是否也拥有了一种艺术价值?自杜尚开启的现成品观念开辟了艺术同生活的对话和交流之日起,当代艺术就未曾停止地提出质疑,将艺术对社会和公民的思考带入更广泛的疆域,这是当代艺术最强势的功用。展览还复制了冈萨雷斯1991年在纽约MoMA展览上,将作品的海报放置在城市广告牌上的举动。在上海,一张简单的张开的手的照片被摆放在外滩、浦东和各种普通百姓的居民区中。在今后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无数人会从这些海报下面走过,而不知晓它与艺术的关联,当然也会有人在众多充满各种商品信息的广告牌间发现这张似乎不在售卖任何商品的海报,人们会对此作何反应?如何评价一件30多年前创作的一个身患艾滋病的同性恋美国艺术家对其死于艾滋病的伴侣的怀念的情感?还是我们需要越过作为冈萨雷斯的冈萨雷斯的艺术作品,让这样一只给予的手默默地慰藉那些匆匆路过它的任何一个城市的过客。冈萨雷斯的海报在公共空间的介入让我们质疑关于艺术存在和命名的理由,打开当代艺术更宽泛自由的解说权。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如果冈萨雷斯的艺术表达的是社会规范之外的弱势群体的欲望和情感,那么,是否可以将这种来自个人经历的人文关怀放置在一个更广泛的群体中,面对那些在此时此地的芸芸众生中的弱势群体的呼声呢?比如说,中国的同性恋群体?失去家园的被拆迁的群体?奔走在维权的徒劳道路上不屈奋斗的上访群体?
冈萨雷斯-托雷斯活跃的上世纪80、90年代的纽约艺术圈,艺术家的身份问题、从性取向出发关注少数族群的生活状态,是冈萨雷斯艺术创作表达的核心。事实上,他是以同性恋为主题为酷儿文化[1]争取权益发声最响亮的艺术家之一,并且他也不回避地渲染个人命运的悲剧色彩。在上世纪80年代艾滋病肆虐暴发的时期,冈萨雷斯的夫人死于艾滋病,三年后他本人也追随夫人而去。生命的脆弱、短暂仿佛是个无所不在的时间的提醒,也让给予、消逝成为他的艺术中的气质。30年后,当我们与冈萨雷斯的作品相遇在中国,让我们为他的作品轻声轻语、放慢脚步,仿佛害怕会惊到他的艺术魔力又在哪里呢?白炽灯灯泡从外滩美术馆的一楼一直悬挂到五楼,不同颜色的纸张垒砌的极简主义的雕塑作品在不同的角落等候观众去观看、去摘取,糖纸绚丽的外表回归到消费主义时代波普艺术传递的被凝聚挤压的表层。淡蓝的忧愁、深黑的悲怆、火红的情爱、金色的圆圈带来对完美的欲望、作品影射的镜像人格、时钟带来的生命提醒……冈萨雷斯的煽情套用了颜色和物件带给人们最本初的想象,但能让这份煽情不落俗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作品中始终保持的谨慎的简约和作品完成中的精美性。它可以是宏大的金色珠帘将整个大厅完美地一分为二,它可以是几块放置在蓝色手帕上的锡纸包装的薄荷糖,静悄悄地在地上的陈设。一切看上去日常而不经意,但它们被隆重地呈现着,它们透露着光芒、散发着味道、包含着字眼、凝固着时间。它们需要你去阅读、去穿行,去跟着你脑子中的旋律在白炽灯下翩翩起舞,需要你去弯下腰卷起一张纸,含上一块糖,把纸卷带到地铁、带到餐厅,带到你下一个要去约会的情人的眼睛中。就是在这里,冈萨雷斯的作品开始变得有诗意,开始把人类共同情感中那份关于孤独的、失去的、毁亡中的情绪编织出来。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结尾处,青春已逝的女主人公孤独地站在雪地上,随着耳机中传出来的《Go West》的音乐挪动起脚步,回应着影片开始时青春激情的三个年轻人在同样的音乐中一起为生命舞蹈的情景;哥伦比亚艺术家多丽丝·萨尔塞多(Doris Salcedo)用逝者的遗物铸建回忆和哀悼,她在泰特美术馆的地上凿开的167米长的裂痕记录着哀悼的物质性;这些作品中对悲伤和哀悼的表达,化作声音,凝成味道,它们的重量如影子跌落在通往旧日的道路上,艺术成为对悲哀的升华和治愈。
右页·《无题( 3月 5 日)#1 》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总尺寸30.5 cm× 61cm 两部分直径各 30.5cm镜子 1991年
《无题(北)》 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 总尺寸可变 灯泡、瓷灯口、电线 12 组 1993年
在我的身体穿行过那片金色的帘帐,在我的目光停留在被温暖的灯泡围绕着的淡蓝色的舞台,身体中隐隐呼唤我的音乐让身体有了快乐的节奏的时候,我知道在这个叹息生命的消亡的主题展览上,却又总是不断滋生的庆祝生命的喜乐开始削减着我走进美术馆前被悲伤包裹的心境。在上海,我与冈萨雷斯的会面,艺术让我们摆脱孤独,从悲伤到喜庆,彼此被惊到!
注释:
[1]由单词“queer”音译而来,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贬称,有“怪异”之意。但是很快便超越了仅仅对同性恋的关注,成为为所有性少数人群“正名”的理论,进而,成为一种质疑和颠覆性与性别的两分模式的理论。
注:
展览名称: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
展览时间:2016年9月30日-12月25日
展览地点:上海外滩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