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则

周青飏

成都外国语学校高一9班



散文二则

周青飏

成都外国语学校高一9班

原来我没懂

我一直以为外公会渐渐被溶解在名为时间的溶剂中，原来我没懂，他在坚持着什么。

——题记

自外公被确诊为阿茨海默症患者已是第三个春天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晚。阳春三月，树枝上挂着的不是新芽，是凝固的冷风，凝固了阳光，冻结了时间。

外婆告诉我，外公走失的那天罩着几十年前脱了线头的教师制服，套着几十年前熨得发白的西裤，穿着几十年前已洗掉了厚度的毛线袜，踩着几个月前我送给他的新鞋。

外婆说那天，外公说要给我拿饭，一头往门外钻，一不留神人已不见。从早上八点开始，外婆就坐在沙发上等啊等，终于全家老老小小除了在学校念书的我倾巢出动。

所幸，从二医院旁一直走到人民南路四段的外公被警察送了回来，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不得安生的全家老小才得以各回各家。

外婆说外公回来时一直呆呆地笑，手里攥着预备拿给我的饭盒，望着满屋的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外婆连叹了几口气，说起我听过不知几百遍的外公年轻时的神气，语气中有无限的骄傲与苍凉。她说外公年轻时家里穷，没办法支付他的学费，他拼命地考了大学做了化学老师，英姿勃发，兢兢业业几十年，老了累了却垮了。他一直都明显偏心于他的小女儿和小孙女，现在，他就只记得他的小孙女了。他的小孙女，就是我。

外婆叨叨地感慨完了，望着伸在窗前的忧伤的秃枝不语，留给我脑中一片空白。

作为外公跟前的红人，我当然知道他对我无理由的溺爱，我也当然感觉得到他浑浊的瞳孔中跃出的欣慰。我总是自然地将他代入被岁月挤榨得老朽的角色中，以为他是被时间折磨得挣扎的、痛苦的、体无完肤的，但直到前一秒我才发现我压根就错得离谱。或许，我从来就不懂他坚持的理由，不懂他的世界。

我从来就不懂外公的快乐。原来他的溶质是记忆，溶质在时间的溶剂中渐渐被融化得支离破碎，渐渐沉沦，在爱的作用下挥发出一种名为快乐的化学物质。于是他生活在他自我的爱和幸福的世界中，找到了永恒的归宿，用记忆交换了一把阿茨海默症的锁，封锁了通向归路的大门。在他的世界里，他得到了渴求的快乐，他无悔，他满足了，他自我实现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晚。因为今年的三月，是外公的三月。凝固的冷风有多压抑，那无所谓，因为外公在他的世界里，兴来独往，胜事自知。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累了，我就会懂了。

我懂的时候，就可以找到你的世界了吧，外公。

那一次遗憾

我很少碰到那一次那种抉择，那种诗意而结果必然会遗憾的抉择。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山雾蒙蒙的灰蓝被深蓝色擦净，火车快要到站了。

母亲问我，下车么？

那一站是池上，离我们原定的目的地，终点站台东还有三站。只是因为池上刚好有合适的民宿，据说也是阳光明媚，空气清怡，所以我们不知如何抉择。是去池上还是去台东呢？

画布般的风景慢了下来，慢到能够看见叶尖无意掩着的柑橘自然地明黄，远处民居的屋顶褪了色地红，最后不动了。台腔女声报站。池上傍山，台东临海。我仍然不知如何抉择。终于拿起一块硬币。抛起，落下，摊开。好，去台东。火车开门，又关门。旧屋顶的淡红色慢慢远去。火车载着我们到了台东。

台东的空气中带着一种湿润的咸味。天很蓝。因为不同于池上，这座城市邻海。台东的街上很少有行人，几个路口望去都空荡荡。街边零星有几家槟榔店，槟榔店的招牌是水红色的。店里坐着的女人斜倚着看小屏幕的电视，店外坐着的狗倚在自己的背上。街边有一些细长的桂圆树，结着成串的桂圆，似乎很重，钓鱼竿似地弯着。除了阳光明亮得过分，这座城市真的找不出一丁点值得称赞的地方。嗯，衰败。几条街外就是太平洋海岸。海滩上没有游人。我走向海。石阶向下，是一条木板路，是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在野蛮地生长，是日日被涨潮的海水盐浸的灰海滩。海滩已被烤干，石灰石碎渣和盐混着小块的石头，温热地硌脚。再近海，退潮时整个露出的水泥墩们懒散地歪倒着，晒着各自日积月累的青苔，薄薄一层。海风湿湿地吹，阳光明晃晃地晃。一晃，海潮不及躲避地涨起来，卷挟着一些砂砾，冲刷了海滩和逃奔的我的脚背。我的鞋子湿透了。

那时坐在高高的水泥坎上，清理着布鞋里的石灰砂砾，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台东呢？这个小城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灰灰沉沉。而池上，阳光是温柔的明媚，不像这里不留情的亮晃晃。池上的山房窝在暖山中，舒适怡人，迎来的山风带着点海味，哪像这里，灰暗的小旅馆对着没有客人的槟榔店？池上的路上也必是圆圆的卵石，哪像这海滩的硌脚？

何其遗憾啊。

我发着呆，发现海岸上一个老人牵着他的狗缓缓地踱着。他穿着朴素的长衫，踩着肥大的凉拖鞋。海风湿湿地吹，短发软软地翻动。

母亲轻声自语：“若能像他一样，过这种悠闲生活，那真是有如神仙般的洒脱自在。”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有些明白。池上风景虽美丽，但终究还是有比不上台东的地方。台东虽然破落空荡，但是这座城市有它独有的生活气息。台东人遛狗散步嚼槟榔，对着世界上最大的海，晒太阳切冰块。若是去了池上，我大概又会为这种闲适静好的气息遗憾吧。

原来如此。生活中无处不是选择。一旦做出选择，必然就会带来无法回避的遗憾。人行一生，必有遗憾相随一世。但是，就像伤口带来痂，遗憾带来的，许是回忆，许是成长。正因为有遗憾相随，由无数选择堆起的生活才会因其独一无二显得弥加珍贵。遗憾多了，人生的味道也随之变得丰富而深长。

我从那时起便学着坦然遗憾，为之叹息，而不为之所缚。因为我清楚，人生离不了遗憾，而生活，还是要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