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
2016-12-08Text陈力娇
Text 陈力娇
初荷
Text陈力娇
到了五月,母亲又要去外面买小猪了。她一出去,家里就剩我和弟弟看家了。林业局的家属房是好房子,在我们生活的小城属上乘之作,院落很大,天棚地板。所说天棚就是用胶合板钉制的蓝色屋顶,一格一格如同把天空分成了方块,而地板则是深褐色上好的松木,洒上一层桐油一样发着亮光,左瞅时是镜子,右瞅时是湖水,我和弟弟就像在这湖水中摇橹。一幢房子里有三个门,房门、卧室门还有厨房门。门上有两只眼睛似的小窗子,我们虽够不到它,却常常为这些别人家没有的门而自豪。
上午的时候我和弟弟坐在南窗晒太阳,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中午十二点,这个时候我们是家里的卫士,任谁也不许进我们家的院子。下午的时候我们把南窗关紧,南门也拉上插销,去北窗晒太阳,一心看管北窗并与北边的太阳为伴。
有时我和弟弟也会挤坐在窗台上看云,我梳着两只羊角辫,手托着下巴看天上一朵一朵变动不居的云。弟弟比我小三岁,他看云时很不专注,我告诉他那云非常富有,有羊,有鸭,有小兔子,只要你专心,什么都可找得到。他这才细心起来,在云里上下翻找,可是他找到和找不到看不出什么两样,如果他看到一群羊,在云里撒欢亮蹄,他就会舔舔嘴唇说,姐,我饿。如果他在云里看到一匹马,他也会说,姐,我想骑马去找妈妈,我饿。
我知道弟弟是真的饿了,我也饿了,可是我不会做饭,我错过了许多和妈妈学做饭的机会,而西屋王家的饭香已经飘了过来,是用油和葱花炸锅做的苞米粥,就鼓动弟弟向王奶奶要一碗,有了王奶奶的饭菜,你就不会饿了。我对弟弟说。弟弟小,不顾颜面,他果真隔着木板障,向王奶奶伸出了小手,弟弟说,奶奶我饿了,妈妈不在家。王奶奶听到他的喊声,就端出一碗干干的苞米碴土豆粥,上面插着一双筷子,递给弟弟。弟弟笑呵呵地双手捧回,放在我面前,露着小乳牙说,姐,我们俩吃。
六岁和三岁面对饥饿饭量也是惊人的,一碗饭瞬间被我们俩洗劫一空,吃完了我们还没饱,弟弟就带着满嘴的饭粒再次到木板障前,再次向王奶奶伸出手。而这次王奶奶把饭盆都端了出来,饭勺把黄色的铜盆刮得咚咚直响,跟打锣似的,刮出大半碗饭,然后迅速扫了我一眼,仅这一眼,我就明白王奶奶识破了那饭的去处,弟弟再端回饭时我不看,悄悄走回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小猪终于被妈妈买了回来。四只小黑猪油光锃亮,被妈妈从肩上放下来一撒袋口,它们像四支箭,嗖嗖嗖地射了出来。我们高兴极了,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叫金钟、亮蹄、小坏蛋和毛屁屁,因为弟弟给了毛屁屁半根黄瓜,它吃完就开始嘟嘟地放屁,好像它身后拴了一串爆竹。
这以后妈妈出去的时候就少了,但每天天不亮她都会去菜市场拾菜帮,菜市场五点钟开门,她要四点钟就起床,先帮卖菜人从大车上往下卸菜,然后再排号买菜,这样她就能得到许多菜帮,这些不花钱得来的烂菜帮,到七点钟我和弟弟还没起床时,就会被妈妈用大麻袋背回来了,她回来时不只是她和麻袋,身后还会跟着大朵大朵的阳光,还有猪看到她夸张的喊叫。那些年爸爸总是下乡,一年中会有七八个月不在家,他自己管这叫蹲点,而我和弟弟则认为是林业局有太多的树,太多的树需要爸爸去照顾,他没有理由不去。爸爸一下乡,家里就是我和弟弟和妈妈的天下了。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还得把金钟、亮蹄、小坏蛋和毛屁屁也算上,因为它们是最好的配角,也是让主人过好日子的主角,它们是来帮我们家的,我们春夏秋冬的衣服、袜子、鞋子都得靠它们身上的皮肉来换。妈妈说,金钟的四个蹄子就能给我换一件小大衣,我穿两年再转给弟弟穿两年,金钟的蹄子就更值钱了。那么两只耳朵呢?耳朵比蹄子还值钱呐,东院二明的爷爷,喜欢喝酒时吃猪耳朵,每月都要花去半个月的工资买像葵花叶一样的猪耳朵。
金钟它们头一年长得飞快,但白菜帮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它们了,妈妈就去酒厂买酒糟,去淀粉厂买粉渣,妈妈太能干了,买酒糟时她守在酒糟锅前,和男人一样在热气腾腾的酒糟房里抢,抢到的酒糟放在一个带斗的手推车里,她会把它倒着拉回来。这样的事一年妈妈要重复好几次,每次都弄回小山似的一堆,我们家院门好端端的门槛生生被她的车轱辘压出两条沟痕。
金钟它们到了第二年秋天,就长成了大猪,毛屁屁长得最水灵漂亮,它的四个蹄子都是白色的,脑门上也有一个白圆点,就像妈妈常常往我眉心上点的胭脂点一样,只不过毛屁屁的是白色的,而我的是红色的。这当儿是我们一年中最快活的时段,四个大猪像四个待嫁的大姑娘,会换回许多供我们享用的彩礼,我们家又可以吃上猪肉馅饺子和葱花油饼了。但是卖得的钱实际上只剩下两头猪的钱,那两头所得的钱会用来还买粉渣、酒糟的外债,这些都是平日里妈妈从邻居那里借来的,说好了猪卖掉就还给人家,而且每笔钱都有账,记成一个长长的账单,卖了猪,账单就一寸一寸缩短,最后消失得一丝都不剩。
第三头猪卖得的钱,会用来给全家人买衣服和鞋子,置办家里一年中的米粮和日用。妈妈会给爸爸做二斤棉花的大棉裤,买最厚实的大头鞋还有棉帽子棉手套,背到乡下的被子也要不断地填新棉花,以免爸爸在遥远的乡下冻着,而等这些钱花没了之后,妈妈又该盘算着卖第四头猪了。
第四头猪卖得的钱是雷打不动的,是留着明年春天买小猪用的,买四头小猪刚好用一头大猪的钱。这样我们家的四头猪就会告别了再来,再来再告别,一直像站岗似的把我们护送大,只是大小、时间、颜色、丑俊不一样。
卖毛屁屁时我和弟弟都舍不得了,我俩在我们家蓝色屋顶下为它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我们趁妈妈去找买主,打开房门,像迎接客人一样把毛屁屁请进屋,然后领着它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让它参观白色的墙、蓝色的屋顶、还有别致的炕铺,我们坚信它记住这些后,等它再变成小猪时,一定还会来我们家报到。
我把我的一条红纱巾给毛屁屁围上,它哼哼着抬起头无比感激地注视着我,弟弟则拿出他一直舍不得吃的糖块,慷慨地放在手心喂给它,要说毛屁屁就是懂事,它一点也不贪吃,一点也不着急,绝对不去咬弟弟的手,它都是用粉红色柔软的舌头把糖块舔回去,恭敬地咯嘣咯嘣地嚼,嚼毕用温润的眼神期许着弟弟下一块的恩赐。
我们想起其他猪被抓走时的惨景,它们没有一只不疯狂喊叫的,就企盼能放它们一码,留住它们的生命。但是没有人会这么做,妈妈不会我们更不会,若放了我们吃什么;若不放它吃什么,再来的小猪一年才吃它们一个月的食量。但是尽管这样,一想起它们绝望的眼神,我和弟弟还是禁不住泪眼婆娑,弟弟问我,毛屁屁被抓走时,也会像金钟它们一样喊救命吗?我回答弟弟是的。弟弟又问,也会四脚朝天,用绳子捆牢,一根木棒从中穿过,被人抬走吗?我点点头说一点不差。弟弟不吭声了,他摸着毛屁屁光滑的脑门儿,有些舍不得了,末了它趴在毛屁屁笔直的像写字桌一样的背上,脸向着我说,姐,我想放了毛屁屁,让它去别人家,或者愿意去哪就去哪,只要不让妈妈把它卖了就行。我听了弟弟的话,心里也动了动,无疑卖了毛屁屁我们有吃有喝,可是卖了毛屁屁它肯定会被杀,明天不知多少家的饭桌上都会有毛屁屁的肉。一想到毛屁屁会变成肉,一想到那么多人啃它的骨头,一想到它再也不会这样风度翩翩地站在我和弟弟面前,我便下狠心和弟弟一同做一把出格的事。弟弟见我同意,立马跳起身,奔到院中打开院门,弟弟呼喊,这样毛屁屁就有救了。
可是毛屁屁愚钝得很,它并没有理解我和弟弟的意思,任我们怎么往出赶它也不走,它依旧恋恋不舍地和我们亲昵,用它湿漉漉的嘴巴依偎着我们,这怎么能行?来不及了,眼看着妈妈就要回来了,那样毛屁屁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情急之下,我抓起靠着板障上的铁锹,照着毛屁屁我们平时常趴在上面的背部猛敲两下,毛屁屁这才疼得一个高儿窜出房门,又窜到了院外,窜到院外它转过身还想回来,我们怎能让它回来,我们不会让它回来,于是我和弟弟联手,我提着铁锹,弟弟提着木棍,我们像赶鸭子下水一样,对着毛屁屁一阵穷追猛打,毛屁屁在前边跑,我们在后面追,毛屁屁气喘吁吁,我们流汗不止,不知追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到底是把它打出了我们的视线。
回头看去,我们家的房子都变小了,小得像个小土堆儿,我和弟弟这才抹抹脸上的汗水,互相笑笑,扔掉手里的铁揪和木棍,胜利返航。
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家,发现妈妈坐在院子里哭,她看见我们回来疯了一般奔过来,她没问我们去哪了,而是问我们有没有看见毛屁屁,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没有看见毛屁屁。弟弟唯恐妈妈不信,又加了一句,毛屁屁是自己走的,根本不是我们让它走的。
妈妈一听立马追问,什么?你们看见毛屁屁走了?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它?我怕弟弟再说下去漏嘴,就抢前一步站在弟弟前面说,我们拦了,但是毛屁屁那会儿正撒尿,尿撒到外面总比撒在家里好啊,你不觉得我们家总是有一股尿骚味吗?晚上蚊子多,都是那尿骚味引来的。妈妈一扬手啪地给我个嘴巴,她愤愤地说,就你,总有说的,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看好家?毛屁屁丢了,你喝西北风去?!说着把我挘在房檐下,不解恨,又搡了搡,说,罚站,不说出毛屁屁去哪儿了,休想吃饭!
妈妈回屋了,顺手把弟弟牵进屋,她用湿毛巾给弟弟擦脸,弟弟仰着脸让她擦,她边擦边问,你知道毛屁屁去了哪里吗?你若说出来,我给你买饼干。弟弟倒是馋饼干了,他舔着嘴唇,想着饼干的美味,又望望窗外的我,最后他低下了头,他什么也没说,饼干再好,也抵不上他的姐姐好。
一晃到了吃午饭时间,饭香从屋里飘出来,是小米饭和角瓜汤,小米饭是用笊篱捞的,干干巴巴,吃着直扎嘴,可是对于饿了的人它就成了盛宴。弟弟和妈妈在饭桌旁吃饭,弟弟嘴角挂着饭粒,我还在烈日下暴晒,妈妈一点都不心疼,全然没有我这个人一样,在她眼里,毛屁屁比我重要多了,毛屁屁如真的没了,下一年的小猪就没法买了,就等于没有大猪了,没了大猪,以后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了。
是东院的二明救了我,烈日炎炎,他隔着板障递给我一个草帽和一杯水,草帽我没要,我要了水,我已经渴得要吐了,二明猫着腰把水递给我,他怕矮窗台暴露自己,就把小脊背放低紧贴地面,用两个肘部当前腿爬行通过,二明只比我大一岁半,他事事知道照顾人,接过我喝空的水杯,他提醒我,你就告诉你妈,说毛屁屁往哪边跑了不就行了,你告诉了她,她去找,你不就自由了?我豁然开朗,等二明从障口回到他家的院子,我伸着脖子对里屋喊,妈,毛屁屁向西大坑跑了,我和弟弟没追上。
妈妈已穿戴好走出屋,她没理我,看样子我不说毛屁屁的去向她也要出去找了,她看都没看我,自顾自走出院子,她穿着一条紫细布裤子,上肥下瘦,臀部那像挂着两个灯笼,上身穿着件深蓝色上衣,是质地有点哆嗦的绸布,腰间的两根大粗辫子一摆一摆地向我示威,好像告诉我,要是找不到毛屁屁,她会往死里抽我。
妈妈走后,弟弟出来给我送了半碗饭,我着实饿极了,接过来就吃,我吃弟弟和二明就看,好像我吃的不是饭,是稀世珍宝。二明提醒我,你可以进屋了,不用再晒太阳了,你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毛屁屁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再说她回来前你再出来也不迟呀。二明总是比我聪明,我信了二明的,我们一同回屋玩起了画小人儿游戏,粉笔是平日里妈妈往小黑板上写字剩下的粉笔头,被我留下来的,都放在一个罐头瓶里,我拿出一截,递给二明,然后用我手里的一截在地板上画起来:“一个丁老头(鼻子),欠我两皮球(眼睛),我说三天还(脑门),他说四天还(嘴巴和牙齿),一盘菜(脑壳),三毛三(两个耳朵),三根韭菜八分钱(头发和脖子),一块豆腐六毛六(身体和胳膊),两只筷子不要钱(两条腿和脚)”。这一套嗑念叨完,一个呲着大牙的人就出现了。我们没有别的游戏,画人是最基本的一种。可是画着画着,我忽然扔了粉笔不画了,弟弟也扔了粉笔不画了,我又回到了外面的窗子下去站立,弟弟也扔了粉笔跟我一起去站立,二明看我们都走了,他也不画了,他跟了出来,蹲在地上想主意,想了一会儿,二明说,站有什么用,弄个小猪来,补上毛屁屁不就得了。听说要弄小猪,我和弟弟都振作起来,我问,怎么弄?二明说,藏寡妇家的老母猪下小猪才一个月,一共十二个呢,她有那么多,还在乎少一个吗?有了小猪崽,你们家就不愁买小猪了,毛屁屁就是找不见也没什么关系了,你也就不用被罚站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藏寡妇家的院门总是锁着,谁都进不去,他们家若来人,都得晃大门,大门一动,拴在大门上的那个木桩就动,木桩一动,木桩上的晒衣服的铁丝就动,哗啦啦一阵响,藏寡妇才扭搭扭搭出来开门。我们总不能也去晃大门吧。二明说,这好办,我们从周奶奶家的木障子过去,过了那道木障,就是藏寡妇的园子,园子里猪圈离周奶奶家的木障不远。
行!我拍板定案。
我们等了一个小时,周奶奶才去居民委开会了。我们像三个小战士一样猫着腰来到周奶奶家的菜园外,周奶奶家的木障很高,园子里种着角瓜,倭瓜,黄瓜,想通过这木障太难了。二明看我面露难色,说,我有办法。他转身就跑,去自己家搬来个大花筐,然后把花筐扣在地上,又上到大花筐顶端,再然后一抬腿就蹬到木障子上,跳了下去。他一过去,藏寡妇家的对面就有了响动,是顾东家的大黑狗在管闲事,黑子站在它家的仓房上,汪汪汪向着我们这里叫,声音跟安着个扩音器似的,好像时刻要蹦过来撵走我们。弟弟很害怕,他拽紧了我,二明也停住了脚步,但是二明还是胆大了些,他蹲着跨前两步,接近了藏寡妇的猪圈,他从周奶奶家的木障缝隙向里看,看了有一会儿,要不是大黑狗叫得一阵比一阵紧,他还看。这时候藏寡妇出来了,她穿着一身黑,上衣又瘦又小,小腰胫细儿,大乳房箍登登的,跟扣两个广播喇叭没啥差别,看到我们扒周奶奶的障子,就高声说,不许摘人家的角瓜花呀,到了秋天,一支花会变成一个大角瓜呐!我回答她,放心吧,藏婶婶,我们只是看,不是摘,我们还想秋天里枕着大角瓜睡觉呢!藏寡妇放心地回去了,门被她关上了,但是大黑狗却不依不饶,二明只有退回来,事实上他不退也不行了,远处传来我妈妈的叫猪声,那声音像哭一样,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难听。
不一会儿,我妈的叫声响在了我们家的院子里,却不是叫猪了,换成了叫我和弟弟,声音没有哭腔了,变成恶狠狠的,大有恨死我们了的架势。我和弟弟屏住呼吸,谁都不敢回答,我们低下身子,看着二明一点点攀上板障,跐着花筐下来,然后我们一起蹲在周奶奶的障根下,缩小了身体,唯恐我妈找到这里来。
这一次是以失败告终,但是二明并没有灰心,第二天,趁妈妈出去找猪,二明又来了,这回他告诉我们一个喜讯,顾东领着大黑走了,周奶奶也没在家,这真是个大好的时机,我们又倾巢出动了,来到周奶奶的板障下,我们依旧没有忘记带着那个大花筐,除此,二明还带个木棒,木棒上还带着个网,是二明的爷爷扫大街用的,我们依着昨天的办法,由二明跐着花筐进去,然后我们把木棒网从障缝递给二明,二明一点点开始接近藏寡妇的猪圈。这一次很顺利,藏寡妇没有出来,有了昨天我对她的承诺,她以为我们又是在看周奶奶的角瓜花,加之藏寡妇家来了个男客人,藏寡妇就只注重客人而忽略我们了。
大花老母猪正躺在圈里喂它的孩子们奶,有几只已经吃饱了,它们离开了它们的母亲,到圈外玩来了,二明瞅准一只黑色的小猪,把木棒网伸进去,用力一罩,七寸长的小黑猪就进了他的网里,猪叫时老母猪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可是二明已经把小猪拉到周奶奶的板障这边,老母猪想过来救它的孩子,但是它的头拱了两下木板障没拱动,身边的那些没吃饱的小猪在扯它的奶,她哼哼两声,站在那里不动了。藏寡妇的门又响了,二明示意我们快唱歌,用歌声盖过小猪的喊叫,果然起效,藏寡妇露了一下头,四处看看,看我手舞足蹈地站在花筐上唱歌,脖筋都鼓起来了,也就把头缩回去,把门拉上了,这回她不仅仅是拉上门,而且把门从里面插上了,之后窗帘也拉上了,我们偷小猪的计划就这样成功了。
小猪被我们放在二明家的仓房里,仓房里堆的都是杂物,小猪哆哆嗦嗦躲在杂物里不出来,起初它还吱吱地叫,后来就不叫了,我们把一捧苞米粒放在地上,弟弟又端来一碗水,小猪不为所动,它还是不出来。二明说,不用理它,我们走了它就吃了。我们把门锁好,为防止二明爷爷回来到这小屋里来,二明特意换了把锁头,把钥匙揣在衣服兜里,之后,我们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院子。来到我们家院门口,这时我们看到藏寡妇正靠着大门和那个男人挥手呐,她的脸上喜气洋洋,一点都看不出她丢了一只小猪。
藏寡妇不知道丢小猪,不代表谁都不知道。第二天我和弟弟趁二明爷爷又出去扫大街,想去看看我们逮到的小猪,还没进门,就看到顾东家的大黑狗在二明家仓房门前坐着,它好像知道我们要来,守在门口等着我们,我兜里揣着米,弟弟手里拿着水瓶子,而二明则隔着玻璃窗急切地向我们摆手,示意我们不要靠近那个多管闲事的黑子。
我们的心咚咚地跳着,三步两步进了二明的家。二明说,完了,我们没法接近小猪了,黑子是小猪的守护神了。弟弟不信邪,一个人去了院中,果然他接近仓房一步,黑子就呲一下牙,感觉他若再向前,黑子就会一下子扑上来,吃了他。我们只好趴在二明家的窗台上偷看着黑子啥时离开。
到了下午两点钟,黑子大约饿了,它站起身,抖抖毛,向我们看了两眼,然后慢腾腾回家去了。它一走,我和二明急忙行动,为稳妥起见,我们这次没有带弟弟,由我们俩,像炸碉堡一样弯着腰,一点点接近装有小猪的矮仓房。我们又快又敏捷,没用一分钟就打开了仓房的锁,却没想到,正当我们慌里慌张想进去时,就感觉一阵黑风扑了过来,两只肉爪子搭在了二明的肩膀上,之后扯住二明的衣服领子,一晃头,再一晃头,二明就像个球一样,一下子滚到了三米开外,我定盯一看,是黑子,是黑子像虎一样的身躯,它又一次扑向倒地的二明,二明的腿被它咬了一口,血出来了,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哆嗦着不知所措。
二明没有哭,他很有出息,他坐了起来,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等大黑狗再一次扑向他。
远处响起一声口哨,又尖又长,黑子箭一样返了回去,我们看到,顾东趴在他家的房顶,勾着腿,像两个鼓锤,一来一往地摆动着,嘴里叼着根儿草棍,正嘻嘻地看着我们笑呢。
二明病了,这一病病得不轻。他不只被顾东的黑子咬伤,跳他们家高高的大门时,惊魂未定,摔了下来,踝骨骨折了。二明的爷爷出门时总是把大门锁上,然后带着钥匙放心地走了,他认为只有这样,二明才不会出那个院子。
二明被狗咬伤后,二明爷爷找顾东爸爸算账,让他们给治伤,顾东爸爸说没钱,把黑子的毛剪下几缕,递给二明的爷爷,让他烧成灰,敷在二明的伤口上。然后顾东爸爸就开始惩治顾东,他把顾东吊在院子中,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两根很高的大木桩,是顾东的秋千,顾东就吊在上面的横桩上。
二明的爷爷不走,他仍在要钱,他要一句,顾东的爸爸就抽一下顾东,再要一句再抽一下,二明的爷爷看不下去了,骂,不讲理的人家,不得好死!一边骂一边退出了顾东家的院子。
本以为二明的爷爷走了,顾东可以免去挨打了,不想,藏寡妇急急地走进来,她哭丧着脸地对顾东的爸爸说,顾大哥,你看,你看你们家黑子!她的手向后指去,身后跟着口里衔着一只猪崽的黑子,猪崽已经死了,是黑子破窗而入把它弄出来的,现在长拖拖吊在黑子的嘴上。
顾东爸爸一看这阵势,他丢下顾东,找了一根绳子套在黑子的后腿上,一提,黑子也给吊在了木桩上,被吊着双手的顾东看黑子也挨吊了,他不顾一切地骂藏寡妇,破鞋头子,你害黑子,黑子是在救你们家的猪,你恩将仇报!不是人!藏寡妇一听顾东捶她的软肋,一跺脚,一张嘴,哇的一声哭着回家了,死猪崽也不要了。
黑子对自己被绑上很是吃不消,它开始汪汪地叫,它叫一下,顾东他爸抽一下,叫得越多抽得越多。顾东心疼了,对他爸吼,有种冲老子来,老子不怕你这一套,老子十四岁了,二十年后还托生儿子,和黑子没关系!顾东他爸一听顾东这么说,就把皮带没头没脸向顾东打去,一边打一边骂,你个不争气的,我让你嘴硬,我让你逃学,我让你交女朋友,我让你抽烟,我让你拿狗当爹!顾东开始还咬牙扛着,还抬起长腿踹鞭子,可不到五分钟他就扛不住了,他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像从西南方向的畜牧场传来的奶牛叫,让我和弟弟站在我家窗台上都听到了,我们再也不想听了,一听心怦怦直跳,好像那皮带不是打在顾东身上,而是打在我们身上。
我让弟弟把窗关上,企图把顾东揪心的哭喊隔在另一个世界,但是岂知另一个世界的门也是难关的,我们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顾东在受罚,无论如何也赶不走那刺耳的哭声。弟弟的表现和我一样,他也无心默背妈妈走时留给他的纸壳方块字,他一个都背不下来,就手捂耳朵说,要是周奶奶不去开会就好了,周奶奶肯定舍不得顾东挨打,再打二明的脚不是也瘸了?我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制止他,乌鸦嘴,乱说什么,二明是为我们才被黑子咬伤的。
窗外的哭声狗叫声越来越大。顾东快被他爸爸打死了,黑子也快被顾东的爸爸打断气了。救顾东吧,像救毛屁屁那样救救顾东。弟弟说。听了弟弟的话,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一定要让顾东的爸爸停下手来,一定要把顾东从他爸爸的棍棒下解救出来,把大黑狗解救出来。
我在弟弟的耳边说了几句,弟弟懂了,拿着蜡烛和火柴走了,不一会儿,顾东家的后院的柴草垛就冒起了青烟,着火了,火不大,刚好能看见烟雾升起,顾东的爸爸果然扔下手里的皮带跑向后院,用一把大扫把拼命扑火,又用脚不住地踩半燃的灰,弟弟站在一旁嘻嘻地笑,顾东的爸爸把火扑灭,一回头看到一脸窃笑的弟弟,忽而明白,是弟弟搞的鬼,就一把提起弟弟的衣领把他提到我们家,要和我妈讲理,他吼着,这是养的什么鬼孩子,还不如顾东呢,顾东知错就改,不像你们家孩子小小年纪净使坏!
弟弟在他的大手里就像一条乱拧的鱼,他反抗着,顾东没有知错就改!他永远都不会知错就改!却怎么也挣不脱顾东爸爸的手,我急得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狠狠地咬上一口,他啊的一声松开了弟弟,随即扬起巴掌要打我,忽而想起我是个小姑娘,娇里娇气的动不得,终是没下得了手,却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们两个小坏崽子,大白天敢放火,看我不把你们送到公安局去!
弟弟过来帮我,站在他面前说,我们不怕送到公安局,我们要送你去公安局!我也赶紧助阵,你打顾东,要把他打死,我们不放火,你就不放顾东!顾东的爸爸气得在地上直转圈圈,他向我们家屋里走去,他要进我们家,找我们家大人讲理,那就由他吧,反正我们爸妈也不在家,他愿怎么找就怎么找。我和弟弟交换一下眼神,我们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去救顾东,只要顾东能不再被打,我们豁出我们家的东西让他拿。
事实证明他并不稀罕我们家东西,他在我们家屋里没找到我妈,就看了一圈,他头一次到我们家来,我们家对他来说很新鲜,到处都是我和弟弟的玩具,我们的玩具没有别的,就是用青霉素的药瓶灌红绿水,摆一窗台,再就是团泥球,用黄泥摔泡,不过他走到门口时看到我爸的一双球鞋,草绿色的,是上回我爸回来换下来,我妈给刷过没放进鞋箱的,他就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他的鞋刚才救火时弄得漆黑,像在烟囱里才拎出来,就堵气地换上我爸的鞋,把自己的鞋像扔个漏船一样扔在了我们家。
等他美滋滋回到自己家时,情形全变了,顾东和黑子都没了,只有他的皮带累了似地躺在地上,他喊了两声顾东,小免崽子,我就不信你能离了这个家,等你回来,我就用杀猪刀把你劁了,把黑狗煮了,卖肉给二明治伤!
我和弟弟躲在周奶奶家的障根儿下,捂着嘴偷笑,远处的顾东向我们竖起大拇指,然后和黑子一同不知去向。
顾东一去没有回来,他出走了,她妈妈去学校找他几次都没找见,老师也来他们家几次也不见他回来。顾东的爸爸再见到我和弟弟时,总是斜着眼睛一脸怒气,时不时骂句小兔崽子。他还穿着我爸爸的鞋子,我们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我们想得很通,我们放走了他的顾东,他理当熊我们家点东西出气。
我妈还在一天天寻找毛屁屁,她始终抱定信心能找到,她说她是共产党员,净做一心为公的事了,从不亏良心,别人捡到毛屁屁也一定会还给她,毛屁屁一定是走错了方向,把别人家误认为自己的家,它到别人家没准儿吃得更好呢,等它长了分量,我们就能见到它了。
这天我妈老早就出去找毛屁屁了,我和弟弟还是看家,还是早上看南窗,下午看北窗,但是有了偷小猪一事,我们的世界就变大了,我们不会死死地盯着家了,而是把门窗关好有时还不关,去院外玩了。
我们很想念二明,没有他,我们不但玩得不起兴,还不能偷小猪了。
这天,趁二明爷爷出去给二明买药的当儿,我们潜进了二明的家。二明躺在床上,他瘦多了,他的脚打着石膏莲子,硬硬的不能动,更不能仰面躺着,最多也就是靠着枕头坐着。二明看我们来,把手里的小人书放在一边,他说,你们早就应该来看我,告诉我小黑猪崽是不是饿了,别再饿死了,死了就成不了毛屁屁了。弟弟抢着说,它已经成不了毛屁屁了,藏寡妇把它炖来吃了。二明摇摇头,说,太可惜了,都怨大黑,要不然,它用不了一年准能成为毛屁屁。
接下来我们告诉二明我们救顾东的事,并说不救顾东,他爸爸就会把他打死。二明没有反对我们的行为,他显出比我和弟弟懂事,想了想说,这事不怨顾东,不是他让黑子咬我的,是黑子自己的主意。
我说,可是黑子是顾东的狗啊,他在房顶看着黑子咬你呀,现在你的脚又伤了,你还不得休半年学啊。
二明说,那也不怕,老师会派人来给我补课的,我的一帮一对子王小秀也能来给我补课,我下半年上学,功课还得是门门一百分。二明说得胸有成竹,我和弟弟也跟着开怀地笑。
我们沉浸在欢乐中,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二明的爷爷,一个是周奶奶,周奶奶一定是来看二明的脚伤的,周奶奶谁都关心,好像天下人都是她的孩子。二明的爷爷没和她说我们是去偷小猪的,他也不知我们是去偷小猪,他只知道我们是去偷周奶奶的角瓜花的,用来喂二明的蝈蝈。周奶奶便这么以为了。
自二明被咬伤,他的爷爷不许我们和二明见面,他说没有我们这两个坏孩子勾着,他的孙子怎么会无辜被狗咬伤,害得他没法向他远在部队的父母交代。
看到我们在,二明的爷爷把我们指给周奶奶看,说,你看你看,没门打洞他们也能过来,我这孙子都是他们俩给引逗坏的。周奶奶说,别这么说,我看他们几个在一起玩挺好的,也不打仗,一晃他们就会长大的,长大了用处就大了。又对二明说,二明啊,这回你愿意摘多少角瓜花就摘多少角瓜花,你就是把满园子的角瓜花都摘了奶奶也乐意,奶奶呀,特意给你们做了个小门,来时开,走时关,就行了。
二明很惊喜,对周奶奶说,我有角瓜花也喂不了蝈蝈了,就给豆根吧,让豆豆帮我喂吧,豆豆干什么都像样,蝈蝈也肯定能喂好。弟弟听了高兴得直往周奶奶的膝盖上爬,周奶奶就把弟弟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周奶奶说,好好好,几个小淘气,怪招人稀罕的,等你们长大了,个个能做大事,看到你们个顶个,奶奶就是不活着也高兴啊。
接着我和弟弟一人扯着周奶奶一只手,去看她为我们做的菜园门,终于看到了,那门和板障一个颜色,在板障的下方,不细看都看不出来,周奶奶把它打开,刚好我和弟弟通得过,我和弟弟试了几次,高兴得直拍手,弟弟还顺手摘了一个黄瓜妞吃。
门属于我们的了,菜园也属于我们的了,可我和弟弟的心却空着,那就是,有了这些,我们也是没有小猪,没有小猪,毛屁屁就永远不会有了。我们的眼睛,一直在藏寡妇院中的猪圈转悠,我们心里遗憾着,要是二明不病就好了,我们怎么也会还妈妈一只小猪啊。
妈妈继续找毛屁屁,非常痴迷,都到了晚上整宿整宿不睡觉的程度,她不睡觉比睡觉还精神,以前她早上起不来,起来了,也是伸伸懒腰再赖一会儿床,现在倒好,现在事情全反过来了。妈妈给我们做饭又开始不应时了,有时就煮了一盆粥,切了一碟咸菜放在锅里,上面盖着厚厚的柳木锅盖,到中午那粥还有些温呢。
妈妈找猪都是向着我们赶走毛屁屁的方向,那天她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也说是向着西北跑了,还说丢不了,有好心人帮着收着呢。妈妈听了如获至宝,回来后拍拍我们的头顶,一副嘉奖我们的样子,就在所不辞地出发了。
她每天都是早饭后向着西北方向进发,西北方向五里处有个巩家屯,妈妈固执地认为毛屁屁一定在巩家屯,只要她到了哪家,往猪圈前一站,毛屁屁准像她的孩子一样,凑上来给她搂脖、贴脸、亲嘴。
去巩家屯也不是容易的,除了走路中途还会遇到一个大沟,沟有数丈宽,里面蓄着水,水从上游流到这里河床就变窄了,水面也变平静了,更多的时候这里是水的避风港,水都到这里歇脚来了,等它们歇够了,就慢慢地走了,速度也越来越快起来。
从河的这条岸过到巩家屯的那条岸,是没有桥的,人们想通过就靠一条船,这条船靠一位老爷爷撑着,谁要过河叫一声,老爷爷就来了,这个老爷爷在这里摆渡十几年了,从不要钱,人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就会笑呵呵地说,为了让人看到我,也为了让我看到人。妈妈听他这么回答开始时还不解,等她回来和我们学时我们可比她懂得快,因为老爷爷的脸是被火烧过的,他的脖子少了一大块皮,把他的脸都拽歪了,脸更是疤痕累累,谁看见都会迅速把眼睛移开,所以老爷爷就很希望人们不怕他,很希望能为别人做点事情。
我们也想去看看老爷爷,可妈妈不让,她答应我们等毛屁屁找到了,一定领我们去那条河看老爷爷。弟弟问,老爷爷能拉着毛屁屁过河吗?毛屁屁自己过得了河吗?可是妈妈像没听见,她根本就不往心里去。
这天妈妈到了巩家屯,巩家屯三百多户人家,分三排坐落着,两条街都是横的,像一个等号把房子分成三排,妈妈面对这么多人家一点也不慌,她一家一家地问,从前排的左数第一家问起,一点一点按顺序排查,第一家是个老婆婆在院子里哄孙子,妈妈上前打问,有没有看到一头黑猪,四蹄是白的,有二百多斤重,脑门中间也有一块白,它走丢了,会不会谁家收留了它。老婆婆从树根下的阴凉处抬起眼,打量着妈妈,见妈妈一脸白净,以为是工作队的,就说,我们这里猪都圈养,没有猪从外面来,就是来了,我们也不会养它,因为那是别人家的,我们从不捡别人家的便宜。妈妈说,那别人家的猪要是饿了呢,要是赖在你家不走呢,你也不给它一些吃的吗?老婆婆一阵愕然,她不知这个工作队的领导干部要考她什么。就说,那倒可给些,但也不会长留,不义之财不可贪。
妈妈对老婆婆的回答满意了,她接着问第二家,第二家如果没有在家,她会用小本子记上,接着问第三家,什么时候等第二家的人回来她会再来补上,决不会落下。妈妈的希望每天都在巩家屯滋生着,这样她也许会有营生可做,心里会有奔头一些,哪怕找不到,但是却度过了最难受的时光,这比什么都重要。
爸爸这日回来了,正赶上妈妈去了巩家屯。
爸爸是被林业局召回开会的,只有一天时间,明天还要回他的森林,我和弟弟了解了爸爸的旨意,很为妈妈不在家而遗憾,爸爸听说妈妈出去找猪,也没在意,走到厨房吃了妈妈为我们准备的饭菜,又咕咚咕咚喝了一些凉水,抹抹嘴,出去了,可是他走到院门外又回来了,回来后翻走廊的鞋箱子,他一定是找鞋,我们看到他脚上的胶鞋都是泥巴,大脚趾都露出来了,但是他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他要穿的合适的鞋。
弟弟大约看出爸爸的踌躇,把掖在门后的鞋拉出来给爸爸,这不是爸爸的鞋,这是顾东爸爸的鞋,是那天我怕妈妈发现了去找顾东爸爸算账,那样会牵扯出我和弟弟放了顾东的事,才有意把它藏在了门后。现在弟弟把它给了爸爸,爸爸接过它不穿只是看,看着看着就愣住了,之后问我,豆豆,我不在家,我们家有谁来过吗?我马上回答,没人来过呀,妈妈去找猪,就我和弟弟看家。弟弟附和我说,是呀,我们上午看南窗,下午看北窗,我们家永远别想进来小偷,爸爸你就放心吧。可是爸爸并没有放心,他反倒心事重了,他把那双鞋又重新审视一遍,才小心翼翼重新放到了门后,然后穿着依旧露着脚趾头的鞋子去单位了,走路好像比回来时慢了许多。
日头已经很西了,皮塌塌像个被拍软的皮球,再也没有力气东山再起了,一会儿就会掉在天的另一边。中午爸爸没有回来吃饭,一定是单位集体下饭店了,妈妈中午给我们放在锅里的粥,由于让爸爸的大嘴巴吃了一半,中饭我和弟弟就不够吃了,弟弟说,我还去王奶奶家要吧。我摇摇头,不要,我们要有志气。弟弟说,什么是志气呀?我回答,就是饿死也不向别人要吃的。弟弟好像似懂非懂,不过他不再提去王奶奶那儿要吃的了。
原以为下午妈妈会早点回来给我们做晚饭,可是都四点钟了,她还没回来。我们就有气无力地等,想五点钟妈妈总能回来,可是五点钟妈妈仍没回来。妈妈没回来爸爸也没回来,我们睡着了,睡到栅栏门响,我们知道该有饭吃了,可是进来的却是爸爸,不是妈妈,爸爸大约喝醉了,脚步不稳,进门时险些跌倒,晃了几晃进到屋里来,他扑倒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吐着,吐出一大堆黄色的饭菜,弄得满屋子酒臭味,我闻不了这个味,一闻也跟着吐,就爸爸吐一口我吐一口,爸爸吐一串我吐一串,一起吐了起来。弟弟也醒了,他见我们俩这样,就咯咯地在床上乐得前仰后合,爸爸见弟弟笑也跟着笑,他想起来,却起不来,爸爸说,豆豆啊,你扶爸爸起来,爸爸这两条腿,跟电麻了一样,没有力气。可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劲,弟弟跑过来和我一起拉爸爸,却是于事无补,爸爸反倒赖在地上睡着了。我让弟弟给爸爸拿来个枕头,好不容易给爸爸枕上,爸爸好像舒服了些,嘟哝着,对我不忠,看谁怕谁。
我和弟弟想把顾东的狗叫来,吃了爸爸吐出的脏物,忽而想起哪还有狗了,狗早和顾东一起不知去向了。只好用双手捧着往洗脸盆里收,弟弟被熏得直咧嘴,我则憋住气,把脏物端到大街上连盆扔了。
回来时看到邻里们都关灯睡着了,只有藏寡妇家还亮着灯,大月亮倒挺勤快,张着大嘴在天空乐,星星们则小声私语说着悄悄话。我对迎着我走出来的弟弟说,爸爸和妈妈今晚不能念诗歌了,妈妈不回来爸爸一个人怎么能念诗歌。弟弟说,那我们一起为爸爸妈妈念诗歌好不好?诗歌吃着很甜吗?我说,什么呀,诗歌就是念着唱歌,不是吃的,就像唱歌一样,但是诗歌不能唱,只能念。弟弟说,那我们念妈妈能回来吗?我说那当然啊,我们念多了,妈妈感觉到了,她就一定会回来。
我决定教弟弟诗歌,这是我听到爸爸妈妈在夜深人静时常念的诗歌,但他们多半是爸爸念,爸爸先是和妈妈说悄悄话,然后就一边抹着妈妈的胸脯一边说,妈妈高山;然后又摸着妈妈的肚子说,一马平川;然后爸爸再往哪摸我们就不知道了,爸爸说,顺草两边;然后由妈妈一锤定音,说探水竹竿。再然后他们一起小声地笑,一同背诵。他们不厌其烦,有无穷的乐趣,有时夜里我就被他们吵醒了,黑暗里瞪他们两眼接着睡。
今晚妈妈没有回来住,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没人和爸爸一同背诵诗歌了,爸爸可能会很孤单,妈妈从来都没离开过我们,妈妈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最喜欢的诗歌今夜就没人背诵而中断了。
弟弟坐在八仙桌旁,等着我教他诗歌,我就教了,弟弟很聪明,一会儿就会了,但他背着背着睡着了。他睡着了,我也支撑不住了,梦就大模大样地把睡门给推开了。
早晨,太阳还没起床,爸爸就起床了,他洗了脸,穿上外服,到前街的国营饭店给我们买了吃的,是两根油条和一壶豆浆,放在我们头顶的八仙桌上。我翻身坐起,看见爸爸满脸愁容,爸爸你不开心?见我这么问,爸爸说,豆豆你妈回来你告诉她,说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以后就住在森林里了,任谁都无法找回来。
我和弟弟都哭了,我们的哭声没有挽留住爸爸,爸爸走了,我们不知他为了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在一幢房子的背后,就拉起弟弟,扑到窗台上,对着爸爸喊,爸爸你一定要回来,我们给你背诗歌。爸爸听到我们的声音回过头,站下了,我们就一起给爸爸背诵诗歌:
妈妈高山,
一马平川,
顺草两边,
探水竹竿。
我们背了一遍又一遍,大声背,爸爸听了一遍又一遍,认真听,末了他含着泪向我们挥挥手,再不听我们的诗歌了,他大踏步朝着森林走去了。
西院的藏寡妇站在她家的院子里,看着我和弟弟大声背诗歌,把腰都笑弯了。
妈妈在巩家屯找毛屁屁找到第五十家时,天就快黑了,她又渴又累,不少人和她说,你这是白费劲,我们这里从来都不来生猪,再说谁会捡一头别人的猪来充数,那不是白喂吗?到头来还是人家的。妈妈听了这话很不悦,她说,为什么会白喂?失主找到它后会给补偿的,吃人家多少给多少,甚至还会多给,一点都不会出偏差。妈妈的固执,让对方无话可言,就妈妈找一家,一群人跟一家,他们都在背后看热闹,觉得妈妈是个有趣的人,是个想当然的人,是个丢了先前及时补后的人。
第五十家的猪圈在大门口,这让妈妈少费不少劲,她只要一提脚跟,一扬脖子,就看到里面的猪数,里面一共有三头猪,有两头是白的,一头是黑的,黑的长得和毛屁屁一模一样,也是四个蹄是白的,脑门心有酒杯一样大的一点白,只是这头猪比毛屁屁瘦了点,妈妈想,会瘦这么快吗?若是真瘦这么快,那是要掉十五斤分量的,十五斤够她喂养它一个月了。妈妈叫,毛屁屁,是你吗?是你你就答一声,妈妈叫一声,里面哼一声,妈妈又叫一声,里面又哼一声,妈妈来了精神,一天的饥饿感瞬间消失,妈妈正沉浸在自己的惊喜中,院子里的主人出来了,主人是个四十几岁的精壮男人,他见妈妈如此沉迷,就说,你想猪想疯了吧,怎么会把我们家的猪看成你家的猪?妈妈说,我的猪丢了,我就得四处找,不只你家,我都找四十九家了。妈妈扬起手中的本子。男人说,我不管你找多少家,反正我知道我们家的猪就是我们家的,和你们家的不搭边。男人说着回屋取了一撮子土苞米,一扬手,哗地倒入猪圈,三头猪像过年一样站起身抢着吃,男人说,如果有你家的猪,他们会咬架,你看他们咬架吗?他们分明很团结。妈妈眨眨眼睛,说,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倒进一瓢吃的,他们也一样会争先恐后。
男人有些动怒,但他按捺着说,也罢,好男不和女斗,让事实说话。就反身对着妈妈身后看热闹的乡亲一扬手,大家看好了,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猪。男人先是把三头猪放了出来,让他们站在院外,三头猪出来后,又尿又拉,等他们大小解完事,男人对妈妈说,我站在它们左边十米,你站在他们右边十米,我们一起叫猪,看猪跟谁就是谁的。妈妈说,那敢情你刚喂过它们,它们还以为你要给它们东西吃呢。男人想了想说,好,你也可喂它们,你喂完它们我们再做试验。
有人递给妈妈一只高梁头,妈妈到猪跟前把沉甸甸的大穗子扔给了猪,猪们抢着吃,没抢到的两头向着妈妈要吃的,妈妈按规定退到十米处,猪吃完了,男人说礼让三先,你先叫,妈妈就叫,妈妈叫了一声毛屁屁,又叫了一声毛屁屁,可是三头猪没有一头奔妈妈去的,妈妈认定的那头她的猪,连头都没抬,眼盯着地上星星点点的高粱粒,吃得十分尽兴。妈妈又连续叫了四五遍,还是没有唤动,仿佛间它们成了三块巨石。
看热闹的人发出哄笑,妈妈有些羞涩,脸色红得赶上她的紫裤子了。
那边的男人开始叫了,他只叫一声,三头猪比赛一样撒着欢奔男人而去。
这时就听有人喊,你别在那丢磕碜了,羞死人了,你也不想想,毛屁屁怎么会渡过那条河,它就是会凫水也不会有那个胆儿,毛屁屁根本没有可能来这个屯子!
妈妈的神情为之一振,她不但没恼怒这个声音,相反她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她循声找去,看热闹的人也循声找去,可是一时间谁也没找到这个人,他们的目光在人群中巡睃,俨然在找一个武林高手,一个孩子眼尖,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树说,在那,他在那!人们一同望去,在稠密的树叶中看到一个人,他坐在树杈上吃着馒头,馒头渣纷纷落在树下,那孩子就是寻着那些碎渣找到他的,但是没人知道他是谁,都判断他肯定与找猪的女人有关。
人们一时处在揣测中,只有妈妈,扔下她心中的毛屁屁,疯了一样奔过去,她仰头望着大树,声音里带着渴望,她说,顾东,是你吗顾东,可找到你了,你妈妈为你都急疯了,你不知道她有心脏病吗?你若再不回家,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树上的孩子听了妈妈的话,不吭声,继续有馒头渣落下,飘洒在妈妈的头上,妈妈说,顾东啊,我看着你长大,你不能只为自己坑了你妈妈,她不容易,你对她要感恩,她生你那会儿难产,差点死了,她的病根本不能怀孩子,怀你的时候医生动员她做流产,都躺在手术台上了,她又改了主意,她是冒死把你带到世上,你难道不心疼她吗?
树上的孩子终于说话了,不是我不心疼她,是她的丈夫想打死我。妈妈说,什么,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是你的亲爹呀?哪有记亲爹的仇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到真正时候呢,到了,还是他对你最好。
我不要最好,我只要他不打死我。
那你和我回家,我保证他不会再打你。
得了吧,他是个恶魔,是个小抠儿,有钱他都喝酒了,从小我没吃过他一块糖,打死我没人和他抢吃的了。妈妈望着树上没有丝毫动心的顾东,把心一横,说,那以后我养你,你就是我儿子,去我们家,给豆豆和豆根当哥哥。
树下的人都等着树上人的回答,可是馒头渣又飘下来,飘了一阵后,顾东干脆不理妈妈,抱起双臂,躺在树杈上不说话了。他要歇息了。说话太消耗体能,大约是他想让妈妈死心,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可能!
急转之下的枪口调转,让人们暂时忘记了认猪的事,猪们也自由地去捡树上落下来的馒头渣吃,那个和妈妈比试着叫猪的男人,回家取来一个长长的木梯,架在树上,嘱咐一个年轻的后生,去把这个叫顾东的小孩子弄下来,别在他睡着了掉下来,巩家屯自古没有年轻孩子亡役的,从来都是老人寿终正寝。
可是顾东没有让年轻的后生上来,他说,你们不准上来,你们上来我就跳下去,你们怕我死,就给我递上点吃的,我以后就住在这了。说完放下一节绳子,等着人们给他往上系吃的。
真有一个孩子,抓住那个落地的绳头,把手中的一个大包子系在上面,顾东就把那个包子吊了上去,他着实饿了,大口大口地吃,吃几口便噎住了,含糊不清地要水喝,就又有人弄来一只水壶,系在绳子上,他也吊了上去。
这下可能噎得太狠了,顾东在上面折腾半天终于顺过气来,包子顺着他的食管下去了,他说,谢谢了,你们都回去吧,明天这个时候别忘记再给我送些。人们大约觉得再往下看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就都纷纷回转了,那几头猪也被主人吆喝进圈了,只有妈妈还守着顾东,她决定守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她只要在树下,一步不离开他,她不信他能飞出去。
妈妈累了,她坐在树根下,看着晚露落下来。粉红色的轻纱扯了半边天,巩家屯的晚霞真好,大把大把的一点都不吝啬。此时妈妈已经不想毛屁屁了,和顾东比起来,毛屁屁不算什么,没钱买小猪也没什么,她可以做工,去草包场打苇帘,一个挣三分钱,她一宿能打十个,一天一宿可以打二十个,那就六角钱,她打两个月就是一个小猪崽的钱,她打一年,就是四个小猪崽的钱,后年开春,她照样还可以买来小猪,他们中肯定还会有毛屁屁。
顾东睡着了,有鼾声传下来,这孩子已经出走一周了,没想到他还安然无恙地活着,而且没有走太远,没有走太远就好,没有走太远就说明他还恋着家,还恋着家就说明他还有救,还有情感,有情感的人就不会变得太坏,不变得太坏,顾东的一家就还有指望,妈妈想着想着睡着了,她唯独不想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被她扔在家怎么办?她唯独没想她的丈夫会回来而且等了她一夜,妈妈和顾东的鼾声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弥漫在晚霞红透的巩家屯。
半夜里有雨丝爬到了妈妈的脸上,下雨了,她睁开眼睛后首先想到了顾东,下雨他就不能总在树上了,妈妈不吭声,她观察着树上的孩子,想等他下来一把揪住他,揪住他他就别想从自己的手心脱落了,他就会把他扭送回家,从此把他当成儿子。
树上的顾东果然有了动静,他先倾听妈妈是否还睡着,当他误认妈妈还在梦中时,就一点一点往树下挪,一阵阵吹来的风掩盖了他的行动,他想等他挪到树下撒腿就跑,再也不在巩家屯了,巩家屯已经暴露了,他再呆下去只能被酒鬼爸爸捉回去。
一点一点地,顾东像树上的一条虫子,毫无声息地到了树下,他的脚刚落地,一只手就顺利地抓住了他的大脚丫,他想挣脱,另一只手像钳子似地钳住了他的手腕。妈妈说,顾东,我就等于你妈,你若再跑,我就死给你看。顾东说,你放了我,阿姨,我去给你找毛屁屁,毛屁屁是你的命根子。妈妈说,我不要那个命根子,我要你这个命根子。
顾东不说话了,雨大了起来,雨水在妈妈和顾东的脸上往下流,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顶着雨,开始向渡口挪,由于妈妈的两只手紧攥着顾东的两只手脖,他们走得特别别扭,像两个横着走路的螃蟹,更像我和弟弟常玩的游戏,左手攥着对方的左手,右手攥着对方的右手,口里念着:簸、簸、簸簸箕,南边来个绿簸箕……
二明的脚在半个月中有了很大好转,躺在床上能把脚抬高了,医生说再有两个月,他就可能试着下地走路了,当然开始是不会太吃劲的,若达到像好时候那样能跑能颠那得一年以后。尽管这样我们都很高兴,趁二明的爷爷出去买吃的,我们又去了二明家,我们想了新办法,通过窗子跳进去。我去二明家是想和他下军棋,二明的军棋下得烂,却有瘾,下不到他赢时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只得让着他让他赢一局。
弟弟在二明家,也有事干,他端来一盆水照太阳,方法是把二明家的小镜子放在水里,再在水里的镜子中找太阳,这时的太阳就像一张哆哆嗦嗦的油饼直掉渣儿,蹦跳着和弟弟玩耍,不过每一张油饼最终都会被弟弟掰得粉碎,弟弟一刻都不让水平静下来,那饼就一直没有整张的,弟弟一边撩水一边指着太阳说,你牛什么牛,到底还是让我给捉住了,喂了水虫子。
弟弟的自言自语吸引了正在下棋的二明,二明忽然抬起头,他刚才还和颜悦色,却突然满脸惊惧,眼睛瞪得老大,一把甩了棋盘,指着弟弟说,扔了它扔了它,魔鬼!我和弟弟都吓呆了,弟弟乖乖把水盆端到外间,由于急,水溅湿了他的花裤衩,跟尿了似的,而二明则用被子蒙住了头,不看我们,他在被子里抖啊抖啊哆嗦成一团,好久都没有停止。
我和弟弟悄悄地爬出了二明的窗子,又悄悄回到自己的家,对看家我已经没多大兴趣,我把妈妈分给我的糖给弟弟一块,让他别离开家等我回来,回来我可再给他一块糖,他同意了,我就去了周奶奶家,我打算把二明的事对周奶奶说,我觉得二明很奇怪,周奶奶一定知道二明为什么奇怪。
周奶奶正在园子里看豆角,她家的豆角很喜人,到处都是小棒槌似的豆角,虽然它们还没长大,可是密密的秧子还是遮住了周奶奶的头。我从周奶奶为我们做的小门进去,趟过角瓜地,直奔豆角地。周奶奶见我来了很是高兴,豆豆,她说,你妈又找猪去了?不等我回答,她就又说,毛屁屁早让人家变成饺子吃在肚子里了,你妈还那么傻,劝都劝不住。
周奶奶把我领出她的园子,摘一串紫色的豆角花戴在我头上,我顾不得戴着它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拉住周奶奶的手说,奶奶你快去给二明叫魂吧,二明简直是疯了。我把二明的样子和周奶奶一五一十地都学了。周奶奶说,是很怪,二明这是病得不轻,这可怎好,他的父母又离得那么远。
二明家的门已经没有锁了,窗帘却拉着,看来是二明的爷爷回来了,周奶奶说,大白天挡什么窗帘,把大太阳都挡在外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还不够潮啊。说着我们来到房门前,就听一声脆响,好像杯子打碎大镜子的声音,我和周奶奶都吓得一愣,不得不停住脚步,二明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不喝,水里有蛇!快把窗子关上,蛇都从窗子进来了……风扇扔出去,房子被吹倒了……
二明的爷爷答应着把落地风扇搬了出来,他满脸流汗,人慌慌的,见到我们也不把风扇放下,就那么傻傻地,像拿着红缨枪准备打狼一样。周奶奶忙上前,帮他放下风扇,说,老良,有话就说出来,别傻着,怪吓人的,二明怎么了?
风扇是落地了,但二明爷爷的心却没落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绕过他想去屋里看二明,他这才叫住我,说,别去,二明咬人,别让他把你咬了。周奶奶一惊,怎么咬人?你快说。二明爷爷咽口唾沫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回来,他在扯棉被,一床被子被他扯碎了,满屋都是棉花,他不让开窗,非要挡窗帘,对了,二明爷爷摸了一把电风扇,说,他还怕风。
周奶奶听了二明爷爷的话腿抖了,若不是她的手拄着我的肩膀,她一定会摔跟头。周奶奶说,老良啊,你还糊涂啥呀,二明得了狂犬病了,还不快找医生?二明的爷爷哎哎答应着,人却迈不动步,周奶奶说,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还是我去找吧。就领着我匆匆离开二明的家,到了我们家院前她说,豆豆,回家把门窗锁紧,和豆根别出来,二明疯了,他咬谁谁疯。周奶奶说完,人已消失在小巷深处。
我吓得浑身大汗淋漓,回去就关窗关门,前后都反插上,不漏任何一扇,弟弟在用锅底灰画鸟,他已彻底把自己弄成了黑脸包公,白衣服已经成了花衣服。他见我如此慌张就问,天又要下雨了吗?是不是要打很响的雷?弟弟怕雷。我就说,比雷还可怕,我们再不能见二明了,他疯了,疯成了雷。弟弟不解地看着我,他打了个冷战,他可能在想二明成为雷后会是什么样子。
窗子关好后,屋子顿时热了起来,大太阳隔着玻璃很疯狂,把玻璃变成了饭锅,弟弟大气不敢出,他着实害怕了,半晌他才说,姐,我都热熟了,我们会不会变成肉包子?
我告诉弟弟,不会的,我把窗帘落下,窗帘会像大海一样把大太阳吓走。
我起身去放窗帘,刚到窗帘跟前,一个大黑影像苫布一样压下来,我以为是二明,吓得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我的样子一定是太丑了,外面的人捡了个大便宜,哈哈大笑起来,我定睛一看是顾东的爸爸站在窗前,看样子他刚喝过酒,脸红红的,笑过后他说,你们两个小免崽子在屋里偷吃啥呢?怕人看见呀?大白天挂窗帘做什么?弟弟早看清是顾东爸爸,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凑上来站在我身旁,弟弟说,我们没偷吃什么,我们只是想把太阳变成海水。顾东爸爸说,你们做美梦吧,自古谁听说太阳能变成海水。弟弟说,不用听说,我们就能。顾东的爸爸这样我挺生气,就指责他穿了爸爸的鞋,弄得爸爸回来没穿上自己的鞋。
顾东爸爸听我这么一说,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可真响,震得我们家窗子乱颤,笑过后他说,我不但穿你爸的鞋,我还要穿你爸的衣,我每天要到山上去找顾东,要走很远的路,有时我半夜也要去找,我太冷了,你把你爸的厚衣服给我一件,等我找到顾东就还给你们。弟弟又向前一挺,站在我前方,说,爸爸的衣服爸爸还要留着穿,决不会随便借给人。
顾东爸爸说,好,你们不借,我就不走了,再不借我就把窗子砸了,让大太阳进去捉你们的魂,喂天狗。弟弟一听害怕了,小手拽住了我的衣角。我给弟弟壮胆儿,说,不要怕他,我们就借给他一件,看他还敢在这里撒野。我们回过头,在爸爸的衣服箱子里挑最旧的衣服,想让他穿成个丑八怪。
我们找来找去,终于找到爸爸每年翻园子土时穿的一件夹克衫,夹克衫很破了,袖口和底边已经坏了,妈妈有一次想把它剪成小块做鞋,想想还是留了下来。
这样的衣服给顾东的爸爸穿上,他一定像个要饭花子。我怀着恶意把窗子拉开个小缝,把衣服塞给了他,谁知他接过衣服,另一只手把窗子拉住,我再想关上已经不可能了,我没他那么大的力气。
你干什么?你是强盗啊?我嚷,他嘻嘻笑着,小兔崽子,我哪能白要你爸的衣服,我顾百顺做事百做百顺,哪还在意别人一件衣服,告诉你吧,我快发财了,我把我穿的这件给你爸留下,就算我和他换的,等我找到顾东回来,再把它换回来,你们家就权当是个当铺。他说完真把他的一件短袖衫从窗缝给我塞进来,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妈妈扭着顾东来到渡口,雨基本就停了,顾东老实多了,他知道他如果不老实,妈妈的手就会越来越紧地掐在他的手腕上,那可比什么都受罪,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出,全因妈妈是长辈,再说他也扛不住别人的眼光,一旦有人出来解手,看见他被人生生地扭着,还不把他当作小偷?不管白天或夜晚,顾东都不愿领受别人鄙视的眼光。
由于是夜里,渡口已经很静,夜把一层安静盖在水面上,像哄它入睡一样,渡口旁边有一间小屋,离白天那个简易的小棚子几丈远,里面住着摆渡老人,灯是油灯,灯火跳跃着,一会儿爆出个灯花,一会儿又爆出个灯花。妈妈和顾东来到小屋跟前,听到里面有一声声的呻吟,妈妈一愣,顾东也一愣,妈妈怕顾东跑了,说顾东,你先进,顾东也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抽出自己的手,拉开了门,进了屋,顾东进屋后,妈妈跟了进去,结果他们共同吃了一惊,摆渡老人躺在床上,头上有汗水,一张残脸在灯底下扭曲着,妈妈说,顾东,老人家病了,你快帮帮他。顾东上前从枕头上把老人的头抬起来,搂在怀里,等着妈妈查看,妈妈看到,老人已经很虚弱了,脸色苍白,妈妈摸摸他的手脚,冰凉冰凉,偶尔伴着打颤。妈妈说,顾东,他起攻心翻了,他要是不遇上我们就完了。顾东说,我要是不遇上他,这些天我也早完了。什么?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顾东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他给我饭吃。妈妈说,他给你饭吃,你却不知他有病。顾东说,早上我出去他还好好的呢,都是晚上他把被子给我盖。妈妈顾不得听顾东解释,她让顾东把老人放下侧躺着,她去找针,这种起啥的病,只要把肛门上鼓出的紫泡挑破,用白布蘸面碱一蹭就好,否则死掉都说不定。
妈妈去找针,转着圈圈找,哪都没找到,屋里很简陋,就一张床和一个灶台,最后妈妈一眼看到门框旁的纸墙上插着一根针,就拔下来拿到油灯上去烧,顾东看妈妈只顾给针消毒,对他放松了警惕,就挪到门边,之后推开门撒腿就跑,妈妈追出去时,顾东已没了踪影,四周全是鬼魂一样的树,妈妈向着夜空喊,顾东,你个挨千刀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给老人收拾?男女授受不亲啊!不见顾东的回答,妈妈又劝自己,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啊,谁见人要死了能不救呢?妈妈转身进了木屋。
顾东在这个夜晚回到草木巷一次,他没回自己的家,而是来到我们的家,看到我们家的灯关着他就又走了,从此他和妈妈打起了游击,妈妈去巩家屯,去渡口老人那,他就会潜水一样回到我们家,妈妈回到我们家,他就去渡口老人那。
渡口老人那天果真起了攻心翻,妈妈用烧过的针,给他挑开,出了不少脓血,又给他塞进一块碱,又在他的前心后心各扎了七针八针,用火罐拔出许多黑血,又喝了一碗热姜汤,老人打了几个嗝,慢慢睡着了。妈妈摸了一把他的头,感觉他正在出汗,一场大汗出来,逼出风邪,老人自会好的。
第二天,老人果然满身清爽,又要到渡口去摆渡,见到妈妈给她熬粥,一个劲说他遇上了好心人了,不然就一命归西了。妈妈和他各吃了一碗粥,就要去巩家屯,太阳升起来了,巩家屯各家各户的猪都起来了,妈妈说,我不走,顾东不会回来,这孩子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瞟着我呢。
老人说,你认识他?妈妈说,我们是邻居,他扛不了父亲的打,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走丢了呢,现在知道他在你这里,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不会告诉他爸妈的,我觉得顾东在你这里比在他家强,他多少还能帮帮你,总比去别的地方好。
老人说,我和顾东打算在这里修桥,把木桩打在水里,两岸拉上铁锁,上面铺上木板,浮桥就成了。顾东已经帮我把铁锁买回来了,就在院子里的树根下,改天我们就动工了。老人的院子太大了,其实就是无限长的大长坑,不知延伸到哪里,水不知流向哪里,老人在坑底摆渡,在坑边种高梁、玉米、茄子还有小白菜等,坑里的树木多,多是叫不上名的杂树,就成了老人天然的储藏室,他为建桥买回的木料、钉子、铁链子等,都放在树丛中。树丛就像一杆大秤,天天称着它们的分量。
这天中午,趁着草木巷的人都午睡,顾东像个玻璃球一样咕噜噜滚到我们家,他用木棍捅开了我家的窗子,悄声说,豆豆,我回来看你们来了。我和弟弟正在床上大汗淋漓地睡午觉,随着顾东的一声呼唤,一股凉风吹了进来,弟弟说,顾东哥,亏得回你来了,我们都要闷死了。顾东呵呵笑着从窗子跳了进来。他说,豆豆,我学会剪头了,我可以让你更漂亮。弟弟一听忙去找剪子,拎着一把妈妈做活用的大剪刀,殷勤地递给了顾东。我告诉顾东,我早就不想梳羊角辫了,我就想梳藏寡妇那样的头,那才是真正的漂亮。
顾东说,容易,就让我坐在凳子上,一剪子一个羊角瓣,两剪子两个羊角辫就下来了,然后他用两个手指夹住我的一绺头发,反复无数个动作,一手夹,一手剪,我的头上顿时轻巧起来,再也没什么压在上面了。
顾东剪完了头,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他一定是饿了,我忙给他找出一个大馒头,厨房里没开窗,顾东热得用手直扇风,他说,大热天,为什么不开窗?怕进强盗?我说,不是怕强盗,是怕二明进来,二明疯了,见谁咬谁,见到你,他也一定会咬你。顾东不吃了,把馒头扔在锅盖上,他说,他得了病?弟弟抢着回答,周奶奶说,他得了狂犬病,是被你们家黑子咬出的狂犬病。顾东愣了,他站在地中间一动不动地发呆,汗水像下雨一样从他密密的头发上流下来,流了一脸,有几条像蚯蚓一样游进了他的嘴里。顾东说,我去他们家看看。说着要从窗子跳出去,弟弟忙说,二明没在家,在医院,他爷爷都不能留在医院里。顾东犯难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我们不知为什么那么难看,就像我们冬日里给毛屁屁它们准备的冻萝卜,四裂八瓣。
顾东出了我们家,走小路去了医院,中途他坐了一会儿他同学父亲的大卡车,至少减少了他十五分钟的路程,到了医院,他从一个小护士口里打探到二明的病房,然后就趁人不备走了进去。二明的病房在地下室,一股冷森森的凉气在走廊环绕,走廊里看不到患者,只有一个头上扎三角巾的护士在吧台上趴着,像是睡着了,看来这里没有几个病人,便安静异常。墙壁上贴着宣传板,绿底黑字,上面介绍着狂犬病人的症状与注意事项,顾东放轻脚步,简单看了几眼什么是狂犬病,上面写着,狂犬病分四个时期,潜伏期、前驱期、兴奋期和麻痹期。潜伏期一般在20~90天左右,前驱期是患者发病比较重的阶段,兴奋期表现为高度兴奋,极度的恐怖、恐水、怕风,体温升高,麻痹期,就是接近死亡期,患者进入昏迷,最终衰竭而死。
顾东看到这,身体刷刷地从头凉到脚跟,突来的尿意几乎无法控制,他不知二明现在是处于什么期,什么期都是二明走向死亡的开始,顾东的心一阵不可遏止地揪痛,他向二明的病室移去。
小护士从沉睡中抬起头,看到顾东从门缝向里看,就悄悄地走过来和顾东一起向里看,小护士像如临大敌,有顾东在她觉得是好事。顾东回头看她时,她神秘地指指二明,对顾东说,他要死了。有这句话,顾东知道她不会拦他,就把门开了条缝儿挤了进去。小护士没有跟进去,她噔噔噔去楼梯口给顾东看着别来人,院长若是知道她私自往里放人,会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此时二明闭着眼睛,窗子挡着厚厚的窗帘,一丝风也没有,对顾东的到来置若罔闻,看不出是看到还是没看到,他的手脚被捆在床沿上,身子上也捆了两道纱布条。顾东想给他松绑时,他睁了睁眼睛,他明显在发烧,脸红红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对顾东说,我渴,顾东说那我给你要水去,二明马上惊恐地喊道,不用!他的声音高八度,听上去像是惨叫,叫过后陷入了更加不止的哆嗦。顾东不敢再提水的事了,他甚至不敢提任何事了,他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二明说,顾东哥,我口渴得难受,像着火了,像七十二个孙悟空向我喷火,可是我不敢喝,我害怕,怕极了,那水是个巨大的嘴,我怕把我吞了。顾东体会到二明的诚恳和焦虑,他的眼睛立马湿了,他说,都怪我,那天应该拦住黑子,制止它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你。二明说,顾东哥,我没怪黑子,它是把我当成了贼,它知道我偷了藏寡妇的猪,它是看家护院的好手,草木巷因为有了它才平安,大华家的柴草垛比房都高,却从来没丢过,我明明还指望它找回毛屁屁,可是我怕是看不到了,我活不久了,看不到毛屁屁回来了,也多亏黑子咬的是我,要是咬的豆豆和豆根就更惨了。二明说话的力气已经不大,他好像很累,几乎要睡着了。
他睡了一分钟,又醒了,他说,顾东哥,我的暑假作业还没做完呢,老师会批评我的,你能帮我做一做吗?把错的那道也改过来,就是差个小数点,老师说小数点是最马虎不得的。二明的咽肌一阵痉挛,声音嘶哑下去,像被海水吞没了,口角大滴大滴地流涎,神志立即迷蒙不清起来。顾东知道,这可能就是宣传版上说的第四个时期。
顾东流泪了,他哽咽着说不出话。他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又使足了劲猛拍一下头,然后转身往外跑,他现在只有一件事了,去渡口找黑子,弄死它,他想让黑子给二明偿命,他想让黑子为这件事付出血的代价,不这样他无法慰藉二明。顾东刚跑到楼梯口,小护士就按响了桌上的有线话筒,用平静的语气通知楼上的医生:一床生命体征消失,尽快通知家属处理后事。
黑子一直在水边嬉玩,玩够了就逮野鸭子,逮着野鸭子好孝敬主人。黑子会潜水,野鸭明明在水中央,四周水面坦荡无垠,没有一点敌情,却不知水下的黑子已游到它们身边,一口咬住野鸭的翅膀,咬住就不放,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几分钟后潜到岸边时,野鸭早已被水呛得晕死过去,黑子的愿望就实现了。
但是今天黑子无心逮野鸭,逮也是吓吓它们,逗它们玩,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是在等时间,等到太阳当头,接近了晌午,它就要奔向五里之外那个叫路家庄的地方,确切地说,是路家庄的外围,它在县城的北方,在巩家屯的东方,各相距五里,呈等腰三角型,却是水草肥美的地方,山坡上长着树木与杂草,山脚下有一泓水,水域不大,被天光照得镜子一样放亮,每天早晨六点钟,这里就有了人影,是一个人和一头猪的影子。黑子嗅到的,就是这头猪的气味,这头猪有个名字,叫毛屁屁,黑子小的时候常和主人去它家,毛屁屁见到黑子,总是隔着猪栏和黑子说悄悄话,而其他猪则对黑子不理不睬,它们的心思在于向主人讨吃的。
黑子见到毛屁屁,源于它嗅到了毛屁屁的气味,对于熟悉的气味,黑子隔五里都闻得到,毛屁屁的脖子上扎着一条红纱巾,这使它一下子俊俏起来,毛屁屁好像饿了,一个劲地吃地上的绿灰菜,黑子叫它两声,它才抬起头认出是黑子,高兴地想奔过来,却没能实现这个动作,黑子看到它被一条绳子紧紧地拴在一棵大树上,黑子懂了,毛屁屁被软禁了。
黑子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屋,小屋是人住的,离毛屁屁有二十米远,仿佛是嫌毛屁屁又拉又尿,才故意让毛屁屁离远点又不至于闪出视线,黑子从没见到软禁毛屁屁的人,它坚信他一定在这个屋里,而且一定是他,只是他身上散发的气味搅乱了黑子的疑意,这个人穿的衣服不是这个人自己的,因此在黑子的嗅觉中,是两个人的气味混在了一起。黑子弄不懂到底是不是顾东的爸爸,就一声不响,轻手轻脚从小屋后方木板的缝隙向里看,它终于看到了顾东的爸爸正盖着一件夹克衫睡觉。这让黑子顿时大胆起来,它绕到门前,进了小屋,小屋没有门,只有半截门帘,黑子在屋里转一圈,没看到有什么好吃的,连个饭碗也没有,它这才明白,顾东的爸爸不在这里生火,他都是在家吃完饭才到这里来。
黑子为了查明他每天来这里的时间,才在今天来到这里,它打算在这里蹲坑,一直蹲到明天早晨,不愁不知道顾东爸爸什么时候来的。事实上顾东的爸爸成天成宿都在这里,只是早上趁人们还没醒来回家吃一次饭,他每天吃一次饭已经坚持半个多月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瘦了一圈,所以他要尽快找到买主,尽快把毛屁屁处理掉,变成钱他心里就踏实了。
今天的情形和往天不一样,黑子一搭眼就看到毛屁屁身边多了一个人,顾东的爸爸和那个人正交涉着,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就见他打手势,顾东的爸爸也跟着打手势,却也控制不住地说上一两句,不一会儿他们谈妥了,那个人点头了,之后他转身向草甸子外面走去,黑子判断,他是回去找人了,找来人毛屁屁就会被抬走了。
黑子跟在这个人的身后,它完全可以冷不防扑上去咬断他的喉管,但是它没有,等他们先后来到陆地上时,黑子返身奔向渡口,它想找主人顾东,把这一切告诉他,它还要引顾东来,救毛屁屁一命。黑子以最快的速度狂奔着,十分钟以后它回到了渡口老人的毛草屋,却没有见到顾东,只见渡口老人在摆渡,渡口老人一边拉船,一边啃一块野鸭骨头,他见黑子回来掰下一截想扔给它,忽然想起黑子不吃弃物,就拿起身边的水碗把骨头放在碗里,黑子没有上船,它没有心思吃,它都急得火烧眉毛了。
令黑子没想到的是,它往渡口狂奔时,主人顾东也在往渡口狂奔,他们的路距远近差不多,只是顾东在速度上打了折扣。
顾东打折扣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都跑出医院了,忽然想起二明得了狂犬病,而黑子却正常,一点都看不出疯的迹象,这是一个大问题,一个关系到黑子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他不能对不起二明,也一样得对得起黑子,所以顾东必须问清楚,没有狂犬病的狗,咬了人后,也会让人得狂犬病吗?回答是肯定的,一个主任身份的男医生,郑重地回答了顾东,他指着自己的胸牌作保:没错,这种病例时有发生。
顾东再没什么可担忧的了,他此时就一个目标,马上见到黑子,处决它,祭奠二明。
顾东跑回渡口时,黑子刚跑走两分钟,顾东从老人指给他的方向,看到黑子的影子如一支黑箭向东射去,黑子太着急了,过马路时它从一辆三轮人力车夫的头顶飞了过去,这若是平时,顾东不知该怎样为黑子自豪呢,会怎样变本加厉地给黑子奖励呢,可是此时全然不是这样了,黑子是杀手,是个越有本事杀人越多的杀手。顾东不容多想,紧跟着冲了出去。在一起五载,他们每早都是这样一前一后在公路上练习奔跑。有时顾东在前,有时黑子在前,有时黑子先跑到一个点,回头再接顾东,但每次速度都没有这次这般飞快,顾东判断不出黑子这是为什么,他只当它是疯了。
五里路黑子不到十多分钟就跑到了,黑子到达后抢占了一个制高点,一个土丘的上方,它坐在土丘上的一块岩石后,只露一双眼睛在密切注视前方,刚才说话有动作、没声音的那个哑巴已经来了,同来的还有三个人,个个像哑巴一样健壮,他们旁边还停着一辆手推车,哑巴好像在和顾东的爸爸争吵,他指着地上零星的苞米粒,哇啦哇啦地发泄着不满,顾东爸爸则一点不吃亏地辩解,他没去管哑巴听到听不到,他说,没吃多少啊,这么大个猪吃个一斤二斤苞米粒算不了什么事,就是图个告别吧,我家的猪这辈子也没吃过苞米粒,死到临头了,还不让它改善一下伙食呀。旁边的人听不下去了,开始为哑巴鸣不平,其中一个上前说,一个哑巴你也欺负,猪你都知道可怜它,为什么就不可怜一个哑人?另一个也说,你再这么坏良心,我们就翻脸了,这猪分明是你偷的,我们没检举你,买了它,是帮你,你还恩将仇报!
哑巴扯着顾东爸爸的袖口,来到毛屁屁的跟前,指着毛屁屁被撑得滚圆的肚子,比划着要爆炸了,又伸出十个指头,表示要减去十斤。旁边的人立即附和,对,就按他说的,你干不干吧,不干我们走人了。毛屁屁确实被撑着了,它躺在地上,一点都不想反抗了,仿佛动一动,肚子就会破掉。
顾东的爸爸没什么可说了,他抬起手,摆了两摆,意思是就按他们说的。
几个人开始拿着绳子捆毛屁屁,他们先是把四个蹄子捆在一起,然后把一个大秤钩钩在绳子上,又由两个人把一根大木棍串在秤套上,又将秤扛了起来称分量。黑子的毛都竖了起来,它站起身,拉开架势,像一张弓眼看着就要射出箭去,而顾东就在这时到了,他喝住了黑子,用手安抚着它,他蹲在黑子身后边喘着粗气,刚才的情景他也看到了,现在他要等一定时机,戳破爸爸的诡计。
黑子对主人的到来表示出欢喜,它摇着尾巴向顾东示意,然后顺从地和顾东一起观看事情的进展。他们看到,顾东的爸爸嘴巴都笑成了花,他接过厚厚两捆钱,都是一元的钞票,一捆夹在腋下,一捆把封条移到一边去数,他一边数一边笑,顾东再不能容忍了,他对黑子说,别动,由我来解决他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注视着前方的黑子,听到主人的指令,把耳朵耷了耷,由着主人一个人向那群人奔去,黑子现在就一个任务,如果那些人对主人不敬,它就二话不说冲过去咬断他们的喉咙,哪怕是顾东的父亲。
顾东的到来最吃惊的是他爸爸,他的钱刚数到一半,见到顾东他停住了,脸上出现尴尬的笑,顾东无须多问,上前一把把他的钱打到地上,又把他腋窝下的一捆也抢下来摔到地上,顾东对一旁发愣的几个人说,他的猪是偷的,我现在就扭送他去公安局,你们谁跟着?
那几个人当然不愿意跟着了,明知到公安局得伏法呀,就慌忙地捡起地上的钱,推着他们的车子一路逃窜。蹲在高坡上的黑子,看到主人胜利了,站起身抖着身上的毛,敞开喉咙放声欢呼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猪被送回我们家时,正是晚霞铺满天空的傍晚,天空像被倒扣过来的红地毯,红得人心都跟着暖了起来,他们就从这红地毯中姗姗走来。在西天边的大道上,不疾不徐地移过来一幅图景,毛屁屁在前,顾东的爸爸在后,再后边跟着黑子,他们呈三角阵容,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定是顾东的安排,黑子这会儿准是担负着责任,它不只是看护毛屁屁,也是监视着顾东的爸爸,监视他老老实实把毛屁屁送到家。他们就这样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队伍,赶着慢腾腾羞答答的毛屁屁,一步一步回归他们的故里。毛屁屁好像已经找不到家了,抑或是不好意思回家了,它不知往哪里走,有时偏左有时偏右,黑子就左右地圈它,就像牧羊人赶着羊群,不许它踏出规定路线一步。毛屁屁很快悟道,黑子不让它走的方向就不是家,黑子让它走的方向哪怕有水坑也是家。毛屁屁按着黑子的意愿走,果然就顺畅多了,眼下他们很快就要到家了。
我和弟弟和妈妈站在路口迎接着他们,看着他们由远及近,披着一身旖旎的霞光,毛屁屁围在脖子上的红纱巾,就像一条红领巾伴着它凯旋而归,我们欢喜的程度不亚于看了一场过年的大秧歌。
藏寡妇也会凑热闹,她跑了过来,跟妈妈说,请她把她剩下的那个没卖的小末末渣猪送给二明的爷爷,让他好有个相伴的,她说一个寡妇人家怎好随便送人东西。妈妈听了险些落下泪来,她们俩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队伍越来越近了,我们已经看到了黑子像鞋底儿一样粉红的舌头,它软软当当地吐在唇外,给它油黑的身体增添了一抹鲜活的点缀。可是我们没有看到顾东,不知他是不是还想杀了黑子,黑子是否是戴罪立功,更不知他是否还要留在渡口,和渡口老人建起那座桥并共度人生。
当然我们也没有看到二明,二明是我们所有人永远的痛,他和顾东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却都是为了我们,这让我们的童年由此多了一份郑重和沉重。
这年过年爸爸真的没有回来,他说到做到,一个人在山里过年了。转年顾东的爸爸说,我去接他,不就一双鞋吗?我还了他他就回来了。顾东的爸爸十分有把握。我们知道,爸爸一定会被顾东的爸爸接回来的,而二明不论怎么接,不论谁去接,都是回不来的。
周奶奶由于思念二明,从此不再种园子,她告别了她的角瓜花,把那一片园子修成了一片水塘,在里面注满了水,里面植满绿油油的荷花,周奶奶想二明时,就在那片水塘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荷花绽放时,满园子婆娑锦绣,周奶奶会把我和弟弟叫到荷塘前,面对着色彩耀眼的荷花说:他要是回来,就不至于找不到家了,每年的这个季节,他都会回来的。
我们知道周奶奶在说谁,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不只我们这样想,荷塘里的每一株荷花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们凝望荷花时,果然那株最大的、最好看的、最漂亮的荷花对着我们点了点头,接着满园子花朵翩跹起舞,迎风摆动……
责任编辑刘志敏
陈力娇
CheLijiao
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签约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界》、《芙蓉》、《北京文学》等全国文学报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非常邻里》、《平民百姓》,小小说集《米桥的王国》、《我们爱狼》、《赢你一生》等。作品多次获奖,多次选入各种版本或被选刊转载,部分作品在国外发表。其中《一位普通母亲与大学生儿子的对话》获2005年“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微型小说”奖,《败将》2009年获第12届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2008年获中国新世纪小小说风云人物榜·新36星座奖,2011年获全国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12年获第七届“黑龙江省文艺奖”,2013年获第八届“黑龙江省文艺奖”,2014年获黑龙江省第八届十佳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