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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
——中锋王大保系列

2016-12-08Text肖建国

广州文艺 2016年1期

Text 肖建国



世道
——中锋王大保系列

Text肖建国

大保的炉头生意向来都不错。

这是从每个墟场的热闹都看得出来的。

县城里每月逢三、六、九是赶墟的日子。墟场就在南门外,从大保家过去几户人家,好大一片场地。墟场叫仁和墟。墟场南边立着一座戏台,戏台很老旧了,木柱子的油漆已经剥蚀,顶上的檐瓦每年都要翻检,戏台楼头的两头石狮子却是锃亮泛黑。戏台前头是一片空地,一箭开外的地方错落着几栋凉亭。石板街道从凉亭边上拐个弯,一直通到了西门口。墟陂的那头横亘着一条土马路,一头通到清陵河边,一头接到了汽车站。土马路上一天到晚都有拖拉机喷着黑烟“突突突”地驶过,车斗上装着河沙和竹子。竹子尾巴一头拖曳在地上,刮擦起来的尘土浮上半空,久久不散。

仁和墟平时很清寂,只在逢墟的日子才会热闹起来。那真是热闹哎!墟场外头的几条路上缕缕连连都是人,附近乡里的人都进城赶墟来了,手里提着,肩上挑着,身上的衣服是刚刚换洗过的,脚下的草鞋也换成了布鞋或解放鞋。媳妇妹子的头发上都抹了茶油。还不到半上午,墟陂上就一层一层地涌满了人。偌大的墟陂像涨水的池塘,水多得塘里装不住,连附近的沟圳也灌满了——墟陂旁边的街口上都挤满了人。卖菜的(各种时新瓜菜无不青葱鲜嫩),卖鱼仔的(鲤鱼、草鱼、鲫鱼、泥鳅、黄鳝、虾公、螃蟹、脚鱼),卖糖的,卖干红薯藤的,卖炭的,卖糖榨梗(学名叫甘蔗)的,还有鸡市、鸭市、牛市、狗市、猪市、木器行、竹器行、铁器行。凉亭下面的黑市肉摊在案板上卖,猪心猪肺猪肚高高挂着,好远就看得见;另一头的牛肉是吊在杠杆上一刀一刀割着卖的,牛头照样挂得很高,牛角跟猪内脏遥遥对峙。卖面卖馄饨的早已支起了大锅,柴火烧得热热烈烈,一片水气氤氲;油炸糍粑的小灶小锅都躲在角落弯里,烈火烹油,香气和声浪揉捏在一起,尖厉地往人们的鼻孔和耳朵眼里钻。这天县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会出来,在戏台楼头出出进进地演唱节目。他们都很年轻,后生很挺拔,妹崽很乖。演唱的都是样板戏的折子戏,穿了戏服,手里抓着枪、刀,脸上却没有化妆。他们唱得都很卖力,可是墟场上的人一点都听不到。墟场上有多少只喉咙在敞开着说话,嘤嘤嗡嗡的声音揉作一堆。他们的声音一出口,就融入到浊厚的市声里去了,连自己都听不见。

大保的家紧挨着墟场,这里街两旁的人家,开的都是铺板子门,大门边上,镶的都是铺板,到了要做生意时,就将铺板从门槛槽子里一块一块顺出来,靠墙竖好。卸了铺板的堂屋里外通透,显得宽敞豁亮,再把货板迎门一架,随时可以卖货。大保家的铺板平时不卸,只有到了逢墟的日子,才会四敞大开,早早就把货板在门口支好了。货板上堆满货物。

逢墟这天,大保家里有两轮大的热闹。那真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语声喧哗,无不开颜。

第一轮热闹在开墟之前。一些人提早进城来了,先到大保家打个转身,寄放一点物件,箩筐、簸箕、扁担、猪笼,或是鸡、鸭、小狗崽。这些人都是好多年走熟了的人。他们站在门口大声喊一句:“王师傅!”不等主人应承,就侧着身子进了堂屋,找地方把东西放好。这些人都走了好远的路,喉咙干渴,讲究的会从碗柜上揭下一只碗,倒碗茶喝,不讲究的就从水缸里舀一瓢井水喝了,抹抹嘴巴,自顾自先到大街上逛去了。大保一家人跟这些人并不认识,好多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着脸熟,(也是一来二去走熟的)觉得人家愿意来家里叨烦,是看得起自己,堂屋反正也是空在那里,给人方便,又不蚀本。所以,但凡有乡里人来寄放点东西,无论生熟,一概笑脸招呼。每到逢墟这天,还早早就把水缸挑满了,烧一大壶茶凉在门口。

然后就到快要散墟的时候了,那些人已经买好了东西或卖脱了东西,在墟陂上逛饱了,纷纷返转大保家取物件。有的人取了物件,道声“吵烦”,侧着身子绕过柜台,径自出门远去;也有的刚刚卖了东西,兜里有钱,或会在柜台前站一站,挑一两件物品买起。他们都知道大保家的出品质量过得去,价钱也公道,从不讨价还价。只一阵工夫,柜台上的东西就卖得罄空,一边的钱罐里装满散票子。也有的人东西没有卖完,手里剩一把白菜、一个冬瓜、半筒绿豆,或是几捆野笋子,总归是些“落脚货”,丢了可惜,带走麻烦,大保家里就都收了下来,按价付钱,绝不占星点便宜,只为了让人家欢欢喜喜地轻松回家。

每次墟后,他们家都有一两天无须再买小菜。他们方便了别人,也方便了自己。

日子走得很快。不知不觉,大保三十出头了。同他一般年纪的个个都讨了亲,有的小把戏都可以筛酒了。大保不想让父母亲再多操心,决定结婚。

他的对象是常来家里走动的同学唐红卫。

他们很快就结了婚,男方送了一份不薄的聘礼,女方家里也照风俗还回了更重的财物。婚宴很闹热,但不张扬。堂屋里摆四桌、天井边摆两桌、后面工场里摆四桌,十张桌子摆开来舒舒敞敞。这里的婚宴都在中午,大场合搞完,男女双方的家人在晚上还要喝一餐团圆酒,大保这天是完全敞开了,中午时到每桌敬了双杯酒,晚上又敬岳父岳母,还跟岳家兄弟换大杯拼了几下。很多人在这种场合喝酒,都是象征性地抿一抿,偷工减料;或是在酒杯里掺开水,能混则混。他不这样。他好像成心要把自己搞醉,每一杯都实实在在,滴酒不淌,到后来还兴头越来越高,主动找人挑战。连续的两餐酒,喝得他舌头都大了,说话上句接不起下句,筷子都捏不拢。岳母看着场合不对,赶紧拉着一家人告辞了。

新郎新娘送走客人,正要关门落闩,门却忽地给人用力推开了。

谁都没有想到,来的竟是老朋友灰毛砣。

灰毛砣打着拱手,哈哈喧天地说:“贺喜、贺喜!我是不请自到啊!不会嫌弃吧?”原来此地风俗,一定是要接到请帖才会去参加婚宴,如果没有请帖,再是至亲的人、至好的朋友,断不会贸然过去。这有讲究。

听到声音,柏良婆从厨房里迎了出来,一看客人是灰毛砣,脸块一跌,转身返回去了。

大保也没有开声。只定定地望住他,脸上起了一层雾。

唐红卫大致知道这一家人都不愿意理灰毛砣的原因,知道灰毛砣欠大保好大一笔钱,一走无影,几年了连梦都没有报一个。她听柏良婆念叨过好多次,一家人心里都有气。

灰毛砣仍然打着哈哈说:“好手不打上门客,何况你们今日大喜,人都进了门,不搞杯热酒搭我喝喝?”

唐红卫赶紧应道:“饮酒,当然要饮酒。”又一扯大保,让他开声。

大保也醒过神来,勉强一笑,哑着声说:“上桌,我两兄弟冲一壶。”

“不是两兄弟哩,是三兄弟。我今天特地过来道喜,是要送兄弟你两份大礼。”

灰毛砣一头说着,一头闪开身子,就见暗影里款款走出一个人来。灯光一下将他照亮了。

大保闪眼一看,陡然一喜,大喊出声:

“钟海仁?!”

钟海仁用手点着大保,说:“大保,大保啊!”却并不停脚,径直走进屋里时,当中坐下了。

几个人紧忙跟过去。大保直问:“你怎么来了?“

钟海仁一指灰毛砣:“你问他。”

灰毛砣也在一旁坐了,说:“你不知道?人家海仁到我们县当副县长,是县太爷了哩!”

大保又是一惊,这又是他万没有想到的。钟海仁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了省里的建筑设计院,很快提拔当了副处长,这些,大保都知道,钟海仁给他写信都说过。怎么突然就调到县里来当县太爷了呢?大保一下感觉同他隔了好远,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跌。

“海仁是省里的后备干部,这次是放下来锻炼的,以后要回去当大官。今天才到县里报到,我在路上碰到他,十几年没会过面,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还不知道你今天讨亲,听我一说,跟脚就同我一起过来了。怎么样,我这份大礼不假吧?”

“是哩是哩!”

说着话,孝德公和柏良婆也过来了。大家都很高兴,柏良婆打过招呼,赶紧就去热菜,孝德公摸烟递过去,钟海仁忙欠身双手挡开。

“不会?”

“不会。”

“那酒呢?”

“也不会。”

“是个好后生。”

“人家是县太爷哩!”灰毛砣纠正他。

“什么县太爷,”钟海仁说:“在伯伯老人家面前,我就是个后生。”

“这话我听了松快——上酒。”

钟海仁听话地坐下来,他刚吃过晚饭不久,肚子好饱。县政府的接风宴很丰盛,他多吃了一块走油肉,一直胀胀的,饱得难受。但他知道这餐酒是一定要吃的,他抢先擎起酒杯,说:“孝德伯伯,我先敬你老人家。”

孝德公一下笑仰了,说:“这要不得!”手一抬端起了酒杯,等着敬酒者先干。

钟海仁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到底将一杯酒喝干了,他的脸立时泛出了一层红色的油光。

柏良婆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这时知道了钟海仁确实不能喝酒的,就说:“我不敬你酒了,敬你一块肉。”柏良婆抓起筷子,在菜碗里翻啊翻,挑一块手板大的走油肉夹起来。钟海仁是知道本地风俗的,正要推辞,一下躲闪不及,柏良婆已经将走油肉往他嘴巴上一抹,哈哈大笑着堆进他的碗里。这块肉,钟海仁是非吃不可了。走油肉炸得焦红,煮得稀烂,油汪汪的很是诱人。这样一块肉,足有四两,还能吃得下么?可是不吃,就是对老人的不敬。钟海仁为难地直撇嘴。

好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还在大门口就“钟县长、钟县长”地叫,钟海仁招手叫他过来。这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红的被窝印心,上面还叠了一对枕套。这是钟海仁送给大保和唐红卫结婚的礼物。钟海仁过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临时叫政府办的人去敲开百货商店的门,买了送过来的。一屋人都伸长了颈根去看枕套上的喜鹊,钟海仁趁这工夫将走油肉夹到大保碗里,撅了撅嘴。大保笑笑,俯身咬了一口,细细嚼着。

柏良婆一转眼就看到钟海仁的碗里空了,惊叫道:“嗨,嗨,给你的走油肉呢?”

钟海仁抹着嘴巴,说:“吃了啊。不信?你看我的嘴巴;还有,大保看见的。可以证明。”

大保笑着住了嘴,不开声,只点头。

柏良婆指点着两人,笑道:“你这两个鬼呀,小时候就互相打掩护哄我,大了大了,十几年没有会面,会到面了还是老样子。生成就是一对油盐坛子。”

几个人都随声笑了。孝德公也频频点头。

又劝过一轮酒,柏良婆同孝德公自去歇息,唐红卫也回洞房去了。留下三个当年的球友继续喝。他们互相都好久没有见面了。

灰毛砣对钟海仁说:“我们有十五年没有会面了吧?”又对大保说:“我们也有两年不见了。”

钟海仁一时有点奇怪:“你们就住在一个县城里,都会有两年没有见面?”

“是我不对,是我躲着大保。”

“我悟出来了,这里头有故事。”

“故事还很长哩。”

灰毛砣就将前面的事情说了一遍,如何找大保合作做生意,如何跑福建,跑广东,如何跑到第三趟的时候身上的销售款给人抢走,如何给大保作的交代,一五一十,都很清楚。

大保一直黑脸默着神,听完了,忽然抬头问道:“你那钱真的给人抢走了?”

“假的。”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我是骗了你。”

“我一拳打死你!”

“你让他把话说完。”钟海仁赶紧说,一手按住他的腿。

“我对不住你。”灰毛砣打个拱手,连连道歉。又说,“你听我把话说完,那次是福建有个朋友走私了一批电子手表进来,我也想拿点货,赚点钱,可是我没有本钱,就打起了那笔货款的主意,我本意是要同你借的,怕你不肯,毕竟那不是一点钱,而且有风险,说白了怕吓到你。事情又很急,我怕错过那个机会,只好出此下策,哄你说那笔钱给人抢了,实际上是拿去做生意去了。不过我心里是发了誓的:无论那回生意成与不成,那笔钱一定归还!”

“成了没有?”

“没有。我这人还是过于轻信朋友,没有想到人家是戴的‘笼子’,我不光亏完了身上的钱,还给捉进看守所,关了半个月,天天挨打,身上没有一坨好肉,放出来以后我也没脸回家,更没脸见你,就找到另外几个朋友,跟着他们也去搞走私……”

“你胆子也太大了。”

“不胆大不行啊!要生存,要还钱,富贵险中求。我没有任何门路,也没有本事,只有拿这条命去赌。”

“嗨——其实你当面搭我说出实情,我也不至于拿你怎么样,那个钱的事,不说了。”

“你不在乎,我在乎呀。不拿钱还到你手里,我自己良心上过不去。”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松快了。钱是什么东西,未必比兄弟感情还要紧?那桩事不要再提了。今天难得海仁也来了,我们吃酒。”

“吃酒吃酒,你们的事情以后再去扯。”

“吃酒还等下。我今天一定吃醉再走。今天我先给你把钱还上。”

“你真的赚到钱了?”

“我发过毒誓的。不赚到钱,我敢进你家里的门?”

大保这时才发现,灰毛砣穿了一身西装,还打了领带,颈根上白衬衣领子顿顿的,脚下露出一小截尼龙袜子的花色,打扮得像个嫖客。

“看样子你真是发了财。”

“一点小财。”

灰毛砣就撩开西装,从里头口袋抠出一张存折,说:“我连本带息都拿你的名字存在这里了。利息我是乱算的。假如不够哩,也是这样了;假如多了,就算是给你今天结婚的贺礼。你看看吧。”

“不看不看。”大保将灰毛砣的手挡回去,又重重地“嗨”了一声,心情极其复杂。

灰毛砣轻轻把存折放在旁边的炉桌上。

大红的存折在灯光下闪着明暗不定的光。钟海仁提醒该要喝酒了。

灰毛砣欣然同意。他即刻给两人各敬了双杯。一个结婚,一个到任,都是人生中的大喜之事,每轮敬酒,都要双杯双杯地敬,这是规矩。灰毛砣自斟自酌,咕——一杯,咕——一杯,转眼间就将八杯酒灌进肚子里去了,颈根开始红胀起来,好快活,好轻松。

钟海仁也硬起脖子吞下去两杯酒。脸上即时红得像蒙了块大红布。他不再肯动杯,只是尖起筷子在菜碗里挑动。他把每样菜都夹起来吃了一点。油豆腐、墨鱼、猪耳朵、猪腰子、猪肝、血灌肠、猪肉丸子、萝卜丝,他还把一块猪脚啃得精光。他好久没有吃到这里的菜了。他觉得这些菜的味道真好。

“好吃以后你就多来,天天来。”大保说。

钟海仁说:“我喜欢的是你母亲做的菜,你老婆进了门,家里还是母亲炒菜?”

“当然是归老婆炒了。”

“唐红卫手艺怎么样?我是指搭你母亲比。”

“不相上下。明天你过来,专门做一桌菜搭你吃,保证你满意。”

钟海仁笑笑,细细声说:“我记得以前搭你有意思的不是唐红卫呀。”

大保说:“我知道你在说谁。”

“朱慧琴,我说的没错吧。那时候她天天来看我们打球,后来你还写信告诉我,她专门到你下放的地方去看你。今天灰毛砣告诉我,你结婚了,我还以为对象是她。没想到新娘子是唐红卫,差点搞错方向。”

“唐红卫不好看。”

“也不难看。女大十八变,变来变去观音面。读书的时候不是蛮好看。十几年不见,还长好了哩,周周正正,抻抻抖抖的,带点福相。连说话都变了。我记得她以前说话好冲,现在都是慢声慢气,对你很体贴,显得好温顺。”

“这点没得说。”

“做家务事呢,怎么样?”

“勤快。家里的事情她做得完。”

“那就好,过日子就是要这样的人。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声,搭朱慧琴怎么没有成呢?”

“一句话说不完。也可以一句话就说完了。人家是大学生,我是什么?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的人,配不就。”

“你说痴话哩,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灰毛砣怒道:“依我看,是她配不上你。”

“你细点声。”钟海仁忙说,朝里头睡房努努嘴。那头的门开着一条缝,也不知道唐红卫睡着了没有。大保也瞟过去一眼,淡淡地说:“没关系,她都清楚。”

钟海仁说:“我再问一句,朱慧琴如今在哪里?”

大保说:“她大学毕业,分配回了县人民医院。前年结的婚,嫁了个干部,生了个女崽。”

钟海仁“哦”一声。好久无言。

钟海仁看看表,快十一点了,该睡觉了。三个人将桌上的剩酒喝完,都有了很浓的醉意,钟海仁站起身来告辞,说:“以后得空了,到我办公室来聊天。”

大保摇头,说:“我轻易不去那个地方。你要爱来,就来我这里。”

“好好,我来。”

灰毛砣同钟海仁走下灶台,那边睡房的门无声地开了,唐红卫走了出来。

“就走?”她说。脸上盈盈笑着。

钟海仁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再不走就是太蠢了。”

唐红卫傍在大保身边,说:“你这话说差了。你是贵客,你来了你看大保好欢喜。”

“以后我会多来。”

“多来就好!”

新郎和新娘并肩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新娘子以手掩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街道上光影稀淡,夜是有点深了。

钟海仁又来大保家了。

刚刚到任的副县长,工作很忙,但是生活还有规律。他就住在县政府大院,一套两房一厅的家属区房子,如今县政府已经搬离了正街上的老衙门,迁到县城边的北屏山上了。一道砖墙,将一座山包都围了起来。大保没有进去过。听说里头的办公楼好宽敞,有水池,有花坛,有凉亭,有篮球场,有招待所,家属房子连成了片,都是红砖黑瓦水泥路,他知道大院的南边有片小树林,几棵大松树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春天还可以在里头捡到蘑菇。钟海仁白天在办公室看材料,或者参加一些会议,都是为了熟悉情况,好快点进入角色,晚饭后就到篮球场上打一阵球。他打球还是那样投入,背心短裤,跟一帮家属孩子争抢得黑汗水流,出身透汗,洗一个热水澡,接着看材料,有时在办公室,有时在家里。他的卧室临窗放了盏台灯,每天晚上,台灯都要亮到很晚。

这天,钟海仁参加完一个会议,回食堂打个饭吃了,没有换鞋去球场,径直出了大门。往左走出一段,他在马路边站住了。眼前,一条大马路光淌淌地直通北门街口,马路下边却是一片田峒,一条小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约略能看到尽头处仁和墟上的戏台楼头。钟海仁忽然来了兴头,一跃跳下小路,这块地方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沿着小路走过一段,有一片菜地。菜地里刚刚淋过淤水,有一股轻淡的骚臭味。从菜地里斜插过去,就到了拱花滩头。他踩着滩头上的石礅,一步一蹾跳跃而上,很快就到了对面的石板路上。走完石板路,过拱桥,经中医院,上东门头,这里有一条水圳,傍水圳是一条泥路,伸向仁和墟。水圳里的水很满,很清亮,揉出细碎的波纹,汤汤流着,他就踩着泥路,一路往前,一直走到了大保家的后门。

那时天已全黑了。

大保一家在屋后头工场的地坪里刚刚吃过晚饭,柏良婆正收拾碗筷,见到钟海仁进来,忙顺手扯亮电灯,随即,唐红卫就把一杯热茶捧到了他手里。大保招呼他在苦楝树下坐了。

钟海仁想起十几年前,两人常常也是这样坐了,念念空话,无话可说时就冒起了脑壳看远处,远处的天空总是比眼前明亮。

两人这样坐着时,柏良婆总会炒点花生、或是蚕豆、黄豆,给他们香口。

两人都有一会没有开声,大约大保也想起了往事。也大约是,他竟有点生疏了。

“忙不忙?”他忽然想起似的,问道。

钟海仁说:“不忙哩,每天在办公室里看文件、看材料,下午还有时间打打篮球。”

“噢,你还能打篮球?”

“能打,这十几年我都没有断过。读大学的时候差不多天天打,工作以后哩,每个礼拜也要打一两场,不打球不松快。你呢?”

“我?”大保发了会愣,幽幽地说:“我都好多年没有摸过球了。”

“为什么?”钟海仁惊异地说,“早年子你的球瘾比我都大。你又这样大的个子,本就是打篮球的一块料,不像我,矮起个尸,天生的条件不行,也就是爱好它,玩玩而已。依你的条件,发展下去,至少打个省队没点问题。这‘文化大革命’害人哩,打破了好多人的梦想!”

大保没有接话,窸窸窣窣地摸出烟来,叼一根在嘴里,他的手抖得厉害,划了三根火柴,都折断了。他想说,我不光是梦想破灭哩,还受了好多屈辱,不然怎么落到这个境地。但这是说得清的么?几百句话都说不清。他就想还说它做什么,不说也罢,说起来只会更伤心。

他嚓一下划燃了火柴。

钟海仁没有感觉到他的情绪。大保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仍然兴致勃勃地说:“这番日子,我每天一吃了晚饭就到大院的球场上打篮球,一帮中学生,个子很高,球技很拐。我也打起赤膊搭他们分边打半边场子。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我想投篮就有篮,想运球过人就过人,耍得他们团团转。我们打球,场边上总站了好多人看,昨天下午,我投了个远篮,旁边一个老干部大声喊好,还问:这是哪个家里的小孩?篮球打得这样好。那个老干部是县里的政协副主席,出去开会刚回来,还不认得本人是新来的副县长。他也没想到这副县长的篮球打得这样好。”钟海仁说着大笑起来,大保也跟着笑了一声,心里却酸酸的。

钟海仁乘着兴头又说:“你有时间也过去玩。只要我们两个联手,打遍天下无敌手。”

大保说:“现在我不能搭你比了。我一个平头百姓,天天要寻吃,忙不赢,哪里还有心思打球。”

钟海仁说:“你这话说得差矣!有谁规定,老百姓不能打球。忙也不是理由。越忙,越要经常活动,劳动是不能代替体育锻炼的。”

大保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什么事情?”

“现在还不想说,说起来伤心。”

钟海仁默了一下,看着大保将烟头用力弹出去。烟头带着火灰,划了个小小的弧线,跌落在一只扒锅里,有一缕烟雾袅上来,抖闪了一会就消失了。钟海仁说:“你不说,我也能大概悟得到。你以为我受的苦比你少么?

钟海仁于是说起了他们下放回到老家,连房子都没有,一家五口人就住在一间牛棚里,牛棚里只安得下两张床,父母亲睡一张,两个姐姐睡一张,再没地方了,他就只能睡地下,牛棚里牛屎味很重,地下的味道尤其浓烈,熏得眼睛都发酸,常常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他就在那种地方睡了几年。到现在他一闻到牛屎味就眼睛发懵,心里作呕,住牛棚,不算什么,出工辛苦,也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被人拉去批斗。他们那里很奇怪,周围几个村子,地主成分的就他一家。村里要开批斗会了,站在台上的批斗对象永远就是他父亲。常常为了造声势,会把他母亲、两个姐姐和他也拉上去陪斗。他们那里的批斗会也有任务指标的,周围村子为了完成指标,常常来借地主分子过去作批斗的靶子。母亲担心他父亲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挨打,每次都叫他陪着一起去。父子两人并排站在台上,胸前都挂了黑牌。父亲的黑牌上写的是“地主分子”,他的黑牌上则是“地主狗崽子。”那些人都无比地激愤(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激愤),形神愤慨,声音高亢,却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遍一遍地把报纸上的文字当口号喊出来,有时干脆就对着他们扔石头,撒牛屎。石头打在身上,好痛。牛屎撒在脸上,睁不开眼睛。他心里在一丝一丝地渗血。

钟海仁说,批斗会都是在晚上,参加完批斗会回到家,往往都半夜了。睡不了一下子,第二天照样要起来出工。这样白天晚上连续地搞,身体、精神都有点吃不消了,那段时间他瘦了十多斤,胸口里的排肋骨都一根一根现了出来。他想这样下去不行,身体会要搞垮。身体垮了,一切就都完蛋了。只要活着,身体健康,就有希望。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身体垮下去。他开始想办法偷懒。比如,装病。他在山坎上正做着事,突然头一栽,就跌到坎下去了。坎下遍布刺丛,他的手上、脸上都给刺得血糊花拉,惨不忍睹。他心里很清醒,眼睛却紧闭作昏迷状,软手软脚地听凭人们大呼小叫,抬他回去敷药。他就让赤脚医生给他身上头上包满纱布,在家里好好睡上两三天。又比如,磨洋工。他看到队上一些社员是很会偷懒磨洋工的,就偷偷学了几手,挖土时他也不会每一镢头都用力挖到底了。摘棉花只摘露在外面的那一层。拔草时也知道坐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扯。挑谷子,先在箩底絮上一层稻草,虽然上面的谷子堆得溜尖,重量却是打了好大折扣的。他还学会了抽烟,队长一喊“歇息啦”,他即刻找个地方坐下,摸出烟荷包,慢慢卷好一支喇叭筒。他抽烟不会真抽,只让烟气在嘴里打个滚,赶紧就吐了出来。几年时间,他抽了总有上百斤烟丝,却没有上瘾。他也不能让自己上瘾,他只是为了假模假式地做做样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同大家一起歇息了。挨批斗作靶子他也不再硬挺。他知道台上台下的人都是在应付,做样子给上面看的。他站在台上,低头闭眼,不看,不听,心里默诵着毛主席语录,半年工夫,他就修炼得很到家了,不管站着、坐着,随时可以入定。他表现出来的神态,却是给人感觉十分老实。老实得有点阿弥陀佛。

大保听着笑起来,说:“真是看不出,你还蛮狡猾哩!”钟海仁说:“在那种环境里,不狡猾不行,还不是为了生存。”大保说:“我就没有你这一手,死脑筋不会转弯。”钟海仁说:“那不行。买针看针眼,买瓜看瓜皮,到哪座山要会唱哪座山的歌,不然自己吃亏。”大保点头。

钟海仁就又说,其实那些社员也知道他在装宝,只是不揭穿,因为他们一家很快就同村里人处得很好,都认为这一家人可怜,不拐,还有一副侠义心肠。那里的人感情都很朴素,认为一个人好,就不会故意刁难,有时还会帮忙打掩护。后来他们请求在牛棚旁边加盖一间草屋,队里马上同意了,好多社员还自动过来帮忙。再后来他想加入公社篮球队,生产队的队长还帮他找公社书记求情,又破例给了他五天假,让他练球。公社篮球队一举在全县篮球友谊赛中拿到了亚军,最大的功臣无疑是他。公社书记很高兴,村里的社员也很高兴。队里给他把底分提高到最好劳力的十分。(当然那也是因为他已经精通了田里功夫,之前由于出身成分不好,没有给他。)他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昂起脑壳做人了。

钟海仁那时的人生目标其实很低,一个被社会所歧视的“地主崽子”,能像正常人一样半劳动,生活,就是最大的愿望了。他给自己的规划是,努力劳动几年,集钱盖一栋砖瓦房,然后,娶妻生子,颐养天年。那时他同时在学木工和瓦工,只要把这两门手艺学好学精,又舍得做,相信达成愿望是不难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国家政策会起那样大的变化,竟然恢复了高考。而且,有教无类,连他这种子弟也都可以报名参加。他高兴得哭了一场,决心一搏。他真是拼了命一样地复习功课。他又单独住回了牛棚,白天晚上都趴在一张小矮桌上用功,他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常常连续两三天不出房门一步,一日三餐,都是母亲送过来吃,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要把初中课文复习一遍,再把高中课文学一学,时间是太过紧张。初中课文以前学过,要捡起来并不太难。难的是高中课文,还有那些数、理、化知识,一定是要人指导的。好在他父亲是老牌大学生,学的是理科,指导高中课业绰绰有余。父亲那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鼻炎很严重,但为了他的前途,常常陪着熬夜,现在想起父亲,首先想到的是老人家经不得煤油灯的熏冲,说几句话就要猛烈地擤一通鼻子的狼狈相。他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很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高考张榜,钟海仁榜上有名。他成了千军万马中闯过独木桥的幸运者。村里人说:他家的祖坟开坼了。

大学四年,似乎一晃就过去了。钟海仁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很好,毕业后,分配到了省建筑设计院。就在那一年,父母亲也落实了政策,安在县财政局按月领取退休工资。回到城里,心情舒畅,父亲每天养花育草,鼻炎竟奇迹般地好了,不再需要用力擤鼻子,这让钟海仁十分松快。

大保默默地听着,一根接一根地续着烟。听到后来,钟海仁一家终于转了运,各安其所,日子过得很如意,他也为他们感到很松快。

他不经意地递了根烟过去,钟海仁居然也接了,凑着火吸了满满一口烟。

“我有十几年没有见到你爸爸妈妈了哩。久不久我就会想起他两老。”

“他们也常常提起你,总还想回来看看。”

“他们是刚解放就来了吧,在这里也生活了快二十年,是该回来走走。”

“我有打算的,到时候接他们过来。”

大保忽然长长叹口气,说:“到时候他们来,看到我这个背时样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你哪里背时?这样不是蛮好么?”

“这样好?你说痴话哩,一路背时,混了半世人,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在哪里。”

“好在自由啊!好在发展空间大啊!”

“你在说外国话哩。我听不懂。”

“这都不懂?”

“不懂。”

“自由这个词你懂吧?”

“这个懂。我凭自己的手艺和力气吃饭,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想做多就多做点,想做少就缓一点,天管不到,地管不到,一切在我自己。当然是自由。”

“这还不好?”

“但是没有地位,做不起人啊。发展空间就更谈不上了。”

“这就是你在说痴话了。有没有地位,做不做得起人,不在乎做什么职业,在乎一个人的为人。你王大保我了解,以你的品性,无论做什么,都只会受人尊重,不会倒自己的丑。”

“到底是当副县长的人,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在话。”钟海仁又要了根烟续上,继续说:“至于这个发展空间哩,也是在于你自己。你要安于现状,图个吃饱穿暖,容易;你要想发展哩,也是可以做得很大的。事在人为。”

“我不想做大。我也做不大。”

“你完全能够做大,你要立这个志。”

大保忽然烦躁起来,狠狠地说:“你不知道我这世人好背时哩,吃好多亏,我一个高高大大、一米八几的人,搞得人前抬不起头,人后直不起腰。我知道我的命就是这样的了。既然是背时的命,就背到底算了。再不得有任何想法。”

钟海仁缓缓地说:“你怎么越说越蠢了。我们都好大年纪?也就三十岁出点头吧,怎么就‘这世人,这世人’放在口里念?我们这世人还长得很。要说起来,我不比你背时?越背时,我越不服。我总记得我们小时候喜欢说的一句话:干狗屎也有回润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悲观。现在还不是变出一个人来了。”

“我比不得你。”

“你比我强。很多条件都比我好。只是抗挫折的能力不如我。生而为人哪里会没有挫折。挫折是什么?挫折就是一把锉刀。它能把人的刀口锉钝,也能越锉越锋利。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在中学生篮球队时,黄知福教练最爱讲的一句话?志气立得大,雷公拿得下……”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大保又躁了。

钟海仁一顿,很奇怪大保突然发火。他隐约感觉到大保和黄知福之间有过很不愉快的事。

黄知福如今是县里的县长。

“为什么?”他偏过脸来问了声。

“那是个坏人,提起他我就卵根子抽!”大保骂了声粗话,屁股磨得凳子吱吱叫。

这个话就不好接了,钟海仁不想知道得太多。一个是他的上司,一个是最好的朋友,把他夹在了中间,怎么做都会为难、尴尬。

夜很安静。天空很高,星子很疏朗,一幕近乎钴蓝色的雾气横拖在天地之间。风吹着苦楝树叶沙拉沙拉地响。远远的街那头有人在唱花鼓戏,一声长,一声短,只听得见音。听不清词。有人还在水圳边捶洗衣服:砰——砰……

钟海仁说:“我们不说别人了,还是说自己的事。”大保粗声问道:“自己什么事?”

钟海仁就说,县政府分了工,让他分管工业和乡镇企业,还包括个体户,他看过资料,广东、浙江、福建那些沿海地区,个体户得风气之先,发展非常快。他觉得这是一个福音,机会来了。他要大保抓住时机,赶紧跟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做创业致富的带头人。他已经找人了解过,大保做的扒锅、鼎锅质量特别好,在县里很有名,连广东、福建那边都知道。他建议大保成立一个公司,做大规模,做出自己的品牌来。他说他是分管的副县长,在政策上可以给予尽可能的优惠。他还说连公司名字都给他想好了,就叫大德公司。“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大保随口问道,钟海仁就说,你叫大保,你父亲名孝德。各取一个字联缀而成。这个名字有内涵,有意思,还好记。

大保张眼望望天,又低头沉默一阵,说:“政策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好?”

钟海仁说:“我是认真学习、研究过的,不会骗你。”

“你当然不会骗我。但上面会不会骗人呢?”

“时代不同了,你不能还拿过去的眼光看现在,那样会耽误了自己。”

“我都已经是社会最底层的了,还有什么好耽误的?”

“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你只要敢于走出这一步,我敢说,前途无量。

“你敢肯定?”

“我当然肯定。因为我了解你。”

“十几年没见面了,你了解我好多?”

“你为人实在、耿直,有一手好手艺,舍得出力,舍得钻,人性好,人缘也好,虽然十几年没见面,我相信你本质不会变。一坨石灰落到水底下,即使散了,溶了,内核还是白的。”

大保心里有团热气冒上来,噎在了喉头上。他的眼睛有点发胀。

但他又冷冷地甩了句:

“你不会是刚下来当副县长,新官上任,急于出成绩,拿我做试验吧?”

“我是那样的人么?”钟海仁一下发火了,站起来,出口长气,又坐下,看也不看大保,仍然气咻咻地说,“你这样说我太不厚道了,我是看准了这件事做得,才来找你的。我们是朋友,既然你油盐不进,我也不勉强。当我没说。”

大保咧开嘴干涩地笑笑,欠身拍了拍钟海仁的手膀,说:“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听你一回,我试一试,好吧。”

“这就对了,有鱼没鱼,车干塘水再说。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应该相信群众,应该相信党。你信我一回,没有错的。”

钟海仁拿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说的一句话调侃一回,回手拍拍大保,两个人都笑了。

事情谈好了,心里放松了,话题又回到老路上来。

钟海仁要大保事不宜迟,打个报告,明天就送到工商局去,他建议可以找灰毛砣合伙。他觉得灰毛砣这个人守信用,脑子活套,胆子大,走南闯北,见识广,门路也广,是个搞销售的人才。他预计有了灰毛砣的加盟,销路当能很快打开。他劝告大保创出品牌以后,千万不能故步自封,要趁势出击,做大做强。他跟国土局长打过一回交道,那人很有想法,到时候他会出面协调,在县城附近划一块地,把厂子建起来,做大规模,不光做扒锅鼎锅,还要做更多产品。当然,那是后话,以后再说。最后他自己也兴奋起来,调侃大保说:“不久的将来你就是王总、王老板了。这个头衔厉害哩,比我这副县长还威风。”

大保淡淡一笑,说:“通一县城的人,谁还能威风得过县太爷?你真是说痴话哩。”

不知不觉,夜很深了。街那头的花鼓戏早已偃声息鼓。水圳边的捣衣声也没有了。夜色很重。风更大了,撩得苦楝树叶哗哗地喧闹。露水不知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头上、身上,渍湿一片,凳子的扶手上湿漉漉的。

钟海仁起身告辞。

到了门口,他又再次叮嘱大保,一定要尽快去工商局把公司批下来,以后的产品,一律都叫“大德牌”。

大保点头说:“好”。但他又说:“我还是想把名称改一改。”

“你想叫什么名称?”

大保说:“也只是把两个字倒过来。公司叫德大公司。生产的东西都叫德大牌。”

“哦,明白了,德大,德大,爷在先,崽在后,这个名字有意思。”

钟海仁大笑着,一路把石板街踩得咚咚响,快步走了。

大保第二天就去了工商局。

他在工商局碰了好大的壁。

他知道求人办事不容易,下午去工商局时,特意买了包“大前门”放口袋里。其实那些人也不生疏,他们经常在街上晃,偶尔还在粉摊上隔桌吃过酸辣粉,叫不出名字,但是脸熟。他还尽量做客气的搞,进门先赔了笑脸。办公室里坐了三个人,他给每个人递了烟。他给一个年纪稍大鼻头酡红,估计是股长的送上报告,就垂手站在旁边,听候发话。他估对了。那人正是股长。只是股长很严肃,一直黑着脸,慢慢从办公桌一角的一摊散烟中挑出一支叼上,揿燃打火机,晃动着火苗吸燃了,然后开口问道:“谁叫你来送这个报告的?”大保一惊,心里翻腾了一会,小心回道:“我是听说可以个人开公司,悟起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就赶紧打了这份报告。”股长把一声冷笑搅在一口烟里喷出来,说:“你想办公司?”大保点头称是。股长又说:“办公司想赚大钱,做万元户?”大保将头点了一半,收住了说:“想是那样想,不晓得做不做得到。”股长再又说:“你好想做老板,是吧?”大保睒着眼睛,想要稳住自己。他感觉到一口气在往胸口上撞,出气有点不均匀了。

大保到底没能稳得住,吼一声:“你批就批,不批就不批,说这些空话做什么?”

大保到了走廊上,听到股长还在后面说:“文件昨天才发下来,局里都还没有研究,这些人怎么就知道了?真是乱弹琴!”

大保脚步散乱地出了工商局大门,心里也冷笑道:“哼,是乱弹琴!”

大保怄了气,却无法对人言说,只在心里憋着,一直黑着脸。晚饭也只吃了两碗饭,就放了碗,一个人到苦楝树下坐了发呆。

夜里头钟海仁又来了。见面就问大保把报告送到工商局去了没有。大保哼哈了一会,才淡淡地说:“送去了哩!”

“批了么?”

大保没有开声。他不想跟钟海仁说在工商局里怄的气。只是脸色更黑了。

正好唐红卫端茶过来,顺嘴接道:“没有批哩。估计还胀了气。”

大保突然暴躁地吼道:“你乱话三千哩,我胀什么气?”

唐红卫说:“还讲没有胀气。从工商局回来就黑起个脸,一句话不说,晚饭都筑不进。妈妈爸爸都说你十成有九成是胀了气,叫我不要惹你。是胀了气就胀了气,钟县长不是外人,说出来心里松快些。”

大保又吼一声:“起开去。”已经怒不可遏了。

唐红卫把茶端给钟海仁,笑笑,回屋去了。

钟海仁心里大致明白了,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不再催问大保,念了几句空话,放下茶杯,拔腿走了。

第二天,大保吃过早饭,照常去卸铺门。他心头的气还没有完全消,铺板也不顺,别住了。他使了蛮力正撬着,有人一拍他的后腰。他反转脑壳一看,后头站了四个人。

那四个人都穿了制服,里头有三个昨天下午在工商局打过照面,印象深刻。大保不想理他们,就又把头掉了回去。

红鼻头股长又一拍他的后腰,开口说道:“王大保,你是王大保同志吧?”话里带了笑意。

大保没有开声,也没回头,直挺挺地杵着。

股长只好耸身绕到他前面,红鼻头一颤一颤地,说:“大保,这是我们吴局长看你来了。”

大保犹豫了一霎,孝德公在里头发话了:“大保,欠钱不欠礼,转过身去,让客人进来坐。”

大保只好转过背,朝来人一笑:“吴局长,寻我有事?”

吴局长是位矮个子,要冒起脑壳才能看到大保的脸。他上下打量了大保几眼,说:“噢,王大保就是你,你就是王大保啊!我十几年前就认识你了。”他看到大保脸上现出错愕的神色,就又转脸对着几个下属说:“这个王大保的篮球打得好啊!那个三步跨篮,一步能跨出一丈远,无人能挡,几个人拉起手来都卡不住他。每次比赛,只要他一出场,那些小妹子小媳妇巴掌都拍烂。那阵子的王大保,比牛逼还牛逼啊!你们还年轻,难怪有眼不识‘秦山’。”他有意把“泰山”说成“秦山”,逗得几个部下哈哈大笑。

大保也一笑,侧身让他们进屋。

吴局长带头往里走,一边又说:“我记得那时候你打7号,钟县长是打8号,一高一矮,你抢篮板,他投篮,配合得最好。没错吧?”

“一点没错。”

说到当年的篮球,大保也高兴起来,脸上活泛了。他让吴局长在上位坐下。

吴局长张开腿坐好了,继续说:“好像有好多年头没看到你打球了?”

大保沉吟了一会,讪讪地说:“现在天天要寻饭吃,哪里还有工夫打球。”

吴局长说:“这话说得也对,毕竟打球当不得饭吃。如今在哪里发财?”

大保在心里说,本来打球是当得饭吃的啊,只是给人害惨了,害得回到家里来了。他将脑壳偏到一边,说:“如今就在家里做点小手艺,小打小闹,赚点吃饭的钱。”

“自己有工场?”

“有哩,就在屋后边。”

吴局长提出想看看他的工场,大保同意了。吴局长在工场里走了一个来回,看了窑炉,看了模具,提过一只鼎锅敲了敲。鼎锅嘣嘣嘣地响,声音清亮单细。吴局长点头说:“不错。”

孝德公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一行人又返转灶头坐下。吴局长对大保说:“你是打了报告要办公司?”

大保说:“不办了。报告我收回。”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办了。”

股长一听就急了,红鼻头上的绺绺血丝胀得鲜红,急忙说:“你昨天下午才送来的报告,哪里能一个晚上就打反悔?”

大保说:“报告由不得我打,还由不得我反悔?我现在要求收回。”

股长还想说什么,吴局长摆手制止了。吴局长和悦地说:“大保同志,你昨天下午到局里送报告的事,他们跟我汇报了。如果我们的同志在工作方法上有不妥当的地方,我代表他们向你作检讨。好吧?”

大保仍然犟着说:“这不关任何人的事,是我自己打错了主意。你这样说我哪里担得起。”

股长更急了,红鼻头更红了,绺绺血丝像要绽破了。他用两个手指摁着鼻头,说:“大保同志,昨天下午我们是做得不好,晚上局长把我喊去,刮了一顿鼻子。今天一上班我们就开了会,给你把报告签了,局长也签了字。现在局长亲自带队,给你把营业执照送到家里来,我们的诚意够可以了吧。”

股长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拿出营业执照,展开来,递给大保。

大保不接。

股长一时僵住了。从来是老百姓要看他的脸色办事,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吴局长讪笑着,嘴里啧啧连声。

同来的两个人低头坐着,不知所措。

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很僵硬。

孝德公一直坐在堂屋边上的竹椅上,凝着眉抽烟,这时说话了:

“大保,人家局长、股长亲自上门,拿营业执照送到家,心意够可以了。赶紧接到。”

“来、来,接到、接到。”

吴局长拿过营业执照,放到大保手上。

大保只好接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吴局长走下灶台,递了根烟给孝德公,说:“老前辈,吃根烟。”

孝德公也回敬了一根烟给吴局长。

吴局长手上夹着烟,在堂屋里走走,四处看了看,说:“老前辈,你们是殷实人家哩。”

孝德公谦谨地笑道:“托你们的福,小日子还过得下去。”

吴局长热情地说道:“如今政策越来越开放,你们把公司办成功,发狠做,我们也会尽力做好服务工作,那就不是过小日子的问题了,是要发财过大日子哩。”

“承你吉言,大家发财!”

孝德公眯笑着,过去给每个人递了根烟。

事情搞妥了,大家都很高兴,几根烟枪同时点燃,堂屋里一时烟雾蒸腾,祥云缥缈。

大保把营业执照轻轻放在炉桌上,脸上也松弛下来。

吴局长就此告辞。柏良婆从灶屋里蹿出来,张着双手说:“吃饭走啊,饭菜即时可以上桌了。”

吴局长只当是客气,推辞着,柏良婆就拉住他拐进灶屋,一看,一大锅饭已经香了,偎在火边,唐红卫正将一条草鱼下锅,“滋啦”一声,一股明火蓬起来,鱼尾巴还在锅沿上弹跳。丁板上放着切好了的大块走油肉。吴局长怔住了,心想:这家人好实在。

吴局长说:“饭就不吃了。”

柏良婆说:“你不吃,让我们吃一天剩饭啊!”

“心领了,心领了。”

吴局长说着就出了门。一行人尾随而出。红鼻头股长在后面一拉大保,细声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办的,尽管开声。”

大保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停下脚步。红鼻头股长也停住,又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在钟县长面前,还请老兄帮我们多吹点好话。拜托了!”

大保低了低眼睛,看到股长的红鼻头光鲜潮润,微微翕动。大保在心里说:“放心,我不会搭钟海仁说你的坏话,也不得说你的好话,什么话都不得说。他又哼了一声,微微一笑。

股长只当是大保默许了。好多人在他们面前都没有多话,那就是默许,也一笑,紧着走了。大保平眼望着街的尽头,轻轻说了声:

“什么人!”

大保亲自从标牌厂背回了一块招牌,长一丈,宽尺五,白底黑字,上书:德大铸造公司。每个字大如脸盆。这是比照着县机电设备厂的招牌尺寸做的。灰毛砣要把招牌挂在临街的前门门框上,这里来往人多,名声一下就传播出去了。招牌挂上去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合适,十分别扭。一条街上都是做小买卖的,铺面很小,门面不大,且木质都老旧发黑,陡然间在门口杵起这样一块招牌,顶天立地的又怪诞,又扎眼,孝德公一看就生气了:“搬开,搬开,这像什么样子。”灰毛砣嬉笑着说:“怪诞才好,怪诞了才出效果,才能吸人眼球。”孝德公说:“我不要什么效果,我只不喜欢给人多话说。”灰毛砣说:“以后进入商品社会了,做生意当然要讲究效果。”孝德公更生气了,说:“你们要讲效果到别处去讲,不要顿在我的门口影响我过日子。搬走!”话说得很决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公司成立,孝德公就退出江湖,只在公司挂了个技术顾问的名义。大保是公司的总经理,灰毛砣是副总经理,按说,两人的职权都在孝德公之上。但是,这个家是孝德公的,他是一家之长,有些事还是说了算。

大保把招牌移到后面工场的门口挂了起来。

这个位置也很好。远远地站在汇水河边的拱花滩头,一眼就能看到。太阳出山,第一缕阳光就是投在招牌上面,十分喜气。

开张发事那天,孝德公却是依了两个年轻人的主意,摆了八桌酒席,请了花鼓戏班子,放了几盘万子鞭,还点了两排冲天炮。工场里、瓦背上,都落了一层红红黄黄的鞭炮屑子,苦楝树的枝叶间也缠夹了星星点点的花纸屑。

大保将窑炉进行了改造,扩大了近一倍。公司招进了三个工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后生,眼睛里充溢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一身劲鼓鼓的。三个后生都很勤快,踩泥、和泥、做模子,着力认真,一丝不苟,脱模、除渣、挫毛刺,上身动下身不动,手到渣落,绝不马虎,完工了的炉锅、鼎锅、扒锅,分门别类摞整齐,他们又去清炉渣、拣块煤、打扫工场,还会殷勤地给大保端茶打洗脸水,见事做事,没事找事做,一刻不闲。这样,大保就可以完全腾出手来专心关注炉里的事情。这窑炉也怪,自从公司开张烧了冲天炮,福祉就驻扎在里头了,炉火一点就着,一着就旺,一座炉膛里的火焰都红红的,红中带白,还飘着蓝色的火苗,烧什么成什么,不会这里凸一块那里裂一点,瑕疵很少。徒弟勤谨,窑炉争气,大保也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管一炉接一炉地烧发下去,产量成倍地增长。

产量增多,产品却一点也不愁卖不出去,常常还供不应求。这当然得力于负责销售的灰毛砣。按照灰毛砣的设想,产品销售首先还是立足于县城,辐射四乡,同时扩张到福建、广东;等过段时间,在本土本乡站牢脚跟以后,再重心外移,主打福建、广东,毕竟那里的市场更大。他甚至还考虑说,到时候还可以把厂子迁出去;或者,在那边成立分公司,又产又销。他拟了两条很震撼的广告语,四处张贴。一条是:“德大德大,走遍天下”;另一条是:“用了德大,补锅匠都怕。”为什么补锅匠都怕呢?因为德大牌的锅子质量好,经久耐用,搞得补锅匠都没有生意了。他接连几个墟期都在仁和墟场上打场子做广告。他打广告很简单,也很特别,先拿各种铁锅围个圈,占下地盘,敲着铜锣,嗵嗵嗵绕场两圈以后,平端起一口铁锅,放至齐胸高,一松手,铁锅咚一声跌落在地。若是平常铁锅,如此一跌,不破也会裂几条缝。他的德大牌铁锅却完全没事,只在锅底上隐隐现出一点白印子。这里的人们看过耍猴子把戏,看过耍杂技,看过敲锣卖老鼠药,像他这样砸锅打广告的,还是头一回,都很新鲜,也有点刺激,一层靠住一层地围紧了看。人们似乎对他只将铁锅端齐胸口嫌不过瘾,有那好事者就喊:“再高一点。”灰毛砣于是略略抬高。又喊:“还要高。”灰毛砣就又高。又喊。又高。再又喊。再又高。如此反复好多轮,灰毛砣已经将铁锅高举过头顶,还踮起了脚,无法再高了,才开声问道:“这下可以了吧?”其实他是可以一下做到这个样子的。但他不会这样做,故意拖延时间,为的是把更多的人吸引过来。看看周围人已经围得够多,远处还有人站在翻转了的箩筐往这边看,这才轻轻一松双手,铁锅飘然而下,就听“咣”地一声巨响。响声过后,灰毛砣拎起锅子,绕着场子让人们察看。铁锅当然是完好无损的。众人就喊一声“好”,无不做出惊奇莫名的样子,啧啧赞叹。于是人们都把“德大”这个牌子记死了。其实好多人一直用的就是大保家的铁锅。大保家的铁锅手艺从孝德公手里传下来,几十年了,一直信誉很好,只是以前没有个牌子,人们就用人称和地域指代了。“城里哪家的铁锅牢靠?”“你去孝德公家买吧。”或是:“南门口、戏台楼头下面那一家。”现在经灰毛砣一炒,人们恍然明白了,满舅舅原来是外婆的崽。德大牌出自大保家,大保家就是德大牌。“德大”的牌子很快播散得很远,差不多妇孺皆知。

大保没有参与灰毛砣的广告活动,也没有去看过,但他听好多人说起过。他觉得灰毛砣的点子是很好,若要他去做,打死也不得去的。这真是什么歌该得什么人唱。他的本事,或说他的本分,就是认认真真地把每一炉铁水精心烧好。他明显地感觉到生意是很好了,越来越好。他家门口的摊子上,总是围着一些人选购货物。常常有乡下老头挑着箩筐从衙门口那头一路打听着过来买东西。县里几个最边远的公社供销社,像石桥、普满、龙潭,货架上都摆起了他们的产品。倒炉头要用的原材料,泥巴、禾草、木柴、煤炭、铁锭,都有人送上门来。再没有人跟他讨价还价,也不会盯着磅秤的戥子左看右看,只在一旁陪着大保喝杯茶,吃根烟,念几句空话,等那边过好秤,结好了账,把钞票往兜里一塞,道声:“吵烦!”就走了。他们都知道大保的公道和信誉是不用怀疑的。他家后门口那条土路稍稍拓宽了点,能够一部板车通过。土路不长,那头接到仁和墟陂的马路,每天清早,就有一部货车停在路口,将材料卸到板车上,拖到大保家的工场。到了傍晚,又有板车把铸造好了的成品拖出来,装上汽车,运往外地。现在大保更少出门了。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从后门出去把工场的大门打开;晚上,睡觉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在工场关门落锁。早晨、晚上,他都会在工场里细细摸摸地溜一圈,然后,就坐在苦楝树下的躺椅上,默默地抽烟。常常地,忽然一蹿起身,走到敞棚下面,盯着铁锅的耳子看一阵,又轻柔地摩娑几下。铁锅的耳子上都铸了字:德大牌。一边摩,一丝一丝的笑意就在眼角边漾开来。

大保的眼角,已经聚起了浅浅的细纹。

过完年,灰毛砣邀大保一起南下,到广东去走一走。他们的很多产品,都是销往那里,他觉得作为总经理的大保实在应该去看一看。

“到那里好远的吧?”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话怎么听?”

“走路很远,坐车不算远。”

“你说痴话哩,当然是坐车。”

“坐车去不算远,两天时间包你能到。”

“要两天?有那工夫,我一窑货都烧出来了。”大保弯起指头算了算,去两天,回两天,在那里还住两天,盘钱费时不说,几百块钱的收入就没有了。

“账不是这样算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做得完的。磨刀不误砍柴工,要把事情做大,就要多长见识。”

“未必去了广东就长见识了?”

“当然。那里是沿海地区,政策开放,经济活跃,人的观念也大不相同。”

“都是中国人,观念有什么不同。”

“原来相同,现在不相同了。”

“哪里不相同?”

“不相同的地方多哩,一句话说不清,你去了那里就知道了。还有,那里热闹啊,好耍哩,好多事情你悟都悟不到。”

“我们这种年纪的人了,还要什么热闹好耍,能过好日子就不错了。”

“我们年纪有好大啦?才三十多岁,前面的路还好长,人家外国人七八十岁了还全世界去旅游、去耍。”

“我们是我们,外国人是外国人,不一样。”

“一样都是人。是人就要过人的日子。”

“说起来是这个道理。”

“所以啊,你一定要同我去走一转。”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说不定你到了那里一看,就同意了在那里设分公司的想法。”

“那不一定。看看再说。”

“好,看看再说。”

大保到底同意了过广东去看看。一年来,人家销了自己那么多货,也是应该过去会个面,拜访一下,这是礼信。

大保把家里的腊肉、腊鱼从横梁上取下来,拿报纸包好,又用塑料桶灌了一桶茶油带上,就同灰毛砣上路了。坐汽车到郴州,再转火车。火车是慢车,是站都停。咣当几下,就又停了。闹哄哄地下去一些人,又闹哄哄地上来一些人。大保一路都睁着眼睛,看下去上来的人,也看脚下的行李。他时刻提防着有强盗拐子偷东西。早晨再又转汽车。坐了两次轮渡。坐在汽车上随轮渡过河,大保还是头一次,新奇地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回船头,一路把栏杆拍遍,很是意气风发。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大保先是脱了棉衣,又脱了卫生衣,再又脱掉毛线衣,最后只穿了一件里衣和外套,身上才松快了,下午到了一个叫作东莞的地方,灰毛砣领着到一个旅社住下。

放好行李,洗了把脸,灰毛砣一刻没停就又拉着大保出了门。门口停了很多摩托。灰毛砣一招手,一个人单脚点地把摩托推了过来。灰毛砣说:“去虎门。”摩托手说:“一个人三块钱,两个五块。”灰毛砣说:“五块就五块,只是要快。”说着就跨到了摩托后座上,双手搭住摩托车手的肩膀,又叫大保紧挨自己坐下,双手也照样搭住肩膀,刚一坐稳,摩托车呜一声就蹿出去了,顺着公路往前飞跑。

大保死死地抓牢灰毛砣的肩膀,侧头看着路旁的香蕉林飞快闪过。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隐隐的激动。他中学时读林则徐虎门销烟的课文,对那里有过不少向往。他很想看看虎门销烟的炮台,看看虎门对面的大海,还有大海下面的白珊瑚。

不过一个多小时,车到虎门,摩托车手刹住车,问道:“去哪里?”灰毛砣说:“渔村、码头。”

渔村只一眨眼工夫就到了。摩托把他们卸在村口,掉转车头,呼啸而去。

大保站在村口,一时间有点傻。这是渔村么?怎么都是一色的新房子,都是三层楼、四层楼,石头基脚垒起一人多高,窗户上都安了花玻璃,屋顶是橙色的,门前还坐一对石狮子。在他的印象中,县城里只有衙门口才放石狮子,只有大地主李家大屋的窗户上才装花玻璃——那是由于他家祖先在抗日战争时期贩苧麻赚了大钱。他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这么有钱。

“你没有来过,当然不明白啦。”灰毛砣说,夸张地张开两臂,“这里的人靠走私,个个发了财,家里的钞票要拿蛇皮袋装。”

灰毛砣说着,抬脚往村里走,大保跟在后面问道:“去虎门炮台还有好远?”

灰毛砣一愣,回过头来笑笑说:“这时候哪里有空看虎门炮台?到这里来的都是买走私货。”

大保默了默,不再开声,只好随着往里走。

村子不小,石板路曲曲拐拐,不时还有岔路。村里人很多,一部分是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的外地人,另一部分是穿花格衬衫、外罩劣质西装的本地佬,他们或蹲在街边的石磴上,或袖手靠在街角,只拿眼睛漠漠地望着来往行人。有那录放机放出的歌声从什么地方飘出来,有点嗲,有点腻,软绵绵娇滴滴的,直酥到人的骨头里去了。大保惊问道:“这是什么人在唱?”灰毛砣说:“听说是邓丽君,台湾歌星。”大保说:“哦,在这里还可以听到台湾人唱歌。”灰毛砣问:“听起松快不?”大保说:“松快。像有人拿野鸡毛在心里撩。”灰毛砣说:“等下我买两盒回去,天天放给你听。”

两人边说边走,脚步很缓,似在溜达。走过石磴时,那蹲着的年轻人小声问:“要手表吧?”灰毛砣显得很内行地问:“什么牌子的?”“双狮的、三星的,要乜有乜。”说着,敞开西装衣服,里头竟一排一排别满手表。灰毛砣张开五指,说:“我要这样啊。”年轻人张眼两边看看,说:“你们随我来。”就要两人跟在后面,插进一条巷子,上斜坡,拐弯,推开一道小栅门,仔细落好锁,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曲径,进了大门。年轻人拖出一只鼓鼓囊囊好大好大的蛇皮袋甩在他们跟前,撕开袋口现了现光,又将拉链半拉上了。蛇皮袋里都是手表,各种式样都有。灰毛砣用土话告诉大保,里头的表真真假假,有电子表,有塑料芯子的表,混杂一起。表是论“抓”买的,即是闭眼伸手进去,尽你的手板抓一把出来。五块钱一“抓”。运气不好的话,一“抓”手表可能没有一块电子表;运气好时,也可能抓到一块机械表,那就赚大了;一般来说,总能抓到两块三块电子表,也不会亏了。是亏是赚,全凭各人运气。正说着,年轻人开价了:“你是五块钱一‘抓’”,一指灰毛砣,又一指大保,“他要七块。”灰毛砣生气地问:“为什么?”年轻人抓过大保的手板拍了拍,不说话。大保的手板摊开来,像个小簸箕。三个人都笑了。

这次的生意没有做成。谁都不会头一家就掏钱买货。何况,灰毛砣的本意就只是让大保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买卖不成,年轻人倒也没有不高兴。这种事他经得多了。他仍然笑嘻嘻地带他们回到街上,嘱咐一句:“别处看看吧,欢迎再来。”就又兀自蹲到石磴上去了。

两人继续徜徜徉徉地往下去。后来的生意人主动多了。常常小跑过来拦在前面问询。卖蛤蟆镜的,手臂上挂满,眼睛上戴一副,胸口上还挂几副,镜片上的商标十分惹眼。卖遮阳帽的,一大摞帽子套在脑壳上,总有两尺多高,那真是名副其实的“高帽子”。大保数了几遍,却怎么也没有数清楚。卖自动伞的,一个蛇皮袋子装满了货,就那样吊在肩上四处游走,你一问价,哗一下就倒在地下让你看,红的、黑的、黄的、蓝的、花的,什么颜色都有,随意捡起一把,啪一声弹开,转动着伞面向你炫耀。卖尼龙袜子的。一大堆拿玻璃纸包着的袜子像烂白菜一样堆在地上,随便翻拣。还有卖西装的,卖膨琪纱连衣裙的,卖胸罩的,卖磁带的,卖香皂的,卖发卡的,卖香水的,卖女式皮鞋的。一个士多店里的双卡录放机堆积如山,几部录放机同时在放磁带,放的都是邓丽君的歌。两个小妹子站在街边拿根竹签吃牛肉丸,锅里的牛肉汤沸腾着,香味飘满一街。有个小把戏大声喊:“我的鞋,我的鞋。”

大保紧随着灰毛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什么东西都想看一看,眼睛有点忙不过来。他自然地想起老家县城的赶墟。可是那种热闹同这里的热闹简直不能比。那里的人抠一分钱比抠鸡屁股还困难,这里却只见金钱的流动,空气里都能闻见钞票的气味,他觉得新鲜、惊奇、刺激。每见一样东西,他会问一声:“哪里的货?”灰毛砣不断地回答:“台湾的,台湾的。”偶尔也会回一句:“香港货哩!”

本来大保出门时没有打算买东西。原来只听说广东出墨鱼,准备买两斤墨鱼回去就行了。如今面对如此花花世界到底忍不住了。只听到钞票在荷包里嗷嗷地叫,见到什么都想买。那当然是做不到的。他只能有目的地买。他给父亲买了条洋烟,给母亲买了件乔其纱罩衣,给老婆买了发卡、皮鞋,还买了两块电子表,一块自己戴,一块送给钟海仁。后来走下海滩时,他又一个人返回去,悄悄买了瓶香水藏口袋里。他想好了以后晚上睡觉前给唐红卫身上洒一点。

灰毛砣比大保舍得。他是有备而来。买了双卡录放机,买了磁带(其中五盒是邓丽君的歌)。他把现买的遮阳帽和蛤蟆镜一戴上,手提双卡录放机,派头一下就出来了,神气活现。

走完街区,下到沙滩上,那时太阳已经挂到了西边,斜射的阳光打在海面上,一派金黄耀眼。大海真大啊!在敞阔的大海面前,大保一下感觉到了自己的微小。从来没有感觉那么微小过。他屏住呼吸,好一阵才把一口气呼出来,心里只觉得一种畅快。

沙滩边的海湾里停了好长一溜船,一条靠一条,紧排着延伸出去。船是木船,船舱盖了篷,两头挂了帘子遮着。走一块木跳上去,船与船之间又有木板连着,一直走下去,可以通到最后一条船。灰毛砣神秘地说:“知道么?那是花船。”“花船?”大保不懂,一脸迷茫。灰毛砣暧昧地一笑:“花船、花酒。古书上都有说的,就是搞那种路子的地方。”“啊?”大保还是不懂。灰毛砣就干脆说白了:“就是嫖娼哩!”“啊?!”大保深深地吃了一惊,看看灰毛砣,又看看那排船只,不相信这里还会这等勾当。

“不相信?我带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保犹豫了一会,他很想去看看妓女是什么样子,心里又很怕。他看到灰毛砣已经走上木跳了,心一硬,拖着步子跟了过去。

走完木跳,板壁后面忽地闪出一条大汉挡住去路,低声喝问道:“做乜?”这个“乜”字跟家乡土活“乜”一个音,大保听懂了。他看到大汉颈根上挂了条手指粗的金链子,手膀上纹了身,脚下只穿双拖鞋,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怯惧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莫熊!”灰毛砣说过,又对大汉笑嘻嘻地说:“我们是熟客啦,来玩玩的。”

大汉咧起嘴巴笑了。大汉的笑容有点恐怖。

大保稳着步子上了船,小心地绕过大汉,他紧紧跟随灰毛砣从木板走向下一条船,又下一条船。他看到每条船头都或坐或蹲着一男一女。男的粗黑,女的老相,但穿扮很精致,船舱的帘子都垂耷着,严丝合缝,但他知道里头都有人。有窸窸窣窣细碎得近似于无的声音。他一用心捕捉,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哪里突然有个女声“啊”地嘶叫一声,接着又嗷——呀、嗷——呀地喘着。他心里一抽,还有这样叫法的么?他的腿一阵一阵地颤抖,像打摆子。他跺了跺脚,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怎么也镇定不了,膝盖骨那里兀自只是抖,人像踩在棉花上面一样不得力,心里一股邪火直冲,全身膨胀得眼睛都模糊了,喘气不赢。

大保急忙转身,连跑带跳回到沙滩上。

灰毛砣也跟着转了回来。

灰毛砣连声问,什么,这是做什么?

大保一直走,不回答。

灰毛砣又说,回去吧,回去搞一盘。

搞一盘就是操一回。

大保还是走,不开声。

灰毛砣又说,难得出来一次,偷个腥,尝个新鲜。

大保走得更急了,上了街区。

大保终于开了声。他说:邋遢!

灰毛砣低头想了想,点头说,悟起来是有点邋遢喔,那样窄的舱,那样小的床,枕头黑麻麻,垫子一团糟,什么人都在上头放水,是很邋遢。

两人站在那里默默地抽起了烟。

灰毛砣忽然用力将烟屁股甩下沙滩,说,我再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大保犹豫一霎,还是跟着灰毛砣,到了街区的一条横巷上。

横巷很短,深不过百米,两边人家也不多,门楣宽大,砖墙很高,家家门口的对联都很新鲜。玻璃上贴着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美女招贴画,眼睫毛很长,很鬼魅。横巷中间挡了一蔸大榕树。榕树应该很老很老,成精了,树身苍黑,要两个人才围抱得过来。树冠庞大浓郁,枝叶间密不透风。枝子上吊了很多祈神的红布条。气根从四处爬出来,粗的粗,细的细,可以当凳子坐。这里几乎每个门口都站了几个女子。大保已经从灰毛砣嘴里知道了,那叫站街女。说白了是暗娼,是可以带走去搞的。横巷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男人徜徉而过,看看天,看看前面,再又装作不经意瞟过去几眼。这些人都是慕名而来,看新鲜的多,付诸行动的少,满足一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灰毛砣显得很熟,有那热辣辣的目光和招呼打过来,他就招招手,说声“哈啰”,却并不停步。他带着大保一直走到大榕树下。那里聚集了好多站街女,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榕树气根上,有的嗑着瓜子,有的对着小镜子拿无名指的指甲勾眉毛。都二十多岁年纪,嘴唇红得像涂了猪血,衣衫都很单薄,很露。大保远远地站着,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妓女”,他很想再走近点,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定位了。他想起小时候玩鞭炮,想看又总有点怕,只是捂住耳朵不远不近地站着。

灰毛砣带着两个站街女过来了。灰毛砣眼光很厉害,两个女子都不错,脸块、身材都很好,胸脯很饱胀。大保一下想到了同床笫有关的勾当,血就冲到脑壳上头了。

灰毛砣说:“你挑一个,剩下那个归我。”

大保问:“做什么?”

灰毛砣说:“带起回旅社去。”

大保吓住了,紧忙摇手说:“不行不行。”

灰毛砣哼哼笑着说:“你怕什么?没关系的!”

大保还是硬硬地说不行。

灰毛砣只好说:“你不想搞,我想搞哩。”

大保嫌恶地说:“你想搞你搞。”

灰毛砣嬉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噢。”就挑了那个稍矮稍胖的女子留下,把另一个退了货。三人分头搭上两部摩托,一飚回了旅社。大保懂味,在旅社门口就同那对狗男女分了手,只说要出去逛一逛,兀自上了街。

街上已经亮了灯,到处好热闹。霓虹灯炫化出各种颜色,将一条街都笼在光怪陆离的光影中。家家店铺门大开,灯光倾泻而出,晃照着涌进涌出的人流。收录机都放到了最大音量,播着港台流行音乐,或是声嘶力竭语速极快极夸张地放着商品广告。也有的店门口是站了女子在放广告信息。沿街的人行道一个接一个地摆起了地摊,货物一堆一堆,但也都是下午在渔村看到过的那些东西,摊主们不断地走动,不断地吆喝,挽留行人过去看一看。大保慢慢地走着,不时停下来看一看。他看到了与县城赶墟完全不同的热闹景象,他还不适应这种热闹,但似乎又有点喜欢。他朦胧地意识到这里的人发财了,但竞争意识却是很强的。他们都在想要努力地赚钱。

大保在街上信步流连,却心不在焉,总在想着他们住宿的旅社那个房间。他想那个站街女是长得蛮乖顺的样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出来以这种方式谋生呢?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听灰毛砣说那些人都是外地人。四川、贵州、湖南,都有。还有的是从东北过来的。书上又说新中国妓女已经绝迹了,怎么现在又有了?变来变去,又变回去了。他想起灰毛砣正在同那女子在床上折腾,心里忽然燥热起来,口里干渴得难受。

他似乎有点后悔,不该那么坚决地拒绝。

随即他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

“屌他妈的!”

后来大保在街上一条椅子上坐下来,有点渴,有点饿,也有点累了,但他不想动,默默地抽了小半盒烟。

灰毛砣找过来了。大保看见他目光炯炯,还精神得很。

“完事了?”

“完事了。”

“怎么样?”

“松快。”

大保懒洋洋地站起来,两人在旁边一家粤菜馆吃了顿海鲜,就溜溜达达地回了旅社。

旅社的房间里好凌乱。两个床铺上的被窝都滚作了一团,床单皱巴巴,地下丢着几团用过的纸巾,一个床头柜还移到床尾去了,完全是一场大战后的情景、一次劫后的乱象。大保只踏进去一只脚,赶紧又退了出去。等灰毛砣收拾过了,才又进去。脸上黑黑的。

灰毛砣嬉笑地说:“不要黑脸不要黑脸,今天兄弟进洞房,也算喜日子哩。”

“你说什么屁话,这是什么喜日子?”

“就算跟妓女搞,也似是露水夫妻。既有夫妻之实,大小也是个喜吧。”

“你这是扯乱弹!”

大保骂一声,却破颜笑了。他想坐一坐,看到木沙发上还丢着用过的毛巾,感觉到了脏,挨都不再敢挨。他又看了看床铺,两张床铺都很乱。他又发火说:“今晚上你让我睡哪里?”他知道妓女睡过的床是有忌讳的,他不想沾上晦气,跟着背时。

灰毛砣不明就里,说:“一人一张床啊,你睡哪张都可以。”

大保说:“哪张我都不能睡。”

灰毛砣就提出让服务员来换床单。

他不肯。

灰毛砣又提出给他另外开间房。

他也不肯。

灰毛砣没奈何了,说:“那你要怎么办呢?”

大保不说话,自己跑到服务台要了床被盖和席子,铺在门口地上,躺下睡了。

他忽然觉得这天好累,躺下了好松快。

灰毛砣折身坐在床上,说:“这就对不住了。”

大保感觉到自己有点过分,解释说:“我这人生得贱,广东的床那样窄短,睡在床上脚都抻不直,不如在地上宽展松快。”停停,又说:“我们那年子在看守所,几个月睡在地上,不也是上好的。你还把草垫子都让给我睡。”

“哦,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记得一世。”

灰毛砣跳下床,赤脚过来给大保递了一根烟,划火柴点燃了,又回到床上盘腿坐下。灰毛砣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前半世人活得太不抵了,要吃没有吃、要穿没有穿的,一点小事就搞进去坐牢,吃那样大的亏。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日子,我不得放过。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该耍就耍——不耍白不耍。我不偷不抢,钱是自己辛苦赚到的。赚了钱就是给花的。修成一个人不容易,我不能冤枉过一世。”

大保说:“你的话有你的道理,不过我做人有我做人的原则。我记得我父亲搭我说过,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各人的福分都是有定数的,有些享得,有些享不得。”

灰毛砣说:“搞下女人算什么享受。你是没有看到那些有钱人怎么享受的。好多事情恐怕你悟都悟不到。”

大保说:“我不想看,更不想悟,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现在如今眼前,我就只想放倒身子,好好扳一觉。”

“对了,扳觉。”

“好,扳觉。”

大保在墙角摁灭烟头。不大一会,屋子里就响起了粗重的鼾声。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了一夜。

大保家的狗长大了。这条取名“瞎子”的狗并不高大,但很壮实。浑身圆滚滚的,脖子很短,鼻唇很厚,耳朵尖耸,尾巴很翘,四根腿把子像擂锤,通体黄亮亮的,没有一根杂毛,走起来好沉稳,一步捯一步,有种内敛的威慑,跑起来像支箭,胯骨几耸几耸,转眼去了好远。也许他们不该给它取名叫“瞎子”的。每天“瞎子、瞎子”地叫,把它的眼睛越叫越细,最后眯成了一条缝。

一条街上的都知道大保家的狗叫瞎子。

瞎子也应该是草狗子的种,但它没有草狗子的陋习,一不吃屎,二不啃骨头。俗话说,是狗改不了吃屎。可知吃屎是狗的天性。县城里有些人家不讲卫生,家里小把戏要屙屎了,拉到门口街边上就屙。有的大人还“嗬啰嗬啰”地朝远处召唤。闻到屎臭,远处近处的狗狂奔而至,见了屎就腆起嘴巴去吃。随屙随吃。完了,狗还会拿舌头把小把戏的屁股舔干净。有一次一条狗吃完舔净了,意犹未尽,顺势将小把戏的卵泡一口咬了下来。有一次瞎子闻到屎臭,也拔脚往那边跑,大保见了,一声断喝:“回来!”瞎子折返头跑回他的脚下,大保踢它一脚,骂道:“那样的东西你都去沾?下次你再去,我一脚踢死你。”那时候瞎子还小,大保的一脚踢在它屁股上,应该是很痛的,它却忍痛没有叫,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只是低垂着脑壳,把一根尾巴猛摇。瞎子不啃骨头好像没有原因,它天生地就知道那个样子很猥琐,从不去拢边。

瞎子吃东西还很讲究,定时,大致定量。大保一家人很爱惜它。人是一日三餐,狗也定时三餐。每餐都会拿只铝盆子给它另外蒸钵饭,砍了肉回来,也会割一块放在铝盆子里,人狗同时开餐。瞎子吃饭也讲究秩序,先从盆边下嘴,一圈吃过去,不饱,就再吃一圈,若饱了,就停住,剩下的留在下一餐再吃。它不像别人家的狗,从不在人吃饭时到饭桌下拱来拱去,拱得人心里起腻。吃饱了,它就到门口去静静地蹲着,保持着一种尊严,也尽它看家护院的职责。一家人都说,这狗通人性。

瞎子做过两件事,让大保一家人都很感动。有年中秋节,柏良婆砍回一块新鲜猪肉丢在丁板上,出去解个手回来,猪肉就不见了。柏良婆认定是瞎子偷吃了,气得大骂一餐。瞎子感到很冤枉,也十分气恼,竖着尾巴在灶屋里不断地转圈。听柏良婆骂完了,它掉头冲出门去,随即又顺着楼梯上了楼,随即就听到楼上嗒嗒嗒一阵追逐。过一阵,两条狗从楼梯上一前一后下来了。前面是隔壁杨二老倌家的狗,瞎子在后。瞎子押着杨二老倌家的狗一直走到柏良婆跟前。柏良婆惊异地发现,杨二老倌家的狗嘴里叼着的正是她早上砍回来的那块新鲜猪肉,知道冤枉瞎子了,一下抱住它的颈根,顺着毛直摸。瞎子闭着眼睛,骄傲地直甩鼻头。又一次是,大保爬到床底下寻东西,意外地把篮球扒了出来。可是,篮球已经给老鼠咬破了两个洞。这篮球还是下放时朱慧琴送给他的,虽说年代久远,但还很新。篮球也曾经带给他很多辉煌和太多伤痛,如今竟让老鼠给咬了,这让他十分伤心。他失神地抱着篮球,在床脚下呆坐了很久。瞎子陪着在旁边站了一会,似乎明白过来,一蹿,出门去了。瞎子撅着厚厚的鼻头,从堂屋嗅到灶屋,从灶屋嗅回睡屋,又到后头工场里嗅了一圈,还跑到旧城墙上张望了一阵。半下午时分,瞎子返回来了。它将口里咬着的一只老鼠往大保跟前一放,退到一边,抬起眼睛望着大保。老鼠已经死得梆梆硬,半条尾巴都给咬断了。大保一声大笑,顺手赏了它一巴掌,嘴里说:

“瞎子啊,瞎子!”

瞎子很少出门游荡,每天守在屋里,从前头踱到后头,又从后头踱到前头,很多时候就卧在前门门口,将下巴搭在门槛上,眯细着眼睛,探察周围。只在大保上山打猎的时候,它才有机会跟随一起出门。那是它最欢喜的时候,一跃而起,箭射出门,先不先就在路口等着了,一路上颤晃腰身,摇动尾巴,跑前跑后,蹦高伏低,是松快,也是邀宠。

大保是从广东回来以后开始喜欢打猎的。那时候广东是个让很多人向往的地方,有人去过那里回来,无不向人炫耀,大谈见闻。只有大保不同,闭口不谈,谁问他都摇头。他也不再同灰毛砣提说到广东办分公司的事情,只是一门心思把家里现有的窑炉烧好,把周围的市场巩固、扩大。他想着时机到了,就按钟海仁建议的,在周边地方买块地,另外建个工场,那样心里才踏实。广东一行,收获还是有的,其一,他看到了那里人的商品意识、竞争意识;其二,那里的海鲜让他印象深刻。俗话说:山珍海味。自己这边没有海味,山珍却不少。竹鸡、野鸡、斑鸠、山麻雀、画眉、黄鹂;野兔、泥蛙、石蛙、脚鱼、五步蛇、竹叶青、四脚蛇、眼镜蛇、银环蛇;果子狸、野猪、箭猪、竹鼠、麂子……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泥里歇的,都有。听说跷脚岭上还有穿山甲、猫头鹰、大蟒蛇。哪样都是好东西,剁碎了拌上辣椒、蒜苗、酸菜一炒,鲜美无比。于是,打猎的想法油然而生。

大保很快就成了打猎里手。大保本就极具运动天赋,打猎和打篮球,很多特点本就相似。跑、跳、追、擒,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是瞄准放铳,那也不难。他长年搬运铸件,手膀很有力,很稳,又长年眯眼观看火势,眼力极好。练过几次,眼法就练出来了。天上有鸟飞过,地下有野物掠过,只要让他瞄上了,基本无有逃脱。偶有失手,他还有瞎子帮忙。

瞎子真是个猎场上的好帮手。它灵敏,跑得快,有韧劲,还舍得死。大保的铳一响,它跟着“嗖”地一声蹿了过去。一会儿,它就叼着一只野鸡(或野兔、或斑鸠、或竹鸡)颠颠地返回来了。县城里慢慢有了几拨打猎的人,气枪、小口径步枪,有时甚至五四手枪都偷偷上了阵,跷脚岭上的野物越来越少,有时在山里头转悠一天,一无所获。这时瞎子就施展出它的另一种本事,帮他搜寻猎物,并且,负责驱赶出来。那时它会显得十分活跃,在小径上不时蹿进草丛里,过一阵又从更前面钻出来,蠕着鼻子在地下探寻几下,再又一头扎进草丛。忽然在什么地方“汪”地吠了一声,大保急忙将火铳平举过肩,随即就有一只野鸡冲上高空。这时铳响了,中了弹的野鸡一头栽下来。也有的时候,它干脆连铳都不劳大保打了,直接咬住野兔,悄悄回到大保脚下,给主人一个惊喜。这时候的大保确定是又惊又喜的。每次出猎,都不空手,他觉得很有面子。

大保每过十天半个月,就会上山打一次猎,打猎成了他主要的业余活动。经常爬山,让他的体质越发地强健。山上有树,有花,有草,有百年的粗藤和偌大的岩石,山上的风也劲冽、水也清柔,到了冬天,一场雪两场雪下过,千树万树,千山万岭,一派冰雪世界,满目皆白,让人的胸襟无比开阔。忽然一声铳响,雪花纷纷跌落,絮到身上,絮到头上,有的还钻进了颈根里,一阵透心凉。大保缩起颈根弯下腰,冷不防攥起一个雪团砸在瞎子脑壳上。瞎子嗷地一声弹起三尺高。

大保也哈哈大笑着扑倒在雪地上。

大保好久没有这样松快过了。

生意稳定,收入节节上升,家里陆续添置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生活也大为改善,餐鱼餐肉,还间常能喝上瓶子酒,大屁股的唐红卫果然肚子争气,婚后一年,就给他生下一个胖“狗狗”,再过两年,又悄悄产下一个女崽。儿女双全,他感到甚是满足。

大保胖了。

大保做了件轰动全城的事情。

他铸出了四口大铁锅。铁锅很大,高三尺半,口径有五尺,一次能煮六百斤猪潲。

铁锅是给奶猪崽做的。

奶猪崽本来在机电设备厂做得好好的,可是工厂破产了,他成了下岗工人。他还这样年轻,当然要再谋一份职业。但他不想再给人打工了,谋划着自己做老板。他兜着买断工龄的几万块钱,考察了好几个项目,最后定下办个生态养猪场。这个养猪场他是打算办得很大的。打算先养一百头猪,再扩大到一千头,一年内要发展成万头猪场。这是一个很激动人心的计划,主意已定,他去找了钟海仁,钟副县长自然十分支持,很快给他批了建猪场的场地,协调银行落实了贷款资金,又牵头联系了大米厂定期供应米糠,还让一个乡政府到时提供红薯藤,可是具体到猪场的各种设备时,问题来了:煮潲的锅怎么解决呢?百把头猪还好说,若发展到一千头、一万头呢,这就不好解决了。奶猪崽的意思是一次到位,铸几口大铁锅。他找过几个铸造厂,都没有办法,表示爱莫能助。

这时候钟海仁说:“找王大保。”

奶猪崽当然也想到过找大保。他知道那是个能人,会有办法。可是他实在拉不下这个面子。自己当年挤抢了本该属于他的转正名额,结下的怨隙一直没有消散,好几年了,两人再没见面。路上碰到,赶紧跌路,他有点怕见他。

钟海仁约略知道一点内情,愿意出面协调。

钟海仁带着奶猪崽到了大保家。大保看到奶猪崽,脸块一下就跌下来了,坐着没动。一家人只跟钟海仁打声招呼,避到后面工场里去了。钟海仁没有料到大保一家人对奶猪崽会有这么大的积怨,一时尴尬,便逞了点气说:“不欢迎啊?那我返回去了!”

大保说:“有的人欢迎,有的人不欢迎。”钟海仁说:“我们一起来的,要欢迎都欢迎,要不欢迎都不欢迎。”

大保沉了沉,挪挪屁股,说:“坐吧!”

奶猪崽把一包点心放在灶桌上,说了声:“大保,好久不见了。”挨住钟海仁坐好。

钟海仁将来意说了一遍。奶猪崽又加一句:“要请你帮忙。”

大保说:“我做不了。”

钟海仁说:“想点办法,我相信你做得到。”

大保说:“你这人怎么也这样啰唆,我要有办法,也就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了。”

钟海仁说:“你今天这样子很差么?”

大保说:“差不差那是自己的造化。”

钟海仁说:“在今天这个社会里,谁的造化都离不开政策的优惠,政府的支持。”

大保说:“你不要搭我打官腔!”

钟海仁说:“这不是官腔,这是事实,大保,我们以前都是一个篮球队的球友,有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总记在心里,凡事朝前看。”

大保说:“我就是个小人啊!”

钟海仁也带点气了,说:“你这样作践自己有什么意思呢?我今天带石善登门,一来是道个歉,把以前的事情作个了结,大家住在同一个城里,以后好会面;二来哩,石善现在碰到了困难,请你一起想想办法,帮他走下去。”

大保仍然气哼哼地说:“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路自己找,有你这番话,以前的事,我也不说了。但是,今天这个事,我真的做不了。”

钟海仁说:“你都没有去做,怎么就知道做不了呢?搭你说句实话,今天这个事情,真还不是石善个人的事。他是下岗工人。政府有责任把他们以后的工作安排好。我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政府官员,把他的工作安排好了,我也算是做了一件事情。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给我一个面子。”

大保说:“你能代表政府啊?”

钟海仁说:“这件事情上我就能代表政府。”

“嗬,好大的面子。”

“这也是给你一个面子。”

“怎么倒转来成了给我面子?”

“你自己去悟。”

大保默了默,叹口气说:“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试一试吧!!”

钟海仁欢喜地说:“试就要试成。”

“不一定。”

“一定。”

“不一定。”

“我说一定就是一定。”

“好好,你的官大,胡子都能压倒人。”

钟海仁哈哈笑起来:“压别个不行,压你还是可以的。”

奶猪崽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赶紧装根烟过去。大保伸手挡开了,对钟海仁说:“我把话说明,我要做也是搭你做的。”

“好好,我领你这个情。”

事情说好,大家的脸色都开了。钟海仁带着奶猪崽告辞。大保说:“把点心拿转去。”

奶猪崽正想开口,钟海仁探身把点心拿在手里,说:“正好给我消夜。”一路哈哈地走了。

此后大保两天没有出门,日里夜里,只独自呆在后面的工场里,比比划划想主意。要铸那样大的铁锅,泥模不难,问题是窑炉不够大,一次烧炼不出那么多铁水。

到第三天上午,大保喊人拉来砖和黄泥,垒了三个简易窑炉,又亲自铡草和泥,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模,还把早已备好的块煤一块一块过了手。泥模周围搭了台子,有六条木梯通上去。

这天晚上,大保带着几个工人悄悄开了工,四座窑炉同时起火。孝德公、柏良婆和唐红卫也都出动帮忙打下手。到天亮时分,炉水炼好了,大保指挥四个工人先把大窑炉里的铁水抬上台子。浇铸到泥模里头,紧跟着分头抬起三个小坩锅里的铁水,压着木梯上到台子上,加铸到泥模里。铁水撞动铁水,火光炎炎,溅起的火花升上天空,像过年晚上的礼炮,艳丽无比。铁水全部浇进模子里了。大保一直站在台子上,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睛死盯着模子。铁水变成暗红,又变黑了。

一只手板伸到他的下巴上,唐红卫在他耳边轻悄地说:“烟灰,烟灰。”

大保低下眼睛,看到嘴里的纸烟早已熄灭,长长的烟灰打了弯。他轻轻嘘了口气,烟灰跌落在手板上。

大保欣喜地说:“成了!成了!”

忽然,一阵鞭炮声在门口炸响。人们屏住了呼吸凝神谛听。是那种夹了冲天炮的万头鞭,响一会,爆响一声:

噼哩啪啦——砰、噼哩啪啦——砰……

开门一看,是奶猪崽,原来他在门口守了一夜,听到大保说“成了”,赶紧点响万头鞭。

“你说痴话哩,我那样小声,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哩,清楚不过。”

奶猪崽笑眯眯地递过一根烟去,大保接住叼上了,冲他一笑。

四口大铁锅铸成了。台子和简易窑炉都已拆除,四口铁锅敞开来摆了一地坪。城里很多人专门跑过来看新鲜。铁锅漆漆黑,锃锃亮,敞口向天,把满天的云彩都盛了进来。人们议论纷纷。说:“这样漂亮的锅,拿去熬猪潲真是糟蹋了哩!”说:“办食堂那阵子有这样大的锅就好了,煮一锅饭能给一城人饱一天。”说:“大保师傅你不要把这锅卖了,我天天过来做镜子照。”说:“这个锅要做洗澡盆就好哩,底下点起火慢慢热,可以两口子一起在里头洗。”几个人都点头说:“这个想法好,松快!”两个大后生荡起一个学生崽丢进锅里,竟半天没有爬出来。

钟海仁也专门带一班人过来看了。他握住大保双手,连连摇晃着说:“你这么快就把大铁锅做出来了,还做得这么好,我真是很高兴!毛主席早就说过,人民群众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真正的能工巧匠就是在民间。我代表县政府感谢你!还要嘉奖你!”

钟海仁很会造势,第二天就在仁和墟的墟陂上召开了大会。来的人很多,不少都是个体老板。四口大铁锅,分装在四部胶轮大板车上,铁锅四周扎了红绸。大保胸前戴着红花,记者们让他站在大铁锅旁边。拍了很多照。大保机械地摆着姿势,闪光灯闪着的时候,想起十八年前带领县学生队夺得地区冠军,跟真人一样大的照片就嵌在照相馆门口的橱窗里,心里一时有点恍若隔世。钟副县长站在戏台楼头,热情洋溢地讲了一番话,并当场代表县政府奖励给大保一千块钱。一千块钱也用红绸扎着,让老板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又眯细了眼睛,暗暗点头。

会后,进行了巡游。四部板车打头,锣鼓齐鸣,唢呐高奏,一队人马自南门口入城,过正街,经衙门口,绕道东门头,出北门,在县政府的大门口稍作停顿,直奔奶猪崽的万头猪场。

四口大铁锅在万头猪场的工地上摆了三天,供人参观、照相。

铁锅周围,落了好多鞭炮屑子。

这件事情很快就上了地区的报纸,同时刊登了大保的照片,还顺带把他的“德大牌”铸造作了介绍。年底,大保出席了地区的个体工商业表彰大会,会餐的时候,地区的领导过来敬酒,要他干杯。他就红着脸,仰头把酒干了。不是一杯,是三杯。会后回到县里,县领导集体给他们接风,他又一下接连干了九杯。九杯下肚,居然没事,脸上的气色都没有变化。他的豪气让所有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保决定要买块地,建处新厂房。

他已经留意了一段时间,看好了一块地。地方就在井洞大塘附近。井洞大塘早已没有了,灯光球场也没有了,那地方早已填平,盖过仓库,后来仓库又毁平作了他用,于是一些地块就空了出来。那块地有五亩多,就在食街背后,十分周正。大保偷偷请地生看过。地生称许那是块宝贵雄豪的旺地。地段好,朝向也好。旺丁旺财。大保认真写了报告,跑了好几个衙门,该请客请客,该送包封送包封,还请了钓鱼、唱歌——他不唱歌,只坐在门口结账,发小费。他小心地侍奉着各路神仙,一路攻关夺隘,眼看就要到手,不想突然杀出个程咬金。

横刀夺爱的是能者八个眼黄德傲。

他一听是能者八个眼也想要这块地,就知道事情有点麻烦了。这能者八个眼从来就不务正业,通一个县城里的人,谁都知道他,但谁也不想惹他,完全是个癞崽头。虽说无权无势没本事,但鬼名堂多。他整天无所事事,只在街上晃荡。夏天一身的确凉,鞋袜齐全,冷天穿咖啡色西装,皮鞋锃亮,茶馆里坐坐,棋牌室晃晃,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哪家新店开业了,哪家要买房子了,哪家的学生考上了名牌大学,哪个人买彩票中了大奖,他都有办法去敲一笔。胃口倒不是很大,给顿酒喝,塞个包封,也就了了。总之,要让人放点血。也有那不信这个邪的,就不给酒喝,就不塞包封,看他奈得我何。西门口的德贵就试过,捋起来德贵同他还带点粑糟亲,但两人从不来往。德贵看不起这个人。那次是德贵的中药铺开张,能者八个眼过去放了挂小鞭炮,德贵也给他开了烟。开过烟后,却再没理睬他。中午喝酒也没有人领他入席。第二天中药铺一开门,能者八个眼第一个进到里头,德贵按方子给他约了五副中药。他接过药包就走了。从进门到出门,他都没有开声,一言不发,只打手势。过了一个时辰,一部板车拉着能者八个眼返回来了。板车横在药铺门口,能者八个眼躺在上面。一脸煞白,头发蓬乱,大腿边上血痕糊拉。他断断续续地说,回去就把从这里拣回去的中药熬汤喝了,喝下去不到十分钟,就开始拉稀,拉到后来又屙脓屙血,好容易才止住,不消说,肯定是德贵的中药出了问题。他也不想跟德贵理论,打算直接告到法院,打官司。状纸和药方就放在他的颈根旁边,药罐子和没有拆包的四服药躺在屁股下。德贵拿起药方又看了一遍。药方是正街上老中医朱医师开的,那是几代相传的世家,信誉极好,不光县城,在周围十里八乡都是有口碑的,家里的牌匾和锦旗挂满。药方自然没有问题。他是毫厘不爽地按药方拣的药,也不会有问题。他明白能者八个眼是找岔子、砸他的牌子来了。按说,他不怕打官司,他也有把握能赢。可是,赢了能者八个眼的官司又能占到好多面子呢?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正吃亏的还是自己。他在心里叫一声“背时”,拿出一个大包封打发出去,才算把难了了。

大保听说能者八个眼也来争这块地,还把状告到了县长黄知福那里,要求招投标,心里有点好笑。凭能者八个眼的那个家底,能拿得出钱来买地?他同灰毛砣打了个商量,灰毛砣的意见是不消理他,蜈蚣再毒有公鸡,耗子再鬼有猫咪,不怕他头上长角鬼名堂多过米筛,他要来邪的老子捶他一顿。大保不放心,又跟孝德公说了说。孝德公劝大保千万不要去斗狠。说:世上三不惹,女人、小孩、癞崽头。他要大保提两瓶酒、打个包封过去,让他熄火。

他们都低估了能者八个眼。

能者八个眼没有要包封,只把酒接在手里,咬开瓶盖,一口喝掉半瓶,一抹嘴巴,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不要搭你争那块地?”

大保说:“我是请你不要搅场合。”

能者八个眼说:“你不要烦我用了‘争’这个字。我知道在你们的眼睛里,我就是个癞崽头,是个要包封贪小利的角色。这样想也没错,但那是老皇历了。如今社会发展了,我也要堂堂正做人了。我就是想要块地做点事情。”

大保说:“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喜欢。不过你想买地,可以找另外的地方。”

“为什么你不可以另外打主意呢?”

“你这话说得蹊跷,做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你怎么能肯定是你先到的?”

“我的报告上都盖好七八个章了。”

“我梦里都把章盖完了。”

大保气得差点噎了喉咙。“你这样横起来,不讲道理!”

能者八个眼冷笑一声,又咪了口酒,说:“如今是什么时代了,你懂不懂?竞争时代!个个都想发财。要想发财就不能讲道理!”

“混蛋逻辑!”

“骂得好!骂得松快!你打开眼睛看看,如今发了财的。有几个不是混蛋?”

“你就甘心做混蛋啰?”

“只要能发到财,做混蛋就做混蛋。”

“这样搭你就没有话说了。”

“这样说就对了。如今我们是竞争对手,少说点话也好。”

“搭你是竞争对手?丑了我哩!”

“你怕丑,那你退出啊!”

“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没有让我退出的道理!”

“那我们就争一下。不过我可以早早告诉你一句实套话,你争不赢我的。”

“你那样有把握?”

“我当然有把握!”

“好吧,你吃得生米,还有吃得生谷的人哩。我就不信这个社会总让癞崽头得势。”

“好,你是个角色。不过请你给灰毛砣搭个信,要他不要搭我来邪的。他说他牢都坐过,什么鬼都不怕。好笑哩!他也不看看对面的是什么人,说这样的话。我什么没有见识过。我会怕鬼啊!只有鬼怕我的。”

“只要你不来邪的,没有人会来邪的。”

能者八个眼嘿一声笑了。笑得脸块一皱起。

“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很好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搭钟县长关系好,老早就把关系疏通好了的?”

大保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忍住性子说道:“我搭钟海仁是朋友,这没错,但是我不会去找他疏通关系。”

能者八个眼冷冷地说:“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辩白。如今金钱社会,没有利益,他会那样努力搭你讲话?人都不是蠢子,心里都清楚……”

大保到底没能忍住,一拳冲过去,能者八个眼弹出好远,跌坐地下。

大保转身出了门。他听到能者八个眼在后面骂道:“王大保,我屌你的娘,你不要以为靠着钟海仁就可以来横的。他这县长也还是副的,他上边有的是大官能管他。王大保,我屌你的娘哎!”

大保返身回去,一直逼到能者八个眼跟前,晃着拳头,说:“你再骂一声,我捡掉你的性命。”

像簸箕那样大的拳头就杵在眼前,能者八个眼努了几次喉咙,到底没敢再开声。

大保回到家,才发觉一路上拳头还攥着的。他在苦楝树下坐下,抽完三根烟,气才慢慢顺了。他知道能者八个眼这回是来真的了,必须好生应对。他不明白能者八个眼怎么那样有底气,还非赢不可。他估计他是找过人了的,那人的来头还不小。因为他想到了能者八个眼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上边有的是大官能管他。”能管到钟海仁的,当然是县长。他想到了黄知福。可是他又怀疑,能者八个眼名声那么臭,堂堂一县之长会肯搭他扯上去?

灰毛砣否定了他的怀疑。灰毛砣说:“你忘了?他们都姓黄呢。我们这里,黄姓的宗族观念是很重的,黄知福还尤其重。他到今天能一步一步当到县太爷,好多地方还就是沾了姓黄的光。何况,这里还可能有另外的交易。能者八个眼那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灰毛砣要他去找钟海仁扯一扯。大保赶紧摇手。他不想给朋友添麻烦。他心里还是疑惑不定。但疑惑归疑惑,心里打定主意,以静制动。练过武的人都有说道,在不明对方底细的时候,只能先扎好桩子,看他如何出手。

不几天,大保买地的报告给退回来了,同时,通知他去国土局参加一个协商座谈会。会议是由县政府牵头召开的。

大保特意提早了一个小时去。他带齐资料,花一块钱搭摩托去的。谁知别人都比他到得早。他进到会议室时,长条桌两旁已快坐满。前排位置空着,那是给政府的人留着的。只在后排的角上还有一个空位,大保拐过去坐下了,他端起脑壳,看到能者八个眼坐在右边的最前头,面前摆了一摞材料,一盒名片、两包软芙蓉王,还有一个好大的打火机。能者八个眼今天好精神,穿一件咖啡色西装,花衬衣的顿领子立起好高,大红的领带打得结结实实。一双眼睛睃来睃去,那种猥琐之气遮都遮不住。再看其他人时,也都是西装领带,却一个也不认识。据说这天到会的都是民营企业家,通一个县城就是那么大,能称得上角色的也就那么些人,即使不熟,多少也打过照面,怎么会突然一下子拱出了这么多生疏的面孔?莫非有诈?但怎么可能。这次开会明明说是政府行为呀。大保忽然有点坐不住了,很想找人问一问。

正疑惑间,门口一阵喧哗,卷进来一团人,打头的是副县长王庆生,后面簇拥着政府办、国资委、国土局等各个部门的人,依次坐下。王副县长平和着脸,锥起眼睛挨个望过去。看一个,点点头。看到大保时,忽然一笑,起身绕过来,握住大保的手,说:“你也来了。好久不见哩!”大保反握住他的手,说:“是哩,有年头了。”王副县长说:“我抽时间去看你。”大保赶紧客气道:“担不起,担不起!”

本来,大保看到王庆生进来,心里就一紧。他没想到这个会是王庆生牵头。插队一年,这个人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是太重了,他一直鄙视他。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总会一下想起给他那年的那笔安家费,一百三十二块一角五分,那是自己一年多的生活费哩。二十多年了,这个数字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记死了火。王庆生自从举报了六富叔他们以后,仕途一直很顺。一下当这个官了,一下当那个官了。大保听到,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卵根子抽一阵,很不屑,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人总能得到提拔,他更没想到王庆生会当着众人来搭自己握手,心里的戒备一下垮了,感到了一种虚荣。他的心情松缓下来。

王副县长回到主持人位置坐下,能者八个眼随即起身,躬腰把名片和烟一齐递过去,然后又给在场的每个人发了一轮名片。

他没有发名片给大保。大保好奇,从旁边捡起一张瞄了一眼。名片上赫然写着:傲氏高科技投资集团,董事长黄德傲。大保一看就笑了:他也懂高科技?

这天的会议就一个意思:请到会的企业家把自己准备在城郊那块地上的项目作个介绍。王副县长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能者八个眼就抢先发了言。先介绍公司,公司有员工三十六人,大学生若干,研究生若干,技术人员若干;公司自有资金一千万,常年流动资金七八百万;年利税一百五十万;公司地址现设在外地,现在准备搬迁回来,为家乡的经济发展作贡献。他说准备投资五千万来建设一个地标性的高科技基地。最后,“刷”一下展开一张图纸,请人帮忙钉在墙上。那是一张公司建设蓝图,科研室、实验室、车间、仓库、办公楼群,员工宿舍,还有花坛和喷水池,标注得一清二楚。图纸表现了一种气派。

能者八个眼是照着一份材料念的,念得结结巴巴,有几个字不认识,跳过去了,可是他的介绍激起了很大的反响。每说几句,就有人给他鼓掌,好像那些人都不是来竞标,是给他捧场的。到了最后,连主位上的干部们也跟着鼓掌。掌声响成一片。

只有大保没鼓掌。从看到能者八个眼的名片起,他就知道这个赖崽今天是吹牛皮来了。能者八个眼说一句,他就在心里驳一句:“公司有三十六个人?你屌毛都没有三十六根哩!”“自有资金一千万?把你家里的东西搜拢来看能不能抵一万块!”“利税一百五十万?若是赚到了钱,头一个逃税的就是你能者八个眼!”……最后听到说需投五千万搞基建,他一下笑了。他真佩服这赖崽敢吹哩!这样的牛皮谁信呢?可是在坐的人都信了,手板拍得“啪啪”地响。连王庆生都朝他伸直了巴掌,一下一下地拍,兴奋得一脸灿笑。这让大保完全看不懂了。他怀疑他们是在耍猴把戏。

第二个作介绍的是坐能者八个眼对面的人。他一站起来,大保就在心里一噤:这人怎么长得比我还高,块头比我还大?他同样有个大得嚇人的名头:巨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操一口长沙腔,嗓门很粗,口音很重,会把北京说成“伯京”,把重庆说成“成庆”,爱在一些颜色上加重点,白是“嫩白”,黑是“妙黑”,黄是“供黄”,灰是“乌灰”,他似乎对“撮桂桂”深恶痛绝,好几次神色严峻地说到“撮桂桂”(大保后来才问清楚,“撮桂桂”就是把人当蠢子骗的意思),他的思路大概有点问题,七不扯八,一下说建筑,一下却说火车好挤,正说着规划,突然呲出一句:你们这里的倒缸酒过瘾。他好喜欢说“卵”、说“鳖”,提到人名就要在后面加上这两个字。不过他最后一句话激起了很多掌声。他最后说:打算拨出四千万在这里建一座三星级的宾馆。

接着又有两个人发言,一个做饮料,一个是做汽车配件的。许诺的投资都不少,一个一千万,一个两千五百万。口一张,气一喷,说那么大的钱数连舌子都没有卷一下,大保听得心里一拱一拱的,惴惴不安了。

又有人要继续发言,王庆生摆手制止了。王庆生说:“先让王总王大保讲吧。”

大保听到点名,心里更忐忑了。人家说起投资,开口都是上千万、几千万,口气大得能把人嚇晕,自己的那点东西能上得台面么?虽说感觉是在吹牛,但也不至于胆子那么大,吹得太离谱吧?即使人家打个对折,或者退一万步说,十成里头只有一成、两成,也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既然知道争不赢,那又何必浪费口水还去丢丑呢?他打算放弃了。

然而要他就这样放弃又好不甘心。花那样多工夫(还有打点),求爷爷拜奶奶,劳神费力,眼看事情就要做成了,却遭人打横一炮,顿时黄了,想起来要好恼火有好恼火。而且,看着能者八个眼那种小人得志的样子,他怎么样也怄不下这口气。宁可擂穿鼓,不能放倒旗,即使死,也应该死得壮烈点。一声不做就打了退堂鼓,以后还怎么叫他做人?

正思量着,王庆生在那头又说了:“大保,拿出你当年打篮球中锋的劲头来,好好说一说。”旁边有人接话说:“王总的‘德大牌’铸造,是我们县的一个品牌哩!城里头没有哪个家里不用他做的锅的。”旁边的那位巨人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就嘲讽地说道:“哦,原来是个做锅子的啊!”说完竟大笑不止。笑声十分夸张。

大保一下恼了,横眼说道:“做锅子很好笑么?你家里做饭不用锅子?”

王庆生大声说:“对哩,锅子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民生问题,我们要鼓励,要支持。”

大保说:“其实我也不光能做锅子,我也知道要有发展,我要这块地,就是打算做更大的窑炉,做一些机器的部件。”

王庆生兴奋地说:“你这想法好啊!事物都是发展的,我们就是要在发展中争取最大效益。”

有人轻声问道:“你懂这个技术么?”

大保说:“懂一点。我在机电设备厂的时候做过。再说,不懂可以学啊。”

王庆生说:“我补充一点,你还可以请师傅。”

大保说:“好的师傅不容易请到,但是我会想办法。”

王庆生说:“有困难你同我说,政府会采取措施帮助招揽人才。”又问:“具体是哪方面的业务,有方向了么?”

大保顿了顿,说:“当然有方向了我才敢想。广东那边的。只要我这边把厂房建起来,那边即时给我下订单。”大保说时,膝盖有点发软。这事影都还没有,是他临急编出来说的。

王庆生笑着说:“好,好,这属于商业机密,会上不方便说,我们私下再交换意见。我们还是落实到今天的议题上,你准备投好多资金进来?”

大保的膝盖又软了,全身在慢慢绷紧。他的投资比起今天各路诸侯报的数,真是微不足道,有点说不出口。“可以暂时不说么?”他问。

“也可以。不过还是说个大概数字吧!”

大保的眼睛余光扫到了能者八个眼,那家伙正同旁边的人挤眼睛,偷偷阴笑。大保的膝盖骨一下硬衬起来,搭在上面的手抓成了拳头,一梗颈根,大声说道:

“一百万!”

他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说出了这样一个数字。他本来预备只投四十万,顶多五十万的,他的全部家当也就这个样子了。说完,只觉一阵心虚,像刚出完一窑铁水,吁吁带喘,眼神也变得闪烁而无助。

有笑声在那头嘎嘎地嘈起。是阴笑变作了嘲笑。大保嗖一下将眼光锥过去,钉在能者八个眼脸上。笑声一下冻住了。

片刻的冷场之后,王庆生笑吟吟地说:“不少了,已经不少了。大保是个实在人,在我们村里插队的时候就是这样,任何事情只会说少,不会说多,不带一点水分的。我说得没错吧?”

大保点点头。他心里忽然对王庆生渗出了一丝好感,甚至有点感激,眼神缓和下来。后头又有两个人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了,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刚才的讲话有哪里不得体,又想着王庆生在官场上混这么多年,好像变了一些,到底变了什么,一时也捉摸不透。

散会了,大保独自先走。出了大门,忽然有人叫他,侧脸就看到灰毛砣站在一排矮树后面朝这边招手。大保拐过去,两人在矮树丛后面的阶基上坐下,灰毛砣摸出烟盒,急急地问道:“怎么样?”他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很想知道结果。大保把一口烟含在口里,好久才沉沉地说道:“不怎么样!”就把开会的情况约略说了。灰毛砣激昂地说道:“你没看出这里头有问题么?这是人家给我们戴笼子哩!”大保明白戴笼子就是设局让人钻的意思,但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会蠢到那个地步,那很倒丑。他说:“我也怀疑他们是串通好了的。只是怀疑啊。”灰毛砣说:“不消怀疑,一定是的。不光串通,还是设计好的。”灰毛砣就说了他的依据,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他说世人都知道能者八个眼穷得连烟都买不起,能拿得出五千万投资?为什么敢夸这个海口?他说通一个县城里百万富翁都不多,怎么会一下拱出那么多千万富豪,出手就是上千万、几千万,说出来鬼都不信的事,为什么有人就是相信?能者八个眼为什么来争这块地,还有本事搞到政府出面开会定夺?大保反问道:“那你说为什么?”灰毛砣刚想回答,却又噤声。他们透过树缝看到一堆人走出国土局大门,王庆生和政府部门的人分头钻进两部小包车,一溜烟走了。能者八个眼同那帮“老板”们伴随在后面,点头垂手相送,一直到看不见小包车的踪影了,才一起往城里走去。

灰毛砣和大保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灰毛砣说:“你说的这个大个子我认识,在市里的紫竹宾馆就见过,那是个到处混吃混喝的骗子,不知道能者八个眼是怎么跟他勾搭上的?”

大保说:“那人一开口就知道不是正经人。”

灰毛砣说:“了解的人看他不起,不了解的人常常把他当宝贝。他就凭一张寡嘴,走到哪里骗到哪里,日子过得比我们哪个都自在,住宾馆,坐包车,餐鱼餐肉,夜夜做新郎。”

大保说:“这样的日子未必过得很有意思?”

灰毛砣说:“你看没有意思,人家觉得很滋润哩!”

大保说:“这样的人就该拉到猫崽岭上去枪毙了!”

灰毛砣努着嘴巴说:“我敢断定,那些都是搭他差不多的货色。”

大保说:“那不在讲。跟着秀才学读书,跟着强盗去偷猪。”

灰毛砣感叹说:“如今还有几个愿意学读书的人?要我都不愿意。”

大保拍着脑壳说:“什么世道!”

眼见着那伙人拐入北街,进了丽丽餐馆,两人靠拢去,透过窗玻璃看进去,他们在里头一张圆桌上围坐下了,每个人嘴里都叼起了一根烟。仰着脑壳吞云吐雾,一种十分自得的光景。能者八个眼正在点菜。

等他把菜点完了,两人拐到后头厨房里,找相熟的厨师要过菜单看了看,鸡鸭鱼肉自不在说,竟还有口味蛇、红烧脚鱼、红焖鹧鸪、猫头鹰燉天麻。灰毛砣抚着菜单,失声说:“你看看人家这日子!”大保半天没有作声。

两人往家走时,天色暗了,路灯有气无力地闪起来,照得地面明一块灰一块。两个人的脚都有点打飘。大保感觉到肚子饿得急,饿得好难受,就在路边摊子上买了两个油炸糍粑。灰毛砣恶恶地咬了一口糍粑,囫囵着嘴巴说:“人家吃的是什么,我们就吃这个。”大保说:“这个也很香啊!若是二十年前,这个你还吃不起。”嚼两口,又说:“你要想吃口味蛇,等那块地批下来,我请你去吃。”灰毛砣冷笑说:“你以为那块地还轮得到我们么?你做梦吧!”

大保没有开声,只在心里还隐隐存着一线希望。他想起王庆生在会上说的一些话,灵醒点的就会听得出是拉偏架,是向着自己的,由此他还感念王庆生。

大保就在家里捱着日子等。过了几天,还不见有消息,耐不住了,提脚走到国土局去探问。到了那里才知道,那块地已经给能者八个眼买下,手续都办完了。大保一听急了,抖着声音问:“怎么我一点信都没有就卖掉了呢?”对方说:“你是什么角色,卖地还要告诉你?”大保说:“我什么角色都不是,但这块地是我先动手搞的,为什么一下就给了能者八个眼?”回答说:“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只是办事的,上头要我们怎样做就怎样做。”大保问:“你告诉我,上头是谁?”又回说:“你才问得蹊跷,我知道上头是谁?”大保吼起来:“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就有人绕过办公桌近前劝说道:“王总,你这样灵醒的人,有些事你应该都懂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大保更大声地吼道:“我就是不灵醒,我就是太蠢。我若是灵醒,会给你们耍猴公把戏一样地耍……”大保还想咆哮一阵,有人就一手揽住他,谄笑着,拥推着出了办公楼。

大保转身还想返回去,谁知一转头就撞在一蔸树干上,额头上即时有一线血挂下来,一点一点地濡湿着他的脸。他瞪眼看了树干一会,猛然一发力,一拳擂在上面,树干喀嚓一声,折断了,碗口粗的树干断口上丫丫杈杈地一片惨白。趴在楼上窗口往外探望的几个脑壳赶紧缩了回去。

大保扯下一把树叶,擦了擦脸上的伤口,一扬手甩在了门口地上,他倚里歪斜地走到灰毛砣家,灰毛砣拿湿毛巾给他把伤处擦干净,又涂上紫药水消毒。大保灌下一碗老末叶酽茶,心里的气才稍稍平息了一点。

灰毛砣说:“这个结果是我早就悟到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真是神速哩。”

灰毛砣要他还去找找钟海仁,看还能不能挽回。大保说:“不找了。我已经彻底死了这条心。”他又拿回毛巾,把额头上的紫药水抹干净。

大保不肯找钟海仁,钟海仁却找他来了。当天晚上,钟海仁就来了他家。那时大保正坐在后头工场的苦楝树下歇凉,唐红卫出来告诉他,要他进去会一会,他断然说:“不会!”

不会就不会,钟海仁也不勉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一杯茶,留下一句话:“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什么原因,我也不方便说。告诉大保,工厂还是要扩大,什么时候想买地了,方便的话,还希望告诉我一声。”

大保听了这句话,只慢慢点燃一根烟,含在口里紧吸,没有出一句声。

过了两天,灰毛砣来告诉大保,他把事情打探清楚了,能者八个眼背后撑腰的人果然是县长黄知福。那天开会,只是为把那块地搞过去演的一场戏。王庆生其实也是局外人,他还把那场戏当了真。黄知福指派王庆生去主持那个会,会后单独给他汇报。王庆生还有点奇怪,他都不是分工管这一块的,怎么叫他去主持会议呢?王庆生也听出来能者八个眼是吹牛皮,感觉另外几个也不靠谱,只有大保讲的都是实在话。他是倾向于大保的。谁知黄知福一听就黑了脸,还训了他几句,黄知福说:“一个投资五千万,一个才一百万,哪个大哪个小摆明白,难道我们还有弃大留小的道理?”王庆生刚刚从发改委主任的位置上升任副县长,是搭帮黄知福力主才得到这个位置的,即使黄知福训他、骂他,他都只能服服帖帖,声都不敢出。他又是何等灵醒的人,黄知福的意思还能领会不到?到了县长办公会上,他的口气就完全变了,力主把那块地给能者八个眼。钟海仁也一反常态地不放让。因为他是下来挂职锻炼的干部,一贯来说话做事都很谨慎,十分随和,从不与人争执。那次他很激动,说自己管这一块管了六七年了,县里的个体户、专业户都很熟悉,很了解,没有听说过谁能有这么强大资金的。还说对能者八个眼也略知一二,那就是个社会上的赖崽头,怎么可能拿得出五千万来投资这块地?他还怀疑能者八个眼拿了这块地是做什么的。他极力主张,无论从支持县里的品牌、支持县里的中小企业积极健康发展上说,都应该把这块地给王大保,让他扩大生产,做大做强,把“德大铸造”的品牌做得更响。两人相持不下,最后只能由县长黄知福表态拍板。结果当然是把那块地给了能者八个眼。

让灰毛砣万没有想到的是,能者八个眼拿到这块地,转手就分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同县长黄知福的关系,却是任何人不知道的。县政府的人不知道,城里百姓更不知道。那个人是黄知福远房舅妈的一个外甥女婿。那个人在邻县当个副科长。那个人的名字,他不肯说。

灰毛砣忽然发现大保闭拢眼睛,睡着了。他推大保一下,说:“你没有听我说?”

大保动了动眼皮,说:“我在听哩。但我不爱听。”

灰毛砣说:“你不爱听,我还不爱说哩!”

“那你还说给我听做什么?”

“是啊,我要说给你听做什么?对了,我意思是要你再不要打那块地的主意,另外买地。”

“我不买地了。”

“怎么,你不打算建厂房了?”

“我还建厂子做什么,我是欠吃,还是欠穿,还去找那样的气来怄。不建了!”

“不建厂子了也好,我今天来,主要还是搭你说一声,我打算退出公司,不做了。”

大保睁开眼睛,略略吃惊地问:“为什么?”

灰毛砣说:“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我只是再不想这样劳神费力地赚辛苦钱了。”

大保说:“我们这样是辛苦,但心里踏实。”

“我要那样踏实做什么?到手就是财,我问你,那些赚冤枉钱的人心里会不踏实?”

“我不管别人心里头踏实不踏实,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跟到秀才学读书,跟到强盗去偷猪,你不要让我把话说得太白。”

大保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叹着气,喃喃说:“世上什么钱都可以赚,冤枉钱不要去赚。”

灰毛砣“哼”一声,神情变得冷酷而决绝,让人一望而生凉意。

大保又将眼睛咬合住了,心里说:只好各顾各了,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责任编辑高鹏

肖建国

XiaoJianguo

湖南郴州人。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左撇子球王》、《温柔》、《浮生》,中篇小说集《男性王》、《中王》、《上上王》,散文集《少年初识书滋味》、《夏日牵挂》、《四十岁是篮球的下半场》,长篇小说《血坳》、《闯荡都市》、《野渡》、《动地一槌》,长篇纪实文学《名将之花》,共出版文学作品16部。作品曾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湖南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青春》小说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二十多个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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