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骤起的夜风

宋烈毅

一阵骤起的夜风

宋烈毅

猪毛鸟巢

一只用猪毛做成的鸟巢——这是我童年时捡到的东西，这个东西在今天晚上突然出现了，我想不出它以前究竟藏在我记忆里的哪个地方。至今我只捡过一只鸟巢，而且还是不知什么鸟用猪毛做成的。我在童年时就仔细地观察过它，把它盘弄、翻转在手中，一根根的猪毛几乎没有任何黏合的东西却完全紧密地绞合在一起，就像一个非常自然的物体。是的，它自然却又不自然，那时我在一瞬间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只暖烘烘、毛茸茸的帽子。它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只能用来盛放印象和记忆。黑毛和白毛，在现在我尽可以将它们想象成白天和黑夜，或者善和恶的对应物，甚至渺渺宇宙中所有的二元对立物。而在童年时它带给我的是惊诧和莫名的心悸。它是我此生在路边捡到的唯一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和生命有关的东西。我还在活着，而它早已经被我丢掉了。我记得当时我从它里面拽出了几根猪毛，它无法被我全部拆掉，它还没有变乱就被我丢掉了。当时，我害怕了吗？而现在，我多么想试着将自己的手握成拳头塞进这个猪毛鸟巢的内部，我后悔那时我没有这样做。我试图感受一只鸟享受猪毛温暖呵护的念头仅仅在今晚产生，这个念头让我在今晚形如一尊回忆的雕塑，我甚至不知道以后的夜晚我将如何度过。它注定了是一个闯入者，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它握手言和。它在今晚需要我像一只鸟那样睡进它虚空的内部。

这不是小说

我以前工作过的一个地方，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如果天气好的话，我就能轻易地看见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我认为它是一匹沉默的马，跪在远方，等着我在天气好的日子里走向它。没有别的人像我一样经常无声地站在窗前，眺望那匹黑马，甚至有时我得意洋洋地把它从窗子里牵了进来，也无人知晓。这座山上高高地矗立着电视台的转播塔，重要的是我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可以发现它的半山腰里有一座寂寥的山洼，那里肯定是住着一些人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慢慢成为那座大山的山洼里的居民中的一员的，只要我愿意，我就住了进去。我忽然回来，完全可以正常地和同事们谈论工作、家庭琐事，显得格外开心。我把它像一匹马那样牵进来，或者悄悄走进山洼里，这都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事。但时间长了，我觉得我必须把这件事说出来。我背着我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干的这些事，时间长了，让我和他们格格不入。很显然，我变得少言寡语起来，眼神和马的忧郁的眼神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我后来离开了那里，那个办公室再也无人办公，它成了一座旧楼最上层的储物室。

在道路上移动

我眼前的这对盲人夫妻，他们俩的手中都紧紧地握着一根细长的手杖，手杖在他们身体的两侧小心翼翼地探着、划着，而他们另外的胳膊亲密地挽在一起，使他们成为一个整体。这对盲人夫妻在道路上缓慢地走着，用他们的手杖一左一右地划着、探着，这使人看起来他们好像在划船。很显然，他们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一点儿也不熟悉这里的路况，当然也不知道我在注视着他们。他们缓慢地在道路上移动着，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弄翻了他们齐心协力支撑起来的小船。有时，我也在道路上缓慢地移动着，那是我的内心有很多黑乎乎的东西搅成一团的时候，它们像海带一样在我的内心纠缠在一起。的确，冗长的中年生活使我正在成为一个海带种植者，要命的是我只知道种植而不知道怎样将它们收割。我在道路上行走，有时也像那对盲人夫妻那样缓慢地移动着，不同的是，对于我而言，周围的景物太过熟悉，甚至令人厌倦，这愈加使我放缓了速度。对于我而言，道路上到处都是障碍，我绕不开来，反倒不如盲人夫妻轻巧地将他们的“船”划了过去。

水泥通道

有回声的地方是这座楼的通道，我每天可以选择从这里经过，从这个出口进入到繁忙的大街上去。我骑着车子从这个水泥通道里疾驰而过，如果周围没有别人的话，我就会喊出一声“啊”，于是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听见我自己的回声。这一点儿也没有趣，如果经常这样做，连我的女儿也觉得厌倦了，她坐在我的车子后面的坐凳上，在我们即将进入这个空旷的过道的时候，她便提前制止了我，命令我别再发出任何声音。现在想来，我骑车带着她经过那个水泥楼房的过道时，嘴里发出一声单调的“啊”也许会成为她将来回忆童年的一个细节。但我根本不是刻意为了让她拥有一个具有充实回忆的童年才这样做的，我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自己精神亢奋地经过这个日常的过道而去做的。我需要精神亢奋一会儿，在每天重复的生活的间隙里，我像一条泥淖里的鱼张大了嘴巴，我在奋力喊出的那一声“啊”中救了我自己。那个过道里的回声一点儿也不悠长，甚至没有耐人追寻的余味可言，但它确实让我日渐沙哑的嗓音陡然増亮了不少。现在，我已经开始教我的女儿吹口哨，我认为她应该像男孩那样勇敢无畏。

这颗流星

我所看见的这颗流星一点儿也不美丽，它突然偏离了它的位置，跑向一边，然后消失，仿佛在天上画了一个破折号。它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美丽，它不像我们在节日里燃放的烟花弹那样璀璨，可以将漆黑的夜空照亮一阵子。它不是人为设计的这种样式，甚至连我认为它在天空画着破折号也是强加给它的一种命运。我在路上骑自行车也是这样，一只苍蝇莫名其妙地撞向我的前额，狠狠地，以它的火柴磷般的头颅撞向了我的前额。它的死必然无疑。我当时正奋力骑着自行车，以我的习惯速度奔向我的目的地，我根本无法躲避这只不知何因撞向我的前额的苍蝇。我第一回感觉到这飞虫的撞击所带来的些微的疼，我也从未想到过一只苍蝇竟也有这样的死。当流星还不是流星的时候，它尚且还在它原来的位置，我们视其为天空中繁星中的某一种，因为气流的原因，它看上去似乎在向我们眨着眼睛。而天空中的扳机已然悄悄扣紧，当我们浑然不觉这天空中已经危机四伏的时候，这流星突然成为流星这样的东西。它不是自主的飞行物，和苍蝇不同，如果它有翅膀，那也只是我们想象得来的赐予自己的某种安慰身心的礼物。而“赶路的苍蝇”一说包含着我们的同情和怜悯，是因为，这荒谬的人世，我们总需要某种滋润铁石心肠的说辞。

旧邻居

我在夜晚的街头遇见的旧邻居们，他们也像我一样保持着在夜晚散步的习惯。我们早已经不再居住在一起！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已经成为一个学校的操场，在那个地方，曾经矗立着两座灰色的水泥楼房，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若干年就各自分手，各自把家搬离了出来。在这座城市里，我和我的旧邻居们散居在不同的地方，但仿佛那个空旷的操场上似乎还矗立着我们一起居住过的旧楼房的影子，这是因为我和他们在夜色中相遇时，总是心领神会地一起想到了这个空旷的操场吗？这些想法让我在夜色中的行走变得形单影只，和旧邻居们相遇之后，我变得灰溜溜的，他们似乎也变得黯然神伤。我的童年是在那儿度过的，我几乎不曾和作为大人的他们说过话，现在更是如此，我和变得更加衰老的他们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只是相互好奇地望一望，这是彼此分隔的结果。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我们都会好奇彼此身上发生的变化，我们都已经被生活雕刻得彼此感到陌生了。我们在夜晚的街头擦肩而过，然后各自回家，我们都或远或近地经过了那个早已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空旷操场。

某些特殊的时刻

在一个候车亭里等车的女孩，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我从她面前经过后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我当时还在骑着车子，而我并不因为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放慢了双脚去踩两只脚踏板的速度，相反，在她扭头和我对视的那一刻，我把车骑得更快了，疯了似的，我要让这个候车亭成为我某种记忆里一闪而过的风景。而在我的一生中，一闪而过的风景往往是最难忘的，在未来的日子里，它们将会在我的记忆里接踵而至。我活着似乎只是为了在晚年能够坐在那样的一个候车亭里，去等待这些一闪而过的风景。我记得我在即将经过她的身边，发现她有着一种特殊的美丽的时候，我发了疯似的，将脚踏板踩得飞快，风声很快就在我耳际呼呼地响了起来，我仰望天际，仿佛是在和我对应，一片片薄云像闪闪的鱼鳞排列成某种罕见的阵势。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我热衷于观望天际，是为了让自己感受到某种来自气候变化的力量。

在冷空气中

在夏日，因为这个地下车库里总有一股冷空气冒上来，所以我愿意在它的出口处多停留片刻。我站立在冷空气中，等着燥热的身体凉下来。这仅仅是在城市里站立着乘凉的一种方式。在那个清凉的片刻里，当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根大理石柱子，一种发麻的感觉瞬间就涌了上来，从我的脊柱一直到脑干，仿佛电击后的僵硬感使我再次挪动了步子。如果我在马路上躺下，一条大鱼的尾巴就会从我的身后长出，腿消失，我就只能颠簸身体在地上匍匐前进。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个地下停车库的出口有一股冷风，因此，这个地方的人流必然变得缓慢而滞重，他们似乎在排着队，在冷空气中站立一会儿，然后各自心照不宣地自觉离开，把位置让给他人，唯有我在站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湿迹，那是一条鱼的尾巴异常吃力地苦苦支撑之处。

少年时遇见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视物不清。不仅我近视得相当厉害，我父亲也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见东西，另一只眼睛是瞎的。他的那只瞎了的眼睛被眼皮遮着，我只能透过眼皮缝依稀看见他那黯淡无光的萎缩的眼球，状如一粒塌陷的玻璃弹子。我在年少的时候对此从不提问，那时我似乎已经知晓某些人生的苦痛只能永远藏在一个人的心中。我在年少的时候从不对我感到担忧的东西做出提问，似乎我已经看穿了人生。——直到我的父亲带我去看医生，让医生检查我的视力，当他被医生误以为要检查他的眼睛，翻起他那只残疾的眼睛的眼皮时，我却真正为我所看见的那只眼睛感到彻底悲伤和震惊。我戴着医生替我配好的眼镜走出诊室，我父亲陪着我在医院的走廊里适应了很长时间，但我仍然感到头晕，一种想吐的感觉不时地涌上来。后来，我们一起回家了，街上的路灯仿佛是为我们父子点亮的，它们昏黄，又不是特别昏黄，它们散发出来的光晕一路上总是恰到好处地笼罩了我们父子二人，没有多余的光可以浪费。它们是我少年时遇见的最善解人意的东西，已经不能用一种清晰的方式来表达的模糊。

店铺关门

店铺关门，我扭头看见弯腰拉下卷闸门的一个女人陡然在夜色中变得格外性感起来，她的身体弓成了我所希望看见的那样。我不需要看见她的脸，就能感受到她疲惫的身躯在衣裙里弯曲时所形成的美感。她需要足够的力气拉下这个铁皮之物，因此她不得不绷紧了自己的身体，尽管这一天她已经非常疲劳。卷闸门呼啸着被她拉了下来，店铺里立刻漆黑一团。几乎是在卷闸门哗啦一声被拉下来之后，当她的身体弓成我愿意看到的那样，我的心中便立刻充满了沮丧感——她在卷闸门最低的位置装上一把锁就径直走了。那个铁皮之物已经严严实实地封住店铺，她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果断地离开了此处。随后，我在夜色中听到了更多的卷闸门的呼啸声，整条街上已无光明的店铺。

冬日黄昏

在一个冬日黄昏，我在人行道上偶遇一个旧同事抱着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已经能够下地奔跑了，但他还乐意抱着。孩子的两条腿甩着，显得很长，而这让个子矮小的他显得更加矮小。他几乎是在举着孩子在对我说话，我知道这孩子对于他太重要，而他又那么矮小，他只能是尽量地将孩子举得老高。这情景在冬日黄昏的街头被一缕斜阳照着，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太阳了，我们能够在同一天出来并且相遇实在难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孩子，他们的长相并不怎么相像，但我的同事将他的大孩子吃力地抱着，这足以叫所有一眼看见他们的人知道这是一对父子。他始终不愿从他父亲的身上下来，这个大孩子几乎是紧紧地巴在我的旧同事的身上，就像某种敏感的小动物。这是天气最为干冷的时候，尽管有一缕斜阳铺到了道路的尽头，路面上的积水仍旧结着冰，我的旧同事举着他的孩子一边和我吃力地交谈一边咧着嘴开心地笑着，仿佛他和他的孩子已经乘坐上一辆黄金马车，就要和我做最后的告别。那是一个在冬日斜阳中由想象中的黄金马车所带给我的特别时刻。

厂车

有时候，我就像一个等候厂车到来的人，坐在这家药店门前的台阶上，慢慢进入厂车到来前的某种气氛。那是一种不同于一辆公交车即将到站前的气氛。当我坐在厂车的车厢里，在汽车的缓慢行进中，我透过车窗木然地望着我每天坐过的位置，那个地方有一块异常干净的大理石，我未曾用过一张旧报纸来垫着我的屁股。我多么喜欢那块光滑的大理石，它是所有等待公交车的人都不会去坐的位置。我坐在药店的门口，而他们总习惯守候在高大的候车亭里。作为一个上夜班的人，我是不着急这辆厂车的到来的，它总会在药店的伙计关上门的那一刻缓缓将它的车厢稳稳当当地停在我的面前。我就要离开药店和大理石了——在那缓慢而滞重的一刻，我在厂车的车厢里想到了未来，它是凌晨时分蒙在我坐过的石头上的细细的一层水雾……

一阵骤起的夜风

我有过在夜晚的街头误入大排档的桌椅群里的经历。我走着走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空的，就误入了大排档的桌椅群里。夜已经深了，不是华灯初上，而是灯火阑珊，城市的夜生活正处于沸腾之时。这家大排档规模很大，很多的桌椅齐刷刷地摆放在人行道上，其间坐着一些窃窃私语的食客。我走进了他们的桌子和椅子，磕磕碰碰的，他们的桌子是木质的，而那些椅子是塑料的，明显的廉价货，却也还是像模像样的靠背椅，但它们的分量是非常轻的，我的身体不经意地就带动它们，弄坏了它们的位置。等我回过头来，我看见的是那些椅子不再整齐，它们曾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我要通行的道路上。它们乱了，我闯过了大排档上的桌子和椅子，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对我注视。我是一个人，但当我走出这个大排档的区域的时候，仿佛无数个食客悄悄起身离开了这里。我对我自始至终没有丝毫饥饿感感到些许歉意。现在想来，那个大排档也是威严无比的，尽管它没有用绳子将它的区域和范围限定起来，但它的那些摆放整齐的桌椅明显制造了某种威严的气氛，而他们的椅子实在太轻了，一阵骤起的夜风足以将它们全部吹翻在地。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