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条集[节选]

■于坚



便条集[节选]

■于坚

7

玻璃杯子是谁的水在里边

它不会是狮子的水

不会是河马的水

这水里没有食物

但饮水者却依靠这水为生

他饮完了一杯又倒满一杯

然后继续写作他写道

在一条河的岸上

河马啊看见了狮子的倒影

18

早上刷牙的时候

牙床发现自来水已不再冰凉

水温恰到好处

可以直接用它漱口

心情愉快一句老话脱口而出

“春天来了”

63

如何在石头的内部

捕获一头生动的豹子？

又如何在豹子中发现

纹丝不动的石头？

66

有些东西被搁在黑暗的最高一层

和《圣经》的精装本放在一起

在一米七五的身高中

我像野心勃勃的马匹那样

服用各种毒草

等待着

再长出毒瘤般的一节

100

阳光在下午

穿过家具进入房间的深处

照亮了橱柜里的碗和盘子

照亮了煤气炉上的盐巴瓶和胡椒

照亮了桌面底下的方榫头

阳光重新布置了什物间的光谱

在黑色的一闪中

忽然发现了那把失踪已久的

银调羹

117

我总是想抵达皮带的第七个扣

在第七扣我的腰围

才符合公有制的标准

但在第九扣我最舒适最放松

像河马像漫过河马的洪水

但一生我都在为第七扣斗争

像阴谋像肚皮后面

永不溃败的阴谋

130

削苹果的女人

在黄昏中削下一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的时候

碰到她有汁的手

138

巴赫的乐曲中间

藏着些会扮鬼脸的精灵

它们会从钢琴的后盖里

一队队跳出来

让乐师们后心发凉

149

星期六献给一位厨房中的女巫

她在火光中烹调着一支宣威火腿

她目光如帜心灵高尚

火腿从盐巴中退出来

轻灵地打开关节

开始优美地走动

172

他谈话时

一根手指在空处

比画着

补充着话里面

难以表明的部分

手指沾着光辉

比他的话动人

175

时间改变了世界的尺寸

去年一月的百叶窗

无法在秋天的黄昏关紧

去年九月的舌头长出了一片英语

更多的肿瘤出现医院变得狭窄

当我再次打开李白的诗集

就像将要套上旧日的长裤

我担心着腰围

是否仍旧适合

192

多雨的秋天

没有电话打来

房间安静无声

蟑螂一只只在地板上出现

我看着它们走动

像看见那些躲在黑暗里的幽灵

现出了原形有血有肉

可以一脚踩住一个

218

公园的早晨

退休的妇女们在锻炼

生育完毕子女也长大了

放牧在人生的荒原上

碗筷洗得干干净净

得闲要干些自己的事

冬天的阳光中

一千个母亲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个生下了我

我唤了一声妈妈

她们一起回过头来

314

秋天的雾

会出现在玉米地里

也会出现在桉树林中

犹如梅花

会出现在1924年6月

某人的日记里

也会使另一个人

失去记忆

346

黑色的钢琴盖

像一具装着大人物的棺木

暗藏着他的恶习和指甲壳

女儿的恐惧表现为表情呆板

手指总是长不长

她神经质地

在每次课程结束时

忽然微笑

348

我对女儿说

给爸爸一个苹果

她就画了一个

在纸上

从一个点开始

到一个圆结束

她的苹果

383

在春天山冈

我们像刚刚长出的新叶

碰了碰手

389

那天空是我的飞翔所致

比辽阔还要辽阔

如果我的思想停止

这国家只限于护照以内

390

一群雪穿过冬天成为白兔

同一时刻兔子成为雪永远消失

寒冷的街道黑夜自然生成

我的胶靴发出沉闷的倾轧之声

足迹与某次凶杀的路径相近

随时都有死亡在旁等候

不见得就是杀手

不是监狱而是这个支薪水的小单位

坚持了最准的黑暗

已经没有方向

向南回家或者永远出走

都是一样

废弃的加油站里

有只兔子在打火机上一蹿

391

坐在太华寺的老树下喝茶

风把某朵花的影子吹到

我的茶杯中

茶就凉了

412

她像坏人那样靠着衣柜

斜瞟着镜子中的幽灵

一根牙签横在樱桃小嘴上

她抹了些什么在腮部

与镜子里的那位两厢对照

嫣然一笑

这个上午她心情要好了

417

吃饭加盐

女士的笑容暧昧

有一个大蒜没有捏稳

滑脱于手

掉回到地上

无意间播下种子

在白瓷砖铺的餐厅里是不可能的

418

司机指着山下一个村庄

脸上有逃亡者的庆幸之色

我曾经在那里喂马放牛

种土豆插秧

有一年的春天四月五日

我与生产队长的女儿

在月光下躺着直到黎明

她是个长辫子

这个叛徒说到这里

看着车头的宾士车标

忽然沉默了

落日下西岭

倏然群峰暝

419

我被一阵暴雨滞留于阴暗的屋檐下

没有赶上昙花一现

420

一把沾了果酱的勺子

客人已经离开

它继续甜

424

园丁打开工具箱

拿出剪子和电锯

他自信可以把春天的脚修理好

像过去的年代那样豪迈

428

岩石狮子

为黑暗所制

守在大门那边

我们小声说话

耳语轻轻咳嗽

踮着脚尖尽量使用隐喻

在一切事情中隐瞒自己

我们不担心秘密在大地上败露

却害怕这个假狮子

554

夏天的草地

丰满茂密肥沃

等着我去踩它

约定俗成谁都可以踩

赤脚却是一件麻烦的事

得经过父亲和校长批准

但我会脱掉这肮脏的皮鞋

从止步迟疑试探逃跑

到坚定不移不想弄疼你呀

我的原野

598

它被抛弃在废墟里

皮肤发灰牙齿混浊

我路过废墟时发现这只玩具大象

被谁家的小孩扔了

继续着大象的应有之义

笨重的丑陋的缓慢的

也是可以玩于股掌之间的

599

在公共汽车站找个椅子坐下

骄阳压境时这位置正好是一片阴影

凉爽于公众不记得我曾预订

601

旋转木马停了

雨还在下

几个刚刚长大的少年

抱着头跑进雨中

602

黑暗的土地

他们挖了又挖

还是兜着一袋又一袋土豆

还是长不出石头

612

玉兰树光明磊落

一只鸟飞来

停在99朵花之间

春天的数学

只等着诗歌学会计算

613

她对他说

这是什么树呀

走去躲躲雨吧

614

女士无名指上的戒指

就像一滴

“自天而降的雨珠”

干了在我形容之后

615

总是把上帝想象成一位

地下组织负责人

有一天他会接见我

电梯门打开走进来

穿着便装打着绑腿

腰上系着一根只发给政委的皮带

一起去10楼拍拍我的肩膀

递上一支古巴雪茄说

受苦了同志

618

掉在人行道上令我驻足

哪儿来的这鸟羽

天空灰色的别针

这是我们吐痰弃物迷路

越走越远越陷越深的地方

就像一次完美的作弊

620

花朵爬向光明

树叶在春天的肋骨间发亮

如果我有一辆马车

702

只记得我曾在梦中低语

就像秋天沼泽上的水泡

我听到嘣咚嘣咚嘣嘣咚咚

豹语或者蛙语

那是有意思的

非常有意思

我记得那些意思

只是无法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