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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衣服——一个没有写出的故事

2016-12-08奈保尔杨振同译

湖南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讲述者卢卡斯

→【英】维·苏·奈保尔杨振同译



新衣服——一个没有写出的故事

→【英】维·苏·奈保尔
杨振同译

当有些写作想法落实到纸上之时,就已经冷却了。有的想法在脑子里酝酿良久,但再也没有进展,大概是因为知道,写不出什么名堂来。这些无望的想法大多会烟消云散;然而有那么一两个想法会留在脑海中。这个要讲述的想法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第一次有这种冲动是在一九六一年的第一个或第二个星期,当时我在圭亚那高原地区,那是一个美洲印第安人的无人地带,位于委内瑞拉、巴西和如今叫做圭亚那的三个国家的交界地区。

我此前从来没有去过南美洲,从来没有在蛮荒之地旅行过。事实上,什么样正经八百的旅行我都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我创作的愿望只不过是一个故事的初步构思而已,比不上到所到之地后的激动心情。

有一次,我差不多整天都在一条高地河流里一条小船上待着,小船逆流而上,穿过林木高大、凉爽宜人的林地。这条河是从一条支流分出去的支流,很不起眼。河水浅浅的,有时会在一片凌乱的石头河床上豁然开朗,偶尔会现出一泓深潭,婆娑的树木和枝杈投下完美的倒影,连同那一块块有裂缝的大石头。这些大石头是灰色的,给冲刷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裂纹裂得整整齐齐——宛如某种硕大无朋的石化水果——石头本身就变成了美的东西。河水微微透着红色(腐烂的树叶和树皮所致),在阳光下清澈碧透,干净得足以饮用。

色彩亮丽的鸟儿跟在我们船后。我们中有一个带枪的男人,他是一个美洲印第安人。他朝鸟儿开枪,纯粹为了好玩。他每次开过枪以后,就低头看看船,也不特意看某一个人,就神经兮兮地笑上一阵子。鸟儿们并不害怕,它们依然跟我们腻在一起,你能听到它们拍打着双翼,坚定地向前飞翔。

那天有一两次,我们在一座美洲印第安人的村落停留。在这些村落所在地,河岸要高一些,有一条土地斜坡弯弯曲曲地下到拴着村里的独木舟的地方。人们脸色苍白,头发乌黑。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互相交换着食物,交换着货品,交流着消息,紧接下来的一刻就设法和我们其余的人疏远了:站在荫翳蔽日的岸上格外矜持,出奇地安静,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小船。

这就是那种环境。我原先倒是想对这个环境做些改动,可是我想到每一处改动似乎都使我当时作为一个游客的感受遭到了篡改。

六七年后,我在写另外一种书,我详细地查阅了关于那个地区的资料,查看了最早的档案记录,主要集中查看了一五九○年至一六二○年这一段时间的档案记录。在西班牙人的文件中查到了在美洲印第安人居住的蛮荒之地建西班牙风格小镇正式奠基的记述;征战厮杀的报告(多以死亡或绝望而告终),殖民地民众上书国王的请愿书(或许整整一年后国王或者一个大臣才看到):写得很新奇,很不正式,这些来自世界另一端的老西班牙人的呼声,那些忍饥挨饿的、争吵不休的、自以为是的,清心寡欲的人们的抱怨和欺骗行为。

我也查看了外国冒险者的记述。西班牙的法律是禁止外国人——即欧洲其他国家的人——进入西班牙帝国的。他们一旦被抓,就会有生命危险或者受到严刑审讯。不过这是西班牙帝国里一个天高皇帝远的角落,这些入侵者(别人都这么叫他们)不断有人进来,他们从法国、荷兰和英国来。他们大多是来做生意的(把非洲的奴隶带进来,再把盐巴和烟草带出去);但很少有人想到要建立起殖民地或者他们自己的王国,也很少有人过来,在印第安人里面发现盟友和臣民。

我惊异于所有这些人坚忍不拔的毅力。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大陆的情形,那只是大陆的一个很小的角落,我是在一九六○年最后一个星期从那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上看到的:连绵数英里泥浆漫流的荒凉的海滩,一棵棵大树倒了下来。或许从来没有旅行者涉足过此地,也没有游客愿意涉足此地;密不透风的森林;蜿蜒的河流洪水四溢,横无际涯。能到达这个地方并活下来已经是足够大的成就了。我在阅读这些人的文字,而他们却是去那里猎奇探胜、寻金探宝、征战厮杀的。

在几年时间里,我脑海里渐渐形成了一个故事。可是从未赋予细节,而这对一篇记叙性的文字却是必须的“业务”,尽管随着叙述的展开,这种“业务”会渐渐淡去——颇似芳香持久的香水里的油或酒精会渐渐淡去一样。

我的想法依旧是个想法,(有一部分是第一次想起来的)我就在这里写了下来。

讲述者在一个无名的南美洲国家正顺着一条高地河流逆流而上。这个讲述者是谁?把他塑造出来是干什么的?这常常是小说写得不真实的关键所在。

对这次实际经历来说,让讲述者当一个作家或者旅行者将会符合实际情况,可是虚构增加的成分就显而易见了。讲述者能不能是一个伪装了的人,一个亡命之徒?对这个地区也符合实情。一九七一年,特立尼达的黑帮老大迈克尔·埃克斯在杀了两个人以后,逃到了圭亚那(实际上颇像讲述者所去的那个国家),去内陆腹地躲藏。而很多年以前,弗兰克·詹姆斯团伙里最后一批人当中的一个,要在美国以外寻找一个庇护所,就来到森林下面圭亚那的大草原上不走了(我自己去那里时就是听人们这么说的。当地人对这一联系很是感到自豪;而我也觉得这是件很荣耀的事,小时候就看过蒂龙·鲍尔①和亨利·方达②演的有关弗兰克·詹姆斯和杰西·詹姆斯的电影)。

一个亡命之徒倒是符合这个地方的实际情况。可是记叙性的文字自有其严格性。它要求有相关性,如果把那种要求加到讲述者身上,就要介绍一些并不需要的东西,一种偏离主题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和他这次旅程结束时发生的事情挂不上钩。

那就不要让他成为一个亡命之徒,最好是有一个讲述者,他自己是个捣乱分子。比如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革命者。一个寻求上游国家的美洲印第安人帮助,推翻沿海地区某个非洲黑人国家的政府。这样一种情形,不仅会呼应这个地区一个多世纪之前的实际情况,而且还会有某些历史的讽刺。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荷兰和英国在沿海地区有奴隶种植园的时代——其时荷兰人和英国人已经不再是西班牙大陆美洲③的入侵者了,而是拥有主权的强国了——一有奴隶逃往内陆地区,美洲印第安人就将他们捉拿归案,讨得赏金。现在,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沿海地区的非洲黑人,也就是那些奴隶们的后裔,承袭了旧殖民政府的权威。他们有一个实质上受过教育的专业的阶级。他们现在是统治者了;而那些美洲印第安人从文化上讲还是两百年前的样子。

因而对这个讲述者来说——他不仅仅是一个寻找新景致的观光客——在河上看到的一切都有着多重的含义。

船尾上站着一个带枪的人。他时不时朝跟在船后面的鸟儿们开枪;每次开过枪后就哈哈大笑。或许他的先人当年追捕逃跑的非洲奴隶,也是怀着这种好玩的感觉。那时候不是拿着枪,而是拿着弓箭——那种制作精美的小魔棒,带着最小的金属尖,看上去一点都不危险,看着更像是玩具。现在还有人做这种弓箭:沿海地带的工艺品商店里出售的那种弓箭和箭筒跟真的一模一样,上面沾满五六十年之久的泥土。在京城里——那座摇摇欲坠的小博物馆里也能见到——自从殖民时代以来就几乎没有人碰过。

而且——或许,或许,讲述者心想——这一古老的本能,对非洲人的这种古老的态度,现在有可能被重新激发出来,为一项更高的事业服务。虽然当小舟在那些村落停靠,讲述者考虑到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孔,那盯着看人的宁静(在第一次激动之后),这些矜持的、消极的河边的人们和沿海地区的那些非洲黑人相比,和其他几大洲革命部落里的人那种活泼劲相比,他有自己的疑虑。

在所有这些村子里,每周一次在河上的船停靠都会造成一阵激动。在一个树荫遮蔽的村子里,一个妇女提着一篮子吃食,沿着弯曲的黄色斜坡,向那个拿着枪的人走去:装在罐子里或木碗里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分别用布捆扎起来。那男子跟那个女人说上几句话,也不看她;后来,那女人又下来,带来一些甜木薯面包,两大半硬硬的、白白的圆饼,约有半英寸厚,外表看像是颗粒突出的聚苯乙烯塑料。

男人把这些两半的圆饼掰成更小的小块,塞到碗和罐之间,塞到篮子的一边——只是那么草草一塞,就好像把吃食用布包起来只是女人才干的活似的。后来,当他们又到了平滑的河面上,就到了吃饭的时间,那男人把所有的盘碟都解开——突然之间严肃认真起来——把掰开的小面包块蘸到盘碟里。甜木薯面包是他每一口都要吃的东西。它是主食;能够使人吃得饱,吃得肚子发胀。

讲述者要了一块尝了尝。那人朗声大笑,很高兴有人感兴趣。面包除了料想不到的酸味儿以外,几乎没有味道。

光线变了,这一天的情绪也变。太阳当头直照,在一道道森林的墙壁之间直接照射下来,河面上一片阳光灿烂。河流也变。扛着枪的男人吃完了饭,在河里洗了盘碟,放回到篮子里,此刻正端坐在船头,留意着暗礁险滩。他坐着、看着,一动不动。

讲述者嘴里留着甜木薯那酸酸的味道,带着那硌牙的感觉,想到这世界上的主食。稻米和小麦以及其他种类的谷物都属草类。甜木薯呢——红叶子的猩猩木的同属——则更加神奇。它属根类,有毒。这些林中人遥远的先祖们从亚洲漂洋过海之后来到这片大陆,在这些森林和河流处落脚,需要经过好几个世纪。又经过了多少个世纪才发现了甜木薯?此后又有多少个世纪才有了这种排出毒素的简单工具的民间发明呢?

这样子想着,想着这些与世隔绝的人们所有的发明,讲述者想到了这座森林的古老。并不是新的,也不是一片处女地。河流两岸的那些村庄宛如古典世界里的村庄小镇,在他们的先辈留下的粪堆上拔地而起,已有一千年了吧。

这时,突然之间,光线又在变了,灿烂的阳光涂抹上了殷红,河上的漂流结束了。快到四点钟了,再过两个钟点儿太阳就要落山了。树林里有一片新开辟的空地,空地上有一片损坏了的低矮的黄泥堤岸——不是印第安人村落那种高高的堤岸。没有现成的坡道,只有几条破旧不堪的滑道。在河上漂了一天,经历了阳光爆晒、森林,见了一天印第安人的面孔之后,讲述者很惊讶地看见两个差不多一丝不挂的白人男孩子,手里拿着弓和小小的印第安人的箭,藏在草丛后面,藏在水边的大石头后面。他们拿的不是海边工艺品商店里的那种箭:是来自森林里的货真价实的箭。有那么一阵子,这情景就像是回到万物的开头。回到了白皮肤变成另一种颜色,黄头发变成黑头发。

没什么神秘的:这些孩子来自于这片空地的新定居点。他们在玩扮演印第安人的游戏。他们在等讲述者。

讲述者将在这儿逗留几天。这个定居点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地。他将休息休息,带上向导,继续赶路。他将不得不靠双脚走路。这条河过了这一点便不再通航。过了这一点就到处是大石头和浅浅的激流。

这个定居点是一个宗教布道所所在地。这是一个新宗教,有着基督教的根基。它是在这个国家建立起来的,在海边和内陆都有,海边的信徒们都是非洲黑人,而在内陆,该宗教在吸收皈依过来的美洲印第安人。

这个宗教在沿海地区,在非洲黑人当中更受欢迎,因为它倡导志愿服务的思想是双向来往,一种国际交流的形式。这就意味着,本地的国家不仅仅接待外国志愿者。接受这一宗教的受惠者也能作为服务志愿者被派往国外,派到欧洲、美国、加拿大,甚至会被派到西非去。由于沿海地区很少有人有办法出国旅行(而且大多数黑人想移民到北边的国家去),所以那些非洲人都想当志愿者,到国外去,想去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其中不乏当地政客的亲戚和朋友。

于是,教会就颇有一些权威,这个国家从官方讲,对白人是敌对的,但是那些从外国来的服务志愿者却有相当大的自由度。这些人当中就有由革命者渗透过来的人。伪装几乎可以假乱真。两群人都供奉一样的神,都讲种族之间亲如兄弟,都讲到有钱人挥霍无度,对穷人的剥削,而且两群人都贩卖一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即将到来的惩罚和正义。

讲述者就是这些渗透者中的一个。这个宗教布道所里的其他人都是谁他不得而知。他们最后都会暴露给他的。现在,就在他到达的这一刻,他肩上搭着背包,让那些拿着弓和致命的印第安人的小箭的男孩子像押送犯人一样押送过去,他现在只想以一个宗教志愿者的身份行事。

他被带到空地中央的一间小木屋里。这是一间很粗糙的木屋,但是建在树枝搭成的柱子上,大约有四英尺高,所以轻而易举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把其他更小的木屋比得就像趴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空地上还零星散落着伐倒的树木细碎的木片,还残留着烧荒大火的痕迹,还残留着那些大火过后的焦咸气味。在这三面森林墙上,有许多细高的树木,树干是白色的,密不透风,像是新近才暴露出来的。

讲述者原想在这长途跋涉之后会得到某种欢迎的表示。可是那个身材魁梧、身穿牛仔裤和洗得掉了颜色的T恤衫的男人从中央那间木屋后面的厨房里出来,只是对那两个男孩儿说了一句:“把那个人带到他屋子里去。”那是一个外国口音,是中欧或者东欧口音,夹杂着美国或加拿大腔调。讲述者搞不清楚,这一副唐突的样子是和缺乏语言能力有关呢,还是出于咄咄逼人的架势。就在讲述者要走开的时候,那人喊了一嗓子:“这里是五点半开饭。这是这儿的规矩。”

这样一来,讲述者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了。他被领进一间木屋,这间屋子很小,地板相当粗糙。有四个印第安人或蹲或坐在地上,中间放着他们的包裹。一个人在缝补衣服,一个人做一件玩具(一件部落里用的那种背包),另外两个人只是在等着——这个布道所的某个地方有人在给他们做饭——他们跟河上的那些印第安人一样逆来顺受,什么都不留意。木屋里散发出树皮、锯末、泥土、油和烂树叶的气味儿;就像是油漆盒里所有的颜色搅和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死死的棕色一样,所以,所有这些气味儿和外面树丛的死灰的咸味儿掺杂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深深的霉烟草的气味。

在河里洗了一阵子以后——水很凉:太阳落山落得很快——讲述者就该回到那间大木屋里去了。那里有八个人,都声称是服务志愿者,他们都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外国人,没有美洲印第安人。所以,虽然大家都穿着牛仔裤,留着胡子,穿着随意的衣服,但是那间大木屋里有一种殖民地的感觉。

他们有语言问题。那个举止粗鲁、身材魁梧的男人是这个宗教布道所的头儿,他是捷克斯洛伐克人。这话他并没有直接说,而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说到了捷克的比尔森这座城市。他的妻子或是朋友,也就是坐在桌旁的那个女人,毫无疑问也是那两个男孩子的母亲,一点儿也不会讲英语。

她是个大个子女人,长着一头金发。她长得并不好看,她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她是桌旁唯一的女人,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很引人注意:这个大个子女人生着闪闪发亮的高颧骨,七歪八扭的厚嘴唇,嘴上吃了东西,油渍麻花的,光溜溜的大手,丑陋不堪的红脚。

正如讲述者所想的,在这个奇怪的殖民地,没有人和她争,这女人散发着肉欲的魅力,而要在她的家乡就不会有这份魅力。还有别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所在,这女人不会说语言,她就成了她肉欲的化身:只要看上她一眼,看一眼她那薄薄的棉裙子,别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在意了。

讲述者认识到,他所感受到的强烈的反感,是和他的鬼迷心窍作斗争的方式。被什么鬼迷心窍了?想入非非:这个女人,刚刚从她的国家出来,还带着所有那些清规戒律和狭隘思想,却让所有的男人都想入非非。讲述者还认为,她丈夫也是这么想的;当他抬头看那大汉的时候,他就捕捉到了他那打量的目光。

天还亮着的时候,人们围着餐桌七嘴八舌的话很多。天黑之后,点亮了一盏风雨灯,灯光在那锯得很不平整的木板墙上照出很大的影子,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每一个人话都少了;讲述者觉得他和每一个人都格格不入。

晚饭吃完了。走出屋子,走出那盏风雨灯的灯光,就走进了黑暗之中,霎时间就像挨了一闷棍。四周的木屋里都亮着昏黄的小灯。森林在歌唱:那声音像是想象出来的东西,像是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才刚刚过六点半。再得到亮光还要十个或十一个小时的黑暗。讲述者用手电筒照路,回他的木屋去,一进门,就闻到那种霉烟草味儿。他吃的东西是这个味儿、河水是这个味儿、森林是这个味儿,现在他自己身上也是这个味儿。他拿不准自己会不会过得惯森林的生活。然而转念一想,想到那个一言不发的大块头女人,被那想入非非的想法弄得激动不已,然后就酣然入睡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两个渗透者向他透露了他们的身份。还应该有第三个,那个区域司令官。他是不会向讲述者透露自己的身份的,但是讲述者却对他是何人心知肚明。

讲述者终于得到了命令。他被告知他要去哪里。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印第安人向导会过来带他去那里。

到了最后,森林里就会有十多个像讲述者那样的间谍,有十多个基地。到了某一天,就会出十多件事;那一条条河流就会在战略要地受到监视;那为数不多的几条飞机跑道上飞机不停起落,不堪重负;那森林地区呢,即这个国家的较大部分,就会被有效地从非洲黑人统治的沿海地区隔离出去。这个国家没有军事实力重新收回这片森林,而外国报纸的因素会确保对印第安人的事业表示同情,而会减少外部干涉的可能性。

讲述者就要继续赶路了,他感到松了一口气。由于那一对捷克夫妇,还由于那些印第安人郁郁寡欢,这个宗教布道所使他感到压抑。为此讲述者要怪捷克人。捷克人身上根本就没有快乐这种东西。权威,脱离了他们的环境,只是使他们暴露出他们内心的欲望。正是这种欲望,使他们在讲述者面前暴露无遗。

每天都给印第安人作宗教布道,每天都有规定的工作时间。有时候,晚上在那间大木屋前面的空地上——点着冒着烟的篝火(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更是加重了霉烟草的味道——播放电视录像。美国的惊悚大片,带着对黑人的偏见。这些录像片表面上看去倒没有什么害处:它们却是对印第安人进行反非洲人教化的一部分。那些印第安人看到那些枪炮、打斗和飞速行驶的汽车,都惊呆了。他们叹气,叫出声来。有时候,为了缓解紧张气氛,有人就打开手电筒在一个黑人脸上晃来晃去;就有人哈哈大笑;接着,许多人都打开手电筒对着屏幕上的黑面孔晃来晃去;电影拍得倒是没有害处,又成了一部电影,那生动活泼的表情使那些印第安人又像是大有希望的人了。

向导终于来了。他们是两个年轻的印第安男孩儿,叫卢卡斯和马特奥。一天早上,讲述者和他们一道出发了。一个男孩儿走在讲述者前面,一个走在他后面。

不久他们就来到一条很宽的林间小径上,他们从来都不形单影只。在那阴森森的林子里,似乎远处总是有个人:总是有人从树叶和树荫的伪装里突然跳出来。他们有的肩背着沉重的背囊或背篓,就是那个在讲述者的木屋子里的印第安人一直在做的那种玩具的形状:一只平的木头框架,各边和底部都是松散地编织成的墙壁,用森林里捻出来的麻线沿墙壁把运送的东西捆绑起来。再用一根绳子系在背篓的两边,连到套在背背篓的人的额头上的头圈上。所以是头和背承受着所运物品的重压。背背篓的人弓腰驼背,同时使劲向前倾着身子,拉着额头上套着的头圈。这样子看似痛苦,背背篓的人给背上的东西压得矮矮的,但这却是一个保持力量平衡的姿势——一个适合这种工具的姿势——这种姿势一定进化了几个世纪——使得背背篓的人一连能走好几个小时。

当这些搬运工或者脚夫(或许背的是他们自己的东西)经过时,他们就向卢卡斯和马特奥咕咕哝哝地打招呼,有时候会从他们那绷得紧紧的额头上的头圈下面抬起头,看讲述者一眼。他们的脸孔都是老人的脸孔。讲述者想到了日本木刻画里农民和脚夫的形象,他们是何等的相似。就像是在葛饰北斋④刻画的乡村景色木刻画那样,一切都再贴切不过——茅草和屋顶,树木和小桥的木材——没有一样东西是外来的,所以,在这里,就在他行走其间的景色里,几乎一切都贴切自然——除了讲述者本人,卢卡斯和马特奥的衣服和帆布鞋,脚夫背的东西里有罐头盒,有时候还有印花的纸板箱。一百年前,讲述者心想,这一画面里的一切就有可能都贴近自然,再往前一百年依然如此。

他们停下来休息,吃点东西,喝口水。卢卡斯和马特奥用他们的弯刀割出一片空地让讲述者坐下来。他们接着赶路的时候,讲述者一任自己的思绪去想那森林和小径的古老。他开始怀疑人在这个环境中一定会有什么样的时间概念。

当人对自己的世界非常了解了,当他们熟悉了每一棵树,每一朵花,熟悉了所有的吃食和毒药,熟悉了所有的动物,当他们把所有的工具都搞得完美无缺,当一切都平衡地生存,没有任何外面的东西可以比较,那么,人们对时光的流逝会有什么样的概念?只有我们从物体旁边经过,我们才会有速度的概念。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较了,人一定只活在他们自己的光和他们所熟悉的人的光里——讲述者想到了那片空地上宗教布道所黑暗之中那昏暗的灯光,想到他和其他人晃动手电筒,照着路回到他们的小木屋里的情景。在那外面,不管是往后还是往前,都一定是空无一物。

讲述者跟这一个困难的想法较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显得很是奇怪。太阳还有老高,他们就停下来不走了。这是规矩。太阳落山前两个小时。他们在一条溪流边宿营。太阳穿过浅浅的泛着红色的水直射下来;在水底那压碎的灰色和红色的岩石上面,离水面几英寸的水里波光跳荡。美啊;可是,只有卢卡斯和马特奥,才能使这种美平安无事。卢卡斯和马特奥像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森林就是他们的家。现在,他们很麻利地用弯刀砍下树枝,把一头削尖,埋进土里,搭起一座低矮的小棚子,顶上盖着野香蕉树叶。

他们生起一堆小火。卢卡斯和马特奥做他们的饭,讲述者用河水做他自己的。太阳开始落山了;很快就从天上落得无影无踪。夜晚的抑郁,天亮前长夜漫漫,给讲述者投下忧郁的阴影。

马特奥在削一个玩具独木舟船桨。

讲述者问马特奥:“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在森林里问这样的问题,真傻:讲述者一张嘴说话,就感觉到了。

“我父亲死了。”

“他怎么死的?”

马特奥放下船桨,把一个小枝条扔进火里,说:“是克奈玛恶鬼⑤把他杀死的。”马特奥说话那口气像是个哲人,像一个对忧伤逆来顺受的人。

克奈玛恶鬼是森林里的死神。它附在活人的身上。这杀人的恶鬼就在森林里的某一个地方,看着像一个人,就像马特奥和卢卡斯和其他所有的人那个样子,把所有的人都杀掉。在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里,人只生活在当下,靠他们自己的光活着,可以这么说,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在这种恐惧之中度过的。假如没有了克奈玛恶鬼,一个人真的就会过得非常幸福;或许会长生不老。

根本不可能进入这种思维模式。那一堆枝条小火快要灭了,黑夜向远处无穷无尽地伸展开去。他问:“你结婚了吗,马特奥?”

另一个男孩儿答道:“怎么可能结婚呢?”

马特奥说:“印第安女孩儿们都很傻。她们啥都不懂。”

讲述者为了这片森林里的人们内心充满了羞愧和悲伤。他们非常遥远,这些人能看见森林里的一切,有这么多的奇才,在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发展得如此完美。他们是遥不可及的。他们比讲述者所知道的任何族群都更加遥远;或许连革命都不会到他们那儿去。在别的每一个地方,在亚洲、在欧洲北部和南部,在非洲,部落之间和民族之间自远古洪荒就冲突不断。这些人在他们的祖先从亚洲迁移过来之后,已经完全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人,没有韧性,也没有适应的天赋。一旦有人闯入他们的世界,他们就失去了完整性。

小火堆熄灭了。卢卡斯和马特奥在小窝棚的外面伸展四肢睡去了。森林唱起了歌,不知什么原因,歌声时不时会低下来那么一瞬,这样就能听到河流潺潺的水声了。讲述者试图想象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了一些年头,生活了后半生,生活了五百年。他感到一丝人为的压力。他就着酒瓶啜了一小口威士忌酒。

其中的一个男孩儿立即坐起来,说:“先生,您喝朗姆酒啊?”

“不是朗姆酒。”

“您给咱们一些朗姆酒喝吧,先生。”

“不是朗姆酒。”

那男孩儿又躺了下来,像个男子汉似的叹了口气。

讲述者被雨声惊醒了,雨点落在他窝棚棚顶的野香蕉叶子上,“唰唰”直响。他又想起早先的压力,他自己独在异乡的感觉。

其中一个男孩儿站在外面的黑暗中。他说:“我和卢卡斯能来这里面吗,先生?”

他们进来了,讲述者一下子四周全是霉烟草的气味,全是肉欲的欲念:肉欲是缓解压力的解药。

他把手搭在他身边的那个身子上,不知道这是谁的身子。那男孩子是被动的。讲述者性欲在膨胀,甚至就在他落下来的手张开,摸到那个硬邦邦的身体,一个跟他自己的身体类似的更小一点的身体,因而更多的是一个半懂不懂的身体,这时,讲述者的思想飘飞到了距现在行程有一天那么远的宗教布道所那个大个子女人粗俗不堪的模样。性欲:那男孩子逆来顺受招来的性欲。

讲述者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在那间树叶和树枝搭成的小窝棚里。他有一阵子惊慌失措。可是,两个男孩子就在河流的高处,为这一天做着准备。讲述者还是不知道是哪个男孩儿躺在他身边了。

到了动身的时间了。卢卡斯和马特奥拿着他们的弯刀——大概是在遵循某种森林规则吧——把小窝棚砍倒了。夜里是那么的遮风避雨,但却如此不堪一击,真的。

又开始了漫漫征途。讲述者不再那么安然自得了,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小径离开高地上的河流,伸向森林去了。如此的美景;然而头一天还感受到的那份安全感和完整感已经离开了讲述者。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他根本就没必要搜寻这么远来寻找原因。他越是不去想它,脑子就越是往那里想,就又感到了不自在,就像是夹在他和此刻之间;现在在所有这些东西的下面,增添了他的激动,有着他做一份事业的想法,这次征程的起点。

他被这些想法折腾来折腾去,随着这一天慢慢地过去,他不再朝四周看来看去了。他机械地在两个男孩中间走着,两眼盯着他前面那个男孩子的脚后跟(穿着脏兮兮的帆布鞋)。

而另一方面呢,两个男孩子今天却更加兴奋,拿着弯刀挥来挥去,削掉沿途的树叶和小虫子,有时候用弯刀在树上轻轻地刻下路标,刻得很快,很整齐,隔着他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声谈论着,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好像是在森林里发出人的声音是至关重要的一样。他们的步伐也有一种不同的摇摆;仿佛是就他们自己,没有旁人似的。他们从大老远就冲着他们在路上看到人大喊大叫;有时候似乎是突然间兴之所至,他们离开小径——在某一特定的地点收住脚步,仿佛是他们甚至不希望搅扰那一刻的空气——他们就那么站着,看什么东西或者找什么东西。

下午过去一半,他们停下来不走了。然而,今天男孩子们没有流露出要搭建窝棚的意思。相反,他们把讲述者留在宿营地,就走开了——两个人总是在一起——回来又走开。头一天,讲述者没有料到会搭建一座窝棚,今天他希望搭建了。他觉得受到了漠视。这样一来,这美好的时刻,美丽的景色和发黄的光线就都变了味儿。

这一天他头一次坚持自己的权利。等孩子们回来了,他说:“卢卡斯,搭建窝棚。”

这真的是非常容易。孩子们就照办了,情绪上没有丝毫变化:他们或许就在等着他的命令吧。他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聊着天,用他们新的高声大嗓的方法,就好像是弄出些响动很重要似的,他们又是砍,又是削树枝。他们在露着白茬的木头上砍过去,砍刀铮铮有声,没过多久木头就准备好了,直立的柱子在顶部交叉,底下削尖了,准备埋进柔软的林中的土里。接着很快,几乎没有经过搜寻——仿佛他们在游荡的时候就把一切东西都备齐了,现在就准确地知道要到哪儿去——男孩子们弄来野香蕉叶子和硕大、空梗的心型叶子,挂在棚顶框架上。

他们搭建好窝棚,把讲述者的背包放进棚子里。就像是一种细心的关照;可是接着,讲述者就看见他们拿来自己的背囊,紧挨着他的背囊放了下来:三只背囊放着,并排放得非常郑重其事,重复着头天夜里摆放的模式:就好像这也包含在讲述者的命令中一样。

他们生了火。火焰在下午的光线里几乎看不见。他们各自准备各自的晚餐,两个男孩儿一同准备他们的,讲述者准备他自己的晚餐。光线很快就变暗了,火焰看得清了,接着,蓦然间,夜幕降临了。森林开始唱歌了。不久它就像是大脑里的一个声音了。

卢卡斯削他的玩具船桨。他问讲述者:“您从哪儿来呀?”

“英国。”

马特奥问:“您干吗来这儿呢?”

讲述者按照他受训要求给的答案回答:“我会告诉阿尔弗雷德。他会告诉你的。”阿尔弗雷德是他们要去的那个村子的首领。

卢卡斯说:“您是不是想在这儿建房子呀?”

“阿尔弗雷德会告诉你的。”讲述者为了打断提问,就问道,“克奈玛恶鬼是怎么杀死你父亲的,马特奥?”

两个男孩子的脸孔黑黝黝的,黑得发亮,亮得能照出火光来,这时他们的脸突然沉了下来,露出一脸的无奈。

卢卡斯先开口:“克奈玛恶鬼当时在找他。他有一种征兆。”

“可是后来他忘了,”马特奥说,“一天,一个卖布的人来了。我父亲很想看看布。他不知道克奈玛恶鬼跟着那个卖布的一起来了。就在我父亲看布的时候,克奈玛恶鬼藏到了他房间里。我父亲拿着新的布料回来,克奈玛恶鬼就把他杀死了。就是这么回事。完事儿以后,我们就把那布料烧了。”

他们都看着火。

卢卡斯说:“您在英国是住在房子里的吗?”

他话语中特别强调房子这个词,以至于讲述者想说不是,他住在一套公寓里,可是那样说会把他们弄糊涂了。于是他就说是的。

卢卡斯缓缓地说,那样子就像是重复一节功课,“我想住在一座房子里。”

这么简单的理想,却又是那么的遥远,其时又是那么的不可能:讲述者发现自己被这两个孩子的话感动了,感动得超出了他的政治事业。

马特奥说:“您知道克奈玛恶鬼来要卢卡斯的命的事儿吗,先生?”

卢卡斯用他那把锋利的刀削船桨的表皮,并把那表皮扔到火里去:“我当时在走路。从大老远的地方我就看见那小路上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是不应该有那种东西的呀。可是我没有想。我继续走我的路,就看见那个很不对劲儿的东西。是一朵白色的小花儿。孤零零地开放着。我转过头就跑。可是已经太晚了。”

那天晚上在窝棚里——躺在他身边——讲述者就是把手搭在了卢卡斯的身上。现在他受到了触动,不仅仅是受到了情欲,受到了头天夜里那份激动的触动:那男孩子逆来顺受的样子更加重了讲述者的情绪,生出一份柔情,一种帮不上忙的无可奈何的感觉又加深了这份柔情,这份柔情转化成一份忧伤,就像是他先前在卢卡斯脸上就着火光看到的那份忧伤一样。

过了些时,马特奥蓦然间坐了起来。他说:“先生,您一定要带卢卡斯去英国。”

这种想法是马特奥刚刚想到的,讲述者心想:这是卢卡斯得到拯救的一种方法。讲述者没有言语。

过了很长时间,马特奥说:“先生?”

讲述者说:“好吧。”

这句话没有意义。那只是一个声音,一句认可的话。可是马特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躺下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两个男孩子特别地友好。他们不再像头一天那样中间隔着讲述者高声大嗓地说话了,他们不再猛然间离开讲述者,离开行进的路线;他们干什么事都把讲述者拉进来。他们的脸色多了一分明朗,少了一分无奈。讲述者这次出来要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赢得像卢卡斯和马特奥这样的人的信任。不过这是另外一种信任。他感到这里面暗藏危机;与此同时他看不出来他怎样才能拒绝这种信任。就像他做了一次交换,就好像他留给这两个男孩子身上的重压,此刻就压在了他的肩头。

他也感觉到赶路的时间拉得太长了。他们现在在这条森林小道上遇到的人更少了,他们背囊里的罐头盒和印花纸盒子也更少了。不过,孩子们向讲述者打了包票。没关系,他不用担心,有他们照顾他呢。

于是,他们行走,宿营,又走了三天:夜里假模假式的(在林子里用树叶遮风挡雨,点燃一堆小火,夜里平安无事),白天就骚动不安,满腹狐疑,现在,白天和黑夜就像讲述者精神状态的两面,一面从另一面里长出来:讲述者在夜里希望这种假模假式就是一切,就是完完全全的现实,而到了白天又在琢磨着怎样才能消除掉这两个男孩子对他拥有的那份信任。还有:连他自己几乎都没有意识到,白天的满腹狐疑扩散开了。他开始怀疑——刚开始时晕晕乎乎地意识到,仿佛这种想法很是荒诞不经——他要是从他所从事的事业中退出来,那会怎么样。

终于,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经过了四五个小时的跋涉,他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他们转弯离开小径,穿过森林,爬上一片小小的高地,高地上有一座村落,村子里散落着一座座灰中透着微红的旧草屋,有的草屋有树枝支架,敞开着,有的是圆形的,关闭着。

卢卡斯和马特奥到家了。人们向他们喊叫,他们也向人们喊叫:那份热闹劲儿恰似很多天以前,讲述者开始在这片内陆深处旅行时,在那个村子的浮桥码头上所看到的热闹场面一模一样。

有人把讲述者带到了他要住的草屋。里面有一股很冲的泥土味儿和霉烟草味儿。原来在这座草屋里住过的人留下了一些碎布片和削下来的碎木片,塞在屋架那削好的木杆和很旧的草屋屋顶之间。讲述者已经疲累不堪了。他差不多一躺下就睡着了,终于可以一个人待着了,他松了一口气。

他一觉醒来,发现光线已经是傍晚的光线,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要是放在前几天,那就到了他们停止行程的时间,这会儿卢卡斯和马特奥就在搭窝棚了。讲述者看到,跟这里的小茅屋相比,那小窝棚简直就像玩具一样。

在阴森森的树林子里走了几天之后,这敞开的厨房前面烧火做饭冒出来的烟在讲述者的眼光看,好像格外的蓝,一种别具一格的颜色,不是带着灰色或者微红的颜色。讲述者还注意到,脚下的地感觉是空的:隔着老远传来的脚步声发出敲鼓一样沉闷的响声。这片土地弄不清楚怎么样已经受到了侵扰或者是建起了什么东西。讲述者想到这个村子的空地上那片高地或台地,感觉到这片土地历史悠久,这地下有古代的残片和遗迹,经过数个世纪周而复始,就像是他周围的这一片土地一样。

有几个妇女在做甜木薯面包。做好的圆面包晾在草屋顶上。厨房的一侧挂着一条很长的打着褶子的管子,通过竖着装到管子上的棍子,可以使管子扭动、绞出,把压碎的木薯里的毒素榨出来:地上放着的木盘子接住毒素。因为这种毒素很有价值:它能把肉保存到一年。

地上放着一个榨木薯机。那是一个漂亮的物件。锋利的大理石切片装在硬化的沥青上,沥青镶嵌在一块平木板里的一条浅浅的长方形凹槽里。那沥青有可能来自遥远的地方,一块宝贵的沥青有可能是进口的,那些个大理石切片也有可能是进口的。那块沥青可能是先熬成汁液,然后倒进木头的空槽里,等冷却下来,大理石切片就一片一片地嵌进沥青里去了。

讲述者抬头看去。那些女人和姑娘们看到他对着这个厨房的物件沉思,都乐了。讲述者心想:“我爱这些人。”接着他扪心自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看着那些青烟里的女人们,他想:“我倒是想没有人伤害她们。”

卢卡斯和马特奥来了。他们没有背负重担,没有戴旅行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看上去像是村子里有身份有地位的年轻人了。他们带讲述者下坡走到河边。有一个地方水很深,他可以潜泳,他们说。等他准备好了,他们就和他一起下水。他们不会留下他一个人不管的;有克奈玛恶鬼潜伏在周围,他们就不会那么做;他们将向他提供保护。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水因有了树叶而有些泛红,但随着光线不再而黯淡下来。水很凉,对那些吃人的小鱼来说太凉了,那两个男孩子或者说是两个年轻人说。

讲述者沉到泛红的水底。这一泓清水和这些年轻人说的一样深。不久光线从水里退出了。不久就全黑了。不久,水就成了一种很深很深的黑色,黑得没有了颜色,不管你怎么一心一意地关注它,它都变成了空无一物。讲述者感觉到,他和他的身体在这空无一物之中失去了联系。水阻滞了感知。他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空无一物;他只是孤零零的大脑,意识到空无一物。他很害怕。他不知怎么的又和意志联系上了,就把自己拉了上来,拉到那昏黄的光线里。

他很高兴见到那两个男孩子。他穿衣服的时候他们就等着,然后陪他走回到村子里。防止克奈玛恶鬼最好的保护办法就是结伴同行:一旦第三者看见了克奈玛,克奈玛的魔力就失去了。然而结伴同行的需要也会增强克奈玛恶鬼的魔力。这一点讲述者感受得到,就像卢卡斯跟那朵路上的花一样,他跟他的克奈玛恶鬼交过手:一种感情,一段时光,会在梦里,在浑浑噩噩的意识状态里,回到他身边;一些他现在不想失去联系的东西,当这种东西回来的时候,就会带去过去几天里所有的环境和所有极端的情感,包括此时此刻的情感:对这些人的爱,这种爱包含着一种愿望:但愿他们不会遭到祸害,与其说是爱的结果,不如说更多是痛苦的结果。

现在,讲述者满眼看到的都是痛苦,而不是爱,这种痛苦毁掉了他看见的一切。这全部都像是他已经失去的什么东西:时近傍晚的苍茫暮色,那友好的女人和孩子们,那袅袅的青烟。现在,过去几天的疑虑原来还只是冲动,现在却半是定型的怀疑,坚定地化作了一种要背离这些人,把他们全部抛到脑后的决心。

定型很难,要执行就更难。讲述者不能就这么走了。他不知道置身何处。他将需要一个向导领他回去,需要一些人保证他在森林里的安全。村长或者叫首领阿尔弗雷德,是不会让他就这样子走的。阿尔弗雷德会担心后果,担心什么样的报告会传回到沿海地区去。还有那个宗教布道所里的那个捷克人。他是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讲述者走开的。

所以,讲述者就得待下去。他得待下去,开始原来已经给他详细布置好的组织工作和其他工作。或许以后,当活动开始后,讲述者要是想脱身的话,可能就会容易些。那样就会离开这片森林,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场运动了。

可是现在,他必须待下去,待几个星期,几个月。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其他村子里的人们,渐渐地就会对他很熟悉了。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这些人不会写字,不会读书,完全靠眼力和记性;但他们在这方面更有天赋。他们会把他无穷无尽的细节都牢牢地刻印在记忆之中去:他的声音、步态、手势。他将活在这些人心中,而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不会这么活。在他走了之后,他们会记住他,记住他待了很长时间,跟他们不直话直说,答应了很多事情,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太阳落山前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卢卡斯和马特奥来带讲述者去见村长。他们说他们将做翻译。

讲述者说:“可是他们说阿尔弗雷德会说英语啊。”

马特奥说:“这位不是阿尔弗雷德。”

“他是我叔叔,”卢卡斯说,“是我父亲的弟弟。”

这位叔叔年纪并不是很老。他在一间敞亮的茅屋里,是一个接待客人的地方,不是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墙角他给自己支了一张吊床,摆放着几张硬木矮凳,每个凳子都是用一块坚硬的木头雕刻而成,供客人们坐。他肤色很漂亮,细腻的皮肤上毛孔干净,四散开来。他穿一件花衬衣,一条新牛仔裤:很显然,从那边来的布贩子经常到这里来。

他用他的语言讲,卢卡斯和马特奥翻译成他们自己那种英语,大意是这样的:“我从阿尔弗雷德那儿听说,卢卡斯和马特奥去接您了。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您会来。这种事情搞了这么长时间了。说了这么多,做的却这么少。不过现在您还是到这儿来了。我希望您做事要小心。您来一趟可是不容易。还有一条路,一条更容易的路。那就是穿过大草原。我老丈人跟我讲过,他从他父亲那儿听说,有一些人曾经穿过那里,要来找金子。”

“是德尤卡斯人吧?”讲述者问,他用的是当地话,指的是那些逃跑的非洲人的后裔,他们已经在这座森林的某些地方定居下来了。

“德尤卡斯人,从南边儿来的人——我不记得我老婆的爷爷是怎么说的了。这些人是来找金子的。我不用告诉您,那对我们会意味着什么。您知道村民们都做了啥?那时候正是旱季。他们一把火把大草原烧着了。火势蔓延了好几英里啊。我老婆的爷爷说,鸟儿总是在大火前面一点点,把蛇啊,还有其他从大火里逃生的小动物啊,叼起来。还是这一场大火,把那些来寻金子的人全都烧死了,一个都没有剩。那件事以后,大家都不得不离开村子,到森林里躲藏了两年。您觉得这一次会是这个样子吗?您敢肯定您要做什么吗?我们可是勇敢的人。但是——”他打住不说了。然后他说:“您从哪儿来?”

“英国。”

“卢卡斯跟我说了。我爷爷当年就去过英国。卢卡斯对您说了没有?”

卢卡斯舔了舔上嘴唇,低下头来。

“他跟一个英国人去的,这个英国人喜欢他,想让他学英语。他在英国待了三年。他们想让他娶一个英国女人做老婆。这是他们最早的想法的一部分。他们甚至找到了一个女人,可是后来到了最后一分钟,就在他们回来之前,她害怕了。他们的计划是,回来在这儿建房子。”他用的是英语单词“房子”,可是在他的发音里,这个词儿听着像是他自己语言的一部分似的。“我爷爷从英国回来,说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那个国家的首领是个女的。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听到这话我真高兴。有人说他是瞎编的。有些人甚至就不相信他去过英国,尽管他回来带着印刷的书本儿给人们看了。他回来就等着英国人能到这里来盖房子。每隔一年左右就有人过来。不是您来的那条路,是另一条,大草原上那条路,我跟您说过的。他们给我爷爷捎来的信儿总是那句话:明年,明年。您要给我们带来的就是那种讯息吗?”

“不是,”讲述者说,“这一次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不同的人。”

“人们开始嘲弄我爷爷。他们说,他们会让我们毫无来由地跟政府惹上麻烦。有一回,有一个英国人来的时候,就出现了月食。您知道出现这种情况人们怎么办吗?他们对着月亮射燃烧着的箭。我爷爷觉得羞死人了。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求那个英国人原谅他们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来。可是那个英国人只是呵呵一笑,说,不会跟政府惹任何麻烦。您刚才说的也是这个话。他说,这个地方很适合盖房子。我现在听到人们对阿尔弗雷德说的也是这个话。可是接着就出了一些事儿。发生了战争还是什么事情,我猜想,英国人就不来了。甚至没有一个人过来说明年吧。可是我爷爷一直都相信,他们会回来的。他相信都信得犯傻了,可是还是有人相信那一套。卢卡斯就信。我跟您说一件事啊。克奈玛恶鬼来要卢卡斯的命了。您知道这件事。他一定跟您讲过了。他对我说他跟您讲过。克奈玛恶鬼来要卢卡斯的命的时候,他说:‘我会躲过去的。我知道这一点。我要去英国。我爷爷的朋友会派人来接我的。’现在您就来了。卢卡斯跟您说过没有?他们那时候常常给我的爷爷寄衣服来。不是我们穿的那种衣服,而是很摩登的衣服,为他们要盖的那种房子而穿的衣服。我还保存着一些呢。让我拿给您看看。”

他打开他身边的那一捆东西。一张野香蕉叶子,用什么方法加工过了,那变成棕色的叶茎给人一种纸莎草的效果,裹在那件衣服外面。他把那件衣料提出来,浅黄褐色,已经褪色,但还能认出来是一件都铎王朝⑥时代的紧身上衣,三百五十年前的一件新衣服,一桩久远的背叛行为的遗物。

①(1914—1958),美国著名电影和话剧演员,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曾红极一时。

②(1905—1982),美国著名电影、电视和舞台剧演员。珍·方达之父。在长达四十六年的演艺生涯中,方达出演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电影,胜任正派及反派角色。他是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金球奖最佳男主角奖、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金球奖终身成就奖得主。1999年,他被美国电影学会评为百年来最伟大的男影星第六名。

③指环抱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的那一片美洲大陆。

④(1760—1849),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他的绘画风格对后来的欧洲画坛影响很大,德加、马奈、梵高、高更等许多印象派绘画大师都临摹过他的作品。他还是入选“千禧年影响世界的一百位名人”中唯一的一位日本人。

⑤(圭亚那等地印第安人语)专事报复的恶鬼;被恶鬼附身的人。

⑥(1485年—1603年),英国王朝名。是在亨利七世1485年入主英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后,所开创的一个王朝,统治英格兰王国及其属土周围地区。伯爵亨利·都铎于1485年8月,在法国援助下杀死理查三世,夺取王位,建立都铎王朝,史称亨利七世。都铎王朝统治英格兰王国直到伊丽莎白一世去世为止,历经118年,共经历了五代君主。都铎王朝处于英国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被认为是英国君主专制历史上的黄金时期。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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