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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的阅读史

2016-12-08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张贤亮资本论小说

张 欣



张贤亮的阅读史

张 欣

新时期文坛上有一批劫后重生的“右派”作家,而张贤亮显然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个人物,他曾是浪漫张扬、激情澎湃的青年诗人,但却因诗获罪,被剥夺创作权力、强制劳动改造,他的诗人理想和青春年华在宁夏的劳改农场一起被消磨殆尽。新时期,他通过创作带有政治批判色彩的“伤痕小说”重返文坛,凭借这些在读者中间引发巨大反响的作品,张贤亮完成了从受难者向启蒙者的身份转化,确立了他作为新时期重要小说家的位置。至今还没有哪一个作家能够像他那样真实、大胆地展现落难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复杂心理,在当时略显沉寂的宁夏文坛,张贤亮的出现,如同荒原上长出的一株大树,为新时期的宁夏文学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从诗人向小说家的成功转型,离不开作家的文学才能,但小说是社会的百科全书,光有文学天赋还远远不够,好的小说家不仅要有充沛的情感,更要有广博的知识,张贤亮的情感体验原本就极为细腻、敏感,他最初以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并崭露头角,在漫长的劳改生涯中,他的情感并没有因为多年的苦难而变得麻木混沌,反而愈发显出经历岁月沧桑洗礼后的饱满和丰盈。新时期张贤亮将诗情和精力转移到小说创作上,他博杂深厚的文学修养与知识储备从何而来?除去作家个人丰富的生活经历,阅读无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阅读经历和阅读体验在无形中影响、甚至是决定着一个作家的思想边界和表达习惯,只有了解作家的阅读史,才能更好地理解张贤亮和他的全部创作,因此,笔者试图探寻并还原张贤亮的阅读世界。

一、诗歌的启蒙

张贤亮,1936年12月出生于南京,祖籍江苏盱眙,父母都出身名门,他的高祖被清朝诰封为“武德骑尉”,曾祖在洋务运动时期赴英国学习海军,后做过长江水师管带,被封为“武功将军”,祖父张铭,号鼎丞,“他在美国读书时就参加了孙中山先生创建的同盟会,得到了芝加哥大学和华盛顿大学两个法学学士后回国,一直在民国政府做不小的官,病故时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张贤亮:《老照片》,《张贤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192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父亲张国珍,字友农,青年时代曾在美国哈佛大学商学院学习,“九一八事变”后回国,张学良聘请他为英文秘书,“西安事变”后弃政从商,在上海、北京等地开工厂、办公司,成为买办资本家。张贤亮家在南京的祖宅位于湖北路狮子桥旁、原国民政府外交部后面的“梅溪山庄”,是一所豪华气派的大花园,据说是他祖父和著名的“辫帅”张勋打麻将赢来的。他父亲挥金如土、喜欢享乐、结交广泛,与戴笠等许多国民党党政要员交往密切,生活方式更是极为西化,每天早上在床上等佣人把牛奶面包端来用早餐、看报,生活日用品要在上海专卖高档洋货的惠罗公司去买,“他出现在柜台前面,售货员总会把他当作洋人,要用英语对他说话”,*② 张贤亮:《父子篇》,《张贤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217、219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他最大的爱好是养马,此外,还很喜欢画油画。“每天搞一帮票友唱京剧,唱昆曲,要不就忙着办画展”,“完全是一副艺术家的派头。”②张贤亮的母亲陈勤宜出身书香门第,是清末安徽望江县进士、曾任武昌知府的陈树屏的女儿,知书明理、性格开朗乐观,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从不悲观,这对张贤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关于张贤亮家世的考证材料散见于张贤亮撰写的一些回忆性文章中,此处参考了张贤亮在散文《老照片》《故乡行》《父子篇》《悼“外公”》等文中的自述。张贤亮出生后,“转年就因日寇侵略举家逃难到当时的‘陪都’重庆,在重庆生活了9年,抗日战争胜利后重返沪宁两地。”*张贤亮:《故乡行》,《张贤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196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张贤亮在重庆、上海、南京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读完了小学和初中。优越的成长环境对张贤亮个人气质的形成产生了复杂而微妙的影响,“他似乎从小就爱好幻想,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显示出那种张扬自我的浪漫气质。可能正是这种气质赋予了他一种情感亢奋的诗人的特性。”*王晓明:《所罗门的瓶子》,第134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在家族亲友的影响下,张贤亮从小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同时,他对西方古典文化和现代文明也十分痴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接受过封建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张贤亮:《“人是靠头脑,也就是靠思想站着的……”——致孟伟哉》,《张贤亮选集》(第三卷),第642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

张贤亮在重庆接受了早期的开蒙教育,他的知识启蒙主要来自家里聘请的私塾先生。对私塾先生的音容笑貌,张贤亮在自传体小说《青春期》里曾有过极为精彩的描述:“如今我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连环画家和影视化妆师再现历史面貌的本领,现在画面中凡出现过去的私塾先生,都与我这位启蒙老师十分相像,包括那顶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总忘不了他的模样。他只教我家族中的几个子弟,开学就念《唐诗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以《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为教材。张贤亮当时还无法进入诗的意境之中,然而,受到私塾先生的启蒙和点拨,他从小就对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20岁以前即开始在《诗刊》《星星》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50年代真的成了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1957年,他意气风发地歌颂“新时代的来临”,在《延河》上发表了《夜》《在收工后唱的歌》《在傍晚时唱的歌》和《大风歌》4首抒情诗,*这4首诗分别刊发于《延河》文学月刊1957年第1期、第2期、第3期、第7期。在写给《延河》编辑部的一封信里,他以满怀激情的语言说:“我要做诗人,我不把自己在一个伟大时代里的感受去感染别人,不以我胸中的火焰去点燃下一代的火炬,这是一种罪恶,同时,我有信心,我有可能,况且我已经自觉地挑起了这个担子……”*张贤亮:《给延河编辑部的信》,《延河》1957年第8期。在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中,《大风歌》受到了《人民日报》的点名批判,一心想当诗人的张贤亮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银川市郊的西湖农场劳动改造。张贤亮对此不无自嘲地说“我被学校开除不久就进了铁丝网,《唐诗三百首》给我种下的祸根终于茁壮成长并开花结果。那时社会上最危险的职业不是盗窃分子而是诗人,我这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年轻人既‘盗窃’又偏偏要写诗,写的诗又不是《酬唱集》中的那一类,只能怪我自找倒霉。”*张贤亮:《青春期》,《张贤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说卷),第128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张贤亮在新时期重返文坛时,已过不惑之年,没有了当初如火焰般炽热的赤子情怀,他再也找不到写诗的感觉,他说“自《大风歌》后我再也写不出诗了。诗人必须是将假象当作真相的人。只有假象令人兴奋,令人哀伤,令人快乐,令人愤怒。真相只让人沉思和冷静。自经历了‘皮破骨损’、‘满身伤痕’,尤其是1960—1962年与全民共渡中国可怕的大饥荒,我从劳改队的破停尸房爬出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使我情感产生波动,在瞬间爆发出灵感的火花了。人一‘务实’便无诗可言,我已失去了诗的境界和高度。”*张贤亮:《今日再说〈大风歌〉》,《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81-182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但即便如此,古典诗词的艺术魅力依然植根于张贤亮心中,让他无法割舍,一些零星的诗词碎影以及李白、杜甫、李商隐、杜牧、苏轼、柳永、陆游等人的名字在他的小说里时隐时现。复出后的张贤亮写了不少旧体诗词,这些诗词有的收录在他的散文、杂记、随笔中,有的刊登在报纸和文学刊物上,有的发表在网络上,其中仅在“张贤亮镇北堡西部影城”的博客上就有《张贤亮诗词选(80首)》,他在70岁时,还写下一首七绝,名曰《夜雨》:“夜雨孤灯对晚风,江湖一饮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问茶盅或酒盅。”*张贤亮:《雪夜孤灯读奇书》,《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抒发了他对往事不堪回首的无尽感叹。

受家族长辈生活方式的影响,张贤亮较早就接触到了西方的音乐、绘画、电影、文学,并表现出由衷的喜爱,他尤其喜欢读外国诗人的诗歌,荷马、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海涅、普希金、爱罗先珂、惠特曼和巴勃罗·聂鲁达等人的诗篇都曾经进入他的阅读视野,成为他的阅读对象。随着年龄和阅读量的增加,张贤亮对诗歌的理解和接受能力逐渐超出古典诗歌的范畴,融合了西方现代诗的哲理与浪漫主义的激情。

1955年,张贤亮以支边人员的身份来到宁夏贺兰山下的北京移民安置点落户,从此与宁夏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很快就适应了西北人粗旷豪放的生活习惯,那里的风土人情深刻感染了他,他的小说中,西北乡村尤其是宁夏的地域文化风情总是扑面而来,其中最打动人的莫过于不时如惊鸿一瞥出现的西北歌谣,这些广泛流行于甘肃、青海、宁夏黄河、湟水沿岸的高腔民歌在当地被人们叫作“河湟花儿”,抒发着黄河儿女对于爱情大胆奔放的热烈追求和痴男怨女无法言说的性欲渴求。《绿化树》里,马缨花、海喜喜随口吟唱的“花儿”就是一首首质朴无华但却能撼动读者心灵的爱情诗。这些黄土地里土生土长的爱情歌谣,在他的其他作品里多次出现。张贤亮身上的诗人气质与诗性体验在这些土得掉渣的民间歌谣里被激活并获得了对劳动人民丰富情感的深刻体认。1957年,政府将移民中的知识分子和有特殊技能的人才介绍到机关、学校、煤矿工作,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张贤亮被中共甘肃省委干部文化学校录用为语文教员,和当时很多人一样,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他以全部的真诚和青春的豪情写出了《大风歌》,诗歌发表在《延河》文学月刊1957年7月号上,正值“反右运动”高潮,9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著名诗人公刘的批判文章《斥“大风歌”》,认为这“是一篇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了敌意的作品”。*公刘:《斥“大风歌”》,《人民日报》1957年9月1日。随后,全国各地特别是西北地区报刊上对张贤亮展开了铺天盖地的批判。他很快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被押送贺兰县西湖农场劳动改造。

二、小说的阅读

因为受到过良好的古文启蒙教育,所以当张贤亮被母亲送进正规小学,一年级课文上所有的字他都早已认得,颇有一种优越感,于是他开始找课外书来读。张贤亮有一个姑姑当时正在上大学,他把姑姑的外国小说也翻看了个遍。这些作品开启了他广阔的文学视野,使他认识到世界的复杂和生活的艰难。张贤亮的少年时代正值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烽火燃遍中国大地的艰难时世,他亲眼目睹了战争、饥荒、疫病给无数家庭和民族带来的沉痛灾难,因此,在众多外国文学作品中,他最喜欢俄罗斯的现实主义文学,尤其爱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张贤亮在答《经济观察报》记者问时曾说:“托尔斯泰是我的启蒙者,七八岁就开始看了。”*雷晓宇:《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经济观察报》2013年11月9日。这种阅读经历导致他日后的小说创作明显带有受俄罗斯文学影响的痕迹,善于描写政治苦难和挖掘人物心理的小说笔法成为他与托尔斯泰的共通之处。随着对外国小说阅读范围的扩展,外国小说家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后来写的各类文学作品里,几乎囊括了欧洲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一批文学精英:薄伽丘、塞万提斯、伏尔泰、卢梭、夏洛蒂·勃朗特、乔治·桑、歌德、大仲马、莫泊桑、都德、狄更斯、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安徒生、果戈里、屠格涅夫、莱蒙托夫、蒲宁、阿·托尔斯泰、高尔基。其中,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小说风格对他的影响尤为深远。*余加新:《张贤亮:我就是尖刻,不委婉!》,《杭州日报》2011年7月22日。解放后,社会和家庭的巨变,使张贤亮不能再轻易阅读到所谓反映“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外国小说,特别是1958年,他被押送劳改队后,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完全丧失了阅读外国小说的可能,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新时期,少年时代阅读的大量文学经典就成为他日后复出文坛,进行小说创作的基石。

张贤亮的小说中既有欧洲浪漫主义的文学气息,又有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描绘生活苦难的压抑与沉重。他的作品注重刻画细节的真实,同时又略带有诗意的忧郁,小说的主人公身上洋溢着破落贵族的精神气质,这些与19世纪俄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在艺术风格上极为相似。在《谈俄罗斯文学》一文中,张贤亮曾专门就19世纪俄国文学深厚的写实传统做过介绍,他对俄罗斯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如黑深林般的深沉的忧郁和儿童式的天真的乐观”极为推崇,其中特别提到了十月革命后流亡法国的俄国作家蒲宁,他说“蒲宁的短篇小说曾给我很大的震撼”,蒲宁的小说笔法达到了“短篇小说的极致”。*张贤亮:《谈俄罗斯文学》,《张贤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115-116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在《浪漫的黑炮》里,他以蒲宁描写爱情故事的短篇小说《中暑》《三个卢布》《在巴黎》为例,说明陌生的青年男女偶然相识后会不自觉地产生渴望“幸福的艳遇”的微妙心理,他对这些“绝妙的小说”大加赞赏,*张贤亮:《浪漫的黑炮》,张《贤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说卷),第5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可能是在蒲宁身上发现了他自己命运的影子,张贤亮对既有俄国写实精神,又有法国浪漫气息的蒲宁小说推崇备至,蒲宁小说中流露出来的挽歌情绪也正是张贤亮一贯追求的美学风格,二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张贤亮的《吉普赛人》《夕阳》《灵与肉》《肖尔布拉克》《初吻》等短篇小说都似乎有意在模仿这种蒲宁式的小说写法。

初写小说的张贤亮在小说题记或是开篇处常引用外国文学大师带有哲理意味的名言隽语。《灵与肉》借用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句子“他是一个被富人遗弃的儿子”作为开篇,《绿化树》的题记里引用了俄国作家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里的名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以此说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难。《绿化树》开篇的场景描写也很有特点,三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其中一匹马的嘴角被缰绳勒得流下了殷红的血,血滴落在黄色的尘土里。而车把式却无视这一切,冷漠得似乎不近人情,他忧郁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前方。太阳暖融融的,裸露的原野黄得耀眼。车上是刚从劳改队释放的犯人的被褥行李,大车在通往另一个农场的土路上摇摇晃晃、颠簸前进,车后跟着七八个饥肠辘辘、心情复杂的劳改释放犯,忧郁气氛中透出庄严肃穆,这段描写很自然地让读者联想到浓郁的俄罗斯文学风情。

新中国成立后,张贤亮在北京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张家这时已完全败落,他的父亲作为旧社会的反动资本家身陷囹圄,不久死于狱中,母亲靠给人编织毛衣维持生计,生活的落差和周围人的白眼,在张贤亮心中激起了久久无法平静的情感波澜,那时候,他经常旷课跑到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看小说,数理化英语几门课程全不及格,后来学生宿舍丢东西,老师找不到小偷,他这个班上唯一的资产阶级分子,被老师找来顶罪。临近高中毕业前,他作为反动学生兼偷窃分子被学校开除。*张贤亮:《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8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这段经历被他写进了自传体小说《青春期》,主人公拼命阅读小说的原因竟然是“那时我毕竟到了生理阶段的‘青春期’,我‘发情’了却找不到‘发情’的对象,只好到一些还没有被禁止阅读的中外古典小说中去寻找。一位位佳人淑女在发黄的书页上风情万种,通过我的眼睛抚慰我渴望女性的心灵,当时我以为那只是‘饱眼福’,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意淫’。由于整天‘意淫’,对学校教的x+y=z以及像天书般的化学分子式等等完全一窍不通,数理化每门功课都交白卷”。*张贤亮:《青春期》,《张贤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说卷),第126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青春期的张贤亮阅读了《红楼梦》《水浒传》《聊斋志异》《西厢记》等众多古典小说、戏剧,受学校新式教育的影响,他也开始有意识地阅读鲁迅、老舍、曹禺、朱自清等“左翼”作家的新文学作品。被学校开除,成了“待业青年”的他,为了帮家里减轻经济负担,到刻印店去揽刻蜡纸的活儿,刻一张蜡纸5毛钱,刻印社提成3毛,张贤亮能拿到两毛,一天能刻5张蜡纸,得一块钱。*张贤亮:《宁夏有个镇北堡》,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15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这段经历使他对政治的残酷、金钱与人的尊严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同时,也使他对前途产生了深切的忧虑。1955年,迫于生计和政治的压力,年仅19岁的张贤亮带着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来到了贺兰山下的北京移民安置点落户,他先当农民后任教员,却因为发表《大风歌》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分子”,被押送农场劳动改造。惨痛的劳改经历让他特别看重前苏联流亡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这部140万字的长篇巨制通过对斯大林时代劳改制度的深刻描摹,成为研究苏联极权政治体制无法逾越的作品。张贤亮一直希望能像索尔仁尼琴那样描绘出他亲身经历过的中国法制史上的黑暗年代,刻骨铭心的伤痛促使他不断写出一部部具有人生自传性质的小说。

三、阅读《资本论》

张贤亮回忆劳改农场的生活时说,劳改期间“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是不允许读书的。但读书成了我的习惯,尽管环境恶劣,稍有闲暇总要捧本书看”。*张贤亮:《"文人下海"》, 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08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有这样几本书陪伴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过去的苦难也因此被打上烙印,永远无法忘怀,它们是“马克思的《资本论》一、二、三卷和列宁的《哲学笔记》。特别是《资本论》第一卷和列宁的《哲学笔记》上,密密麻麻地有我当年的眉批和上万字的读书心得”。*③④ 张贤亮:《雪夜孤灯读奇书》,《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抚摸我精心读过的几本书,我以为最值得留恋的是那时读书的激情。”③

为何阅读《资本论》?张贤亮晚年专门谈到他这段奇特的阅读经历,“我因发表长诗《大风歌》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后,于1958年5月14日被押送去劳教农场——甘肃省贺兰县西湖农场。对我的处理是对‘右派分子’的顶级处理:‘开除公职,劳动教养。’21岁的我,是被《人民日报》批判过的,在那时还是小城市的银川,出了我这么一个被“中央”点名的‘右派’,一下子‘著名’起来。对我的批斗铺天盖地,但押送我时却十分草率,仅派了一个管伙食的干部领我一起跟着小毛驴车踽踽而行。这种毫无仪式感的押送我启程去‘教养’,让我颇为失落。毛驴车拉着我的行李,行李是母亲昨天替我收拾的,衣裳被褥只有几件,书本却很多,为了‘彻底和资产阶级思想决裂’,我特地带上了从来没有读过的《资本论》。这本《资本论》是郭大力、王亚南的译本,‘人民出版社1954年北京第四次印刷’,其实是从我工作的单位——甘肃省委干部文化学校图书馆借来而未还的书,内外崭新,还没人借阅过。”“书全部装在一个黄色的藤条箱里,可是到了劳教农场,管教干部却把文艺书籍都没收了,只允许带《资本论》进‘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厚达1026页、布面精装的《资本论》便被我包了块破布当枕头,可说是夜夜和马克思‘零距离接触’。这本书使我的一生保持了连贯性,前后两段人生也获得了完整性。”④在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劳动之后,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阅读《资本论》成了他与外部世界之间唯一的精神联系。张贤亮“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⑦ 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作品典藏·绿化树》(中篇小说卷),第43、107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没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资本论》使他看清了现实的荒谬与可笑,“这部巨著不仅告诉我当时统治中国的极左路线绝对行不通,鼓励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而且在我活到改革开放后让我能大致预见中国政治经济的走向。”*张贤亮:《“文人下海”》, 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08-109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漫长的劳改岁月中,他多次阅读《资本论》,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从陌生到熟悉,《资本论》影响和改变了他对政治、经济和人生的看法,使他在前途渺茫的时候豁然开朗,成熟了许多,借用《绿化树》里章永璘的话就是“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⑦

张贤亮在劳改农场还拣到过一本破烂的《易经》,不知是哪位劳改犯带进来的,于是《易经》和列宁的《哲学笔记》,成了张贤亮进行逻辑思维训练的工具,这两本书帮助他更好地理解了马克思《资本论》里思辨色彩浓厚的政治经济学理论。随着阅读的深入,他发现《资本论》不仅仅单纯地分析了资本主义的全部发展过程,而是一部将经济与历史紧密联系起来,从物质生活的生产中引出人类全部精神生活、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在微弱的灯光下,他如痴如醉地阅读《资本论》,感觉如同在人类历史的文明中徜徉,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和满足。这部穷尽马克思毕生精力完成的科学巨著,涵盖了当时人类文化艺术的全部成果,“从希腊神话、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以及《圣经》《吠陀经》直到莫扎特的音乐剧《魔笛》、席勒的《唐卡洛斯》……马克思恩格斯都穿行于其中,进出自如,更不用说从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康德到黑格尔的哲学了,《人权宣言》的启蒙者卢梭,更是两位先哲崇敬的思想家;《资本论》中大量的注释,特别是1845年到1862年英国的‘工厂视察员报告’,简直可以当小说读;马克思还涉猎到中国历史,曾举明朝一位户部侍郎王茂荫上给皇帝的条陈,用来阐述货币史。《资本论》涵盖了19世纪前的世界史,可说是读世界史必备的参考资料。”*张贤亮:《雪夜孤灯读奇书》,《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资本论》生动、俏皮的文风以及严密的逻辑推演,对于逆境中的张贤亮是一剂抚慰心灵创伤的良药,对资本主义在人类历史进程中作用的全新认知,祛除了他的阶级原罪感,他在获得心灵解脱的同时,也练就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处世态度。

张贤亮早年的生活经历、阅读体验和审美经验都以某种氛围和情感为主,隐隐带有感伤、柔弱和不切实际的知识分子色彩。单凭这样的文人气质,显然已经无法适应狂风骤雨般的革命历史洪流的冲刷。通过对马克思《资本论》和列宁《哲学笔记》等马列经典的阅读,使他原本柔弱感伤的诗人气质加入了哲学思辨的精神强力与洞悉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乐观精神。阅读张贤亮的小说会发现,里面几乎都有一个不断思辨和善于反省的思考强人形象存在。这个强人,不管是在灯下阅读《资本论》,还是在土牢中对着月亮抒怀,都是作者的精神自画像。《绿化树》作为张贤亮九部“唯物论者的启示录”系列作品里的一部,反复出现章永璘阅读《资本论》的情节,《资本论》如同一部能够使主人公获得心灵救赎的《圣经》,发挥了知识分子自我启蒙的作用。“念了这本书可以知道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我们虽然不能越过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但知道了,就能够把我们必然要经受的痛苦缩短并且缓和;像知道了春天以后就是夏天,夏天以后就是秋天,秋天以后就是冬天一样,我们就能按这种自然的法则来决定自己该干什么。”“社会的发展和天气一样,都是可以事先知道的,都有它们的必然性。”*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作品典藏·绿化树》(中篇小说卷),第117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由于从《资本论》中受到鼓舞和启发,张贤亮才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并怀着希望在屈辱中等待。

1975年,在农垦13师五团当了几年农工的张贤亮,手里有了些积蓄,在别人忙着写平反申诉信的时候,他进城到新华书店买了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翻译的1975年6月第1版的《资本论》,这套书花掉了他一百多元钱,经过比较,他发现还是之前郭大力、王亚南的译文更精彩。

1978年,张贤亮先后撰写了几篇政治经济学论文,投稿到《红旗》杂志,文章虽然未能发表,但是,他对国家政治形势即将发生重大转变的判断却很快得到了证实。1979年,“伤痕小说”席卷全国,社会反响很大,于是,他重新执笔,在《宁夏文艺》上发表小说,当时,他头上顶着“右派”和“反革命”的帽子,是《宁夏文艺》的编辑路福增、高奋、杨仁山、李唯、潘自强等人从一大堆来稿中把他的作品挑选出来,破格让一个尚未获得平反的作家的作品连续三期排在头条。他的创作引起了时任宁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陈冰的关注,在陈的过问下,张贤亮很快获得彻底平反,被调到农场子弟学校当教员,不久,又在时任宁夏文联主席石天的争取下,被调到宁夏文联做编辑,成为宁夏第一个专业作家。新时期宽松的政治环境使张贤亮得以重返文坛,再次进入公众的阅读视野。1986年8月23日,中国作协机关报《文艺报》刊发了张贤亮的《社会改革与文学繁荣——与温元凯书》,在这封公开信中,他明确提出“要为资本主义平反”,结果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斗争中,他的这种观点受到了党内外左派人士的一致攻击,《文艺报》也因此受到各方面的舆论压力,为了帮助困境中的张贤亮和《文艺报》解围,中国作协负责人不得不请有威望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胡绳出面讲话以缓解被动局面。然而,险些因言获罪的张贤亮却并没有因此放弃他的政治经济主张,1997年,他又发表了20万字的文学性政论散文《小说中国》,详尽阐述了他对公有制经济体制改革的整体思路,其中“改造共产党”、“劳者有其资”、“给资本主义平反”和“重建个人所有制”等观点,引发强烈反响。1993年,没有企业管理经验的张贤亮以他作品的海外版税收入向银行做抵押,筹资创办镇北堡西部影城,经过多年苦心经营,终于把深藏在荒漠中的废弃古堡开发成一个集旅游观光、影视拍摄于一体的多功能景区,使当初满目荒凉的地方成为经济繁荣的小镇。*张欣:《张贤亮与90年代文学生态》,《小说评论》2015年第5期。张贤亮多次提到阅读《资本论》对他“下海”的帮助,“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商业运作,仅凭在劳改队通读过20几遍《资本论》,有一些市场经济知识,就赤膊上阵了。”*张贤亮:《出卖“荒凉”》 ,《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36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在劳动改造的22年中,我唯一熟读的书就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当初,是像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小说《象棋的故事》中描写的那样,出于一种书生的积习,在囚禁中也要找一本书来读。《资本论》还是允许犯人看的,而没想到我一看便看进去了……如果把它作为一种方法论,它仍然是一部能够指导我们怎样建设市场经济的必读书。”*张贤亮:《西部企业管理秘笈——在北大国际MBA“大管理论坛”的演讲》 ,《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141-142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创办和经营镇北堡西部影城,贯穿了他对于市场经济的理解,《资本论》的影响终于在张贤亮身上开花结果。

四、晚年始信佛

佛经是张贤亮少年时代的另一类启蒙读物,因为家里从小敬菩萨,一天到晚阿弥陀佛,所以他很小就接触到了《金刚经》《心经》《圆觉经》《五灯会元》《大智度论》等佛经,有些甚至还能背出来。但是,这些充满禅宗玄理的佛教经典对于年幼的张贤亮来说,不过是被当做不知其所以然的识字课本和诵读篇目,并不能引起他对于人生的思考,然而,谁曾想到经历了劫后余生和命运浮沉的张贤亮,晚年像许多中国传统文人那样,转而信佛,他研读佛经,颇有心得,佛教成为他最终的心灵归宿。*张贤亮在答《经济观察报》记者问时,曾说:"说终极信仰,我还是比较信佛。家里从小敬菩萨,一天到晚阿弥陀佛。佛教的《金刚经》和《心经》,从小就会背,但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随着个人的经历,理解得更深,对我帮助很大。"详见雷晓宇:《张贤亮:性、政治和权利》,《经济观察报》2013年5月31日。宁夏作家南台在一篇回忆张贤亮的文章中写到“有一次,我去他(张贤亮)那里办事,办完要走,他说你别走,坐下。我便坐下,以为他还有事。但坐了半晌,他一句话也没有。我问有什么事吗?他摇头,说:‘没事,今天没人,咱们聊聊天。’我不知道他想聊什么,一时不便开口。他也就那么默坐着,好久,才说:‘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个啥?你就说我吧,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地位也有了,可我不快活。平常找我的人很多,但不是办公事,就是要稿子,没有一个人坐下来和我聊聊天。’我一时接不上话茬,便看着他身后的书架发呆。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几行精装本的佛经。我便以佛经为话题和他聊,他感叹道:‘佛学真是太伟大了!’这句话如果要加着重点,无疑应该是‘伟大’前面的‘太’字。我能听出来,他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南台:《好人张贤亮》,《福建文学》1998年第8期。张贤亮晚年参禅向佛,回首过往,其中自然有他对人生的大彻大悟,但是这种对“佛学真是太伟大了”的由衷感叹绝不是一朝一夕的禅宗顿悟所能达到,而是他内心深处潜滋暗长的一种佛教情怀长久作用的结果。在他的自传体小说里,常把女性对落难男主人公的怜悯和献身行为,看成是佛陀“舍身饲虎”式的慈悲,而充满忏悔之情。*张贤亮:《美丽》,《亲历历史》(张贤亮、杨宪益等著),第11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早安!朋友》《普贤寺》等作品中,有他对佛教思想的阐释,尤其是《普贤寺》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更是具有特殊意义,小说以佛宗禅理观照主人公的心性,展示他们彻悟自己坎坷多难的一生,看破世事,放下烦恼,构建了快乐、安祥、崇高的精神世界的过程。这种独特的“终极关怀”带有浓郁的佛学色彩。

因为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张贤亮曾相信自己“有罪”,他真诚地接受劳动改造,希望在劳动中用汗水洗净自身的阶级罪恶,重新融入到人民群众之中,这以《灵与肉》里的许灵均和《绿化树》里的章永璘最为典型,前者拒绝跟随资本家的父亲去国外生活,情愿在贫瘠的黄土地上教书,以回报曾帮助过他的牧民。后者的知识分子精神优越感在单纯、善良的马缨花面前显出了渺小和卑微,对她始终抱有不尽的感激和愧疚。许灵均和章永璘把命运赋予他们的苦难,看作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必经之路,这也反映出张贤亮对苦难的理解,“似乎我天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须经过一切痛苦,要穿过水与火与剑与蛇筑成的全部炼狱。”*⑤⑥⑦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99、17、72、64页,《张贤亮作品典藏·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长篇小说卷),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1918年》的题记中,曾用这句话形象地说明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性。张贤亮在小说《绿化树》里引用过这句话。无论是佛教的苦行僧还是基督教的清教徒,对苦难的煎熬都有一种发自宗教迷狂般的崇拜和向信仰迈进的喜悦。苦难成了有原罪感的人自我救赎的一种有效的途径,在他们看来,唯有经历足够多的苦难的磨砺,才能获得真正的超脱。因此,他的小说总是给人一种苦难崇拜的感觉。当章永璘发现他的命运不过是时代的悲剧,不是他犯了什么错,而是这个国家出了问题时,他发出感慨“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像流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啊,宿命”!⑤在命运的暴风雨面前,张贤亮更多表现出来的不是奋起抗争,而是逆来顺受、隐忍不发,不做无望抗争的宿命论式的达观与超然。

22年劳改生活耗尽了张贤亮的青春,那个时代在他看来“国家与个人的现在与前途,都成了把握不住的东西,神秘莫测的东西,于是只能把一切归之于‘劫数’和命运了。”⑥自身命运与家国历史迫使他对苦难产生佛教涅槃般的精神超越和心灵认知。只有“把颠沛坎坷当作是生活的丰富多彩,把饥饿冻馁看成是天将降大任之前的磨炼,做一个把魔鬼当成风车(而不是把风车当成魔鬼)的现代堂·吉诃德,才可以使自己活下去”。⑦在小说《早安!朋友》里,他借两个高考后命运迥然不同的学生的对话,把一本叫作《觉海慈航》的佛教读物摊开来推到读者眼前“你看,老和尚教我先念这一篇。‘佛教是专门讲究解除苦难的法子的。等到烦恼断尽了,心里无挂无碍,无忧无虑,这才算真自由’”。①张贤亮:《早安!朋友》,《张贤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说卷),第268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命运的沉浮让张贤亮最终把佛教看作是解除人世间一切苦难的精神家园,这种思想在小说《我的菩提树》里表现得更为明显,小说创作于张贤亮从耶路撒冷耶稣受难地归来之后,书名直接用与佛教有极深渊源的菩提树作为主人公彻悟苦难的象征,显示出浓厚的佛教情怀。在那个“低标准瓜菜代”的荒芜年代,饥饿与死亡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时搅动着张贤亮的内心,使他的精神世界不得安宁,借助佛教信仰而产生的对于人生苦难的觉悟,张贤亮内心的伤痛和冲突得以平复,佛教于是成为张贤亮晚年获得宁静的安心福地。

结语

在新时期复出的“右派”作家里,张贤亮是唯一一个从诗人转入小说领域的作家,他的小说创作时间不长,但他的文坛地位上升速度之快是很多同时代作家难以企及的,在介绍“归来”作家的创作时,新时期文学史往往都要对张贤亮进行重点介绍,为何出现这种情况,评论家黄子平指出“张贤亮很好地把握了那一代人真实的心理气氛”,②黄子平:《我读〈绿化树〉》,《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第149、150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作品“以心理学上的极大真实性,重现了这个既悲壮又充满了诗意的年代”。③黄子平:《我读〈绿化树〉》,《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第149、150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王蒙也认为在很多人看来,张贤亮的作品,更是因为对苦难的“真实呈现”而打动人心。“他的作品反映了时代、国家和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却并不灰暗,小说中肯定了人性的善良,正是这种善良,给了人活下去的勇气。”④周志忠、朱磊、周飞亚:《张贤亮:拓荒者和弄潮儿》,《人民日报》2014年9月29日。这些是很有见地的评价。

张贤亮能够实现从诗人向小说家的成功转型,离不开他的阅读经验,广博的阅读经历让他获得了丰富的精神养料和写作技巧,使他在物质匮乏而又看管严密的劳改农场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思想独立和批判精神,熟稔中西方文学经典的阅读史和苦难的人生经历成为他在新时期转向小说创作的资源,张贤亮的阅读史犹如一坛深埋地下的陈年美酒,在新时期发散出酝酿已久的醉人芳香,他满怀自信地说“不需要激励,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要给我一个平台我便会口无遮拦地侃侃而谈,无所畏惧”。⑤张贤亮:《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张贤亮作品典藏·美丽》(散文卷),第28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从童年时受到的诗歌启蒙,到青年时成为诗人的理想,从七八岁开始的小说阅读,到不惑之年开始小说创作,从劳改农场阅读《资本论》,到写出政治经济学论文,亲身实践创办镇北堡西部影城,晚年转而信佛、关注慈善,张贤亮每一步人生抉择的后面,都有他的阅读史在发挥着精神引领的作用。

(责任编辑 王 宁)

张欣,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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