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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进程中的乡土寓言写作
----孙惠芬《后上塘书》和关仁山《日头》合论

2016-12-08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日头杰夫乡土

徐 勇



全球化进程中的乡土寓言写作
----孙惠芬《后上塘书》和关仁山《日头》合论

徐 勇

作为《上塘书》的姊妹篇,虽然说《后上塘书》(《人民文学》,2014年11期)中可以看出作者孙惠芬的一贯思索和叙事风格,但其所指涉的问题却非这部长篇所能解决。这部小说与关仁山的近作《日头》(长篇,2014)一起,再次提出了一个让人警醒而不可回避的问题:当“原乡”意义上的家园不再或面目全非时,如何返家的问题。对于这一困境,研究者在谈到孙惠芬的《吉宽的马车》时早有察觉,“家园丢失了,而眼前的城市又不是他们的,如此,他们被城市和乡村撕扯着,被记忆和现实折磨着,被不同质地的文化塑造着。于是,不断地有人踏上回乡的路,不断地有人迈上进城的路,当然也有人不断地候鸟般定期往返,而另有一些人,他们走在城市的街上,却踩在乡村的道上。”*韩春燕:《在街与道之间徘徊——解析孙惠芬乡土小说的文化生态》,《当代文坛》2008年第1期。这一问题与新时期以来中国农村的全球化、城市化进程及其新一代农民企业家发家致富后的自我救赎等命题彼此勾连缠绕,使得故事情节原本并不复杂的两部小说具有了某种隐喻和象征的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讲,《后上塘书》和《日头》或可理解为全球化时代乡土叙述中的总结之书和精神上的反思之作。

通过比较孙惠芬和关仁山的乡土题材小说可以发现,他们的小说中都有一个普遍存在着的离乡与返乡的结构。离乡和返乡的结构,在中国自近现代以来的小说创作中并不鲜见。鲁迅、沈从文、贾平凹、路遥等等代表了其中的几种重要倾向。对于鲁迅式的乡土写作而言,这一返乡结构中因为内在地糅合了中与西、现代与落后、文明与愚昧等多重二元对立的纠缠,及其启蒙诸命题的投射烛照,其主人公的返乡之旅因而也格外显得悲凉慷慨“沉郁顿挫”;另一类则是沈从文(如《边城》)和贾平凹(如《秦腔》)的原乡(愿乡)式的乡土写作,其虽很少直面或写到城市的现实场景,但因有了城市作为“他者”的参照对立,这一乡土往往又会成为一种隐喻。这些乡土写作虽不免受到城乡二元对立结构的限制,但其却主要是作为隐现的“潜在结构”存在,城乡的诸种对立并不能真正得到呈现。此外,还有一种乡土写作,如刘庆邦的《到城里去》、路遥的《人生》、铁凝的《哦,香雪》、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以及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等,这些小说都写到了“到城里去”或正准备“到城里去”的乡土子民们的故事,但对于这些故事而言,不管是未去或去而未成,这一“到城里去”的历史进程都因主人公的“执拗”而被赋予了“单向度”的象征意义:或者作为期望,或者作为无望,城市都一再显示出其作为乡土对立面的存在。乡土的主体性始终不能得到呈现。孙惠芬和关仁山的乡土叙事与这些都不尽相同。

对他们的小说叙事而言,这一返乡有多重指向,一重是外出打工的农民们候鸟式的离乡和返乡的交替,一重是外出打拼获得成功后的“英雄”主人公们的精神上的返乡,一重是历尽繁华或浮华后的回归乡土。就第一种情况而论,这一种离乡/返乡的二重结构联结着农民们进城之旅中所饱受或备尝的希望、失望、屈辱、挫败和无可奈何等多种情感的交织,这一相关叙事作为全球化进程中的乡土叙述和“底层写作”的重要部分而显示出其特定时代的意义,其对于认识全球化进程和城镇化进程之于中国乡土农村的巨大影响具有不可替代的思想史价值。对于孙惠芬和关仁山的乡土叙事而言,这一种离乡/返乡的二重结构虽至关重要,但却并非他们的关注中心。这一结构作为背景、前景或前史,为主人公们的粉墨登场、演绎他们的人生传奇提供或泼洒了必不可少的参照和底色。就此而论,这一结构下的人物形象们充当的就常常不过是主人公们的配角与衬托,他们就像星云一样环绕在主人公的身边,大多都是些无名无姓的角色,甚至只是作为“到城里去”这一历史进程中农民命运的象征符号出现。他们有吉宽的大哥、二哥、三哥、鞠福生、鞠广大等(孙惠芬:《吉宽的马车》)、麦圈儿(关仁山:《麦河》)、老軫头的儿子猴头和孙子大跳(《日头》),张十四、王月(《后上塘书》,翁正安、张老大(孙惠芬:《歇马山庄》),等等。

这样一些人物形象在小说中必不可少甚至可以说不可或缺。因为作为农民进城的失败的象征和代表,他们以他们的失败启事或警示着跃跃欲试按耐不住的乡土男女们:不要盲目跟风,城市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友好而充满机会。但也恰是这种不由自主地“到城里去”的冲动,其背后所显示的是那不为人力所能改变的社会历史进程。可以说,正是这一潜在的二重结构或者说历史进程下某种不可改变的个人宿命,推动着孙惠芬和关仁山们在努力思考新的社会时代中中国农民的出路问题。他们的小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走向城市显然不是中国农民的最佳选择。对于中国的农民而言,其不仅要跨越现实中和经济上的成功,还要面对这背后潜藏着的知识、文化背景上的巨大差异。在这方面,山西女作家孙频有她独到的展现,她的小说《同体》《假面》和《无相》等对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下的文化冲突的表现惊心动魄让人不忍卒读。

那么他们的出路何在呢?孙惠芬和关仁山这几年来的小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种是以《歇马山庄》(孙惠芬)和《九月还乡》(关仁山)为代表。立足农村大力发展乡村经济,但这其中的难处十分显见。另一种就是引进外来资金,但其对于乡土经济的推进也并不像想象地那么简单,《天高地厚》和《白纸门》(关仁山)中对此有过探索,韩国客商和日本客商的到来,既没有带来明显的经济效益,相反却加重了对农民的掠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先走出去,成功后再回乡参加对家乡的建设,或许是一条可行的道路。借用孙惠芬形容自己的话说就是“从乡村到城市”和“由城市到乡村”的“两个阶段”的结合。*张赟、孙惠芬:《在城乡之间游动的心灵——孙惠芬访谈》,《小说评论》2007年第2期。他们小说中所谓外出打拼获得成功后的“英雄”主人公们的精神上的返乡,和历尽繁华后的回归乡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示其独特价值。“到城里去”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这是关仁山和孙惠芬的小说所不同于当前很多乡土写作的地方:他们小说的主人公们“到城里去”往往是为了更好地返乡。但问题随之而来。乡土农民如何才能走出去并能获得成功呢?他们成功后的返乡具有什么向度的意义?

孙惠芬和关仁山十分清楚,农民走向城市之旅并不平坦,其大多只能以失败后的返乡结局。要想成功,必须付出超常规的巨大代价。这就必然涉及到乡土叙述中的“原罪”问题和自我救赎如何展开的宏大命题。关于乡土叙述中的“原罪”问题,很多作家都已有深刻认识并有探讨。阎连科在这方面有他独到的表现。虽然说他的小说常常不免因为其中的隐喻色彩而显得“真实性”不够,但也正是这一隐喻或寓言特征,使得其提出的问题格外突出而不容回避。《日光连年》和《炸裂志》是这方面的两种倾向。前者(《日光流年》)以蓝四十和司马藤“到城里去”用出卖肉体的钱输送给村里用以修渠以拯救村庄,但即使这样,三姓村修渠行为终究是一次无果的事件:引来的渠水臭不可闻,三姓村的村民仍无一幸免皆活不过40。虽然说这一“预设”看似有些荒诞或荒谬,但其作为一种宿命式的存在似乎在告诉人们:乡土农民们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农村社会的落后现实一仍其旧不可能有根本的改变。从这个角度看,蓝四十和司马藤的付出就像一场献祭式的仪式,其献身(蓝四十因得性病而暴死)并没有换来涅槃式的重生,小说中悲剧式的反讽意味十分明显。后者(《炸裂志》)则以靠扒途径火车上的货物而迅速致富的“炸裂村”的传奇隐喻现实中国的掠夺式发展。显然,这一写作尽管带有极浓厚的文化政治色彩,但其提出的问题却有其现实针对性,即农村(某种程度上就是乡土中国的隐喻)的掠夺式发展中的“原罪”问题。两部小说虽然带有象征色彩而不能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加以阐释解读,但其提出的农村发展中的两种倾向却具有现实指向的意义,一种是指向自身的献身或献祭(出卖肉体),一种是针对外界的掠夺。这都是一种超常规或杀鸡取卵式的发展模式,其与生俱来或携带的“原罪”问题令每一个严肃的作家皆不能回避。从这个角度看,孙惠芬和关仁山的乡土叙事,与阎连科的乡土小说有其内在的关联处,但与阎连科不同的是,他们的小说是沿着现实主义的道路发展而来,因而也就别具现实的广度、深度和力度。

就孙惠芬和关仁山的乡土男女青年主人公们而言,他们走向城市之路是并不一样的。如果说男人们通过个人奋斗还能成功的话,那么对于女性而言,她们的成功则更多注定了只能以肉体的沉沦为代价了。就其笔下的女性叙事而言,他们的小说提供了女性进城的几种想象方式。一种是《九月还乡》和《天高地厚》中那种偶然成功的模式,即通过给城里人作保姆,偶然的原因用所得工钱买股票而积累起第一桶金。但这样的想象方式,就连关仁山本人也感到苍白无力。这种无力感在他的《麦河》中有最明显的体现。小说中桃儿和麦圈儿的遭遇——麦圈儿的跳楼和桃儿的跳河——最鲜明地诠释了这一点,她们的进城之路充满血泪、创痛和屈辱。这一种想象方式在他们的小说中最为常见,孙惠芬的《吉宽的马车》《天河洗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吉美),等等,都是如此。

《吉宽的马车》中的许妹娜和黑牡丹是两个具有象征性色彩的形象,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乡土女性走向城市的两种道路。许妹娜想通过嫁给城里人(但其丈夫仍旧是农民,是成为城里人的农民)的方式,以摆脱农村生活的苦境,但她发现并逐渐明白,这一“交易式”的婚姻于她不幸福。可当她毅然离婚,想回到她的恋人的怀抱时,他的恋人吉宽却并非毫无犹豫地接纳她。“痛定思痛”后她决定放纵自己。小说中她的再一次毁灭和沉沦,格外让人震惊。黑牡丹是另一种典型。她一开始就是以自己的身体的沉沦换来城里生活的安定,其虽伤痕累累,付出巨大,并一度身陷囹圄,但最后换来了成功。这一成功里显然有太多的可圈可点之处,而她的名声特别是她在家乡更是臭名远扬。小说最后,一个返乡(黑牡丹),一个沉沦下去(许妹娜),显示了农村女性走向城市的两种命运:女性要想真正走向城市,并能站稳脚跟,仅靠身体的沉沦是远远不够的,在这种当中,还要有手段,要有狡黠的智慧,以及感情上的绝决,黑牡丹具备了这些,所以她最后成功了。许妹娜没有,或者说不彻底,所以最终失败。对于农村女性而言,要想走向城市,爱情或感情最是靠不住的,许妹娜的失败某种程度上源于她的感情上的摇摆不定。关于这种无奈,关仁山和孙惠芬虽有表现,但似乎并不甘心。小说《麦河》中桃儿的死而复生就是一次涅槃的仪式,预示着乡土妇女可以通过这种堕落——毁灭救赎式的过程获得某种新生。而《吉宽的马车》中的黑牡丹,她的成功后的“华丽”转型也不妨看成涅槃的仪式,小说最后她的成功返乡,正是这一自我重生的象征。

相比之下,作家们笔下的乡土男人们的成功则要简明得多,也相对具有更大的现实针对意义。作家们深知,就当前的现实语境而论,一个乡土男性要想成功地走向城市,仅仅靠读书考取大学是远远不够的,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2013)最为悲切地表现了这点。如果说乡土女性走向城市是以被侮辱被损害为代价的话,那么乡土男人们的成功则更多或必然带有原始积累过程中的罪恶或邪恶。《麦河》中的曹双羊、《日头》中的权桑麻、《后上塘书》中的刘杰夫、《天高地厚》中的荣汉俊、《白纸门》中的大雄,等等。对于其中有些人而言,因为本质上的邪恶,如权桑麻或荣汉俊,他们到死都不会忏悔,但对于大多数主人公们如曹双羊、大雄和刘杰夫来说,他们在参与对农村的掠夺的同时,也会不时想到自身的罪恶并感到不安。这些人是孙惠芬和关仁山所一直关注的主人公,可以说,正是通过对他们的命运变迁及其自我意识的觉醒的表现,作家们在努力思考获得成功后的农民洗去原罪、脱胎换骨的可能及其途径。从这个角度看,这些主人公的成功,及其成功后的精神返乡,就不仅仅意味着衣锦还乡(像黑牡丹)或者涅槃重生,更是脱胎换骨、自我救赎和主体建构的完成。

虽然都倾注于中国农村及农民命运的思考和展现,但对孙惠芬和关仁山而言,他们的叙述却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关仁山的农民发家史总是同农村中的家族历史、权力关系构成及其斗争联系在一起的,这使得他的小说往往能直面农村现实并注重在历史时空的交错中正面表现农民企业家的艰难发家史。孙惠芬则不同。她的小说也写农民的成功,但这一成功更多置于一种隐喻式的叙述和表现中。《吉宽的马车》中吉宽的“成功”似乎源于他的“傻气”,这与小说对这种执拗的“傻气”的张扬有关。或者要么作为一种前史,略去过程以一种结果的形式出现,刘杰夫(《后上塘书》)和林治帮(《歇马山庄》)即此。相比之下,孙惠芬更擅长于女性命运的表现,和她们内心世界变化的刻画(就像孙惠芬自己所说,“抒写人物心灵的历史,捕捉人物瞬间的情感变化”是她的“独特之处”),*张赟、孙惠芬:《在城乡之间游动的心灵——孙惠芬访谈》,《小说评论》2007年第2期。她的小说中女性主人公的命运虽说也充满某种宿命或悲剧色彩,但似乎更真实,而关仁山的女性主人公则要么理想化、简单化如《天高地厚》,要么则充满隐喻如《麦河》。两个人叙述上的差别,决定了他们的小说在农民命运表现上的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通过对成功后主人公的内心变化直接表现作者所寄寓的某种思考(孙惠芬《歇马山庄》《后上塘书》),一种是通过直面人生命运的曲折变化来审视主人公内心的历变(关仁山《麦河》《日头》)。正如批评家所言,“《麦河》的成功在于作家没有简单化地处理新乡土与新现实,而是始终把乡土、现实的复杂性与人的复杂性结合在一起进行审视,在对新型农民心路历程和精神历程的解剖中完成了对于土地蜕变和人的蜕变的双重揭示。”*吴义勤:《新乡土史诗的建构——评关仁山长篇新作〈麦河〉》,《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1期。两种倾向都力求表现新一代农民自我意识的诞生过程。

《麦河》中几次写到曹双羊的“灵魂与精神世界”的蜕变,*参见王春林:《艰难痛苦的艺术蜕变——评关仁山长篇小说〈麦河〉》,《文艺争鸣》2011年第7期。但这一蜕变与《歇马山庄》中对林治帮(曹双羊和林治帮都是农村中最新富裕起来的一批代表)的转变的写法明显不同。每一次成功之后,曹双羊都会来到瞎子三哥那里,他的蜕变的动力不仅源于自身的成功,还来自瞎子三哥的点拨。与关仁山的小说以行动推动人物命运的转变相比,孙惠芬的小说则多以内省指引主人公的内心变迁。《歇马山庄》中开头一场黑眼风(稻草被烧)彻底改变了林治帮:从自动提出辞去村长职务,到整日无所事事,乃至最后的彻底垮掉,都与他的内心的世界的变化有关。对于孙惠芬的小说主人公而言,其主人公的命运变迁不仅源于能力的大小,还与内省的有无息息相关。可以说,孙惠芬的小说主人公们(《歇马山庄》中的林治帮、翁凡书、月月、小青等,《吉宽的马车》中的吉宽、黑牡丹等)的命运某种程度上是由性格决定,而关仁山的小说主人公则多是行动决定命运。

《吉宽的马车》是孙惠芬的一部很有代表性的文本。里面除了表现黑牡丹的涅槃重生后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外,还表现了吉宽的人生命运的巨变。他从一个农村的“懒汉”,到一个城市定居者(城市里站稳脚跟)身份的转变的过程,也是他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并形成的过程。她的小说能写出主人公内心变化的细微,及其起承转合。孙惠芬写出了主人公们从自在自足状态向自为状态的转变的过程。在这当中(典型如《歇马山庄》和《吉宽的马车》),虽不免常常显示出孙惠芬(叙述者)介入或人物分析的痕迹,一度使得小说中主人公的失真——故事的失真和农民身份的失真——但却相对完整地表现了一个人内心意识变化的全过程。这是孙惠芬小说的突出特点,它一方面使得她的小说文人气重或知识分子腔颇浓,但也带来意识的连贯、流畅、绵密而多变,不像关仁山的小说如《天高地厚》,其主人公梁双羊、鲍真等的思想意识的变化常常处于一种断裂的状态。这就是关仁山和孙惠芬的不同之处。一个注重故事情节的表现,一种侧重人物内心世界的探微,一个直面时代的变迁和人物命运的变动,一个回到内心探求人生的救赎,一个注重叙述,一个注重描写。合起来看,时代及其倒影在他们的小说中有比较完整的呈现。

这样来看,就可以把《日头》和《后上塘书》放在一起考察。某种程度上,《日头》是《后上塘书》的前史和序曲,而《后上塘书》则可以看成是《日头》的逻辑故事的延伸,这样两部小说合起来,就可以看成是“文革”而至今天中国农村的历变、农民命运的变迁及其精神发展演变的“心史”之作。

《日头》写的是权金两个家族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矛盾斗争过程及其在这背后呈现出来的如何保存家园的故事。这既是现代城市文明向乡土传统文明入侵的隐喻,也是现代机器向乡土土地一步步近逼的素描。农村家族矛盾是关仁山乡土写作的惯常角度,其所试图探索的却是这背后的乡土文明如何既被保存,而乡土经济又能得到长足发展的问题。就关仁山的大部分小说而论,《日头》中对这一矛盾冲突的展现是最为彻底也最为触目惊心的。权桑麻死后的遗骨,作为幽灵,飘荡在日常现实中日头村的上空,这也使得日头村的命运具有了某种宿命论的味道。权桑麻的遗骨,就像那不可化约的历史之残余或“剩余”,时刻提醒着人们历史的遗留之强大,足以影响并左右着现实中的人们的命运之变迁。如果说权桑麻代表的是权力、金钱和仇恨的混合,是物质性力量的强大存在的话,那么小说叙述者似乎更钟情于另一种神秘力量,即乡土传统文明的精神力量,所谓天启大钟、状元槐和魁星阁是这种传统的象征。小说中以围绕魁星阁的重建作为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展开矛盾冲突,正在于表达对当前时代物欲横流下精神萎缩的深深忧虑和思考。虽然作者叙述者也深知,任是谁都不能阻挡现代机器向乡土世界的一步步逼近,但通过魁星阁的重建终究让人看到希望:传统或精神可以超越现实与历史的束缚获得某种再生。魁星阁的重建正是这一再生的表征。从这个角度看,权桑麻之子权国金的蜕变某种程度上正是在这一精神象征力量召唤或感召下的提升:对于权国金而言,他的原罪(或罪恶)的逐渐洗去是以回归传统重建人生信念为前提的。

与《日头》中主人公权国金的忏悔源于权金两个家族间的矛盾冲突及他与火苗儿的感情纠葛这一外在/内在推动力的激发相比,《后上塘书》中则是通过突发“事件”的形式迫使主人公停下脚步反省自身从而获得自我意识的觉醒。有趣的是,两部小说都写到了神秘或宿命的存在,《日头》中的神秘是传统社会中的那种天人间的合一与应和,而《后上塘书》中的神秘则来自于对突发“事件”的阐释、解读和启发。对于这两部小说而言,神秘是主人公自我意识得以产生的重要背景和前提:神秘的无所不在警示并启发着主人公们。《后上塘书》中开头刘杰夫妻子徐兰的猝死使我们想起《歇马山庄》开头发生在林治帮家的那场黑眼风(稻草失火),虽然说两件事有大小轻重之别,但对主人公的影响都是巨大而深远的。一件事而影响主人公的巨大变化,这在孙惠芬的小说叙事中并不少见。《吉宽的马车》中素有懒汉之称的吉宽从拒绝城市到走向城市的突变,就源于小说开头吉宽和许妹娜的情变所受的刺激。但《后上塘书》与作者的前几部小说又不太相同。这一不同表现在,《后上塘书》中情节的推进十分缓慢。在这部小说中,情节的缓慢推进,是与主人公的内心自我意识的觉醒相伴始终。在这之前,他一心想着发家和赚钱,忽略了妻子徐兰。徐兰的死,让刘杰夫猛然警醒。让他停下脚步,四顾环视。在黑格尔看来,怀疑主义是自我意识生成的必备阶段,*参见〔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第136-140页,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刘杰夫的自我意识的生成也经过了这样的自我怀疑阶段。对于刘杰夫而言,这一怀疑源于他妻子的猝死而引起的自我反省。这一猝死,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因而对他的影响也是双重的。首先是放慢了扩张发展的步伐,另一方面也让他开始不断地反省自身。反省的过程随着妻子死因谜底的逐步揭开而同步展开;事实上,自我反省的展开和完成,某种程度上也有赖于妻子的死亡谜底的揭开:小说采取的是一种谜底不断延宕的方式,以促成主人公自我反省的持续发酵并底定完成。小说结尾,叙述者借徐兰大姐徐凤的口吻(书信的形式)表达了对刘杰夫反省后重生的期盼:“为了子健(即刘杰夫和徐兰的儿子——引注),为了你身边的所有亲人,你需要获得重生。”这一“重生”当然不是物质层面的,其显然是指涅槃式的精神上的重生,随着这一重生而来的即所谓自我意识的诞生。

但这里,我们需要看到,促使刘杰夫走向“重生”的,与其说是对自己犯下过失所进行的忏悔,毋宁说是代获利者对“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表达的忏悔。小说在这里,采用的显然是一种可以称为“提喻”式的手法。

想知道凶手是谁吗?我今天就告诉你。但是,在告诉你谁是凶手之前,我得先讲讲我的故事。你必须先听听我的故事。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关心别人的故事。(《后上塘书》)

这是徐兰死后,刘杰夫收到的四封“陌生人”来信的几乎相同的开头。小说借信之笔端,分别讲述了上塘人疯小环、小王屯人王吉阳、县剧团演员宋佳和徐兰的姐姐徐凤4个被牺牲被伤害的女性的故事。小说正是通过这4封信中故事的讲述推动着刘杰夫的内心的变化。有意味的是,这些人的悲剧人生并不与刘杰夫有着直接的关联。既然无关,小说为什么要借这些女人的悲剧式人生故事来启发刘杰夫呢?显然,这都是女人受伤的故事,徐兰的死与她们的故事间具有了某种同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其实是以5个女人的故事间某种暗含的逻辑来“启发”刘杰夫。其次,这些女人所受的伤害都来自男性或者说男性社会。再者,这些人的故事及其所受的伤害都与城乡二元对立格局和资本的扩张密不可分,可以说,是资本的逻辑在推动这些女人的命运的转折。因而不难看出,这三个层面与刘杰夫并非没有关联。作为个人,他不是杀人凶手,但作为男人,他的妻子的死,他有莫大的干系,这是男性社会的逻辑所内在的决定的;而一旦这一逻辑同资本结合一起,女性就不仅仅要承受来自男性的伤害,更是常常不免成为资产(者)的牺牲者的形象。在这里,从个体,到男人,到有产者,显示了刘杰夫忏悔的方向和身份认同的转化,而这,恰恰是所谓“提喻”式的手法。按照海登·怀特的说法,与“换喻”和“隐喻”相比,“提喻则沿着另一方向运动,它将所谓显然是个别的现象整合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性质使我们相信,可以将个体理解为一个宏观总体的微观世界,而这恰恰是一切有机论解释系统的目标所在。”*〔美〕海登·怀特:《历史中的阐释》,《话语的转义》,第84页,董立河译,郑州,大象出版社;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换言之,小说在这里,正是通过“提喻“式的手法,表达了农民资产者成功后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意识的觉醒的自我救赎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后上塘书》其实就是一部农民资产者的精神成长史诗。

这里,需要看到,农民命运的变迁及其精神发展演变是与城市化和全球化进程息息相关的,看不到这点,就可能忽视《日头》和《后上塘书》的时代意义及其内在悖论。他们的主人公走向城市,获得成功,并进一步向外拓展,而后回乡,开发乡村,流转土地,兴办工矿。乡土在一步步缩小,城市在一步步逼近。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全球化进程和城市化进程在中国乡土农村的叠加的表征。这一点,在关仁山的《天高地厚》中有极为明显而象征的表象。小说中写到因为加入WTO(2001),美国麦子大量进口中国导致麦子价格下滑,农民纷纷破产被迫外出打工的故事。但这一故事又是重叠在90年代末新世纪初的城市化进程中的原始积累的早期阶段,因而农民们的外出打工,及其他们自身所遭受的创伤,总是指涉或关联着世纪末和世纪初的中国全球化背景中的处境。从这个角度看,孙惠芬和关仁山的小说中主人公们遭受的累累伤痕就不仅仅是他们自身的伤痕,同样,那些成功的农民企业家们所面临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他们自身的问题。明白了这点,就可以重新思考《后上塘书》和《日头》背后的全球化和乡土化间的悖论关系。对于大多数的农民而言,他们的外出打工注定了悲剧性的结局,这一结局是全球化所内在决定的,只有那些少数人像刘杰夫、权国金、曹双羊才能获得成功。关仁山和孙惠芬都看到并写出了农民们外出打工的血泪艰辛及其打工之路的悲剧性结局,故而他们宁愿或希望他们的主人公留守农村,走出一条立足农村的发展道路。这一道路,在孙惠芬和关仁山看来,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成功后回乡的农民企业家。但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的成功背后又有资本原始积累所携带的累累罪恶(如刘杰夫、权国金和曹双羊),因而洗去他们的罪恶并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重生就成为小说中必须处理的核心问题所在。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担当带领广大农民走向富裕的重任。故而对那些成功后的农民主人公而言,他们的回乡建设就不仅仅是衣锦还乡,更是罪恶洗去之后精神上重获新生的象征。从这个角度看,孙惠芬和关仁山通过对原始积累过程中农民企业家或资本家的精神上的自我救赎的展现所呈现出来的,其实就是对全球化时代中国广大农村发展道路的思考及其农民如何获得自身主体性的探索。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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