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上塘书》:致力于人性启蒙的乡村叙事
2016-12-08张丛皞
张丛皞
《后上塘书》:致力于人性启蒙的乡村叙事
张丛皞
孙惠芬自1980年代发表作品至今,一直用写作来编构着自己的文学故乡,“上塘”和“歇马山庄”这两个辽南地域文化浓重的文学村庄已成为她的专属领地,其对孙惠芬的价值不亚于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的意义。如果说,莫言是在历史的纵深沟壑中打捞沉淀于岁月底层的乡村的话,那么孙惠芬就用人情生活编织一张乡村的大网,打捞着日常琐碎、家长里短,诉说着说不清道不明、千丝万缕的家庭、家族、邻里关系。孙惠芬属于那种能够真正融入乡村并有能力系统展示乡村的作家。其作品善于捕捉流贯几千年的中国农民的民族性,有自觉的民间土地的生根意识,蕴含特定时空民间精神的诸多指向,并以此融构农民生活和精神的丰富与坎坷。虽然传统宗法制度与伦理道德已成为旧日遗迹,但作为隐形的文化传统无时无刻不潜伏在辽南乡民的生活态度中,渗透于乡民的思想深处。孙惠芬希图表现的乡村生活的本体和乡村人精神的核心,不由农民的身份来定义,不在城乡的对偶中突出,而是通过乡民在家庭和乡亲关系中涌动的情绪、心理、处境来彰显。她笔下的乡村人永远置身熟人社会中,看似孤立的个体背后站着打着骨头连着筋的一排人,不论顺境或逆境,得意或失意,均被世俗关系所牵扯和羁绊。那张罗住所有人的人情关系网是孙惠芬切入乡村人精神世界,表现乡村人波澜壮阔内心的入口,也是我们解读其创作的一把钥匙。
应该说,将人情关系作为激活当下农村日常生活,勘察农民主体性思想构成和文化反应的介质,不仅深刻,而且有相当概括性与解释力。但这种视点长期以来却因不够尖端而无法在“农村书写”史上成为时尚和主流。“农民”很早就沦为被意识形态建构的具有明确文化区别功能的抽象范畴,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作家对农民的想象与认知。从“五四”的“蒙昧苦难的存在”,到1930年代“觉醒的苦难大众”,到建国后“革命和建设的主人翁”,到1980年代被还原成“小生产者的愚昧无知”,再到今天“进城的漂泊灵魂”,中国的农村叙事一直随着政治生活的主流现实的变化而变化,一直随着社会机制的外在变化而变化。每到历史文化转型的关节点,“乡村写作”就会由新的时代主旋律的火车头来引领。在这个过程中,作家想象农村的方式越来越依赖于社会知识,越来越习惯于将农村叙事问题化,越来越热衷于建构有关农民的典型人格。这导致了主题意识的抽象化、集体化、趋同化,并产生了思想大于形象、认识价值大于美学价值,缺少个性细节和充分形象,切近农民及其生活本质的延续性和完整性日趋模糊、渐行渐远等一系列问题。真正的农民读者对这类创作的感受必是隔膜和生硬的。中国农民生活固然无法挣脱大历史的裹挟,中国文学叙事也无法摆脱时代意识的吸引,但历史对个人的影响是宏观的,不是细微的;是趋同的,不是丰富的;是时效性的,不是长久的。个体心灵与历史潮流绝不可能是僵硬机械的对应关系。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农村叙事努力开辟的,是激活生活而非锁定生活,是将理性溶于生活直观而非将观念图式化的积极诠释农村,为中国农民正名的新路。“善与恶,崇高与渺小,再也不能以历史理性为价值尺度,就是乡土生活本身,就是人性自身,就是人的性格、心理,总之就是人的心灵和肉身来决定他的伦理价值”*陈晓明:《弱者是文学的伟业》,《福建日报》2015年8月11日。已经成为乡村文学新的批评性价值。
多年来,孙惠芬一直秉持不苟时尚的创作心态,不舍昼夜悉心守候着文学的净土,坚守着自己的道义与直觉,她不急于认同和否定,而专注发现和洞察。其文学理想是直抵中国农民内心,问询乡村人普遍遭遇的精神处境,展现他们共性之下的个体性与差异性——“我要做的是关注每一个个体,关注他们的爱恨情愁,关注他们的生离死别,关注他们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方式,以及他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他们拉着你的手跟你絮絮叨叨时,让我觉得我理解的文学,或者我热爱的文学是能够照进人心的,它是一种有情怀的东西。”*方方:转引自《弱者是文学的伟业》,《福建日报》2015年8月11日。“当我学会回过头的时候,我发现我那样地爱着他们,理解他们,又是那样地同情着他们,悲悯着他们,我那样依恋着他们”。*孙惠芬:《我读一本小书,又读一本大书》,《羊城晚报》2007年7月6日。正因为如此,孙惠芬的文学创作与有关农民的公共知识、文化范型、标签认识自动隔绝,少有理念痕迹,不希图营造宏大叙事的深邃历史感与严肃思想性,多展示农民本真本然的日常生活和凡俗人生,以及含蕴其中的心灵的“真”与“诚”。歇马山庄的男人和女人,上塘的鸡鸭鹅狗、街道庭院,每一处都透着人情。琐碎复杂而又井然有序的日子里,人们守候着节日的来临,守候着外出打工的亲人归来,守候着自己的爱情,守候着日升日落。这些看似寻常的守候与等待中包含着乡村人的丰盈与繁复,也藏匿着他们诸多无法言说的悲欢与隐痛。《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歇马山庄》《上塘书》《秉德女人》《街与道的宗教》《吉宽的马车》《生死十日谈》等系列作品,都努力与当下农民的普遍生活和精神状态形成同构。“歇马山庄”和“上塘”这两个容量甚大的艺术世界犹如巨大的磁石吸附着现实的一切,乡村人于其中自由穿行,大声说话;怀有心事,藏有隐秘;追逐梦想,不停碰壁;他们尽情哭笑、拼命撒欢儿。
《后上塘书》在承续孙惠芬既有的创作理路和写作经验的同时,在思想和艺术上均有扎实推进。技巧上,该作延续了一贯的绵密饱满的叙事风格,运用倒叙和回叙手法,并富于新意的创造了徐兰的灵魂这一叙事形象。魂灵无疑拥有常人所不具有的袒露内心的优势,因为生活与生命不再是与其有共生和有利害关系的存在,而成为次要的被其审视的客体,借助它可以完成对生命及其相关的一切的形而上的思考。同时,以死亡为前提关照生活,以神秘为前提关照人事,以背叛与伤害为前提关照真爱和无爱,以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进行审视与评判,可以拉开距离,切近心灵,使文本获得召唤功能,产生幽怨的纵深感。该艺术处理方式的选择是建立在创作主体对描写对象全面理解的基础上而非简单的技巧问题。在主题上,该作表现农民精神的深广度和审视中国乡村世界的视点亦有明显提高。孙惠芬早期创作关注的大多是农民外在的、物质的、肉体的处境,之后转向对农民情感、心理、精神磨难的观照。而《后上塘书》则全面触及了当代农民精神困境和救赎的双重主题,并以人类的、人性的、个体的意识来充分放逐乡村人的精神和心灵,反思他们精神生活中匮乏的维度,为每位农民言诠作释。
应该说,《后上塘书》仍然无法脱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民身份变迁与进城寻梦的“大时代”。1949年后,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国的阶层与职业高度固化,农民群体尤为突出。“国家以各种方式把农民固定在土地上,使他们失掉了择业的自由,也失掉了迁徙的自由。由此开始,城乡、工农之间被划上了一条鸿沟。城市人被送到乡下,意味着一种惩罚;农村人能够进城工作,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而这一切,都不是人们能够自主的。”由户籍制度与工作分配制度共同搭建的城乡壁垒异常坚固,农民身份代代相传,以至不仅有人发问,“工农商学兵,本是职业的划分,为什么唯独‘农民’永远要被加上特定的标签呢?……哪有生出来就是工人的?哪有生出来就是商人的?结果偏偏农民生出来就是农民,他还没干活儿呢,就农民了。”*李新宇:《为一个新兴阶层留影——关于“农村劳动力进城打工”的写作》,《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3期。新时期之后的中国农民逐渐摆脱了土地、制度、身份的束缚,为改变因袭的命运,“弃土离乡”的足音不停踏响,“向城求生”成为一代代乡村人旷日持久的追求,而由此带来身份认同危机、文化割裂之痛、伦理观念惶乱、异乡人情结也不断酝酿和发酵,几十年来的中国农村文学的主题由此激荡而生,并铺展出对乡村人生活命运和人心世相的讲述规范。文学中的乡村问题再不是封闭的内部问题,而必须在城乡格局中加以考察。孙惠芬是从乡村走入大城市的作家,她出身农家,当过地道农民,对那些身处农村,干着农活又心有不甘,心怀理想又找不到出路的农民内心的渴望与挣扎,以及他们突围路上遭遇的混乱与艰难感同身受。孙惠芬是上塘人的知音和同路人,上塘人无可避免的要置于城乡流动的旋流中。但是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中,孙惠芬极力要突出重围,她的《后上塘书》关注的重心并非是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悲欢成败,而是农民在城乡两极中的生活经历和参照对比中衍生的心理品质,这种品质具有概括性与普遍性,并可以引申为人类共通的处境与天籁——“用我的笔,打开一个乡村通向城市的秘密通道,使人们能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看到一个相对通透的世界,看到人类所能有的生命的秘密和命运的本质。”*蒋楚婷、孙惠芬:《乡村生活进入灵魂》,《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9月1日。
《后上塘书》是对乡村人生活焦点与心灵痛点的冷峻逼视,是对乡村人思想世界的彻底省察,是对乡村人生活的精神轨迹的纯粹书写。它步步为营的深入生活,挑开人心层层包裹的核壳,露出脆弱和暗淡的人性内核。一个意外的死亡事件拉开了叙事的大幕。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前,人们开始追问、忏悔,反思错位的生活和失范的灵魂。一次又一次不期而至的无法确定来源的嚎叫声淹没了上塘人内心的坦然和精神上的安全感,不断被提及的蓄水方塘显然是这一精神遭遇的暗喻与象征。一些人因失去自我而陷入精神泥淖;一些人拼命寻回自我而困难重重;另一些人则被民间伦理观念紧紧捆绑,不得喘息。他们经历的困扰和磨难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农民精神结构与时代性的价值处境。作者没有对受困者采取揶揄和嘲笑的姿态,也未在精神困境揭露与发现层面上止步,而是进一步为受困者寻觅救赎的可能。她没有把宗教、道德、哲理等乡民思想核心之外的存在作为安放芸芸众生冀盼和恐惧的试金石,而是从乡村人的道德思维和心理范畴中寻求可靠自足的力量来实现生命的净化和升华,即在民间报应不爽心理支配下,回归最朴素的人伦良知和人性善恶立场,警惕和反思生存境遇,敬畏生活和生命,乐观而积极的活下去。诚如作品中人物所体悟到的那样:幸福生活的法宝就是“活着”,只有善良和勇敢地活下去,方能从劫难中获得重生和超越,方能体察到人生的甘苦与人性的优美。这个救赎路径的寻觅与精神力量的认知过程不无达观和通透,但却绝无权宜性和宿命感,其中凝注了生命的强悍力量和铮铮傲骨,以及对生活的希望与自尊,也为每个人为自己留下精神形象和墓志铭提供了机会。
徐兰是以灵魂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的。这个半封闭的形象与文学史中诸多同类形象有所不同,不是全知全能。虽然她的目光和思想所及有固定边界,却不受物理时空、言语规模、表达方式等的限制,随时随地坦率直露,自我告白,承担着拼凑往事和精神独白的功能。徐兰不是《后上塘书》的新人,《上塘书》中就已有过关于这位村长老婆、小学教师与上塘人敬重的神明、民间英雄鞠文采之间心灵相通的笔墨,但并未展开。《后上塘书》中,与鞠文采心心相印的情感关系成为影响人物心理走向的关键,只是一出场,她已意外身亡。她不甘被遗忘,急于将自己的心理情感表白出来,她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这是她一直的夙愿。于是徐兰的灵魂开始了讲述,并在“离魂”、“迷途”、“存在”、“我是谁”、“回忆”、“隐秘”、“游荡”、“宿命”、“悼念”、“彼岸”中,完成了自我认知、自我反思、自我解放。这个从小就受当老师的大姐的影响,对村外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之情、争强好胜、任性尚情的老嘎达,一直备受家人呵护,任由自己的野心滋长。与四姐争吵导致四姐自杀后,强烈的罪恶感改变了她的人生选择,冲动下嫁给了游手好闲的刘杰夫。随之而来的家庭生活里,她承受着种种压力——大姑姐们的“集体压迫”,毫无共同语言的丈夫,瘫痪在床的婆婆,繁重的家务等等。即使这样,也没能磨掉她无羁的心性,她不甘就此一生,始终不放弃对自由和激情的追求,不放弃对自我价值的维护。当知己鞠文采读懂她时,她理直气壮的以心换心。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对饱受生活重压的徐兰来说,既是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但对于身为村长的丈夫却是致命打击。为了报复妻子,寻求解脱、平衡、安慰,刘杰夫决然地辞掉村长之职进城打拼,成为著名企业家,举家搬离上塘成为城里人。他玩弄各色女性以显示自己的胜利,徐兰也因此坠入空虚、孤寂、堕落的深渊,变成在城市游荡的孤魂野鬼。如果读者认为是进城让徐兰失去了生命的棱角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对于如何弄丢了自己,徐兰的魂灵最终找到了答案:“我不是进城才把自己弄丢,而是嫁给杰夫那天,就把自己弄丢了”,*② 孙惠芬:《后上塘书》,第44、194、366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回想人生,“你会发现没有哪一步不是那颗不安分的心带来的结果。”②徐兰的一生是被强烈的自我意识支配的一生,是自我价值意欲实现而不得的一生,意外身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与她相伴的大姐徐凤就要一直饱受痛苦的煎熬。这位优秀的乡村语文教师在初恋男友死后,“安心”嫁人、工作,将自己蜷缩到泥土里。身为知识分子的她自觉与乡村精神保持距离,高雅的人格修养在苍白的乡村现实中形成的心理落差孕成了她人格中的反抗力量,精神洁癖养成了她不近情理的孤傲个性。乡村的知识生活犹如荒漠中一口并不旺盛的泉眼维系着她孱弱的生命,可当这种供养难以为继时,生命就会渐趋萎缩,灰色平庸的生活本相也会暴露出来——“我们这一代乡村教师,都是一些畸形人,我们的家住在乡村,可我们的精神住在学校,住在人头攒动的课堂。有一天,我们退休,精神的住所一夜之间坍塌,我们便是那些废墟上的碎片,没有了任何生命力的支撑”,乡村生活的养料“已经不再能够滋养我们这样的人群”。*②③ 孙惠芬:《后上塘书》,第44、194、366、259、260、350、356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城中妹妹的邀请令已失去生命水分的她出其不意地重获了激情,他虽然找到了真爱,却阴差阳错地致使妹妹身亡。徐兰的死表面上可看作世俗伦理对婚内出轨者的惩罚,但从徐凤案发后的处理方式来看,其显然是打破了传统道德的束缚,遵从本心,以真实的情感诉求反思过往生活,反思徐兰和刘杰夫的人生选择,忏悔自己及刘杰夫因为一己的险恶用心而给赵小环、王月、宋佳等所造成的无以挽回的伤害。徐凤在真诚地忏悔中找寻到了对爱情的本心,她说自己从不后悔生命中致命的爱情,“上苍让我制造如此巨大的不幸,也许就是想证明爱情的力量”。徐凤在写出这份坚定的同时也获得了重生。不过我们也应看到摆脱世俗伦理道德约束所面临的风险和可能付出的代价,戴着镣铐跳舞的压抑人生与卸掉束缚去享受自由的悲剧命运,幸与不幸实难说清。
作为《后上塘书》的中心人物,刘杰夫是表面风光无限、内心空无一物、作风强势又十分懦弱的人物。他人格中的精明计算、市侩势利、虚伪矫情,与商业化、世俗化、粗鄙化时代高度同构。这个人物由家庭环境、人际关系、社会氛围共同造就。家庭中父母的争吵、母亲纵容的教育、祖父辈的家族观念,使他变成一个不安分的乡村流氓。内心充满自卑外表又极争强好胜,一心功名利禄,渴望发迹。过于以实利价值为中心的生活与追求,使他失去了认知自我和感受情感的能力,逐渐迷失了自我,对奋斗过程中的骗与被骗、牺牲与被牺牲早已习以为常、麻木不仁,所有的情感对他来说都是负累。他不仅没有对故乡和土地的热恋,而且对家人、妻子、孩子也没有更多的责任与感情。他在生活上被城市的富足所吸引,但是精神上却被乡村的价值所羁绊。他所有的理想,无论是教子观、婚姻观、生死观,都以具有浓重的民间伦理色彩的功利主义为前提。对儿子的高度关注,是因为儿子的高考成败决定了刘氏家族的兴衰;追求徐兰是因为身上有文化基因的徐兰能为刘氏家族生出优良后代;功成名就后回上塘开发土地是要为自己后半生有安身之处而能落叶归根。妻子横尸家中的灾难突然降临后,刘杰夫的所想和所做都是如何保全自己的名利。但上塘百姓恶有恶报的质疑声,追查真凶时收到的封封匿名信,信中提到的他曾经伤害的人,都如跗骨之间的蛆虫一样开始与之纠缠不休。情人孔亚娟的怜悯唤起了他内心的羞耻感与亏负感,坚如磐石的价值观开始变得暧昧起来,钢筋水泥包裹的心慢慢软化。这里,作者无意揭示他外强中干的人格结构,而是着力展示人性与生命复苏的详细过程。刘杰夫开始认真审视社会的蛊惑与牺牲,家人的恩义与辜负,还有七零八落的自卑与堕落。他“衣衫不整,眼袋乌紫,嘴唇干裂”,眼神中透着“怯懦、惶恐、隔膜”,②以致他的官场、商界的朋友都对他冷嘲热讽:死了老婆多大点儿事儿,一个高考多大点儿事儿,这哪像个爷们儿!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羸弱,发现自己本应该有所在乎,“报应的感觉已经将他彻底俘虏。”③孙惠芬抓住这一契机,让刘杰夫低下头,走进过往的人生里,找到他曾经伤害过的人,感受他给她们带来的伤痛。这种感受比伤害本身更摄人心魄,刘杰夫最终被疼痛刺醒:“我想我忙活了大半辈子,为了什么?……奋斗,赚钱,养家,光宗耀祖,可到最终……我是一个停不下来的人,……我停下来,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最想回家。”①孙惠芬:《后上塘书》,第259、260、350、35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没有老婆、孩子在一起的家,还叫家吗?虽然自己的小家再难圆满,但是刘杰夫找回了自己的本心,“他的心不在任何地方,就在上塘。他在上塘,已经不是什么大老板和成功人士,而是那个赤裸裸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刘立功。”②孙惠芬:《后上塘书》,第259、260、350、35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陈晓明先生曾说,自己“对写人的柔软的生命状态的文学很喜欢。这个时代,我们都在拼,都在奋斗,都在追求,但最后我觉得我们内心要回荡着一种柔软的东西,要回荡着一种弱的东西。……文学在表达这种东西的时候,它的那种情感,那种语言、趣味和意境特别能打动人心”。③陈晓明:《弱者是文学的伟业》,《福建日报》2015年8月11日。我想,牵动陈先生感情的那种软的东西就是真实而温暖的人性,是浩瀚宇宙和时空纵横无法替代的人类弱小的心灵,是带着体温的软心肠的人文意识。当风光无限的企业家刘杰夫变回自哀自怜的穷小子刘立功后,残酷的精神拷问让位给对创伤者的深情抚摸,他终究寻到了久违的心灵净土。在徐兰坟前,他放声大哭:“徐兰,你等着我,你可一定好好等着我啊!我这世欠下的,到那一世好好还给你。”
《后上塘书》中的徐兰、徐凤、刘杰夫的性格、观念、命运各不相同,但却经历了共同的精神历程:对现实的拒绝、对理想的追求、现实与理想的冲突、生命价值的寻找以及自我的反省和重构。作品透过徐兰、王月、徐庆中的死、赵小环的疯、鞠文采的落魄、程有望的相思、徐兰母亲的眼泪、宋佳的一无所有之后的冷漠……,让读者与其一同感受人物内心世界无边无崖的思虑,感受上塘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劫难时的心灵反应。人们应对这一突发事件的方式虽不尽相同,但都能对自己的过失进行谴责,都能找到最朴素的人伦良知。在这个历程中,作品的心灵关照也由“镜”向“灯”转化,生活关照由社会价值向精神价值转化,伦理关照由乡村欲望向灵魂信仰转化。当乡民不再在心灵之外寻求生命意义时,他们又夺回了自我。《后上塘书》通透人心,把乡村伦理秩序中人的生活写得有血肉、有质感,将生活歧路带来的创痛直插内心。作者能够正视上塘人心理、情感、精神的软肋,敢于向深沉的人性致敬。可以说,这部作品乡村叙事从城乡对立、田园想象、苦难渲染、妖魔化城市、底层受难想象等讲述习惯和写作俗套中解放出来,把社会启蒙主题提升到了人性启蒙的新层面。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北地域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0&zd071)、辽宁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L14BZW004)、吉林大学廉政建设专项研究课题“新时期廉政文化与文学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015LZY036)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①② 孙惠芬:《后上塘书》,第259、260、350、35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③ 陈晓明:《弱者是文学的伟业》,《福建日报》2015年8月11日。
张丛皞,文学博士,吉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