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发现的合理性,或者发现之光
2016-12-08李浩
李浩
自我发现的合理性,或者发现之光
李浩
1
依借庞大宽阔的知识贮备和同样庞大宽阔的自信,黄德海新近的文字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气势,他确切指认,不作顾左右而言他的迂回,即使出现的问句也带有“断定”的成分——他不惮“片面深刻”,喜欢从惯常性的流行思考和不思考中抽身,剥掉久覆其上的荒草——
《丧失了名誉的议论》是我要提及并且会在本文中反复提及的文字之一。它几乎可做“黄德海式”批评的基本范例:首先,他从惯常的思维出发,并以列夫·托尔斯泰们“你叙述,描写,可不要议论”的劝告为始,导向的却是他们在写作中的“自相矛盾或前后相悖”,这时问题来了:“一件名誉败坏的东西,一种被拒斥的手法,却无论如何没法从艺术品中排除,如果不是因为写作者的无能,就肯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接下来,黄德海在此文中没有骤然转向“替议论辩护”,而是继续深究,谈论在艺术中议论的“不能”:“对议论的担忧,大部分应归罪于议论本身的陈腐浅陋,不能引人入胜”、“如果议论只是一己轻浅经验的总结,或对社会流行思想的改头换面,或教科书如假包换的翻版,或简单而讨巧的表态,给出的就是一个复制后的世界,难免显得故作姿态,甚至有些好笑”、“议论不具备思维上的启发性,甚至缺乏起码的诚恳,当然也就不能称为真正的深入思考……不过是反复声明的思想常识,说不上发现,甚至连准确都做不到”、“一些喜好思辨的小说作者更喜欢用小巧的机智挑出某一庄重思想的逻辑死角,然后得意地转身而去并自以为是地宣布一个深沉的思考者已被自己击败……”,在这里,黄德海向我们申明,他试图维护的“议论”不是这些,那些相对劣质的、简单的议论方式不在他的申辩范围之内,他要为之正名的“议论”是:为了应对虚构世界中的某些疑问;在“价值领域”写作者要“他”站在哪里;勘测内心,检验自己未能留意的空白和涵拟之处;探索未知和它的可能……进而,他指认,“小说原本就是没有苏格拉底的柏拉图对话”,“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与爱智慧的哲学区分已经不是非常严格,议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小说的天命之一”。
为“丧失了名誉的议论”辩护当然是种巨大的冒险,尤其是,在一个匮乏思辨意识的国度和一个浅阅读成为普遍的时代;尤其是,“不能议论”已经成为文学的基本共识。公开和私下的场合,我不止一次听到批评家和作家们如此劝戒,极为语重心长。“不能议论”在我们面前完全是一面坚固的墙,是新建构的铁律——在这里,黄德海偏向铁律挑战,在冒险的进程中我们可见的是他雄厚的“自恃”,他坚信自我发现的合理性,同时他也有诸多可以佐证自我合理性的文本与智识。他以敏锐的洞察发现墙面上的缝隙,并将它拓展成为门的形状。
2
在为“丧失了名誉的议论”辩护的同时,黄德海继续进一步,这一步进得有些振聋发聩:“或许是因为美学上‘无利害性’(Disinterestedness),或许是由于‘为艺术而艺术’,或许是不知什么原因,小说这一体裁变得越来越有洁癖——不能批评情欲,不能写完美的人,不能对人物有道德评判,不能有作者跳出来的议论,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如果把这些不能和不许列个表,大概会发现,有洁癖的现代小说似乎不再剩下什么……”、“小说就这样变成了一种极其娇贵的品种,一面在技艺的探求上愈发精妙,一面却胃口越来越差,发展空间越来越小,仿佛一个脑袋巨大而身形孱弱的畸形儿,显出日薄西山的样子来。如果小说不能恢复对世界的好胃口,不把其兴起时的朝气,发展时的锐气,绵延时的大气,以新的方式在此放进小说现下的技艺之中,恢复更为健康的胃口,而只是沿着一条越规划越窄的航道前进,那差不多就可以断言,‘小说已死’的感叹,过段时间就会癫痫性地发作一次,并最终成为事实。”
如此大段地引用,当然是因为里面包含着可贵的卓见,我以为,他针对“现代小说”的批评切中肯綮,是种敏锐的有的放矢。不能批评情欲,不能写完美的人,不能对人物有道德评判,不能有作者跳出来的议论——其中,拒绝树立完美形象、悬置人物道德判断也是我所坚持的,我给自己定下的禁忌还有不书写人物的面部特征,不在众多的情欲书写之后再写情欲——他迫使我重新思忖,我的割舍和有意的弃绝是否是种不自知的“画地为牢”?“一面在技艺的探求上愈发精妙,一面却胃口越来越差,发展空间越来越小”,这,何尝不是我们时下中文写作(尤其是“七〇后”写作)所呈现的困囿之重,我和我们绕过了核心问题和问题的回答,精心培育的,实质却是“无利害性”的塑料花。在读到这篇《丧失了名誉的议论》时,我承认自己似乎遭受了某种棒喝,后背微汗。
我思忖的、惊惧的,更多是我的“不知不觉”: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在文学中不断攻城掠地的“霸主”,有能力不断摧毁墙壁,但实际上却是——我惊惧这种不知不觉。必须感激黄德海的提醒,虽然他在文字中并未对我有丝毫的针对。
我还注意到《伊卡洛斯的翅膀》,他提醒,优秀的写作者必须把想象控制在现实和无稽之间,“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光明或辉煌,不是因为想象力的茫无边际,而是出于想象力对现实限制的尊重。”我还注意到《知识结构变更或衰年变法》,黄德海说出他的敏锐发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很少见到作家晚年的成熟和解之作,更多的,是如深秋果实经虫噬咬之后的涩口、扎嘴。”以周作人、孙犁、汪曾祺为例,黄德海剥丝抽茧,细细分析他们各自“晚期风格”的可能和原由,并且确认:他们三人,在衰年变法时都伴随着知识结构的变更,“或者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他们,在晚年的时候生成了新的语法,而这种语法,按照萨义德的说法,将会“撕碎这位艺术家的生涯和技艺,重新追寻意义、成功、进步等问题:这是艺术家晚期照例应该已经超越的问题”。
对于像我这样的写作者,阅读批评文字,更多地是借助批评完成对自我的打量,我愿意从中吸取,更多地吸取。如果它无法给我启示和滋养,那对我而言它是无效的,绝不会引发我的注意。我之所以谈到黄德海的这些文字,是它们所携带的启示性,它们,至少是对我某种习见的弥补。譬如《伊卡洛斯的翅膀》:在两年的时间里,我反复强调着“文学的魔法”,强调想象力的拓展与飞升,而黄德海于我的补益是,他找到并抓住了限度,而这一限度,是我之前所未曾言及的,未曾仔细思考的。《知识结构变更或衰年变法》让我思考之后的写作,包括一定到来的衰年的写作:在他们之后,我如何给自己的衰年写作注入更强大的推力?我能不能让自己的知识结构变更提前开始,而让衰年的时候成为持续而不是不自如的“变法”?我将是,一种新的和解与静穆精神还是“苦词未圆熟”?黄德海的文字总能使我思忖。
……
3
作为写作者,大约,我更愿意读到这样的批评:它有启示,有个人洞见,为我们展开可能;它发现问题,指认问题,并剖析通向解决问题的可能路径;它指认被我们忽略或错过的风景,和我们一同探寻贮藏在文字中“精细的”美妙……我们当然不希望在批评文字中只看到被哲学、社会学、伦理学证实或者已经证伪的所谓“真理”;我们当然不希望批评文字毫无及物感,仅仅是观念和观念的自我增殖,干枯得近乎嚼蜡;我们当然也不会喜欢只为讨好而缺乏真正洞见的批评,在那里我们得不到智力上的博弈感反而感觉自己的智商一遍遍被拉低。它们,还对文学之妙视而不见。没错儿,恰如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像汽车和重工业的废气污染城市空气一样,艺术阐释的散发物也在毒害我们的感受力。”批评应如诗歌,它应是“有才情有智识”者的自觉选择……当今时代,太多的批评者抱着大约属于石器时代的旧审美,使用着从僵化、呆板的其他学科中得来的武器,打扮成气喘吁吁的公牛,盲目闯入……在太多的批评者那里,他们傲慢地以为自己真理在握,掌握着标准和唯一阐释权,他们无视在文字里散布的气息足够迷人,他们不相信,某些、某类“真理”也被作家们或者其他人掌握着,虽然这部分真理显得过于柔软。“当代对于阐释行为的热情常常是由对表面之物的公开敌意或明显的鄙视所激发的,而不是由对陷入棘手状态的文本的虔敬之情(这或许掩盖了冒犯)所激发的。”
苏珊·桑塔格的这段话或部分地佐证了时下批评的症结所在。它们丧失了欣赏和敬意,怀着明显的鄙视执意挖掘,从中挑出他们能够嗅到的骨头。“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
黄德海的批评文字大抵是我所喜欢的,并常与我“心有戚戚”,我甚至感觉他的某些篇章是由他和我“共同完成”的,是我想说而未能说出的部分。把议论推出小说的疆域是否全然正确也是我所犹疑的,在拙作《〈变形记〉,和文学问题》中,我也曾这样谈到:那些作家之所以明知故犯,在他们的小说中加入议论,是“因为,在他们那里,小说有了更为重要和迫切的负载……我想有过创作经验的人都清楚,某些对世界的认知,思索,是无法完全交给人物的行动来完成的,仅仅一个故事性的‘行动的世界’并不能概括你对世界认知上的复杂和忐忑,除非你要让它为故事做出牺牲。在取舍的两难中,卡夫卡们大约觉得,那些负载不能轻易割舍。天秤的砝码因而滑向了更有重量的一端”。当然,黄德海说出的比我更多,也更为精确。
他拒绝了人云亦云,不惮冒犯,这在时下的文学批评中显得独立而卓然。譬如他在《消融于日常的荒诞》一文中批评《中国情人》,“一本十万多字的小说里,隐含着无数小小的荒诞。这些荒诞没有一个称得上人类普遍的困境”、“把这本小说讲述的故事放进生活,仿佛能立刻消失于无形”、“这本新作骨子里拒绝任何可能导致典型的事物,在叙事中也对任何可能导向高贵道德关怀和崇高审美诉求的元素避之唯恐不及”。而至《迷失于抽象的〈陆犯焉识〉》,“不难发现,严歌苓强调的两个核心秘密——爱情和自由,拥有同样的结局,都是作者抽象出来的虚拟普世标准。这抽象的标准仿佛木偶戏里牵动人物的引线,从而让时代、地域、变革都成了为证成这标准而设的布景。手握虚拟普世标准的作者,凭借自己搜集材料的功力,挟持题材、人物,仰仗自己久而弥熟的叙事技术,捆扎出了这束尚算得上漂亮的假花。”即使庞大如《白鹿原》,黄德海也不暗隐自己的判断,认为它“用再宽松的尺度丈量都很难称得上经典”,不过是“被失去了内在品质的文学批评揄扬成了完美的典型,享有了作品本身并不具备的诸多美德”罢了——黄德海的艺术标准或许过于严苛,却又多属有所切中的行家之语,提出的,往往也是具有启示性的真问题。他在具体针对的同时又注重问题的普遍性,他提出的不应和不能包含着对写作的内在警告。我将这些文字看作侧面的镜子,我愿意,以它的严苛对待我的写作和即将的写作。
他的批评文字包含着丰富的知识和洞见,这也是我所喜的。我惊讶于黄德海在阅读上的浩渺,广涉文学、历史、哲学与宗教,每每在枚举的时候频作惊人之语,而这惊人语中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洞见。那本《个人底本》,所收篇目都极精短,往往由读书始,由他者的故事始,“体察当事者所处的具体情境,不悬空立论,是爱因斯坦让人感到亲切的地方,也是他思维的卓绝之处”——这话也可用于黄德海,不悬空立论,而是体察所书写的人与物的具体情境和具体时代,是黄德海让人感到亲切的地方,也是他思维的卓绝之处。
4
《书到今生读已迟》。我要单独提到它。那里有个“你”,我将这个“你”看作黄德海在镜子里的身影,在这里,他要说的,是读书的历程。这样的历程,也许不止一个人经历过。
这个未能出生于书香之家的“你”,“当然不会走运到一开始就遇到那些伟大的书,对书抱有无端爱意的你,开始阅读的,只能是你将来弃之如敝屣的那些……”对书的“无端爱意”,使“你”进入书中,接下来,自然是一番由爱意牵引的旅程。读书,成为“你”生活中最为核心的部分,“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力量,让你觉得身心振拔,走路的时候,脚上都仿佛带着弹性”。
书,越读越多,甚至得上“大书贪求症”,然而此时“你”所遭遇的是:“事与愿违,你不光没有读懂那些大书,身心还仿佛被抽走了一些什么,连阅读平常书籍的乐趣都失掉了”、“当从另一个真实的梦魇中醒来的时候,你沮丧得无以复加,觉得在真实世界和精神领域,你都失去了依傍,那个伟大心灵置身的世界,跟你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迷茫和痛苦随之而来。我相信“你”会在其中反复挣扎,仿佛落入到鱼网中的鱼,在“你”的心里布满着厌倦和恐惧的霉斑——因为,我也曾是那个“你”。有几年的时间,我也曾丧失掉阅读的乐趣,写作的乐趣,感觉自己是遭受着双重的丧失:日常生活的乐趣被我忽略掉了,而思考和救赎的可能路径我却也找不到,很可能永远找不到。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你要到很久以后才看到这个故事。”很久以后——在“很久之中”的经历黄德海略掉了,我想色诺芬和苏格拉底的故事即使早在“很久之中”读到它也是无效的,因为你不太可能触及,你的目力还达不到——“人在哪里可以变得更美好?”这是“你”窥见的光,它冲破了障碍。
黄德海的文字一向不拘,善用邪逸之姿,不囿批评之常规,然而这篇文字在他的所有篇什中依然是个异数。他谈及的是自我,阅读的历程,然而其中的那种共通性、普遍性又是他所看中的,所以,他说的是“你”,这一人称标明了他意愿的指向。他要言及的,是一个致学者大约都会经历的阅读历程,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愿意坦露,敞开,并言及他和“你”大致相似的解决之道。他谈及的“读书何用”的问题,事实上,也是他做批评的目的所在。他让我想起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所谓哲学,就是给落进捕蝇瓶里的苍蝇指出飞走的路径。”
大概是。
5
旁征博引是黄德海行文的特点之一,他善于从古籍和故事中萃取,让它成为自己表达的有机组成。然而,在偶尔的片断中,这些引文或故事也会略略地夺走他的“发现之光”,或多或少地阻碍他畅述识见的连贯。黄德海是敏锐的发现者,他的文字富有启示,总是能在习焉不察中寻到新的可能。作为写作者,我在获得启发的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不满,我希望他在发现问题和可能的同时为我和我们指一下向前推进的路径。“如何解决?如何才能更好地解决?还有没有新的可能?”这应是伟大的批评家和伟大的写作者共同探寻的,我想要的当然不是一劳永逸的习题答案,我要的,是他在解决上的种种试图,是他在庞大阅读中找见的他者的可能,而他,通过文字告知我。
我还期许,黄德海在发现问题的批评之中,同样能够熟稔文学的技艺和它的丰富可能,能够给我和我们指认那些可能会被我们“错过的风景”。我希望他能更耐心地体察来自于经典文学中贮含的某些知识,并将它引入到新的旁征博引中。作为写作者,我希望他能更多地参与“建造”,并能指引建造。在之后的写作中,我也愿意把黄德海看作潜在的阅读者,用我的方式与他进行博弈。在我看来,作家和批评家,应当是刺猬和狐狸的关系:狐狸试图抓住,而刺猬则试图摆脱或将自己掩藏起来,他们都会用尽浑身的解数。我想,我和黄德海,都会看重这一出招拆招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