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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处

2016-12-08孙朗迪

西湖 2016年2期

孙朗迪



在别处

孙朗迪

吴凡从未想过怎么会和那样一个孙子成为同学。

不只因为这孙子太孙子,也正好他就姓孙。他爹给他起名“好雨”,意为“好雨知时节”,却没想到最先呈雨后春笋之势窜出来的不是他的双腿,不是他的身高,不是他舒展的腰肢,而是他的两枚凸显的门牙。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不断敦促他的门牙疯长。人们爱用“地包天”来描述一个人下嘴唇比上嘴唇突出,而他的样子可以用“牙包地”来形容。也许是牙齿的快速增长消耗了他体内太多的钙和能量,他的身体反而在需要增长的时候动力不足,所以他的身材瘦小枯干,这越加显出他两粒门牙的超凡脱俗。

和孙好雨在一起时,吴凡常常担心这对裸露的牙齿有一天会长到再也闭不上嘴的地步。他把这个想法和程时辉交流了,程时辉说:所以知道啥叫啮齿动物吗?比如老鼠,那牙齿需要不断地嗑木头,才能磨掉不断增长的那部分。说到老鼠,两人想想孙好雨那样,都不禁相视会意地哑然失笑起来。曾有人向孙好雨的爹提议给儿子整整门牙,他爹却说:“这牙不能整啊,万一有一天他成了啥大人物,就全得靠着这牙才火了呢。”爹对孙好雨将来有可能一夜成名的自信和底气不仅来自于他的长相,更来自于他的表演才能。还别说,这孙子在演技上真有点鬼才,学谁像谁;多长的小品,他模仿起来竟然只字不落,把他妈弄得又气又乐,说你能背这么多的小品、那么多的相声,怎么就背不下几个英语单词呢?

其实吴凡所以认为他是孙子还不只是因为他的这对门牙,更多的是他做的那些孙子事。

孙好雨比吴凡来画室差不多晚了有十来天。他来画室的第二天就开始把画架支在了吴凡和点点之间,然后就调动他的各种表现和搭讪能力,不停地在点点面前挤眉弄眼,怪相百出。弄得点点笑得手舞足蹈,前仰后合,有时还捂住嘴巴,发出类似吃东西噎着的那种打嗝声。她晶莹剔透的大眼睛被浓密的长睫毛扫出珠玉样的光亮。要知道,这样子的点点在孙好雨来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孙好雨还用手肘碰胖子一下,说:我看中的这妹纸不错吧?气得胖子用沾满了脏颜色的笔在水桶里夸张地吸满涮笔水,嗖地一下甩了过去,孙好雨身上的浅色羊绒衫立即就迷彩了起来。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周围,不急不躁,伸出两颗门牙说了声:“矮马,咋屋里漏雨了?呦,还是七彩祥雨啊!”依然是嬉皮笑脸着。这在吴凡来看他更孙子了,一个人,别人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这样,不是孙子是啥?

但这孙子也确实有两下子,没来两天就把点点哄得笑逐颜开,更不拒绝他走过路过时有意无意地在胳臂上撩一下,蹭一下。他有时还把一瓶可乐悄悄放在点点画架旁。只不过这饮料大多不是点点喝的,而是被大大咧咧的女汉子波波一饮而尽。

画室里空气比较活跃的时候是同学们轮流画速写。每次胖子把一只矿泉水瓶子躺放在地上,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子的中部用力一转,瓶子便像陀螺一样在地板上旋转起来,最后瓶口指向谁,谁就上前为大伙做模特。这样的游戏玩久了,就有了经验,在拨弄瓶子的过程中,手上的力道常常可以决定瓶口的朝向。胖子依靠这经验,使得点点总是比别人多地被瓶子指为模特。点点也欣然接受,反正一边做模特,她还可以一边玩手机。

点点是画室里最漂亮的女生,她的身材娇小玲珑,走起路来摇摆不定,说起话来柔音袅袅,一副典型的南方女孩嗲样。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如闪亮的墨汁从锦缎上泼洒下来,所到之处流畅而炫目。瓷器般晶莹的肌肤犹如充满磁性,把画室里十几个青春期的小男生紧紧地凝聚在她周围,画室里除了有铅笔在纸上磨出的“嚓嚓”声,还有一股股躁动不安的激情在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年头顶盘旋。

吴凡低头瞟一眼自己身上宽大的帽衫,想,幸亏自己平素喜欢这种宽松肥大的衣衫,不仅非常有艺术范,更重要的是它把自己不想暴露的地方都遮盖了。想到这,他瞄了一眼周围的几个同学,发现他们竟也都是穿着这种宽大的衣服。发现了这个他们共同的秘密,吴凡暗暗一乐。

点点和班里同学的关系本来是按照各自的轨道保持一定的距离运转的,就像是一张范画,贴在墙上,每个人都可以观赏,谁也没权力占为己有。可自从孙好雨来了,点点的行动轨迹就有点跑偏,大家突然发现这张范画被某个人揭了下来,被私自收藏了,别人再也看不到了,心里都有了种被撕裂了的感觉。每次轮到点点做模特,孙好雨总是抢先一步,将自己蹭到对着瓶口的方向,说:“是我是我,这次瓶子对着的是我!”然后丢下手里的画笔,站到了模特的位置。摆出一副类似老鼠或猴子才喜欢做的动作。这举动搞得大家很无语,我去,难道我们都对画你那两颗门牙有兴趣吗?总之孙好雨的到来打破了画室原有的安宁和平衡,大家有时甚至能听到一股磨牙声在画室特别安静的时候从某个角落里幽暗地传来,偶尔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画室里不知有多少人憋足了劲儿想抽这孙子一顿。

可见艺考生是这个国家学生里的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很多人觉得艺考生文化课的分数比普通考生少不少分,觉得如果学习不好,就可以转向艺考。可等他们进入了这个群体,才发现专业考试的竞争其实更凶猛,想偷懒和找窍门,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但要想回头,却又比已经变了性的人想再变回去更加艰难。有人总结艺考生的状态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学海无涯苦作舟。”吴凡没想到他在进入初三的后半学期,竟也完成了从男生到艺考生的过渡。

吴凡自己也记不起是从何时开始和为什么想考“美院附中”的,他是依从了母亲的希望,尽管母亲想让他考“美院附中”是为了他能从普通中学繁重的文化课学习的压力中解放出来,腾出一部分时间来画画。她总对吴凡说:在你这个年龄是最有艺术感悟力的时候,应该多出作品。

吴凡进入的这个画室位于京冀交界一个叫燕郊的地方,它因为有一所全国著名且令众多艺考生心神向往的学校——“美院附中”的落座而热闹起来。

据说与北京通州接壤的河北燕郊以前只是个一面远离河北省会、一面又远离首都北京的小县城,然而随着“美院附中”从北京市中心迁移过来,随着与之交界的通州成了国内最大的艺术家聚集区,这里的房地产和各种服务业开始如星星之火般地蔓延、燃烧,不久便和大城市一般红火和热闹了。北京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成为了全国人民工作定居的理想首选,而从地缘位置来看,燕郊也成了东北地区的人们为进京做准备的一个驿站。

按说像吴凡这个年龄对“定居”、“漂”这类的事应该没什么概念,父母在哪,家就在哪;至于在哪,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但是有个词却实实在在和自己有关系,那就是“高考”。这是每一个在这里念书的学生都躲不过的一个关键词。同一个国家,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不同的城市录取的分数却不同,这就激荡了每位居住在不同城市的高考学子和考生家长的心。所以随之而来的一些不相干的词汇就交集在一起:户籍、高考移民、外来人口、漂……

吴凡去的这个画室叫“余力画室”,网传是个名气很大的考前班,老师于利就是从东北移民过来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画家。他在北方的一所大专院校当老师,因为儿子从附中一直念到研究生,所以举家来到燕郊。学校没有课的时候,他便在燕郊陪儿子,顺便开了个画班,辅导准备艺考的学生,且一办就是十几年。

“余力画室”设在燕郊最大的一片居民小区内,这个小区有着一个非常洋气的名字——“东方夏威夷”。吴凡不知道当初开发商面对这片河北省的边疆,这偌大的一片荒地,怎么会想到太平洋上这个充满浪漫和诗意的群岛的名字。

老师于利的儿子于想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干脆就在这个画班教课。据说他成了附中考生心目中最著名的画家和男神了。和老于老师相比,画室的学生更愿意由这位小于老师辅导,毕竟这些后来者的理想他都经历过,他所教的行之有效的应试方法更接近这些学生。更主要的是小于老师辅导学生时总爱背个手,长长的头发总是能够适时地向后甩一下,眼睛总是聚焦到虚拟的远方,那酷酷的样子击碎了多少艺考少年的心哦。

吴凡在著名艺术家的圈子里没找到于想这样一个名字,也没有查到这位神人的创作图录,他只在一位推荐他到这个画班来的考生那里看到过他供考生临摹的应试范本。不过那位考生为了强调他心中的男神有多牛,最后还介绍说:这个于想老师就毕业于“美院附中”,老厉害了,甚至他教出的学生后来自己办了学前班,考上的学生都比外边的其他画班要多。吴凡的一丝疑惑在心中闪了一下:难道这些考前班教出的学生就是为了考上学,毕业后再办考前班这么周而复始,无始无终吗?“反正中国有的是成千上万的考试大军,层出不穷,后浪推前浪,参加考试的资源不枯竭,考试办法不改变,这样的考前班就会有存在的种子和壮大的土壤及阳光雨露。”吴凡把他的疑虑说给妈听,凡妈便这样回答了他。“总不能让所有的艺考生将来都成为艺术家吧?上帝造人的时候,艺术家是有名额配比的,不能因为艺考的人多了,人口增加了,艺术家就多了。不会的,孩子,一定还只是那少数的几个人。”

“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要参加这样的考试呢?”吴凡不敢把这样的疑问抛给老妈。他只是按照妈妈的要求,在这样一个夕阳的下午,在小区里目睹了这样一个考前班人来人往的红火场面,这更激起艺考生和家长的艺考斗志和决心。

那时的吴凡对这样的考学其实只是为了应试和升学并无太多的概念,他也没弄清楚“美院附中”现在已经不是以前意义上的那种“培养艺术家的摇篮”了,他还以为进了这样一个艺术中专就可以尽情地画画,就可以不用穿那傻傻笨笨的毫无个性的中学校服了。

吴凡的母亲也知道上考前班对艺术的危害,这些画班一上来就给孩子每人发一张范画让他们临摹的方法根本不符合吴凡爸爸的教学理念。凡妈虽然不是画画的,但在家里耳濡目染久了,也明白这样学画的后果,这跟想成为艺术家一点也搭不上界,甚至还会把孩子已有的那点艺术感觉给消磨掉。但有时无奈就是这样如影随形地伴着人的一生的,拿考学这事来说,除非你不考,否则就得按照人家制定的规则来。而在中国,没有学院背景的艺术家就很难被认可,特别是搞当代艺术的。凡妈不想儿子在有这样机会的年龄错过机会,给将来留下遗憾。当然两害相权取其轻,凡妈想最好有个考前班,教的那点应试的东西足够孩子考上学的,同时又不损害孩子对艺术的兴趣和感觉,能找到这样的班是最理想的。

吴凡在一个艺术的家庭中长大,父亲是美术学院的教授,母亲是大学教师。从能握住画笔往画布上涂鸦至今,他已经画了十几年画了。不过他画画可不是传统意义那种从画石膏圆球、立方体开始,而是自由涂鸦,自由宣泄,自由表现。很多人以为父亲是教画画的老师,他一定受了严格的传统教育,可事实恰恰相反,父亲从不干涉他的表达,他甚至没有指导过他怎么画画。每次他下班回来,看着儿子把家里漆得五彩缤纷的,不但不生气,反而大加赞赏,还给他订制了很多画框,摆在画架上。每天回到家,儿子都能给他带来惊喜,看着儿子的作品,他把正在做饭的吴凡的妈妈喊过来,说,很多画家学了很多年的画,有的甚至倾其一生想追求简洁、质朴和直接,其实孩子早就这样画了。看,大师的画就是这样的!于是转天和再转天就会有更多的惊喜让父亲的喜悦冲出胸膛。

妈妈知道吴凡本来就是一个平凡的孩子,是爸爸的夸赞激起了他对绘画的兴趣。母亲帮着儿子整理了他十几年来画的三百多幅油画作品。两年前,一个大型的美术馆曾经展览了这些作品,那是个承载着一个孩子十年成长经历的展览,妈妈觉得世界有时就是这么神奇,画画让这个生性内向的孩子有了心底里能引以为荣的骄傲,这对于他一生的发展,影响可能是巨大的,同时也可能是致命的。

时间总是以一种令人始料不及的速度将生命的刻度向前推进。当妈妈意识到吴凡快要面临中考时,已经到了他初二的下半学期了。这年暑假,在妈妈的催促下,吴凡才开始练习了第一张石膏。看着儿子为应试而画的石膏,妈妈隐隐有些担忧,她忧虑的神色只是一闪,却被生性敏感的吴凡捕捉到了,他有了一点恓惶。妈妈叫爸爸过来,希望给吴凡说一说,指导一下,毕竟为了应试,还是得学一点基础的画画技巧。“可是你看他的石膏竟画成这样……”凡妈怀着歉意,仿佛画得不好的不是儿子,而是她自己。

凡爸看了看吴凡的画,依然对他的画给予了肯定,说:“画得不错,这线条多肯定,型也挺准,关键是对石膏的质感的表达还是很准确的,只是他对传统的透视法还没有心得。”

见凡爸这样说,凡妈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她鼓励吴凡明天再画一张,一定会比这张有进步的!然后拽着凡爸跑到美术用品商店买了“戴帽老头”和“海盗”两个石膏头像回来。

这样在凡妈的威逼利诱下,凡爸打破了他常常引以为自豪的说法:我儿子不学画,他只画画。凡爸不得不教教儿子应试的技巧。尽管吴凡的前二十张素描进步不小,但之后他便遇到了瓶颈,怎么也深入不下去了。父亲讲过几遍的东西他还是不理解,俗话说:再好的刀也削不了自己的刀把,就像医生不能给自己看病一样,爹教儿子也是很难教得好。凡爸根据自己的教学经验认为,应试这东西需要有竞争,有对手才能敦促孩子进步。为了给吴凡点压力,吴凡的父母决定给他找个画班去学习。“关键是同学间的学习。”凡爸说。

吴凡的父母商量着,时间却已飞快地流逝了,转眼到了十二月份,九年级上半学期已经快过去了。凡妈催促说:“必须快点去燕郊给凡找画室了!”

凡爸只好放下手中的工作,带着一家人去燕郊。

凡妈是那种执行力超强的人,她在去燕郊之前,先把燕郊的交通路线,各种公共服务、餐饮商店都在网上查了清楚。吴凡一家一到燕郊就直奔“余力画室”,和老师于利见了面。都是画画的,又相互早就听说过,于利老师还指导他学院的学生临摹过吴凡父亲的画。再一攀谈,他们之间还有一批相互认识的朋友。所以第一次见于利老师的过程就亲切简洁多了,都是直奔主题的节奏。

凡妈上午给吴凡报了班,下午在热情的于老师太太王姨的张罗下,找到了一个熟识的房产中介,租了一套住房。一切料理停当,只等吴凡一月份期中考试过后,便可来此学习了。

“余力画室”的一切对吴凡来说都是陌生的。据说当初于老师给画室取这个名字不仅正好和他的名字音同,更重要的是画室要表达一种对来这里的学生不遗余力地帮助和呵护的理念。画室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室。吴凡从小就长在爸爸的画室里的,那是一个自由创造与快乐表达的地方,有那么多的工具和材料可以制造出任何能想象出来的东西。而眼前这种应试的“画室”嘛……吴凡想,用“画班”来称呼似乎更准确。

“余力画室”的门厅除了一面是门,三面都没有窗户。墙壁被附中应试的内容:石膏头像、静物色彩和人物速写练习画铺得满满的,有些比较优秀的习作还被镶上了玻璃外框。凡妈一进画室就被这些功夫结实的习作所吸引。她想如果儿子考学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也还不错。可是凡爸不这么认为,他说:这种应试的东西离艺术很远,如果咱儿子画成这样就毁了。艺术追求的是个性,而不是逼真。

“但这是考学啊,能画成这样,就是应试的佼佼者,我们儿子要是能画成这样,考学就没问题了。”凡妈追上凡爸这样说。凡爸不以为然,但他终究拗不过凡妈。凡妈和所有望子成龙的妈妈一样,即使像她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且还在教授高等教育的人,也不能免俗。她想让儿子考附中的决心已定,凡爸知道她就一定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只好随她。

画室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一些只有几平方米的小房间。有的房间的桌上摆着一尊石膏头像,另外房间的静物台上则摆着一组或酒瓶水果、或蔬菜瓷坛的静物。吴凡看看静物台上那些已经蔫枯变色了的蔬果,不知那些学员满墙颜色鲜艳的静物色彩是怎么画出来的,而那些素描和色彩习作却惊人地相似,仿佛出自一人的手笔,又好像拷贝自一个母本。吴凡搞不清楚这样的难度,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这可不是答数学题,有同一个答案就OK了,要把画画成一种标准答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反正他被那些石膏头像练习上精细的、一丝不苟的线条排列搞得心惶惶的,觉得考学的路确实有点漫长。

刚到“余力画室”的第一天,吴凡坐在了波波的旁边,这是个剃着一头男人的短发,中间染了一撮黄毛的丫头,她穿着一身名牌,一说话就爆粗口,一动作就是张牙舞爪的架势,从背后看,基本分不出男女。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能不劳而获,不用工作,就可以丰衣足食,享尽荣华富贵。她见到吴凡时回头一笑,露出一嘴因缺乏保养而变得灰黄的牙齿,然后又翻了翻白眼:嗨,小鲜肉,叫啥名儿?给吴凡的感觉就像是个失足少女。吴凡向来讨厌这种女汉子式的女生。从小学到初中,他都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女生,三句话没说拢,她们就开始动手解决问题。她们对待男生总是表现出比男生更具暴力倾向,仿佛这样才能表现出她们强劲的一面。吴凡虽然表面上跟这样的女生相处平和,心里却一直和她们保持着距离,妈曾告诉他,这样的女生一定从小在父母那里遭受过创伤。

于利老师和蔼可亲,他热情地给吴凡拿了块新画板,又问:“吴小子啊,想画哪个石膏头像啊?”

吴凡说:“画画神父吧。”吴凡听说附中考石膏头像概率最大的是神父。而他跑遍了天津、北京的各大画材店,都没能买到这尊神父。在考察画室那天,吴凡在“余力画室”的材料库里发现了这个神父的存在,当时于利老师介绍说:“这个神父呢,当初附中翻完模子就把模具给毁了,后来就总是考这个头像,俺们这个是特意到意大利背回来的,现在只有俺们画室、‘牧野’和‘爱美’这三家有这个神父头像。吴凡想怪不得一进小区,街道两边滚动介绍“牧野”和“爱美”画室的广告栏里的核心广告词是:我们有神父!

吴凡暗想,摸清了附中考试套路的妈最后给他确定了“余力画室”,这尊神父也一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余力画室”是十年前于利老师刚来燕郊时买下的,那时的房价2000一平米,而现在“15000都买不下来啦”!王姨在于利老师和凡妈介绍画室的来源时,这样插话道。她的神色神秘而充满自豪,地道的东北土话和浓郁的东北腔调常常让平素矜持、高傲的凡妈也不禁捧腹大笑。

“嗨,你叫啥名?”和吴凡打招呼的是坐在他另一侧的一个看上去很憨厚的胖子。吴凡目测了一下他的体重,估计要在二百斤左右。吴凡以前觉得胖子比起一般人,五官应该有更多纵横发展的余地,不论是它们东扩或西扩,都有很大的扩张空间,可今天他打量眼前这个胖子,才发现,事实跟他的想象完全是两回事,肥大的土地面积并没有让胖子的五官飞黄腾达,反倒是让它们显得特别拥挤,特别局促。眼睛被堆积的肥肉挤得比一般人显得要小很多,鼻子也被日益隆起的脸颊夹击得成了等高的平面,而嘴则被厚积厚发的脂肪堆积出的双下巴托举起来,显得特别小巧而往上撅。

为了不被胖子发现自己在研究他的长相和表情,吴凡把脸从与胖子对峙的状态转向别处,不料却发现不远的一侧和这位男胖长得非常相似的一张脸,只不过,这是个和男胖体貌特征几乎一致的女胖。吴凡有些吃惊,难道他们是龙凤胎吗?直到后来和他们熟了,吴凡才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同的瘦子各有不同,而不同的胖子却都长着相同的脸。吴凡以前的学校也有不少胖子,只不过他那时被忙不过来的繁重学业压得抬不起头,根本顾不上思考这些问题。

吴凡报上姓名,然后问:“你呢?”

“叫我大胖就行。”

“那谁叫小胖呢?”

“她!”大胖用手指了指那个女胖,他边说边喝着手里的一瓶可乐。吴凡发现,随着可乐的进口,他的肚子就像个软体的容器那样被充实,将他紧绷在身上的绿色T恤充鼓胀起来。那T恤刚好印着一个巨大的虎头,这平面印刷的虎头在大胖身上却穿出了3D的效果。吴凡想,胖子就是抗冻,此时正是北京的十二月份,他竟能穿成这样!

吴凡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和画班的同学熟悉起来。由于考生们要补习文化和专业课,这就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学费和画画用的材料费,凡妈曾在网上查到,一个学生在燕郊生活、学习一年的费用大概需要准备十几万,像吴凡父母这样拿着工资,还有稿酬版税等外快的家庭都感到很吃力,不知一般的工薪家庭是怎样承受下来的。每年,附中的考生一千五百到两千人,能被录取的只有二百人。这二百人里大部分还是复读生。每一个考生背后至少有两位家长,专业和文化课老师至少五位。这给燕郊带来了巨大的商机:专业考前班、文化课补习班、房地产开发及中介、餐饮、服务、零售……

其实附中更吸引全国考生家长的并非仅是“美院附中”光荣地出产过大量中国著名的艺术家的历史和他们的延长线——央美本院,附中还有两个更诱人的条件:一是可以把外地学生的户口转进北京!二是每年高考还有四十个保送央美的名额。要知道对于那些在北京工作多年的北漂一族,一个北京户口有时意味着一生的梦想。许多在北京买了房子的北漂族在每年不得不办理暂住证时才发现,原来他们只是暂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对于偏远地区的考生来讲,北京高考考生可以比其他地区考生少100多分被录取;那些其他省市的考生500多分根本都没学上,而北京考生却可以上北大、清华。教育资源的不均等教会了考生家长怎么在不均等中找到自己的均等。

吴凡本来并不了解关于考“美院附中”背后的这些情况,他是在班里只待了一天,就听到王姨把这些状况吐槽加碎碎念地叙述给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多的初中生去参加附中的艺考,原来这跟他们的兴趣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叫你爸附中有认识的人,找找呗。他名气那么大,别人会买账的。”王姨好心提醒着吴凡。吴凡笑笑没吱声。

老于老师告诉吴凡:“大胖的爹是一个国家级美术馆的馆长,美术家协会负责人,画画圈子里的人都认识他,老厉害咧。”吴凡再次打量了一下大胖这个壮实、阳光的男孩儿,有了一丝不服气的闪念。他等了片刻,终于找了个削铅笔的空档,假装不经意地凑到大胖的画前,看了看他的画,用考官的眼睛评估了一下他的水平,放下心来。

大胖对吴凡说:“其实你一报名字,我就知道你是谁了,听说我爸曾经是你爸的学生。”

吴凡乐了:“那你是不是得管我叫师叔呢?叫蜀黍(叔叔)也行。”

大胖大度且憨憨地笑了笑,说:“可以啊,如果你愿意听人这样叫你的话。”

吴凡却先退缩,举手投降了:“算了吧,你还是喊我哥吧。”

由于这学期初中的课还没有结,吴凡又要回学校去上课,在画画和学习的两面夹击下,吴凡被撕扯着,忙得不可开交。等学校都放了假,他再回到画班,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吴凡回到画班的那一刻,惊讶地发现画室已经人满为患,屋子一下子变得很小。要进入到画室,需要大步跳过一堆摞在一起的学生的画包,再踮着脚尖迈过铺在地上的那些半成品的素描和速写,还要时时防备谁随地摆放的颜料盒和涮笔筒,弄不好就会踩上这个或那个“地雷”,搞得涮笔水彩花四溅,周围的人就会“哇呀”一下中招。而之前还摞成一排的折叠椅,现在一把多余的也没有了。面对画室里陌生的面孔一片,吴凡简直不知道在哪儿下脚了。

“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晚了,赶紧画画去吧。”老于老师宽厚而慈祥地眯着眼睛,见吴凡来了,十分高兴,赶紧招呼助手程时辉把他坐的那把椅子给吴凡让出来。

程时辉艰难地躲过众人的头顶,把椅子给吴凡举过来,找了个离石膏像近的地儿给吴凡挤出个空档,还把画板也帮吴凡架在了画架上。吴凡感激地说了声:“谢了,辉哥!”就赶快收拾画具,准备开画了。

吴凡画起画来手还是挺快的,从北京赶来燕郊比别人晚画近一个小时,竟还一铆劲儿就赶上了大家的进度。在石膏像画了大半,中间休息的时候,老于老师过来看吴凡画得怎样了。

“害(还)行,害(还)行。形基本准。”老于老师这样鼓励他说,“不过你这暗部要加重,这块你要这样画……”他让吴凡起来,他坐下,开始动手改吴凡的画。吴凡不太习惯别人改他的画,从小爸爸就不会给他改画,这样改了以后到底算谁画的?再说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比孩子画得高明?这是凡爸经常透露出的观点。所以吴凡记住了爸爸说的,也不喜欢别人改他的画。于是他的情绪有点低落。吴凡没看老于老师改画,而是在他背后揣摩着他的脸,这是个典型的猪腰型脸,据说好多名人都是长了这样一个前倾和加长的下巴,如果画他的话应该从哪先入手呢?

吴凡正在思量之际,波波突然过来,从后面猛拍了吴凡一下,吴凡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到前面正给他改画的老于老师。波波这才看见老于老师在,吐了吐舌头。波波的热情在吴凡的意料之外,他发现之前也是这般自来熟的大胖却不见了踪影。

“大胖呢?”吴凡问。

“不知道,你走后他也没来过。许是去别的班了吧。”

老于老师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马上说:“那小子吃不了苦,找我这借了俩石膏,回家画去了,说找了个学服装的老师教他,那能行吗?完全不对路。”老于老师一脸不屑的样子,“不过他不来这也好,来了我还费事,害(还)得对他负责。”

“那他考试不对路可咋办?还是叫他回来吧!”吴凡有点为大胖着急。

“嗨,那咱谁说得动他啊,不过他爸现在正得势,他要是考不上,那附中得多公平啊!”老于老师乜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画室里所有的学生都在以不同的角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有的了然于心,有的还将信将疑。甚至有人在想:还有文化课呢,就算他专业可以找人进去,文化课还未必呢。

吴凡看了一眼还在那遐思的老于老师,只见他的脸与自己对视了一下,眼睛却瞄向别处。这太神奇了,他明明面对面在和人说话,却总感觉是在看别处,两只眼睛聚焦的地方似乎也并不是在同一处。吴凡这才发现老于老师的眼睛有点斜视,他眼睛对着的方向并不是他正看的东西,而他正看着的又恰恰不是眼球对准的地方。吴凡想到他在画石膏的时候,爸爸常说“画它不是画它而是要画它和它之间的关系”这句话,现在用在老于老师这非常贴切,就是:“看他不是看他而是看他和他之间的关系。”吴凡心里被这句话搞乐了,但他看着老师那一头灰白的长发,马上批评自己,不该这样深入地思考老师的样貌和形态,特别是像老于老师这样年纪的老师。但是以这样形神分离的眼睛竟然能画画而且还能教画画,这也确实太神奇,太有难度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老于老师的儿子小于老师和他父亲一样有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只不过老于老师是一头灰白的头发,小于老师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小于老师身材修长,画技超好,画室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线条结实的素描肖像画,让考生们一面有种望尘莫及的感觉,一面又祈望自己进了这个画班有可能也会画成这个样子;而最主要的是他“美院附中”、“央美”本科和“央美”研究生的学历让正在艺考附中的学生们羡慕不已,因为他走过的道路正是这些艺考附中的学生们梦寐以求和努力追寻的目标,于是他的形象在这些艺考生心目中无疑又高大了许多。

小于老师教课比老于老师干脆而严厉,他一身黑皮机车夹克,帅气又精炼。他经常是背着手给学生指导,语气急速而坚定,他的自信和权威不容置疑,他的话就是绝对的道理,不允许学生不照着去做。学生们对他的独断不但不反感,反而非常受用,觉得只要严格按他说的那样去做,就一定能考上他们的目标学校。遇到与老于老师讲课相违背的说法,学生们无一例外会选择听信小于老师的。而反驳老于老师最有力的话就是:“这是小于老师说的!”老于老师只好厚道地笑笑,说:“意思是一样的,这是殊途同归,你们就听他的吧。”

于是学生们就得寸进尺,欺软怕硬,他们不敢对小于老师大不敬,却敢和老于老师耍宝。老于老师的腰不太好使,背也微驼,所以他给学生看画时,不好总弯着腰一一指点摊放在地上的画,于是他习惯手里执一支长棒当教鞭,一边可以不用弯腰就把画拖拉到眼前,一边又可以用它指点画上的各种问题,遇到不听话的学生还可以小抽一下,顺便还可当站起来支撑的拐杖用。

这支教棒成了老于老师的象征,有的学生对他手中的这根长棒爱恨交加,特别是那些被抽过的学生和被说重了的学生,教棒成了他们发泄对老于老师不满的对象,动不动就偷偷把教棒折断了或藏起来,据说老于老师已经换了十几条长棒了,材质有竹、有木还有不锈钢的。有一次遇到一个调皮的学生把他的竹棍种到了小区的小花园里,那颜色和小区植物的茎秆十分接近,根本分不清谁对谁,直到春暖花开,各种植物都变绿了,他的这根竹棒才显现出来。不过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管学生们怎么窝藏和摧毁老于老师的教棒,老于老师总能再找到新的一支,这是让学生们始料不及并十分郁闷的。

只要学生们听到“啪”的一声教棍点在画板上的声音,就知道老于老师又来给学生看画了,于是大家从松散的状态里集中精力,等着老于老师来到自己的画前。

这一次也许是波波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老于老师的到来,“哎——卧槽。”老于老师转身来看波波的画,发现她正在那玩手机呢,“孩子啊,你可拜(别)偷玩手机了,再玩你就废了啊。”

“刚玩了一会儿。”波波在那傻笑着。吴凡第一次听一个老师这样说话,笑得什么似的,他脑子里回响着老于老师那句充满了东北味的“哎——卧槽”。画室的人看着他独自笑了差不多有十分钟,非常不解。后来吴凡才知道这句话是老于老师的口头语,并不代表什么,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了。

王姨是小于老师的母亲老于老师的老婆,“余力画室”的大内总管。她总是讲着一口比老于老师更浓重的东北本地方言,认真地说着她自己并不觉得可乐却把旁人听得捧腹的话。在她一边给凡妈沏茶,一边介绍画班的时候,凡妈并不那么信任她,她警惕地听着她介绍文化课一节多少钱,专业课一节多少钱,长期上课可以优惠多少钱。凡妈迅速地用她那学文科的但却是大学教授的脑子分析着王姨的这些数据,分析着她的哪句话值得信任,哪句话是虚夸,甚至是在说谎。直到王姨告诉凡妈自己是信佛的人,凡妈才真正信任了她。

凡妈对有信仰的人总是高看几眼,她觉得有信仰的人至少是有底线的,即使他们受到的是当代社会的教育,但他们对来世的惧怕也使他们不敢在今生做得太过分。

凡妈对王姨的好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她们虽然不属于同类,但因为孩子考学的共同目标使她们有了许多共同的话语,有时连吴凡都很奇怪,一向自恃清高的妈怎么常常会和王姨相谈甚欢。

王姨对吴凡亲切而友善,只要画室里做好吃的,王姨就喊他:“凡啊,来吃点呗。”她总是悄悄从盘子里捡一只大一点的鸡腿或虾仁放到吴凡的碗里,然后对吴凡眨眨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狡黠地一笑。吴凡发现立即有一些小巧的雀斑随着她的笑靥在四处飞舞,而这一切在她的脸上都是那么自然、和谐。

王姨是个念佛但不吃斋的人,据她自己说每天要念一个小时的经,给菩萨叩一百个头。她有一帮教友,时常会聚在一起,交流礼佛经验,切磋各种技艺。热心的王姨有时还帮教友向学生推销一些小商品啥的,她的努力让被推销的人敢怒也敢言,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推销。并不是她有多大的推销能力,而是被推销人实在惹不起她的软磨硬泡,一烦,算了,买吧。所以王姨还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那天吴凡一进画班,王姨就神秘地把他拽到另一间屋,用一种近乎唇音的声音劝说吴凡请一个观音身形的护身符,据说能求到它的都是与佛有缘的人,可以保佑考生考上心仪的学校。“就求来了几个,俺给你留一个,可拜(别)和别人说哈。也别把愿望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王姨又嘱咐。吴凡看看这个塑料材质的护身符,说我得问我妈同不同意要。

吴凡跟妈讲了这事,凡妈说啥大不了的事,就一百块钱呗,再说人家还好心好意地给你求鬼拜神的。吴凡把钱拿给了王姨,请到了护身符,并放到了书包的夹层。晚上上数学课时,他注意到孙好雨的脖子上也多了一条鲜红的绳子,他知道绳子的另一端坠着的是什么。

“嚯,你这绳子还蛮精致的嘛!”吴凡开始拿孙好雨开心。

“艾玛,那可不。王姨非要卖给我,说不求佛祖保佑,就考不上学。”孙好雨学着王姨的表情,边说眉毛还边变成一高一低抖动着,逗得大伙哈哈直笑,点点更是笑得捂着肚子前仰后合。波波乐着把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孙好雨的嘴上,说就该把这烂嘴封上。

点点也从领口掏出一个小包,“王姨也跟我这么说,所以我也买了一个。”点点的那块护身符写着“马到成功”,孙好雨的那块写的是“健康平安”。

“瞧瞧,人家就是马到成功,你也就混个健康。你那牙都亚健康了,求这个也晚了。”波波就爱看孙好雨沮丧时的囧相,所以她才故意这么说。吴凡又看看其他人的脖子,才发现,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有那么一块相同的护身符!那么在附中名额固定的情况下,菩萨会将幸运之光播撒给谁呢?吴凡想。

王姨那“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的歌声开始在画室外间的办公室里轻声且悠扬地响了起来,全画室的人都知道王姨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歌。吴凡不太明白她唱的是啥能让她这么有幸福感,就当笑话说给凡妈,凡妈“呵呵”了一下,少有地没作评判,让吴凡很是疑惑,平素里那么一个酷爱唇枪舌剑的毒舌,那么一个不吐槽就会死的人,怎么今天不吱声了?但不管怎么说,懂事的学生都知道王姨真心地为班里不努力的学生着急,除了为学生烧香、念经外,在老于老师和小于老师不在的时候,是她在不断敦促学生好好学习,不要浪费时间。她每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拜(别)整那没用的,赶快画吧。大家把手机都交上来!”她用一个塑料小筐把学生的手机一一收了进去。

吴凡交出了手机,但他还有个能听歌和玩游戏也能上网的苹果“itouch”,王姨没有没收他这个,因为和凡家的关系,她有时也对吴凡睁一眼闭一眼。

为了限制学生上网,王姨不知让程时辉换过多少次Wifi密码了,但是很快就被学生破解,这不仅是因为王姨怕自己脑子不好,记不住太复杂的密码,所以让程时辉设置的都是些简单易记的数字,更主要的是这些“00后”的学生天生就会玩电脑,这些小小的伎俩哪能瞒过他们。最后王姨只好宣布Wifi坏了,谁也不能上网了。当然这些都难不住吴凡。老于老师的助理程时辉在吴凡来了不久,就成了吴凡的哥儿们。吴凡一句“辉哥”,程时辉就主动把密码告诉了他,原来新的密码就是王姨的手机号码!大人的思维其实有时也很简单,只不过被孩子们想复杂了。

吴凡喜欢边听音乐边画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歌声一响起,仿佛他“心中那自由的世界”真的就变得“如此的清澈高远”、“永不凋零”。他觉得音乐可以强化他画画时对所描绘对象的感觉,而且音乐的节奏感也能使他的画充满节奏。

吴凡的耳朵被耳机堵着,又被节奏强烈的音乐震动着,他几乎听不见老于老师或小于老师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有时老师走到他面前了,他才发现。这时他赶忙把耳机从耳朵上摘下来,挂在脖子上。老于老师不满地乜了他一眼,因为凡爸的关系,也不好意思太多说他。一次老于老师叫大家把速写摆在地上,吴凡没听到,待老于老师手执教棒,微驼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时,吴凡突然发现了老于老师的到来,一紧张,耳机线被挂在画架上扯了一下,音乐立马中断了。吴凡懊恼地说了句:“完了,耳机线断了。”

程时辉赶快过来看能否帮他接上。这时站在一旁的王姨知道了事情原委,立即兴奋地跳了起来,拍手说道:“矮马,忒好咧!这下你只能好好画画咧。”

吴凡心痛地蹲在地上看着耳机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幸灾乐祸的人呢?他一转眼发现孙好雨正露着两粒硕大的门牙吱吱地在那窃笑,吴凡立即来了气,趁王姨和老于老师不注意,走到孙好雨面前,踢了他的画架一下,立即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架子上的画板倾倒下来,砸在调色盒上,调色盒被弹起,又正好落在孙好雨脚边的涮笔筒上,一桶的涮笔水飞溅了这孙子一身一脸,他问:“干哈了?哪下雨了?”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污迹,赶快查看他那张画了一半的水粉静物是否被污染,发现画没事,立即绽开一脸贱笑,说:“木事木事。”

“木事?还想来一次不?”吴凡有了打这孙子一次的冲动。

“你可拜(别)整那没用的。”温州人孙好雨,却操着一口从老于老师那学来的东北话。别人因受不了他而怒气冲天的时候,他却一点也不恼,这让很多想揍他的人一拳出去就像打在了棉花上。

后来吴凡才知道孙好雨其实已经在画室里学了三年多了,从初一开始他就在“余力画室”混,去年还参加了一次附中的试考,虽然分数不高,但孙爸却觉得给儿子一次临场演练的机会,一定会为他今年的正式考试带来不少经验。这个学期,孙爸从单位请了假,一直在燕郊陪儿子考试,用程时辉的话讲:“他们家还是蛮拼的。”

孙爸年轻时,曾在北京漂了好几年,结果一事无成。他找过许多工作,没有北京户口这一门坎常常把他挡在那些工作轻松、薪水高、有前途的公司门外,后来他娶了个温州做小生意的女人,并随她去了温州。北京梦一直是他心中隐隐的痛,所以现在他非常希望儿子能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当个有北京户口的北京人。他这些年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钱,就待儿子能考上北京的学校,拿到北京集体户口,他要在这个城市买套房子,安顿下来。虽然这几年他经历了北京的房价坐火箭一般直线上升;经历了限购外地人、要求五年的纳税经历,他的期待也从三环到四环到五环到通州直到燕郊的向外扩张或者叫退守。但这个期待随着儿子考试的日趋临近而越加高涨起来。

想象儿子考上附中的情景,孙爸睡觉都能笑出声来。不过紧张不安的情绪也随之弥漫在这家人之间。孙爸总是半夜半夜睡不着觉。睡不着他就起来折腾,抽烟、喝酒、叹息。为省钱,孙爸不像其他陪读的家长住招待所或找出租屋,而是和儿子挤在画班的学生集体宿舍里。男生宿舍原来可以住六个人,当时已有三个人在里面,因为这对父子的到来,另外两个学生纷纷逃了出去,自己找房子住了。程时辉提着一只小皮箱也搬到了画室,每天挤在沙发里。后来吴凡才知道就算孙好雨辣人眼的臭脚味他们忍了,孙爸每天不定时的叹息他们也实在是忍无可忍。

这时郑姨拿着拖布过来擦洗刚才洒在地上的涮笔水,学生们纷纷抬起脚让过她一路拖过来的拖布,当她走到吴凡的画架前,一眼瞥见他铅笔盒上贴着一辆MP4-5b的照片,顺嘴说了句:“嗬,这不是塞纳的座驾吗,当年看摩洛哥那场比赛的时候,可激动了。真可惜后来他在伊莫拉那条赛道去世了。”

吴凡有点惊呆了,这个做卫生的阿姨好厉害啊,居然还知道埃尔顿塞纳!现在的年轻人有的连舒马赫都没听说过,这个阿姨得是多么行家和发烧友哦。

然而这还不算,后面还有更大的惊奇。有一次郑姨郑重其事地问吴凡:“你觉得北岛的诗写得好还是顾城的更好?你妈不是大学教文学的教授吗,她一定平时没少跟你念叨这些。”

望着这个衣着朴实,身材高大、壮实的阿姨,吴凡简直傻掉了,这个班还有多少奇怪的事他没发现?一个搞卫生的阿姨竟然在这和他大谈诗歌和赛车!

吴凡找了个空,悄悄问程时辉:话说这个郑姨是何方神圣?程时辉指指墙上“唯二”的两张不是小于老师画的范画中的一张画得最牛B的石膏像说:“知道詹笑仁吗?前几届班的,画室有史以来画得最好的一个,这就是他妈。一边陪读,一边在王姨这找了个活干。”

吴凡依然觉得郑姨是个奇迹。他将郑姨的事讲述给妈妈,妈妈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个啊,正常,在中国可能觉得奇怪,但在国外,多呢。”

凡妈给他讲了在一旅德画家那里发生的事。说一买家到这位画家家里看画买画,一直没谈拢,这时画家家里的钟点工阿姨来打扫卫生了,见他们为价钱争论不休,过来说:“那张画能给我再仔细看看吗?我老公喜欢收藏。”画家说这画很贵的咯。钟点工问了价钱,拿出手机拍了画,发了微信,不久,电话有了回微信的声响,阿姨立即掏出一本支票要求和画家成交,这回轮到画家一主一客惊愕了。妈对吴凡说,所以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接着她还补了一句:“特别是家有艺考生的扫卫生阿姨。”

凡妈在“余力画室”隔壁小区给吴凡租了一个单元房。在“高楼林立”的小区里,一排一排的高层居民楼像那些列队军训的学生,前后左右紧紧地挨着,不加修饰的灰秃秃的水泥外墙像一片片水泥森林,也像一排排水泥坟墓,赤裸而蛮横地耸立着。住在十楼以下的人们基本都是生活在其他大楼的投影中。

凡妈给吴凡租的是二十层的那个单元。当他们看房子时,吴凡发现了一个朝东的飘窗正好对着“美院附中”的操场,立即就赞同租下这套房子。吴凡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个附中的操场。那超大的操场还有一部分没有完工,但大体形状已经完成了,非常像一个环形的卡丁车赛场。吴凡甚至幻想有一天自己进了附中,等有能力了,就将这个操场改成一个赛车场。一定要在这里搞一场卡丁车大赛。他连自己赛车的颜色都想好了。

每天吴凡六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就准备去画室,他走之前都会站在那个东窗的飘窗前瞟一眼附中的操场,此时正是学校放寒假期间,操场上空无一人。吴凡在想:从这里看去,附中离自己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唾手可得,仅需一个跨步就可以踏上附中的院子,而当他数数考试的时间、众多的画班、众多的对手还有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又觉得附中离自己是那样的遥远。少年吴凡的心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状态又向着惴惴不安的忐忑里滑落。

为什么燕郊的天空总是那么灰蒙蒙呢?再加上那些数不尽的水泥建筑,呈现在吴凡眼睛里的窗外完全是一些素描关系,只有黑色、深灰、浅灰的对比。吴凡想:也许,过了春节,春天来了,这个小区里会有些树绿了,花开了,颜色会有些改变吧?

而每当晚上十一点多,吴凡从画室回来,四周的楼里灯光还在星星点点,透过那些没有窗帘的窗户,吴凡惊讶地发现那些窗子后面活动着的竟然也是一些画班的学生。那些画架和墙上的应试习作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吴凡想:特喵的,又是一堆眼见心烦、眼不见心也烦的石膏。真是人们的笑话说对了,在燕郊的这些楼盘中,每一个房间里住的除了是开画班的,就是要艺考的。吴凡突然觉得自己被框定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格局里,难以舒展,他还能飞得更高吗?

周一本来是画室休息的日子,但生物钟的作用使吴凡已经习惯了朝六晚十二的生活,晚睡早起的习惯是从他上小学时就已经养成了的。每当时钟指向六点钟,他都会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梳洗和早餐,然后会像走向战场的士兵。母亲每天把他送到门口,期望的目光会一直追踪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走到她再也看不到了的地方。他身后的背包有数十斤重,他无法健步如飞,那些沉甸甸的书死死压在他的背上,它们不仅仅是种负担,更是被寄托了太多太多的重量。后来吴凡渐渐习惯了这些压抑他的重量,它们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即使是不上学的时候,只要出门,他都会把一个沉重的双肩包背在身上,没有了这分量他反而会觉得轻飘飘的,像忘带了些什么,总感觉风刮过来,就能把他吹跑。那扶摇直上的想象让他有了失重感,他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已经不能承受没有书包之轻了。

画室里只有程时辉在。平时他就住在画室旁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和王姨养的一只叫大咪的白猫同处一室。大咪睡在程时辉平时睡觉的小沙发旁一张椅子上。程时辉并不喜欢猫,那毛茸茸的东西让他有种过敏的感觉,并且那种痒是在心里的,永远也抓不到;再加上它睡的一张椅子让程时辉睡的沙发有一部分就没有空间再打开,他每天只能蜷缩在沙发上,腿只要稍微一伸展,就会踢到猫身上,然后猫就会整晚叫个不停,让他再没法睡下去。晚上睡不好,白天要盯一天的班,搞得他那一整天都会哈欠连天,吴凡有时开玩笑问他:“辉哥,你是不是毒瘾犯了?”

但命运常常就是这样,非要将他们安排到一起,程时辉也是无可奈何。他知道对抗不是办法,不如选择有限度的妥协。为了能跟大咪好好相处,他决定先从讨好和收买它开始,他常把一些剩菜饭喂给它吃,还特意从网上给它买了一个食盆。这只猫已经相当于人类的五十岁,也算知天命了,它见程时辉并不像王姨那样和它玩玩、逗逗它给它捋捋毛什么的,甚至都不正眼看它一下,就知道这哥儿对自己并不怎么感冒,就既不招惹他也不搭理他,所以他们之间也算相安无事。但程时辉心里的憋屈吴凡是感觉得到的,他最喜欢对吴凡掏心窝的一句话是:“勉从虎穴暂栖身。”不过吴凡还没有被他“说破英雄”时惊着。

程时辉多数时间是在办公室里打电脑,给画班做做网上宣传,编一下画班的宣传广告小折页,散发到周围的考生中间,闲时偶尔也教教高中的学生。

程时辉来自东北地区的一个小村庄。几年前,老于老师到他的村庄去写生,住在了他家。后来他便跟了老于老师学画画,再后来考上了吉美设计系进修室内设计。毕业后,便跟了老于老师来到大城市燕郊,一边帮老于老师养护画班,一边养活自己。当然这个工作不是程时辉的理想,他最大的理想是先进一个装潢公司,然后学了手艺,有了人脉,联系了广大的客户后开个装修公司,自己当老板。程时辉在一次和吴凡喝了点啤酒后,将自己的雄心壮志掏心掏肺地说了出来,吴凡“呵呵”了一下,拿出大人教导他的口吻对程时辉说,如果你不想挤沙发,不想挨老于老师亲密无间的训斥和学生们不经意的小视,不想拿这么点工资糊了口就不能交电话费,不如先正经找个还算稳定的工作做。连吴凡自己也佩服自己怎么能这样流畅地变身家长们习惯性的教导孩子的样子,不但心机婊还碎碎念,最后还外加了点鸡汤,一派的“文思如尿崩,谁与我争锋”的态势。他想这些教导性的话语一定已经进入到了他的骨子里,才能在需要的时候这么顺手拈来。吴凡还找机会问了凡妈是否有关系有信息知道哪里需要用人的,帮助程时辉推荐介绍一下。他把程时辉的“宏大理想”也顺便讲给妈听,还说:“这就是他的理想啊,我都替他难过。”不料妈却说等你进入社会就知道了什么是理想的冲突。再说即使是一个小人物也有他的大理想,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的理想。

“今天放假,来得这么早?”吴凡敲开门,程时辉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

“我来练练石膏。”

“哦好,画哪个?自己去挑吧。”

程时辉带吴凡去挑石膏。“余力画室”的石膏和静物都放在了学文化课屋子旁的那个厕所里。那个厕所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变成了储藏室,里面满满地摆着各种石膏像,还挂着好几块暗旧的衬布,显得十分阴森。

“就这个了。”吴凡挑了石膏像加塔梅拉塔。

“哎,我帮你搬吧。”程时辉把吴凡挑的这个石膏像放在台子上。

吴凡在一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画室由于窗子小而进深长,又位于一楼,终日处在其他楼栋的大片阴影里。所以画室白天也要拉上一层厚重的土黄色窗帘,以遮挡住外边阴影和散光的干扰。画画都是使用灯光来照明,可惜画室的灯光光源太少,照明的瓦数又低,屋子还是以昏暗为主。每当吴凡向窗户那边看去,抑或是坐在窗户旁,都会有一种昏昏欲睡的压抑感。今天因为人少,画室里的光线似乎也不似平时那么黯淡,吴凡还可以打开窗帘让少有的自然光透一些进来。他把窗台边几个乱七八糟摆放的静物架移开,把空酒瓶和被灰尘覆盖的罐子搬到阳台角落的地上。他还发现一个民工用的安全帽,上面画了一个纳粹标志。程时辉说一定是付亮干的,他是嫌老于老师总管他。这小子做事总是极具破坏性的。

吴凡开始画石膏像加塔梅拉塔。这位威尼斯雇佣军司令官去世后,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雕塑家多纳泰罗受威尼斯共和国的委托,在帕都亚圣安东尼广场为他塑了这个纪念雕像。吴凡前年和爸妈一起去意大利,在那个北方的小城市有过短暂的停留,吴凡曾仰视过这尊金戈铁马的骑士塑像,他那戎装佩剑、双手提缰的样子当时并没引起吴凡太多的新奇感,因为那一路见的意大利雕塑、绘画多到令人腻的程度,爸几乎一路在给他恶补西方美术史。直到有一天吴凡要考学画石膏了,他和父亲去美术用品商店买这个石膏头像,吴凡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大鼻子老头。爸说咱在意大利见过这尊雕像的全身,你忘啦?是多纳泰罗的代表作,就在帕都亚圣安东尼教堂大门前的那个高大的基座上,骑马的那个。吴凡回家找到了那张和这尊雕塑的合影,惊叹不已,说要是不提醒,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石膏头就取自那个塑像。

吴凡仔细打量着石膏像加塔梅拉塔,只见他面部神情刚毅,嘴唇饱满而线条坚定。只是这尊塔像紧皱的眉头和圆睁的两眼比吴凡买的那尊稍显模糊,爸爸说这太正常了,这取决于翻模的水平和翻制的次数。吴凡想如果考试时那个塔像跟练习的这个有出入,那老师会以哪个为标准判分呢?

爸说所以你画画不能只拘泥于型,而更应注重对人物背景、身份的了解和人物性格、神态、气质的塑造。就说这个加塔梅拉塔吧,你看他的线条棱角分明,五官厚重,这是只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才能将一个威武骑士的形象刻划得如此淡定和自信。这是当时意大利雕塑彻底摆脱了哥特式造型的痕迹,首次出现的完全世俗化的形象。多纳泰罗的雕塑创作也从此开启了一代新的风尚。

妈赶快拦住爸:“他现在是考学,不是当画家。”

“考完学还不就是进了这个艺术圈了,也得知道这个。”

“但你现在教他那个他懂吗?你不让他拘泥于型,但没有型怎么表现神?型之不存神将焉附?”

吴凡知道他俩说得都有道理,但又不是他现阶段能解决的问题。他只记住了做当代艺术的徐冰说的:素描的练习使他从一个粗糙的人变成了一个精致的人。在画的过程中,他试图展现出自己的所有绘画能力,直到没有什么可以施展时为止,也就是把自己逼到画不下去的境地。他正是在这个“死地”发现了自己的擅长和不擅长,并在这一过程中,学会了处理问题、控制问题的方法。

吴凡也希望在画画的过程中使自己的一切更加完美。他观察这个叫加塔梅拉塔的石膏比以往更加仔细,起稿也越加谨慎。他按照老师平常要求的起型时要注意的比例、空间关系、体面间的关系、黑白灰关系等来起笔。

这个神情果敢、自信,充满英雄气慨,具有罗马贵族气质的被称为“狡黠的猫”的“塔头”,在吴凡笔下渐渐有了模样,也渐渐有了文化的延伸。

刷刷刷刷,吴凡听着自己的铅笔与图画纸摩擦出的有节奏的声响。平时热闹、拥挤的画室在放假的这天却空无一人。另一间屋子里程时辉在打电脑,现在既没人打扰,也不觉得孤独,甚至他还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这样的状态令他十分惬意。

吴凡特别享受这暂时空旷的画室,他觉得论对绘画的热爱,全画室的人加一起,也不如他更纯粹,更能坚持。

然而这惬意是短暂的,外屋的门“咣”地一声开了。“辉哥儿啊,俺来咧。”孙子孙好雨人没进屋声音先到了。

孙好雨见吴凡在了,就嬉皮笑脸凑过来:“矮马,凡凡在啊,画画啦,咋这用功涅(呢)?”

吴凡朝他挥了挥手,“边待着去,别烦人。”

孙好雨却一点也不恼,“俺就是看看你画画,也没烦你啊。你烦,主要是这石膏像烦你,你看它那凶神恶煞的丑相,谁画他不烦啊?俺来了你就拜(别)烦啦哈。”孙好雨甚至有了点哀求的语调。这就是孙好雨!遇到事情不气不恼,反而用他的死皮赖脸和装傻充愣的搞笑,将悲剧的事情用喜剧化解,这真是一门技巧,不知这孙子有意还是无意,是装逼、是真二还是大智若愚。这也是让吴凡没法不佩服他,也无法不瞧不起他的地儿,妈说这种人将来在这种环境下不成大事才怪呢,不过即使成了大事你会很看重这种大事吗?

吴凡笑了出来:“是哈。”

“你说啥呢?”

“没什么。”

“不如咱玩盘游戏吧,换换脑子。”

吴凡一想也行,反正这孙子一进来,自己也没心思再画了。一听吴凡同意和他一起打游戏,孙好雨可来劲了,把本来给点点准备的一瓶可乐立马递给了吴凡,“凡凡啊,喝个饮料呗。”吴凡说了声谢了,就和孙好雨鏖战起来。这孙子真是个好玩伴,两人在“英雄使命”里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画室里有个女生,吴凡刚一来画室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直戴着一只硕大的3M口罩,即使在户外阳光灿烂、没有雾霾的时候,即使在画室里暖气很好、屋子因人满而变得热气腾腾时,她的口罩也从来没有摘下来过。吴凡非常好奇,但因为大家都在,所以也不好专门打听一个女生的怪异行为。他只知道她叫小茗。

一提“小明”的名字,就能让所有不喜欢数学的学生瞬时崩塌,小明已经成了所有厌恶数学人的噩梦。因为从小学有应用题开始,小明就成为各种折磨学生的数学题的代言人,比如有一拧不紧的水龙头每秒滴下2滴水,每滴水约0.05毫升,小明同学洗手时,没把水龙头拧紧,当小明离开多少秒后,水龙头滴多少毫升的水,试写出关于这个的函数解析式。每逢遇到这题,吴凡就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尿频尿急尿不净的那个广告。

当然此小茗非彼小明,波波还悄悄用铅笔把她的名字写在了吴凡的画板上,告诉他究竟是哪个字。波波说这是咱这届班画得最好的一个。

小茗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那颜色比别人好像深了几度,于是就显得眸子特别亮。长长的睫毛一开一合,像一些摇曳的枝条在人们面前扑闪、晃悠。她脸上被硕大的口罩蒙着,不仅没有损害、降低她的颜值,反而神秘得如同蒙上面纱的女人,让人们浮想联翩,不知这遮盖的部分会带给人们怎样的惊天动地。吴凡想着这些,就发现小茗用她那深色的眼睛瞄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但吴凡没法判断她是在笑呢还是在恼。

吴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凑过去看小茗的画。小茗的画粗看去确实觉得画得很成熟,描绘得很细致,特别是在具体的描绘中用了很多功夫,面面俱到,每一个细节都是仔细地抠出来的。却又形似神不似,用力太平均,缺少详略和节奏,忽略了空间的感觉。吴凡用她的画和自己比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画要比她的神似,但却缺少她画中的那种深入的细节。可是就应试而言,哪种画更能赢得考官的高分呢?他在用她的画来比照自己应该在哪些方面再用些力气。吴凡看过一些大师的作品,但对应试的标准还是很陌生。

不知大胖今天怎么来画室了,吴凡正在疑惑,大胖自己却先讲出来了:我爸帮我请的那个家教这几天有事请假了,这一段我都得来画室了,反正我自己待着也没劲儿,正想你们呢。

今天的石膏画的是“荷马”。面对着荷马的胡子,吴凡感到有点不知怎么下笔,他还是头一次画带胡子的石膏像。他被那多如牛毛的胡子搞乱了,只能无奈地抠每个转折,但每一组胡子又有着数不清的细节,每一点的细节要想画立体起来,都省略不了三面五调。也许老于老师让学生画这个大胡子石膏像,就是想训练学生对于毛发的处理。石膏像胡子的画法应该和头发是一样的。其实画每一个部位的方法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吴凡自己还不能完全理解罢了。父亲早就告诉过他沿着明暗交界刻画,注意整体感。哪怕是没学过画的母亲也不断跟他强调:明暗交界线,投影,反光。明暗交界线,投影,反光……而老于老师说得最多的就是:“深入画深入画深入画。”

这个“荷马”让吴凡很是抓狂。吴凡想,这不能怪自己,要怪就怪爸一直给自己自由的空间去画画。以至于他画了十五年的画才刚知道什么是“三大面五大调”。然而不知道什么是“三面五调”并没有影响他这么多年的画画和表达,却影响了他的艺考。“附中考试毕竟是应试啊,就算你画得再好,考官用什么标准来框定你呢?”小于老师说。

“妈的,这画画得真憋屈。”吴凡使劲在画面上顿了一下笔。他用在铅笔上的力几乎已经让它达到了断裂的临界点。

“小凡啊,你要有耐心。”大胖似乎发现了吴凡的烦躁,肉麻地叫着昵称,让吴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凡’,咿唏。”波波嘲笑道。

“胖子你不会是基佬吧。”点点一边补刀,一边将所有的五官挤在了一起,作出了一个极其厌恶的表情,这表情就算她长得再漂亮也令人看不过去了。

“哎呀,点点你怎么能这样说的,我只是对同学热情点嘛。”胖子翻动着他的白眼。

“热情过分了吧?真受不了你的娘。”

“我娘又不在,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别说话了!你们打扰到我画画了。”戴着口罩的小茗对说话的几个人提出抗议了。

点点、波波相互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再不敢言语。吴凡奇怪平时惯于强词夺理的波波怎么单单那么怕这个戴口罩的小茗。传说小茗长得太漂亮了,她爸妈怕她在这个艺考生的圈子里不安全,所以让她戴上口罩,主要功能等同于面纱,次要功能还可以顺便防止病毒和雾霾。这激起了吴凡的好奇,他用itouch在QQ里给孙好雨留了言,说如果他能让那个叫小茗的把口罩摘一次,让大家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他愿意请他麦当劳快餐一顿。很快孙好雨用偷藏起来的手机悄悄地回了话:“不好办啊,一顿麦当劳就能让她摘了口罩,早就有人让她摘了。”

“你想要什么?”

“帮我约点点一起出来,晚上到对面那家港式餐厅宵夜!”

这孙子!但吴凡还是抑制不住他的好奇心,害死猫就害死猫吧,大不了一顿宵夜。

为了请客还是摘口罩的顺序谁先谁后,孙好雨也争,最后还是吴凡投降,让了这孙子。

晚上下了数学课还不到九点,吴凡把点点约了出来,点点非常兴奋,一副“喜大普奔”的样子,“真的吗?就我俩!”不料吴凡还没答话,波波就追了出来,她见吴凡把点点叫出去说要吃饭,非要跟着不可,还威胁点点说你们不带我,就告你爸去!点点心里来气,但没办法,就对吴凡说:要不带上她吧,也正好晚上回去的时候做个伴。吴凡只好答应。

孙好雨已经在小区对面的“啫啫港式餐厅”的大门口等着呢,孙好雨的数学课是找的一对一家教,他不和集体上大课,所以晚上早早就在这等呢。他自己不敢单独约点点,怕被老爸撞见,让吴凡来既打了掩护,又有人给买单,这是他算计都算计不来的好事。不过他见波波也跟来了,脸上还是皱起了一堆苦涩的细纹。

波波也不理会这些,率先找了一张居中的桌子坐下。吴凡却觉得坐在靠边的桌子比较好,隐秘、安静,也不引人注意。孙好雨觉得不就是个座位吗,哪儿不一样?但是他还是耐心地劝说波波听吴凡的:“他请客就听他的吧,哈。”

波波极不情愿地换了座位。才一落座,孙好雨这丫拿起菜单就点,吴凡一看他专往价钱贵的那些菜上打勾,这孙子狮子大开口啊,要在往常吴凡早就给他一中指了,但为了小茗,他忍了,况且又有波波、点点在。

点点见孙好雨点的都是辣菜,气得小嘴撅得鼓鼓的,一个劲儿地说:我妈说穷地儿来的人才爱吃辣子。波波懒得和他废话,一把夺过菜单递给点点。

点点用铅笔在菜单上划去孙好雨点的那些辣菜,又在几个甜品小吃后面挑了勾。孙好雨探过头来,瞪了下他的鼠眼。吴凡发现他就算瞪眼,也依旧还是那么小。“艾玛,点得也太他妈次咧。”孙好雨学着王姨的腔调,“吴凡请客,你俩拜(别)给他这么省钱。”

“滚,不想吃就滚。”波波呵斥了孙好雨,孙好雨抽眼看了看点点,赶紧坐回原处,忍着,不再吱声。

但接下来,这孙子在吴凡请客的一周以后,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小茗真的在画班里摘了半天的口罩。

摘了口罩的小茗并没有惊艳到画班里的同学,却被王姨见到,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王姨先是把小茗找到外间办公室,提醒她画班人多,不要随便摘口罩,吴凡只听到王姨对小茗最后说的几句话:“你爸嘱咐了不让你摘掉口罩,你要是真出了事,俺们可负不了这个责。”

王姨还训斥了画室所有的人,问你们谁撺掇小茗把口罩摘了的,今天中午不许吃饭,还得向小茗赔礼道歉!这个“功劳”当然没人认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王姨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像学校的老师那样爱小题大做,赶尽杀绝,什么事都一追到底。她奉行穷寇莫追的道理,什么事点到为止,不把学生往绝路上逼。

在小茗不在的时候,吴凡才从王姨嘴里知道了小茗的经历:原来她两年前在德州老家得了白血病,听说燕郊有家中外合作医院是国内治疗白血病最好的,于是举家来到了燕郊。通过和母亲的半配型,骨髓移植算成功了,但还需要后期治疗,需要戴口罩至少半年,以防感染。“据说这个病让她家花去了三百多万,幸亏她爸是做生意的,家里不愁钱,要是放在一般家庭一定是没治了呢。”王姨说。

难怪她这么努力呢,她一定更知道时间的宝贵吧,吴凡想。但是他突然又为自己忽悠孙好雨去鼓动小茗摘口罩的事感到有些自责,就为了满足那点可怜的好奇心,要是小茗为此真出了事儿,不知自己得多内疚了。于是吴凡在这种惊恐不安中度过了一周。这一周里他对小茗可以说是言听计从,打心里对她关怀备至。见小茗天天来画室画画,一切正常如初,他才释然。就在他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提着的心刚刚放松下来,却传来小茗因肺部感染住进医院的消息,吴凡的心立即又提到了嗓子眼。

那些天吴凡都在一种惴惴不安中度过,他每天除了画画,最重要的事就是打听小茗的消息。搞得人们以为他和小茗怎么了。连点点都对他投以奇怪的眼神,私下里一个劲儿问他对小茗是不是有意思。弄得吴凡怎么和她解释都没用,好几天都不跟他说话。

几天过去了,画室里依然没有小茗的消息,这个人一夜之间就好像从众人眼里蒸发了。

有一天,画室只有他和孙好雨,吴凡把这孙子拦下,说你明明知道小茗得的这种病不能摘口罩,你为什么不告我?孙好雨开始还想搪塞,但见吴凡表情那样严肃,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皱起眼睛,哭丧个脸,说:“俺哪知道会这么严重,以为她已经好了,况且你又那么想看一眼她的真面目!”

“那你告我一下她到底为啥戴口罩啊。”

“我也想看她到底长啥样,而且……我想让你高兴。”

吴凡不好再埋怨他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但愿她没事。”

终于有一天QQ群里有了小茗的头像出现。

“好吗?”吴凡赶紧过去打招呼:“听说你病了?”

“我木事,有点感冒,肺有些感染。现在好了。”

“造(知道)吗?你不来,我们都急死了。”

“表介样,偶好好的。”

“啥时来画班?”

“再过几天,病情稳定些就去。”

“快考试了,你得抓紧了。”

“造。”

“当然身体更重要,你多保重!”

“谢谢!”

这短短的对话让吴凡轻松了许多,小茗终于没事,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搬除了。吴凡也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为一个人的命运而揪心的痛楚。

在QQ里和小茗成了好朋友,吴凡知道了小茗其实在得病前已经上了高中。在她住院期间,漫长的治疗期让她难熬,她以画画来坚持生命,她的画感动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护士姐姐告诉她有个“美院附中”,是专门学画的中专学校,就在燕郊,她为什么不去到那里学画呢?

于是对“美院附中”的向往就成了种在小茗心里的一粒种子,她的生命对画画越依赖,这种子就活跃起来:发芽、成长。

在小茗精神好一点的时候,父亲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带她去看了附中,这时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把附中从她心里抹出去了,那样一座学校再不只是一些水泥楼房,它成了小茗新生命的起点。

打听到附中只收初中毕业生,并且年龄限制在18岁,每年考学的学生需要有当年的中考成绩,小茗父亲马上赶回德州去给小茗办理停学,托人帮助修改户口上小茗的出生日期,还要找一个初中学校接受小茗的学籍。小茗不明白附中为啥要有这许多自相矛盾的规定,既然要当年的中考成绩,为啥又允许复读生参考,复读生考附中就必须要学籍作假;因为义务教育阶段初中不允许中考复读和重考,要想搞到当年的中考成绩,就必须托关系找门路修改学历学籍。而附中每年的复读生多达三分之二,难道他们都得回家乡去办理假身份和假学历吗?我去!见小茗这样担心,父亲只好安慰小茗:“闺女,你就好好准备考试吧,其他的事我来办,只要能拿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就这样,小茗的年龄不久由十七岁变成十五岁,

学籍也从高中二年级变成初三在学。

周一是爸妈去单位上班的日子,一走,至少三天。凡妈走前嘱咐王姨帮忙找人陪吴凡住几天。“打小他就没离开过我。”凡妈说。王姨说:就叫辉去吧。

程时辉来吴凡家总是换上自己最好的那套衣服——有隐隐的条纹、白色衣领的那件淡的苹果绿衬衫,外套是件灰色的收腰修身呢子猎装,是类似房产销售或公司白领最喜欢穿的那种职业装,给人感觉像是要到大公司去面试。特别是他装随身衣物的包竟是只公文包,吴凡想这是得多梦想和热爱去工作的人才这样打扮自己啊。

程时辉是凡爸作品的忠实粉丝,他曾购买过凡爸的三本书,放在手边,时时翻阅,还把书中重要的话语输入到电脑的文件夹中。要知道凡爸的这几本书都是图文并茂、印刷质量很高端的,一次购买就用掉了程时辉五分之一的工资,而习惯网上阅读的他本是不怎么购买纸质书籍的,但这一次却是例外,他宁可节省其他费用,也坚持买下来,视如珍宝。

一天程时辉从外边回来,发现自己存放在办公室的这几本书不翼而飞到了老于老师的工作台上,他心疼地想取回来,却发现上边被人签了名字。他刚要发火,谁在他的书上乱写乱画,却发现那签的是作者的名字,他把书举到画室,问谁在他书上写了字。孙好雨过来看了看:“吴用啊,不就是然并卵嘛。”见程时辉真的要削他,他才赶紧一边作着揖一边后退,跑掉了。后来老于老师才缓缓跟他解释,这位作者吴用就是吴凡的父亲,这套书是作者签了名送给他的。程时辉这才“哦”了一声,回屋找到了自己的那套书。这事被凡爸知道了,还特意来画室给程时辉那几本书也签了名,并且还送了他一本最新出版的画册。

程时辉的到来,立即给吴凡作出了许多榜样,比如早晨他总是比吴凡起得还早,把早饭准备好,然后拖地,把头天弄乱的东西重新摆放好。他还经常主动为吴凡当速写模特,翻开吴凡速写本上净是程时辉的各种动作,弄得点点讽刺了他好几次:“你这么爱画辉哥啊,要是考试时是个女模特你就死定了。”

吴凡说:“我倒是想画女模特了,可谁来给我做啊。”

“我啊!你只要好好请我一顿。”

“还是算了吧,还得搭上孙好雨,代价太高。”

“跟他有啥关系?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他啥也没说,就是一提到和你怎么着的时候,门牙咬着嘴唇,朝我们挤了下眼睛。”

“这个蛇精病!欠扁!”

吴凡选了每周两次的语文和数学的一对一的补习课程。语文老师的家离画室有两个街区。吴凡每次上课要在画室的课程结束后,刚好那个时间是语文老师的空档,不过这课一补就要到半夜了。冬天的燕郊毕竟比不了北京,刚刚从城乡挣脱出来接轨大城市的地区,习惯还不是那么容易就接上轨,人们还是偏重早睡早起。刚到晚上九点钟,商家就已经纷纷下班了,只有极个别的商铺会延时到十点。为了保障吴凡的安全,程时辉几乎每次在吴凡快下课时,就去老师家门口等他,陪他一起回来。

冬天的燕郊,天黑得就像被14B的铅笔涂过一遍,只有一牙儿极弯极窄的新月吊挂在上空。月光散落在程时辉的背上,使他看去像罩上了一层光晕。这天,程时辉带着吴凡抄近道,走了一条他从未走过的路。没走多远,他们就被一堵旁边堆满碎石和装修垃圾的墙挡住了。

程时辉小心地踩着几块残砖碎瓦,爬上长满野草的半堵墙。他叫吴凡也爬上来。吴凡不曾想到大城市燕郊还会有这种地方。他刚跳上去,那枯草里的尘土便飞了起来,好在墙的另一面正好有个废弃的床垫。两个人软着陆,来到了小区的另一边,然后再七绕八绕穿出了这条漆黑的街;立即有明亮的街灯照耀过来,黄色的灯光渲染着灰色的路,有了冬天寒冷的街道上不一样的温暖。

小区门前的一小块空地上,几个广场舞大妈还在恋恋不舍地挥舞着手中艳丽的折扇;百货店门口的儿童摇椅还在虚席等待着下一位乘客。也有寥寥的几个大排档,在两边的便道上摆放了几张桌椅,堵住了这条街的去路;有两个外地人正在跟一个排档老板为结账价钱争吵;一个提着蛇皮口袋的阿姨正在一个垃圾箱里翻找塑料瓶。程时辉连忙把吴凡拽进一条小路,吴凡正不知为啥,程时辉说,你没看见刚才那个捡塑料瓶的是郑姨吗?她这样的情景碰到咱们会让她很尴尬的。吴凡“啊”了一声,“我说从后面看那个阿姨那么眼熟呢。”

几个背着画夹的女生从对面一闪而过。程时辉和吴凡在猜测她们是附中的学生呢还是要考附中的学生呢?最后他们判断:是考生!原因?晚归、邋遢、同性结伴而行、步履蹒跚、两眼游离!

本来爸妈只是不放心吴凡自己在燕郊,想找个人陪他住两天,没想到程时辉却是这样一个总能超额、超值完成别人交给事情的人,令凡妈感动非常。“凡凡,你看看人家程时辉,才比你大几岁啊,你可真得好好向人家学学了。”

“哦,知道了。”吴凡难得在凡妈表扬“隔壁家小孩”时没有跟妈发生争执,他甚至一点都没有反感凡妈对程时辉的赞不绝口。

每逢程时辉在的那几天,连吴凡都勤快起来,他总能很自觉地协助程时辉收拾房间或者去超市购买食品。凡妈说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付亮进画室不是走着或跑着进来的,而是像在冰上溜冰那样,一小段的助跑,然后自由滑行进来。“余力画室”的地板铺的是那种光光的不防滑的瓷砖,原先铺这地砖为的是这种瓷砖便宜,既可以节省装修费用,还好打理。不料却给付亮的地板滑行带来了便利。后来这成了他日常进画室的方式。再后来画室的同学几乎都是以这样的滑行方式进入画室的。

付亮是老于老师老朋友的儿子,因为文化课总有几门理科分数接近0,所以他老爸跟老于老师商量儿子的前途问题,老于老师给他出了个主意:学个美术,参加艺考,把那些理科跳过去。亮爸欣然同意。不过让付亮学习绘画也真是难为他,这不仅是赶鸭子上架,逼狗跳墙,迫兔子咬人,这简直是逼墩布杆开花,强迫猪像凤凰一样高飞,因为他既不喜欢,也不爱好画画,他真不是那块料。

付亮先去的是“牧野画室”。因为这家画室在燕郊名气最大,这样的名气与付亮爸财大气粗的气派是相吻合的,况且亮爸知道自己儿子的底细,他不想把这么大的累赘一下子抛给自己的老朋友。

不过老于老师倒是非常讲义气,他说:“咱自家的孩子,别跑外受罪去了,让他来我这,我教他起码比不了解咱孩子的人耐心吧。”

亮爸想想觉得有道理:“我就是不想给老哥你添麻烦。”

“说的啥话,认我是老哥就啥也别说了。”

付亮从“牧野画室”转到“余力画室”,不过他的文化课还在“牧野”上,因为文化课的学费是按季度收的,交了就不能退,而专业课他只交了一周的学费,饭费也是这样。有时快到中午了,王姨招呼付亮吃饭,付亮说:“不吃,给‘牧野’那交了这么多饭钱,不吃饭就得吃亏。”

王姨说:别跑了,下午还得画色彩呢。

“不行,不能便宜了他们。花了那么多钱,教了这么久都没教会我画画,整天告我把范画背下来,考学就行了。他们太黑了,收费太他妈贵了。”他说话时脖子向前伸得长长的,头却是低着的,他的眼睛需要从下面往上努力翻着才能看见对面的人。

“是吧,还是俺们教得好,对不?要说俺们信佛的人就是跟他们不一样。能教你们就是你们的福气,都是上天安排的。”王姨挑眉看了一下付亮,为的是得到认同,她的金丝眼镜上闪过一道绿光,狡黠而又充满慈爱。“再说俺们教的都是朋友亲戚家的孩子,可认真咧。”

“卧槽,‘牧野’的人都特喵太傻×了。文化课教的什么××玩意。”付亮还在那不依不饶。

“啪——”一根棍子敲在付亮的画板上,是老于老师过来了,“哎妈呀,行了,你可拜(别)说话了。赶快画画!”

“到点了,去‘牧野’吃饭了,再不去,没饭了。”没等老于老师反应过来,付亮起身,小助跑,从教室滑行了出去。

老于老师给付亮安排的是单独教学,他每天选一张素描或色彩静物的范画给付亮临摹。付亮要考的是“中国戏剧学校”,那里对专业和文化课的要求都会比“美院附中”低一大截。“再说,他爸有钱,让他家到时使点银子呗。”见老于老师还在为付亮的逃走生气,王姨赶紧过来劝阻说。

付亮在“余力画室”一共待了两天半,已经和三个男生差点动手,和两个女生吵了起来。还有几个学生因为有付亮在而想退学,正在和王姨商量退钱的事。王姨坐不住了,赶紧找老于老师商量对策,“咱不收他学费也就算了,但可不能让他把咱的学生都吓跑了。上午刚和波波闹翻,下午就把小胖给打了,照这样下去,我们可怎么留他?”

老于老师觉得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不能因为几个钱就把以前的情分都丢了。不过老于老师觉得付亮的行为也确实需要限制一下,他得出面替老朋友管管这个儿子了。

就在老于老师还没来得及找个茬口对付亮下手,付亮却先跟他老爸动手了。那天晚上亮爸从通州过来看付亮,因为当天他的车限行,所以就骑了辆摩托,赶了三十多公里的路过来。老于老师见老朋友来了自然少不了找个饭店,酒肉招待付亮父子。喝了酒的亮爸听了老于老师对儿子这几天表现的简要介绍,就有了一股怒气涌来,他把付亮叫到跟前,想在老于老师面前教导教导他。

不料亮爸刚把付亮拽过来问他咋回事时,付亮一个肩膀撞过去,将老爸顶了个趔趄,亮爸肥硕的身子咕咚一下就栽倒下去。付亮见闯了祸,撒腿就跑。老于老师忙去扶亮爸,发现他的头在摔倒时正砸在椅子背上,血顺着脖子汩汩下流。老于老师本来就有点晕血,一见亮爸这样,慌了,赶紧打120,又把小于老师和程时辉等人喊来,把亮爸送进医院。

折腾了一晚上,缝针、包扎、输液。亮爸气得还顺便把心脏病给犯了。程时辉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脸色因为熬夜变得灰沓沓的,吴凡已经在画室门外等着呢,幸亏又是个周一,画室放假。吴凡说:“辉哥,你睡会儿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人来。”

程时辉说:“嗯呐,我帮你摆组静物,你画着,我真得去补补觉,昨一宿熬的!唉——”

突然,一个弯腰的身影滑进了屋里,速度极快,犹如一只行走在冰面上的冰壶。

“辉哥,我来画画了。”

付亮拿着他的平板电脑弯着身子走进办公室。显然,他自称用了十年的背背佳也没治好他的驼背。吴凡原来印象中那些执拗劲十足的人是不驼背的,脖子应该总梗着才对,付亮的表现给了他一个不同的答案。

“知道你爸在医院输液了吗?你今天咋不去看看他?”

“他呀……他怎么样了?”

“脑袋被缝了好几针,心脏病也犯了,差点要了命。你干吗和他动手?”

“谁让他总打我!”

“听说你妈特宠你吧,把你惯成这样。”

“谁说,我爸从小就爱揍我,喝了酒揍我,没喝酒也揍我,生气了揍我,高兴了也揍我,他生意出问题了也拿我出气!”

“他是你爸!不拿你出气还拿我们出气啊?”

“可我现在长大了,我有力气还手了,他再想随便打我,我就先发制人!”

付亮的一番话说得吴凡和程时辉非常无语,“那你快画画去,怎么还在这玩呢?”程时辉敦促道。

“我就上一下贴吧。”

“别玩了,快去画画吧。于老师一会说要检查你今天画的。”程时辉搬出老于老师来吓唬他。

果然付亮今天有点老实,估计听说他让老爸进了医院,闯下了大祸,他心里也是有点虚,来画室也有想打探情况的因素在里面。

付亮到画室支起了画架,从画包里拿出一张纸,用画夹子夹在画板上,再拿尺子比着,用裁纸刀在中间把四开的纸裁成了八开。收拾好一切,他并没有着急画画,而是又拿出了平板电脑,插上耳机。立即有强烈的声音从付亮的耳机里传出,那声音的嘈杂、响亮和耳机的漏音,在没人的画室里简直犹如插在功放上。特别是播放的音乐竟是各种高亢、嘹亮的军歌进行曲,还一首接一首。

心烦意乱,吴凡也画不下去。他干脆推开画架,到程时辉的办公室去玩电脑。没想到程时辉也没睡着,问吴凡吃早饭了么?吴凡当然是没吃。程时辉说干脆我做点吃的,这眼看也快到中午了。

“那你到门口那个新达超市买条火腿肠,我做个炒饭。”

“好。但是那个付亮怎么办?”

“做好了咱一起吃。”

“是吗,那样的人!辉哥你对他可真好。我总感觉他脑子和身体不属于这个地球。”

“没办法,他爸爸跟于老师是多年的老哥们,他可能有点偏执,但也跟他家的教育有关。文化课学不好他爸只能叫他学画咯。”

走在通往超市的路上,街对面的面包店放着强烈的打击乐,弄得吴凡脑仁疼。他仰望了一下天空,混混沌沌的。虽然冬天中午的太阳应该还是挺强烈的,但在河北燕郊这地界儿里,在层层雾霾笼罩下,直视阳光也不会感到一点点的刺眼。据说中国十大雾霾城市,天津、北京各占一个,河北占了八个,在雾霾这事上,京津冀已经率先一体化了。吴凡还在想刚才程时辉说的付亮是因为文化课学不好才来学画画,就很有点愤愤不平。脑子有病、偏执、问题少年这类的人都来学画画,那自己这么多年做的一切到底算什么?要是学校都收了那样的人,那自己又何必来这破地方苦练这该死的一切?他觉得付亮的存在严重影响到了自己的光荣与梦想。想着想着,差点走错门,进到超市旁边的一家发廊里。那里面坐满了杀马特黄毛,“来吧,大兄弟洗剪吹来一个呗。”吴凡连忙出来,小跑着进了超市,买了火腿肠又小跑着回画室。

付亮早就远离画架,赖在沙发上玩他的小平板。吴凡把买来的火腿肠拿给程时辉,他立即干净利落地刷锅、切火腿肠、炒饭,很快端出来的蛋炒饭和火腿颗粒晶亮,红白黄分明,让早就饿了一个上午、且被军乐队奏出的震耳欲聋声响弄得十分绝望的吴凡垂涎欲滴。

“付亮,来吃饭吧。别玩了。”

“好,就来。”付亮说着还不忍放下手中的电脑。在程时辉一再的催促下,才打着出溜从里屋滑出来。

“付亮,快吃。你不是下午还要去‘牧野’那上数学课吗?”

付亮说:晚不了,一点才上课。

听到下午付亮不在,吴凡心想,终于可以逃离该死的军歌的包围了。

十一

詹犊子和刘神经是“余力画室”被提及率最高的两个神一样的人物。不仅因为他们长时间盘踞在“余力画室”,更重要的是这两人画技超高,成为了每一届学生羡慕和效仿的对象,而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在文化课上跌了跟头,只因一两分的差距没考上附中,让后辈考生唏嘘不已,且成为反面教材。总之,这两人是“余力画室”对外宣传学生成果最常用的代表人物,也是“余力画室”最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刘神经的真名叫刘白川,江西人。第一次听到画班人说这个名字时,高中的学生都在笑,吴凡不知道这样一个平常的名字会有什么笑点。但据老于老师说,他是一个能制约付亮的人。那一定是个能人,吴凡想。

就在吴凡进入画班的第三个周末,那个叫刘神经的来画班了。说是学校放寒假了,他要到画班这来住几天,等快过年那两天再回家。

见刘神经进门来,孙好雨张开双臂,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不料刘神经一侧身,把他错了过去。

“大学考得咋样啊?”孙好雨张开的臂膀还没来得及收回,却明知故问而且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

“妈的,哥儿点儿背,去年又没考上,今年还没考完。专业的联考昨天刚完事,一个月后才下分呢,才知道能不能考文化课。这天杀的文化课啊,简直就是我最大的克星啊。”刘白川的眼球在黑色宽大的镜框中游离着。

“川哥,今年你没问题哈。再教教我滑板呗。”孙好雨见刘白川背了滑板来,这样请求着。刘白川立即爽快地答应了,他非常乐意在学弟面前露几手。

他先教了孙好雨几个简单的基本动作,然后自己飞身滑出去很远,再滑回来,再一个急转弯,以一个帅气的动作在众人眼前戛然停下,引来一片叫好声。

刘神经压制住内心的得意,将脸上那副如啤酒瓶底大小的眼镜用一种夸张的动作向上推了推。他的鼻子显然经受不住这沉重的压迫,已经向下一再转折,形成了一个驼峰样的鼻梁。他的上身穿一件短款的卫衣,把双腿在视觉上拉伸得更长了,一双VANS的板鞋透出了他的时尚和品位。画室里高中的学生都对他见怪不怪,只有初中的学生认真地在他身上寻找着令自己羡慕的元素。

刘白川用脚把滑板推送到吴凡面前,“你也来试试。”吴凡心里有点怯怯的,在大家面前怎么也滑不起来。

画室里一群学生到院子里参观刘神经表演滑板的举动终于让王姨忍无可忍。她大声地喊学生们快回去画画,“都啥时候了?害(还)玩!”

学生们立即鸟兽散回到画室。“白川,给师弟妹们辅导辅导画,别总带他们瞎玩,就快考试了!”王姨对刘神经说。

刘白川在画室里转了一圈,他在走过吴凡的画架时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停在了点点的面前,“这线条画得弱暴了。”

点点很无辜地看着他,他却从墙上抻下他画的一张范画,用图钉按在点点的画板上,“先照哥的这张临摹一遍。”

见点点真的按刘神经的意思要换新的一张纸、临摹他的画,孙好雨忙阻止说:“就算是临摹,也先把这张石膏画完啊。”

刘神经一把把孙好雨推开,说:“你懂啥,一边画你的去。”孙好雨缩着脖子瞪了瞪他的鼠目,只好一边去了,当然他的寸光还是不时扫描在点点这里。见孙好雨这样,波波故意用身子挡住点点,目的是想急死这孙子。

刘神经在画室里又转了一圈,觉得无聊,最后又走到点点身旁,干脆让点点闪开,他要亲自挽袖上阵,给点点做示范。点点乖乖地垂手站在他旁边,恭敬地看着。

画室里的学生们也立即齐刷刷地放下手里正在画的画,围拢过来,大家都知道刘神经做范画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求都求不来的。

去年刘神经以文化课一分之差与央美本院失之交臂,而且这还不是他的第一次。他在考学这项事业上已经花费了数年时间,是孙好雨、吴凡他们考学的老前辈了。刘白川因为画得好,非常自恃清高,前年孙好雨刚来画室时,还经常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转来转去像个马仔。好几个同学为了能在画画的时候坐在他旁边边画边学,都得在平时不断拍他的马屁。他不屑地看看那些争当他小弟的同学,把一只白色的大耳机罩在耳朵上,立即有一种连这样隔音式耳机都拦不住的重金属音乐强烈地传了出来,他的瘦长的细腿便跟着节拍也如打摆子一般抖动,他的脸上立即有一种只有摇滚青年才有的自恋、孤傲、鄙夷的自满神态浮现出来。有了这样的神情,崇拜他的同学更多了。

刘白川后来还带领画室的同学玩了许多最时髦的游戏,引领着画室的风潮。比如有段时间,画室里好多人被他带着玩滑板,这是一种以刷街的形式集体出现在大街上的游戏,他总是带领着一大群同学在燕郊坑坑洼洼该死的道路上刷街,引来众人驻足观看。飞驰的他们常常会被燕郊大街的地面上不时出现的小凹陷和砂石小凸起弄得翻板、跌跤,把一群本想在人群前炫酷、嘚瑟的时尚青年搞得狼狈不堪。可惜了那张滑板上专业的前桥和板面,吴凡想。

刘白川成为了画室里长久不枯燥的元素之一,他也是画室里兴起的每一项新玩法、新游戏、新打扮的领头羊和实验者。他标志性的形象是穿瘦腿牛仔裤,紧身短款帽衫,不穿袜子,露出脚腕细弱的一段,用黑边无片眼镜框住无限漫游的眼睛。在户外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他总是闭起眼睛,微醺色的脸如向日葵一样,常常执拗地仰向太阳在的方向,让人禁不住想起梵高的向日葵和那只被割掉的耳朵。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青年,几年的考学不中,使他简直被压抑、折磨成个疯子。有一段时间,他会不停地在屋子里转圈,还经常在夜半三更的时候一曲高歌,弄得邻居个个变成了“朝阳区群众”,不断到物业那里投诉“余力画室”。物业也多次威胁说,要是还有学生这么夜半歌声,这个学生宿舍将被查封!因为刚刚北京政府下了不准居民楼被当作集体宿舍,不许群居,不许人均小于四平米的通知。虽然燕郊不是北京,但遇到这些政府规定,总是爱比照北京实施,害得王姨不断去给邻居赔不是,还得隔三岔五地提点东西去小恩小惠左邻右舍,求他们别再投诉他们。

刘神经在王姨的耐心劝阻和严厉警告下,虽然不夜半歌声了,却改喝涮笔水了。他经常无缘由地拎起一桶灰黑、浓稠的涮笔水,咕咚咚地喝起来,等到别人发现阻止时,他已经喝了大半桶了。说也奇怪,喝了这些涮笔水,他不但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却还出奇地健康,即使经历那样忙碌的、折磨人的考试,他竟也没有生任何大病。

压抑和发泄是刘神经不断交替出现的两种考学形态。有时轮到他做模特,他会突然抱起一把折叠铁凳子,扮作一个摇滚吉他手,一边甩着长长的头发,一边用手在圆圆的椅子面上划拉着,作弹奏状。

后来的学生就很少知道刘白川的名字,而只叫他刘神经了。

但其实刘白川还不是画室最会玩的,也不是画室玩滑板的第一人,他只是仗着设备好,经常玩而已。真正教会刘白川玩滑板的是那个叫詹笑仁的,也就是郑姨的儿子。论才气,刘白川基本看不见他的尾灯。

詹笑仁,人称詹犊子,一是因为詹笑仁长得膀大腰圆,个子却短小,显得非常健硕,就像个小牛犊子;二是因为他是老于老师在画班里最喜欢的学生了,东北人用犊子叫小孩,有我们现在说的“萌”、“憨”的意思。在老于老师那,是个爱称。

詹笑仁对画石膏极有感觉,疏密、详略,无不得当。他能以素描秒杀全考场,又能以文化课全部挂科作为自己考附中的结局。后来他到“国际艺术学校”考试,不到一个小时就画完了,看得考场里的学生都忘了自己是在考试,却有了观摩范画的错觉,连校长都来看他画素描。后来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破“国艺”破格录取了,还免了他的文化课考试。

孙好雨每当给别人介绍詹笑仁时,总是面露羡慕,一脸贱笑着说:“我靠,我要能有詹笑仁这技术,那附中我肯定就是第一了。”、“可惜他这块材料了,文化课渣得不行。”

“你们可拜(别)扯犊子,整那没用的了,赶紧画画吧,再不好好画,付亮都赶上你们了。”王姨从外间屋冲了进来,阻止了学生的聊天。她还顺手从厕所里揪出了正躲在里面玩手游的波波。

王姨的出现总是非常适时。画室立马安静下来。不过王姨说犊子,犊子就到。詹犊子这个周末也从“国艺”翻山越岭地来画室转转。

“余力画室”就是这样一个能聚人气的地方,老于老师的宽容、厚道,小于老师的才华和文艺范,王姨的慈爱和唠叨,郑姨的勤恳和认真,辉哥的努力与隐忍,都令画室的学生难忘。画班的学生和普通学校不一样:普通学校上课听讲,下课回家,学生和老师之间、学生和学生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而画班就不一样了,学生们是集中强化学习,整天画画、学文化,吃甚至住都在一起。每个学生在那个阶段都有种把这里当成家的感觉,不管考试的结局怎样,它总能让那些在这里学习过的学生想回“家”看看。

詹笑仁也是趁着联考刚结束,赶回来看看画班的,他和刘神经属于不约而同。

詹笑仁每次回到燕郊,不是先急着回家去看看他老妈郑姨,而是先到“余力画室”转一圈,转舒服了,才问王姨:“我妈在家了吧。”

詹笑仁见刘神经在给同学做范画,便没打扰他,可不料被孙好雨一眼看见了,他立即把手臂架在了腰的位置,弱弱地和詹笑仁摆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詹哥来了!”

刘白川见是詹笑仁,便停下手里的画。“给他们画着玩。”其实刘神经画得很好,也足以给下边的学弟学妹做范画,但他见了詹笑仁还是有点怵头,他在詹笑仁面前最不敢的就是炫耀素描,因为他已经被詹笑仁秒杀过好几年了,这也是最让他心疼的地儿。

詹笑仁倒不以为意,说:“你画你画。”

刘神经当然不能再画,他对点点耸耸肩说:“詹犊子来了,这王八犊子,我还是滚犊子吧。”他喊了声:“王姨啊,今儿吃啥啊?”就趁机溜到外间屋去了。

跟刘神经的画相比,吴凡其实更喜欢詹犊子詹笑仁的素描,他不仅造型能力超强,更重要的是他的线条里透着灵气,而不是考学的那种匠气逼人。

吴凡拿来这几天练习的画让詹笑仁给看看。詹笑仁一张张看,遇到看出问题的地儿,就给他讲讲,还用笔在画的旁边注上问题的关键词。吴凡感激地听着,认真地记着,觉得先前有些模糊的概念,竟然清晰了许多。

十二

过了元旦,进入了新的一年,春节的脚步便日益临近。燕郊这个移民城镇,离春节还有十多天,便被一种“准备回家”的气氛笼罩着,人们心神不定,期待与忙碌交织着,“是回家呢,还是回家呢?”的追问在人们脑海里不停地回荡,满大街奔跑着的都是采购回家的礼品和拉着行李的赶路人,还有买到回家车票的惊喜和买不到车票的叹息声。

而在“东方夏威夷”里,每天都能看到许多脸上黑里透红、拿着大包小包编织袋和破烂行李的人走出走进。这样的过年气氛也防不胜防地涌入画室,画室里开始人心涣散,搞得好脾气的程时辉也经常要从小屋里小跑出来,叫学生们安静。

最先回家过年的是高一的学生。不久高中的学生就都走光了。除了小广场空地上不分年节、风雨无阻、坚持不懈的广场舞大妈,就只有吴凡他们这些附中的艺考生和教这些考生的画班还在燕郊坚守着。

今年的春节似乎显得特别的漫长。而过了春节,这些考附中的学生就要奔赴战场了。吴凡想,不管是死是活,就让这一天快点到来吧。这些折磨人的时光,每天都有一些人要崩陷,要发疯。吴凡突然问自己,难道生活就是这样,或者说这难道就是我必须的生活吗?

这段时间街上流行一种叫H7N9的禽流感,班里只要一有人抽鼻子擤鼻涕清嗓子咳嗽啥的,小茗立即就紧张起来,她让父亲到对面的百姓药店买了数种抗流感的药物,分发给画室的同学。吴凡非常感动,一个劲说小茗好。刘白川说这就叫“爱护别人就是爱护自己”。

连吴凡都奇怪自己怎么会跟刘神经刘白川成了好友,他一直觉得和他是在两条平行轨迹上运行的两种人,很难有什么交集。但就是在快考学的最后几星期,因为程时辉家有急事要回去,刘白川被王姨委派了去陪吴凡住两晚,他们才熟悉了起来。

开始刘白川非要吴凡去住集体宿舍,而吴凡却坚持要拉他到家里去住。

“你跟我们去吧,我们晚上可好玩了。我叫孙大牙买好零食等着你,晚上还能看电影。这两天大牙爸不在,他把楼下的Wifi破解了,网速杠杠的。”

“啊不去,不住家里不习惯。我是巨蟹座的。你要不去我还不如自己回家呢。”

“不行,王姨都告诉我了,得陪你两晚。明天她要是知道了我没陪,你再出点事还不骂死我。”

白川终于还是拗不过吴凡,跟着他回了家。他们绕路去超市,吴凡心里过意不去,还请了白川两包薯片,他们不敢买啤酒,只买了几瓶汽水。

“哇靠,没Wifi。这还让人活吗?人生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坐在对面却没有网!算了,看电视!”刘白川按开一个老款的电视机。“电视还只有这么几个台,我看看啊,什么内蒙古少儿频道,新疆维吾尔族频道,内蒙古藏语频道……连电影频道都没有?这是要我命的节奏啊。”

吴凡在一旁用ipad玩极品飞车玩得渐入佳境,弄得白川越发无聊,边发短信边吃着吴凡买给他的那些零食。

时间已近十二点,两个人无聊得已渐有困意。吴凡把沙发床给他收拾了出来,刘白川却磨磨蹭蹭不肯去睡。

吴凡洗漱完躺在床上却也迟迟不能睡着,他怕白川半夜里犯神经,邻居来敲门;又怕他是个基佬,等他睡着了会夜袭他。他的耳朵灵动着,屋外的一点声响都让他紧张不已,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迷迷糊糊地,不觉天色已晓。

到了第二天早晨,发现自己没睡着、而一脸困意和疲倦的却是刘白川。吴凡问:“怎么,没睡好?”

白川半开玩笑地说:“我看你这么热情,买了那么多的零食给我,还非得到你家来住,我怕晚上趁我睡着打我主意。”

吴凡:“啊?我去,这世界要疯!……”

转天王姨早早在画室里等着呢,见了吴凡马上迎上去:“矮马,可来了,昨天白川没犯神经吧?俺可担心咧。”

“没有啊,一切正常。没唱歌也没喝涮笔水。”

“那就好。今天还用去不?”

“用啊,我妈说他们今天有个聚会,说有刘索拉、陈嘉颖、云浩,说还有HAYA乐队。好不容易约到一起,不去不好,所以得明天才能回了。”

“真的?你说的刘索拉是写《你别无选择》的那个刘索拉吗?”郑姨不知啥时也在画室了。她平常都是晚上才来的,为啥今天早晨就来了?吴凡想。

“好像是。”吴凡还没来得及把他的疑问抛给郑姨,却反而被郑姨问了许多。

“能让你妈帮忙找她要个签名吗?我可是她忠实的粉丝,喜欢她三十年了。”郑姨一脸祈望的神态。

“好,我一会电话问问我妈。”

“太好了,我等你的消息啊。”郑姨离开时,步伐明显轻盈了许多。吴凡想:用三十年来崇拜一个偶像,对于郑姨这个年岁的人也许不算什么,也许只是她漫长生涯的一个瞬间,也许她觉得许多愿望终有实现的一天,才会这样执迷。

“一个签名有哈用啊,不当吃不当喝的。”王姨这样评价了郑姨的行为。

吴凡不好回答,他干咳两下,清了清喉咙,立即有一只手递来一只一次性口罩,吴凡一看是小茗。

“我又没有感冒!”

“预防着!”

“我说小茗,不能因为你得病了,全世界的人就得陪你一起戴口罩吧?”吴凡想用这样一句话拍给小茗,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看见了小茗日渐稀疏的头发(也许是日渐浓密?),他有了恻隐之心。

王姨把摆静物用的多出的一只小芒果偷偷塞给吴凡,“吃吧,这玩艺儿这季节老贵了。”

吴凡发现画室里终于换了一组新的静物。那早已干枯的一组水果终于不见了。

画班里的同学都在进步,点点、大胖、孙好雨和小茗。就连付亮的临摹都有了不小的提高。只有吴凡心里有了一种焦躁和不安。当艺术与应试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吴凡被搅乱了,有种被撕裂的妄想。十几年对艺术表达的坚持和几个月对应试规范的描摹,他面临了与那个“生存还是死亡”的倒霉王子同样的问题。他感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往前一步是孤独,退后一步还是孤独。

程时辉目睹了吴凡的烦恼,他对吴凡说:告你个窍门吧,这几年画室里能考上学的,其实用不着这么玩命地练习画写生,你只需要不断地临摹范画,一个石膏各种角度的范画都要临摹,临摹一百遍,然后背下来,默画,默得和范画差不多,就能考上。

“这不成了程式化的默写了?那写生的感觉呢?我们的观察能力呢?”吴凡还有许多疑问。

啥能不能力的,现在重要的是先考进学校!你想想你从实物转化成平面需要多长时间?再由平面转换到你的画上又需要多长时间?还得训练你的能力吧?老费事了。可临摹就不一样了,人家把从三维到二维那一步已经做完了,你只需要把二维这部分背熟,誊到你的试卷上就成了。吴凡知道辉哥说的这些道理,但他心有不甘,他的对艺术的热爱仅仅是为了考个艺术中专吗?他想到了课本中的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的嘴角有了冷冷的笑意。

付亮在“余力画室”全体同学的忽悠和鼓励下,从“牧野画室”的文化课考试里拿到了数学考试的真题,他立刻把这个在“牧野画室”作为绝密考题的卷子偷偷带出来,给“余力画室”的同学每人复印一份。付亮得到了王姨赞许,之后只要王姨再为什么事数落他,同学再对他的某些行为侧目,他都会说:“咱画室的真题可是我拿回来的啊。”大家就都不再言语。

晚上刘神经到吴凡家的时候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吴凡问他:出了啥事?

刘白川一忍再忍也没忍住,干脆放声嚎啕起来。过了许久,等他哭痛快了,才说:“犊子没了!”“什么意思?没了?”

“那是两天前的事。联考成绩下来了,犊子没有过。”

“怎么会?他画得这么好!”

“这次他们省的联考是默画一个领导人的像,他失手了。他一直没拿省里的联考当回事,以为往年联考默画的那些苹果鸭梨他早已经烂熟于心,就没回省里参加集训。你知道,他一心想上央美的。可省联考不过就没有央美校考的资格。这次省联考出题的是教委新上任的领导,第一次参加艺考出题,就弄出个心血来潮,地球人都无法阻挡他的高涨热情了。写实默画国家领导人,亏他想得出!那些得到内部消息的画班和临摹过领导人照片的学生这次占了便宜。”

吴凡从刘白川那得知,詹笑仁为考附中复读过三年,最后只能蜗居“国艺”。中专毕业后,他已经参加了两次高考,都名落孙山。他刻苦也努力,他太想上“央美”了,这个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郑姨为了能实现他的理想,卖掉房子,辞去家乡稳定的工作,把一天分成三部分,白天和晚上分别在两个画班打工为他挣学费,业余时间还捡拾塑料瓶换钱贴补家用。那天他来,说郑姨为他考学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很内疚。他将希望寄托在这次的高考,他想考上他理想的学校好报答母亲多年的付出。

联考的分是从手机拨通的音讯台里传出来的。犊子听了良久,又重播了很多次。它像钟声,又像是号角。终于在春天即将到来的那个上午,沉默了许久的犊子从十八层出租屋的阳台翻跃了下去。他是背对着外面,伸展开双臂,后翻出去的。他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就像跳水运动员将自己抛出时不断地翻滚,为的是阻止那越来越快的自由落体。他在落地的瞬间被轻轻地弹了一下,仅有的一点出血立即被焦渴的土地吸收,掩盖住真相。草坪依然翠得鲜嫩。他落在地上的时候正接近中午时分,等下班的人们再见到他,都以为是谁家的孩子仰面躺在草坪上晒太阳。是的,这个城市没有阳光太久了,那个孩子完全有理由享受一下这样的沐浴。据说,甚至在他被抬走之前,草坪旁还有学生在画速写,他们一点也没有发现躺在不远处的他,血色和温度正从这样一张青春的脸上慢慢退去。

刘白川的诉说让吴凡不寒而栗,那描述不像是在讲述詹笑仁的事,而像是在描绘他自己的一个经历。整晚,詹笑仁那飘旋而下的身影在吴凡的脑子里不断地闪回,他从天而降、扑面而来的放大了的面孔不断在吴凡的耳畔响起那如计算机拼集而成的声音:暗部加重,再加重,再加重点,亮部就显出来了。吴凡就是这样经历了一个半醒半睡的不眠之夜,直到最后詹笑仁化为一片白色的衣袍在吴凡的天空中又漂浮了许久。吴凡的左耳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弃他而去。

早晨,吴凡按照自己的生活惯性起床,却总觉得这世界太安静了,左耳仿佛被放置在真空里。他叫白川跟他说话,他一手堵住右耳,看见白川的嘴在动,却什么也没听到;他连忙又去堵左耳,右耳可以听见白川说话,他确定了自己只有一只耳朵在工作。只能听见一边声音比两只耳朵都聋还要难受得多,这还不比瞄准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感觉就如同失去一半的大脑一般,“所以说耳聋又称失聪。”刘白川的声音像从遥远的雪域高原飘来。

“詹犊子的事是真的吗?”吴凡几乎是扯着嗓门才把这句话说出来,但他却听不真切自己的声音。

“记住,这事王姨不让讲,怕影响学生的情绪,你到班里一定不要说出去!”

上午正是一天练画最忙的时候,吴凡压抑住关于詹犊子的消息,也没再管耳朵的事。午觉醒来,那种失去一只耳朵的感觉再度袭来。这样过了几天,他以为是睡觉的姿势不对,于是他不再“面壁”,转向另外的方向。另外的方向就是他卧室的屋门。这么睡觉给了吴凡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这个屋子太小,把门半打开就几乎能碰到床头。吴凡时刻有一种随时准备撞门的感觉。那种威胁和压迫感如同所有漂在北京、燕郊、宋庄的人们都有的非常相同的感受。詹笑仁的死给吴凡洒满阳光的艺考之路投上了一层重重的阴影,天也空旷得有了悲壮的色彩。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夜间变得沉甸甸的。

刘白川要走了的下午,吴凡的左耳似乎也打算跟着刘白川一起离开了。吴凡用沾湿的餐巾纸掏耳朵,耳朵里就像疯子摇滚歌手拿着钻地机往里钻,却什么都掏不出来。他难过得用脑门咚咚地撞墙,但又不敢太使劲,不然脑子不是更不灵光了?

刘白川拿着粘满花里胡哨贴纸的旅行箱到了画室,跟老于老师告别。

“白川啊,好孩着(子)。暑假再回来啊。走前你再跟这帮孩子们讲两句呗。”

“好,于老师。暑假我一定回来,相信那时候大牙、小凡他们应该也该考上了。”他又转头对孙好雨、吴凡说:“你们要好好学画,不懂的赶紧问问两位于老师。好了我走了。”

孙好雨对吴凡说:“咱俩去送送川哥吧。”

吴凡和孙好雨帮着刘白川搬着行李去门口打车。吴凡一只耳朵听不见,非常别扭,心烦得要死。见吴凡情绪不高,白川问:“怎么了?这么紧张?不会因为我走了难过吧?”

“才怪,看美的你!”

“时间过得太快了,相聚总是那么短暂。”刘神经开始犯他的多愁善感的神经了。为了阻止他继续神经,吴凡和孙好雨搬着他的行李迅速穿过小区的小广场,快步往大门外走,孙好雨低头盯着前面的白川正在行走着的VANS板鞋。

“我跟你们说,还有一个多月,你们都努力吧,赶快考上这破附中,报我和詹犊子那两箭之仇!可惜了詹犊子,他爽了,可我们呢!”

孙好雨莫名其妙:“詹犊子爽啥了?”

刘白川没接他的话,而是继续他的嘱咐:“还有就是珍惜你们现在。这附中一考完,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当然,没考上也没关系,你们现在的经历就是最珍贵的。要保存起来。”

这些话吴凡有许多都没有听清,但他却听明白了“经历是最珍贵的”、“要好好保存起来”这些关键性词句。

“行,可惜点点没出来送送你,她一直很崇拜你。”

“没关系,反正我们暑假还能再见的嘛。你们就送到这儿吧,我走了。”

“后会无期。”

“什么?”

“你不知道现在正演的那个韩寒的电影吗?”

“我不看韩寒,那是上世纪人看的东西。”

“SHIT!”

东边的天有些暗了,斜阳横扫在这三个人的脸上,像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涂层,又仿佛是老天特意给这三个少年的离别增添气氛。

孙好雨和吴凡帮刘白川把行李放到出租车的后备箱,一声再见的话音还没落下,这声音就追着出租车快速跑远了。目送着白川的离开,他俩瞬间都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也像被带离了身体。他们拖着缓慢的脚步游离在返回画室的路上,吴凡第一次发现孙好雨的存在让他的孤寂因为有了一个陪伴者而得到缓冲。他扭头看了一眼走在旁边的孙好雨,甚至他的那两枚鼠牙也顺眼了许多,可爱了许多。

十三

吴凡觉得还没来得及介绍完画班里的同伴和那里发生的故事,考试竟已悄然临近。离考试还有三周,王姨就去庙里给学生们请了香,当然祈福祷告也是不能少的,她请来了一盘佛教音乐,每天在画室外间循环播放,弄得外人没弄清这是画室,还以为进了一个佛堂。王姨这几天也不来给学生做早餐了,她把这事委托给了程时辉,而她自己据说是每天早课要替学生们诵经祈求好的考运。

郑姨的离开,除了知道真相的人,没有哪个考生在意或者说有空在意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的去向。画室里打扫卫生的工作也自然而然落到了程时辉身上。

点点突然去了别的画室。这次真的让“余力画室”的学生彻底失去了平衡。据说点点父母找到了一个附中的老师专门给她辅导,那老师说点点专业学习的方向有些走偏,于是介绍她到自己岳父开的一个画班去突击最后的几周。附中老师给了她很多许诺,又让她觉得如果不转画室,后果将不堪设想。点点没办法,对考上附中的渴望和父母之命终于战胜了对“余力画室”的恋恋不舍。点点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吴凡,她说我妈不让我对别人说找人的事,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不愿意有啥事瞒着你。如果你愿意,我去跟我妈说,让她帮着把你也转那个班去。

“不用了,如果我不能凭自己的能力考上那个学校,就说明我不适合那个学校,或者说那个学校就不配让我上。”

点点吐了吐舌头:“你牛B!”

点点不在的那些天,画室里被一种浓重的压抑气氛笼罩着,大家原谅了孙好雨刚来时对点点的所作所为,甚至心里希望如果他能够把点点留住,不论他是贱人般讨好点点,还是紧挨着点点向大家得意地示威,大家都不会再和他计较。但孙好雨终是没这么大的魅力,这时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涮笔的塑料桶搞破一个,换了,再捅破一个,弄得画室的地板上水漫金山般污水横流,程时辉不得不一再过来收拾这孙子制造的残局。见程时辉一次次用手拧冰冷的拖布,波波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问孙好雨你今天搞破几个桶了?说你是属老鼠的你还真嗑啊?再弄漏水桶,自己擦去!孙好雨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再涮笔时就小心了不少。见小胖在厕所开着水龙头涮笔,王姨也过来喊:“别这么浪费水,涮笔用大桶里的淘米水,涮支笔用这么多水,那水费都够再买一支了!”

没人再说话,画室出现了少有的死一样的沉寂,只有铅笔在纸上的摩擦声和偶尔哗哗的涮笔声,此起彼伏。

点点找到关系离开“余力画室”,最终引发了一个蝴蝶效应,那就是各位家长开始纷纷寻找门路,争取与附中老师特别是判分老师搭上关系。波波转去了“牧野画室”,小茗去了“爱美画室”。最后的两周,学生和家长的心开始如热锅上蚂蚱般的慌乱,去哪个画室更有保障?家长们几乎集体出现了选择性的障碍。凡妈在王姨的撺掇之下,也在不断地催促凡爸去找附中的头头说说吴凡考试的事。“点点找到关系了,大胖肯定没问题,你家吴老师和附中领导关系那么熟,谁能不给个面子?快去找找吧。”凡妈把王姨的话转述给凡爸,凡爸觉得自己是这个圈子里受人尊敬的画家和教授,不好直接开这个口,况且和这些人又是朋友,也不能因为孩子考个学就给人家找麻烦。凡妈说这都啥时候了,还顾及你那点面子。凡爸说凡凡已经画得不错了,凭自己的实力考上没问题。凡妈说如果真的是凭实力,我当然不担心,但你看看咱周围,那么多孩子都找到关系了;还有那些开画班的,附中老师很多是他们的亲戚或背后股东,要是真都走关系,那就是对凡凡的不公平了。凡爸让凡妈说得也有点动心,但他仍不想越过自己的底线,于是他让自己的学生找了个附中老师给吴凡看看画,看离考学的标准还差多远。

凡爸的学生是附中一个老师的同学,他和这位孟老师约在了燕郊的一个创意空间茶社见。凡爸的学生带着凡爸凡妈和吴凡先到了这里,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别致的空间坐定。这里的摆设很合搞艺术人的品味。在他们脚下的地板是一块钢化玻璃镶嵌而成,低头便可以俯视一楼大门的人来人往。

孟老师比约的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凡爸的学生把凡爸介绍给他,说他老师的孩子想要考附中,拿画来找孟老师指点一下。孟老师显然对凡爸的名字不太熟悉,吴凡有点惊讶,这位老师是画画圈里的人吗?哦,对了他是应试圈里的人。凡爸让吴凡把最近的练习给孟老师看看。孟老师随意翻看了他的素描和色彩,说了还得再深入、再细致地描画之类的套话。吴凡的表情有点呆,他不知再深入再细致地画是个什么程度,什么概念,好像每个老师都会对所有的考生这么说,但这又是个非常虚幻的说法,让他无从下手。孟老师操的是一口浓重的胶东方言,吴凡没有去过那里,对那样的语言非常陌生,每句话他都需要仔细辨别,才能了解他说话的大概意思。

见吴凡对老师的评点反应这么慢,为了打破僵局,凡爸打开吴凡的速写本让孟老师指点。凡爸觉得就算吴凡的石膏头像和色彩静物学得晚,但他的速写还是很拿得出手的。特别是那些大场景的多人物组合,凡爸前几天还特意训练过他,效果不错。这是能给他加分的项目,别说考个中专,就是考大学能达到他那水平也算不错了。

不料孟老师说恰恰吴凡的速写画得可是离他们的要求有些远,他们要求速写是有点双勾白描的那种,只在有些地儿稍微上点调子就行了,可你画的这个,组合的场景,带了强烈的明暗,画得太个性化了。看看这张,一条线要画得干净,把没必要的线都用橡皮擦掉。吴凡有点见傻,他在想爸爸教他画速写时告诉他速写最重要的是快速抓住对象的神态和动态,把对对象的第一感觉准确地捕捉到是最重要的,特别是下笔要肯定,不要用小细线一点点对付,不要只计较一条线的得失,只要落笔自信,就是画错了也没关系,可以在旁边再画一条对的线。不过孟老师在给他讲速写本上有张画到底怎么不符合他们的要求时,吴凡发现那张画刚好是凡爸给讲速写时画的范画,只不过凡爸没签上名字而已。如果爸爸的速写离附中的要求还有这么远,那那那附中想要什么样的学生?

孟老师又翻到了另一页的速写,刚要指点这张速写哪有问题,一看签名是高考学生心目中的男神于小冬画的,他犹豫了一下,说,哦这是于小冬画的。凡爸说是,他那天给吴凡讲了讲速写,顺手画的。孟老师对着于小冬的画,没再提什么意见,可能他觉得于小冬是他知道的比较厉害的画家了,他在考生中拥有那么多的粉丝啊。孟老师说吴凡画得不错,但还有待提高,过两天可以到他的工作室再给他看看画,考试的时候再给他提提分,就成了。

送走了孟老师,凡妈一直在思考孟老师说话的每个细节,每句话的含义。“你说他说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们有些暗示?”

凡爸挥挥手,什么暗示,这样的老师,对艺术的这种态度和感觉,把儿子交给他,我还不放心呢,这样的附中进去了也不过就是进了个大高考班,不上也罢。再说,艺术发展到当代,都在弱化技术和语言,而突出观念和感觉,注重对时代的反映。所以对文化的认知其实更重要。一个中专学校这样违背艺术的发展规律,死抠考生技术,是想干吗?毁人不倦吗?

见凡爸这样说,凡妈急得不知咋办好,技术不技术的是你说了算的吗?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怎么能不考呢?儿子再回去中考也没有时间复习考个好学校了呢。

凡爸说,那就顺其自然吧,大不了将来出国读书去,比在这饱受摧残强!

尽管家里的小事凡爸总是听凡妈的,但有些原则上的问题凡妈还是拗不过凡爸。

这期间吴凡跑回天津会考了历史和政治,参加了中考体育,他突然发现自己曾经那么优异的体育成绩,竟然在燕郊待了两个多月后,体能大幅下降,体育仅是将将及格,一千米的跑步,累得几乎让他吐血。而且近视最近也在加深,回到原来的学校,一切变得是那样陌生,眼前的一切竟然都恍如隔世。“我这是怎么了?”吴凡开始为自己担心起来。

会考完回到画室,已经是考试的前一天晚上了。一进画室,就看见程时辉正在给要考附中的几个同学往颜料盒里装颜色,吴凡问:“怎么这些事也要你辉哥亲自动手?那帮孙子自己干吗去了?又不缺手缺脚的。”

程时辉宽厚地说:“没事,你们都快考试了,我帮你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也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没准备齐的材料。”

吴凡一检查,果然还差两种颜色不全,赶快到对面的美术用品商店补足。

这是附中考生最后一晚的专业课了。今天老于老师、小于老师、王姨和程时辉全部上岗,神态严肃得都是全副武装的样子。老于老师先讲了每位学生的特点、不足和在专业考试时需要注意的技术上的问题。他给吴凡的忠告就是要胆大胆大再胆大,“你的技术完全没问题,就是放开了,别怯阵,正常发挥就好了。”

接着小于老师给同学们逐一讲了每年可能出现的问题:第一,考试条码按要求贴,别沾上颜色,否则便成了废卷。第二,要抢占有利地形,尽量挤掉位置好的人,两强相遇勇者胜。第三,多带一盒备用颜料,每年都有故意打翻别人颜料盒的现象出现,碰到了,你就倒霉了,如果不能防备别人的故意,我们就得自己带一盒备用的。第四,一定要护住自己的画架,以防被别人挤倒,素描还好,色彩扣在地上就毁了。第五,要看好自己的画板、椅子;经常有休息的时候,画板丢了,再考下个科目时,没画板了,到时哭都没地儿找去,还有椅子,也是经常一转眼的工夫就被人拿走了。第六,带足水,涮笔的和喝的,不要因为打水上厕所就离开你的阵地。第七,找个画得好的,不会画时就在他后边临摹。如果发现周围的人有做记号的,你们没有找到关系的也按他的记号做,这人一定是托过人的,你做得跟他的记号一样,判卷老师就无从判断哪张卷子是托他的那个学生的,也会顺便给你个高分。第八……

这些都是历年考试各个画班总结出的经验,小于老师把它们归纳了,逐条提醒学生们,生怕他们会在哪一项上有闪失。同学们认真地记录着。“细节决定成败!”小于老师认真地说,“不要拿我说的不当回事,这都是多年考学的经验。”

一个去年考上附中的学生赶来报信,明天可能考塔头!“我们刚才摆完石膏像,虽然是被布蒙着,但从形状上可以判断出那就是加塔梅拉塔!”画室里又轰动起来,平常练这个头像多的,感到庆幸;画得少或平常不喜欢画这个塔头的人则很是沮丧,马上抓紧时间再去看看范画。

吴凡突然感觉怎么考个附中像是要去打仗一样?并且谍战、伏击战、防御战都用上了。还有那么多的战术,那么多的防守和诡诈,简直感觉考附中的人最终都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有这个必要吗?我们学艺术是因为我们热爱它,艺术不就是为了发现美和实现人类的理想么?怎么会弄成这样啊?这简直是在挖掘人性的恶哦。吴凡的心里充满疑惑,还伴有一种被撕扯的疼痛。

程时辉送吴凡离开画室,“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晨我和老师们一起在附中门口等你们,祝好运!”

“谢了辉哥!”

“等送走了你们这届班,我也就离开这里了。”“啊?”

“嗯哪,我还是想去实现我做设计的理想。”

“祝你成功!”吴凡和程时辉握了下手,“但愿我们的理想都能实现。”两个年轻人在这样一个春季里看不到半点星光的夜晚挥手告别,他们觉得有股豪情、有股惆怅在心中徘徊,浑身依然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并且还在增长。他们不约而同地仰头瞭望了一下漆黑的天空,也许明天依然是雾霾笼罩的一天,但不管怎么样,还有明天,再明天。

他们各自消失在夜里,只有吴凡手机里播放的朴树的歌在空气里时断时续地飘荡:

我曾经跨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我曾经堕入无边的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绝望着也渴望着/也哭也笑平凡着/我曾经问了整个世界/从来没得到答案/冥冥中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啊/时间如烟如此这般/明天已在眼前/风吹过的路依然远/你的故事讲到了哪儿

(责任编辑:李璐)

有人说中国的学生其实只分三种:男生,女生,艺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