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新寡
2016-12-07尹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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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
新寡
尹杰
第二天的傍晚了,春林坐在方桌后面,看着门外,还想着后面的事情要怎么办才好。
门是大敞着的,免得来人老是敲门,也是个礼貌。这个时候让人敲门,不觉得别扭吗?这个时候,正是接受人家同情的时候,再强的人家也是示弱的,更不要说像敏子家这样的了。
就是这个道理。春林昨天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让门敞着。可是他又说,吃晚饭就可以关上了。春林本还想说,想一直开着也可以,有的人家整晚都开着,说是怕回来了进不来,让再看一眼吧。
但春林却没这么说。如果这么说了,怕是要让人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晚饭时间,该不会再来人了,帮忙的也要回去了,况且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都在这事上耗着,不如早点歇着吧,明天还得起大早。
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也是最忙的。这两天——严格地说,只是一天半——都是为这第三天忙乎。第三天,再忙一个上午,吃了饭,春林这个管事的忙就算帮到家了。
昨天中午,盛着面条,电话就响了,响得不是个味儿。春林接了电话,再去吃面条,面条就不是面条了,就只是个要填进肚里的东西。虾仁蘑菇、西红柿,还有葱花,那些让人兴奋的味道,全部都没有了。
这还是头一次。
春林不怎么讲究的。太讲究,也干不了这事了。有的人却要用白酒来洗手。春林就不用,该怎么就怎么。有的人家,专门准备了手套。春林也接着,就放在兜里,也是要用的时候才用,比如抬棺下棺。他从不嫌弃,把要走的人还当人,人家就觉得亲了,就都高看他一眼。
这么着,街坊们再要办事,就有人说,让春林来办吧。一办,果然是办得好。几回下来,就都知道春林会办这事了。
昨天,春林三下两下地吞了面条,往铁锅里添了水,碗筷也浸在锅里,并不急着洗,只在灶上放好,就出了门。往常遇了事也是这样,能搁下的都要先搁下。想的是,人家在急着,早去一步,会让人早点把心放回心窝里去,会让人心里说,好了,这就好了,总算是顺一次了。还有那种平日里很少见到的眼神,见了春林就有了。那可是从心里出来的,没有了平时的敷衍,也不是只在面上飘着的东西。春林很享受这个。这个地方,帮人办事,真金白银的好处是图不上的。能有的,就是这个。
到了跟前,衣服已经穿上了。就是平时的衣服。搭眼去看,还算整齐,也合身子,倒比活着时还精神。这样的走法,都是穿以前的衣服,现买现做肯定是来不及的。也不可能提前准备,还算年轻,谁能预料得到。
帮忙的已经来了四五个了,都揣着手儿站着。见春林来,都松了口气,脸上活起来,话也说起来了。问春林这样行吗,下面还怎么弄?春林扫一眼旁边坐着的敏子,说行的。
这样的情况,春林只能说行。都穿上了,再扒下来重新擦洗,再穿上,就过分了,没有这样的。听得出,衣服是敏子给穿的。她该是知道,冷硬了就不好侍候了。看着不行了,就打车回家,先找了衣服盆子来。拔了管子就擦洗,又给穿上。穿好弄好,帮忙的人才一个两个地来了。来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能想到的,敏子已经都做好了。这是个小地方,就有人说了春林。也没问问敏子,找到春林的电话,就打了过去。
春林就给那几个人说好了位置,扶着头、抬着背、抱着腿,要把敏子的男人挪到担架上去,不能老在这里躺着。那几个人倒也爽快,都快快地把揣着的手儿伸出来。既然来了,怎么都要帮上一把的。春林自己是去托着腰的,这个位置有些沉,也有些特殊,知道一些的,都不太想托这个位置。春林顺着床单和身子之间的缝隙,把两只手全挤进去,让那几个人也照着做。
担架上了车,敏子也跟去了,看着春林把担架推进冰箱,关上门,扣好门把手。本来的意思是,敏子就不必跟来了,找个人陪着先回家吧。春林手里抬着担架,看了看敏子,却没说什么。
回到家,坐下,春林就说,还是火葬吧。可话一出口,身子就抖了一下,有点想抽自己的嘴巴。
这事虽说是个大事,却不算个难事,可又确实要先定下来。定下来,后面的事才好办。说它不算个难事,是因为大多数情况,家里人已经有了主意,有的还是本人嘱咐过的。该咋办,就咋办了。
也有像这么突然的,家里人就蒙了。谁想过这事?就要开会商量,土葬还是火葬。春林见得多,就总被请进里屋发表意见。请你来,人家就是要听意见的。春林就把两个摆在一起,前前后后,几个方面都说到,决定,还是你们自己决定。
昨天,春林先说了火葬,就觉得自己不该出这个头,倒像是做主的主人了,让别人怎么想。即便对敏子来说,火葬确实要省心些,后面的事,对一个年轻女人也是合适的。但春林还是觉得不妥,起码要先问问敏子。就连忙又说,要不,就土葬?也麻烦不到哪儿去。本想也按平常,摆在一起再说上一通的,但敏子这边已经定下来了,土葬。虽然和自己想得不一样,春林还是松了口气。
定了土葬,就按土葬来办。春林就坐在桌子后面,安排了大小事情。
大的事情,春林要亲自带着办,看上去不好办,其实也没什么。
棺材,就那么几个样式,差的是价格。做决定的,还得是敏子。敏子看了,要选那价位高的。春林也没说什么。那高的,也没高得多离谱。倒是一块儿去的人问春林,别人家都用哪种?有什么讲究没有?春林说都差不多,一般都选中等价位的。一块儿去的人就劝敏子,选那中等的。敏子红了眼睛,最后选了中上的。
墓坑就更不用怎么选了。都是成品,早就挖好,四周用砖砌起来,一模一样的,只等来了就能埋。位置也是顺着来的,先来的先埋。说是选墓坑,就是过来登记一下,带你去看一下地方,别乱埋。敏子也去看了。这事也必须主人家亲自去看。春林说,倒是不太远,上坟方便,走着就来了。敏子眼睛就又红了,抽着鼻子。
小事,春林也都交待好了。采买的采买,做花的做花。白花是戴在活人胸前的,帮忙的女人们却都不会做。春林对着她们比划,白纸怎么一绞,怎么穿上铁丝,再拨拉一下,就成了。女人到底是女人,这么一说,就知道了。于是,就忙着打电话,让采买的快快买些白纸回来。剩下的铁丝和剪刀,几个人分开去找了。
还有个记账的差事,就派给敏子一个最要好的姐妹。春林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春林说,你只管坐在桌子后面记账,人家送的什么,哪怕就是一刀黄纸都要记上。春林知道,这个账,记不清楚、记漏了,都是麻烦。日后人家有了事,怎么去还这个礼啊。春林让采买的人专门买了塑料皮的本子,看上去还算结实,给了这女人做账本。这本人情账,敏子不知道得留多少年哪。
敏子呢,这会儿也不能就歇着。不像那些老人家里子女多,换着歇都可以。敏子死的是男人,没人替得了她。来了人,怎么都要露个脸,让人把手拉着说些安慰保重的话。有没有眼泪,春林倒不用去担心,因为看棺材和墓地的时候,敏子就红了眼睛。
来了人,春林就踱进里面,看那些女人白花做得怎样了,或是在外面吸两口新鲜空气,打几个电话问问采买的人都办得如何。吊丧的走了,春林就过来看看账本,看看东西,嘱咐记账的女人要把每一笔账都落到人头上。嘱咐完了,就坐在方桌后面,前前后后地想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把最后一天的程序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演。
还当着人给敏子说了个事,让她把东西找找,什么让带走,什么烧了。那些能留下的就留下,也好做个纪念。还有一样,春林没说,就是有值钱的东西也要留下。在别人家帮忙,他要提醒的。可是敏子家里,谁都知道,怕是没有什么了。
开柜子、掀床铺地翻腾了一阵儿,敏子从里屋出来了,怀里抱着两床被子。缎子被面一红一黄,摞在凳子上,让家里倒像是在办喜事。春林见了被子,正纳闷着,就听敏子说,这两床被子一铺一盖吧。敏子说话的时候,像块铁。
敏子要把这被子现在就盖到丈夫身上去,那记账的女人就先说了话。现在吗?她倒是有些担心不好弄的。说是听人讲,那看门的不好说话,开个冰箱要给点东西才行,要不然嘴上答应了,去了却让你在门口等着。春林就说,那倒不至于,都是瞎传的,是办事的人自己多想了,提着东西给人家,说是帮冰箱里躺着的给的,那人不敢不收。
几个人就去了,打开冰箱,给盖上被子。盖的是那床红被子,说还是结婚时的东西。可是,大伙儿都觉得太艳了,有些扎眼。春林就让再找条白色的被套,给套上了。
敏子又把被子的边儿往里掖掖。同去的人要动手帮一下,敏子却说她自己来,大伙儿就都不敢再做什么。
春林倒是有些脸热,后悔当时没找床被子给盖上。别人家,不是被子早就盖着,就是家属大包小包地扛来放到一旁,只等随时来用的。敏子的男人,当时就没被子,医院的被子怎么能让盖着走。敏子回家一趟,也一定是没想到,只拿了衣服过去。话又说回来,盖不盖被子还不是都一样?就是推进冰箱里,也是一样的。谁心里都明白。可是,却都要盖上一床,人心里才好过些。春林想,当时再回家取一趟就好了。
那床黄被子,最后要铺在下面。春林就打了包放在一个专门的地方。他给所有帮忙的人说,东西都要放在这里,不能随便挪开,到时别再忘了哪个,再抓了瞎。放的时候,还要分开,哪些是进棺材的,哪些是要烧的,都不要包得太严实了,露出一点儿来,到时也好找。最好是都给记住,这就是春林的事情了。他手上没什么活儿,脑子和眼睛可是没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看上几眼,心里就有数了。
里屋又传来抽泣声。春林想去看一下,却没有起身,只把眼睛和那记账的女人对视了一下,女人就去了里屋。春林就坐过去,前后翻着账本。
断断续续地听着。大概哭的是,让他带什么走?就是一堆破烂儿。破了洞的秋衣秋裤,一件白衬衫已经成黄色的了,毛衣抽了线头出来,一揪就揪个没完,有了毛衣,也没有毛裤,外面的衣服,那好一点儿的已经穿在身上了,再挑不出个像样的,几件短袖都是地摊货,没有洗,揉成一团在柜子里扔着,上面烟味酒味混在一起,还没有散尽。
记账的女人从里屋出来,也叹着气。春林说棉衣总有一件吧,见她男人穿过,就把棉衣放进棺里吧。要是再没放的,就放黄纸吧。四处填满,抬棺下棺,人在里面就不晃荡了。有的老人家,平日里省狠了,走的时候没东西放,就是这样对付的。
还有他最喜欢的,也放进去吧。
倒是有的。
那记账的女人一左一右把两个瓶子拎在胸前,从里面出来。春林忙接过去,找东西包了,塞进一个装满黄纸的口袋。那瓶子就稳稳地在纸里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还有吗?说再没了,那堆破烂儿下面就藏着这两瓶酒。他就喜欢这牌子的?记账的女人耸耸肩,可能是吧。
这个牌子,春林估摸着也没几个钱,不知道怎么却进了衣柜。是悄悄藏的?怕敏子知道,后来又忘了?他该是忘了别的啥,也忘不了这个。也许,还当是好酒,舍不得喝,放在一个不顺手的地方。还可能,发了誓要戒掉,却又舍不得砸碎,就放进了旮旯里。
是敏子藏的也有可能。
春林没去问敏子,却让那记账的女人带话给她,要不让再多带几瓶走?抽抽搭搭的声音就又出来。春林怪自己多事了。可照以往,都是这么做的,提醒着,喜欢什么,就管够地让带走。
听里面叹了气,就见记账的女人出来说,就按您说的办吧。
里面又抽起了鼻子。春林就想,没必要了吧,旁人又不多,做给谁看呢?要做,也要挑挑再做,不能想做就做,这样做了也是白做的。
按以往,春林看着情况,要点那么几下的。哪里才是该哭的地方,像盖棺,还有下第一锹土,或是要进炉膛了,那可着劲儿哭闹都不过分的。其他的,捡人多的场合再来几下,让那气氛总有着就行了。
可又觉得敏子不像在做。不是做的,那就是真的。这倒让春林没想到。
里面抽泣得厉害,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问了,说还是那堆破烂儿的事,还是觉得让带走的衣服少,总不能就带些破了洞的去。
就又置办外衣裤子一套、秋衣秋裤两套,都是说得过去的东西。还有皮鞋一双,倒是可以直接穿在脚上。还有皮带。春林说,自己有一条,没拆包装,还是新的,算我送兄弟的吧。
就差不多了吧。采买的问,都买多大号的?敏子说了个号。又电话打过去,说那是几年前的号了,如今人胖了不少,再按以前的号买,怕是不合适了。
又哭起来。春林只好躲到门外。
那辆车还停在外面,大红的颜色,蒙了厚厚的灰,却还是红得可以,让春林又想起那床结婚的被子。
第一次见这车,也是个傍晚。天边聚着黑云,却只下了一滴雨,像谁啐了一口唾沫落在暄土上,激起了烟尘,缩成一小团。太阳被黑云挡着,还要从后面放红光出来,半个天边就淡淡地粉着,像音响一样持续而渐弱。黑云太厚,红光穿不透它,红黑搭着倒也好看。那车也是红的。路是黑的。
老天爷倒是什么都容得下。
车就要来接了。敏子赶紧起来,提着超市的袋子,站到街边等着。敏子说去了超市,那边就要来接,不知哪根筋又挑起来,又好得不行了,不让接都不行。敏子拗不过他。
春林就在不远处看着。位置很好,能把一条街从头看到尾。一辆车开过来,弯拐得很大,一边的轮胎翘起来,又落下去,有点像汽车比赛。看得出,车里的人在努力把着方向,车还是走得不太直。车速没有多快,声音却很大。
春林想着,别是这辆车吧。车就停下了。男人东撞西撞地从车里出来,接过敏子的袋子,放在后座,又打开副驾驶的门,让敏子坐进去。
往前蹿了一下,车子又开动了。弯没有刚才拐得大,轮胎也没再翘起来。
锅里还有两个人的面条,春林刚做好,敏子来不及吃就走了。面条里放了香菇和虾仁,春林觉得可惜了。
现在,车就停在那里。四个轮子都是瘪的,好像很久没开了,也不能开了,就是一堆破烂儿。
昨天到了医院,春林不敢看敏子的眼睛。不过那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了。
不会是敏子做了什么吧?去医院的路上,春林竟然害怕起来。
都很正常。大夫把死亡通知书递给敏子的时候,平淡得很。就是心梗,在急诊室见得太多了。可是,春林的身子和喉咙还是有些发紧,一直想着,敏子男人的死,是不是真的与自己无关?
敏子还在里屋抽泣,倒让春林自然了许多,少了些游移的眼神。他还和往常办事一样,进到屋里,沉下心,大包小包一样一样翻看着,还要记上一两笔,想着事要办好。
采买的已来回跑了几趟,把买好的放下,又去买别的了。新买的衣服鞋子,打好了包放着。春林打开,点了一下。指头触到布料上,软软的。那条皮带,其实是敏子送给自己的,一直没用,就一起放进去,还给他吧。
酒已买好,就是那个牌子的。还有喝酒的杯子,是个茶杯。明天埋好了,这杯子就会装满酒,在坟前摆着。春林还让买了熟菜,也要一块儿摆上。春林把熟菜放进了冰箱。天热,别再坏了。怕到时忘了拿,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又请那记账的女人帮着记着这事。
那记账的女人又从里屋带出话来,说要包饺子。春林想,这该是团圆的饺子,不是送行的饺子了。就给采买的打了电话,说了敏子要后腿肉、韭菜、虾仁、香菇、木耳和面粉。采买的问,面粉买大袋的还是小袋的?春林说都行。
春林坐在桌子后面,拿出手机把敏子的号码删掉了。敏子一定已经这么做了。昨天晚上,春林回到家,把手机关了开,开了又关,怕接到敏子的电话,又想知道她会不会打来。打来,又会说些什么呢?结果是,一个晚上也没接到电话。
春林看着门外,想着明天的事。心想,要做得别人说好,自己也觉得好。还有,明天以后的事。最难的,是那些已经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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